“你不可能杀死莎拉的灵魂,她一定还活着!”
对于萨克里菲斯大胆的论断,爱兰格斯坐在椅子上,两手支撑下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她的笑声如同旷野的冷风,拂过萨克的耳朵,使这个伪装坚强的人冒出了鸡皮疙瘩。
萨克用手指不断敲打着窗台,另一手捂着眼睛,此刻他的情绪糟糕透了。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按照他的分析,莎拉并没有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怎么可能绝望呢?在前一刻,她还兴奋地嚷着说她会变成伟大的巫女,甚至,他们还提到了结婚──这样的莎拉怎么会绝望呢?
可是,看看爱兰格斯的样子吧!哪里有魔力衰退的迹象?她的那个阴森的笑脸,就好像一手握心脏一手持鲜花的双面女妖,你永远不知道她给的是毒还是药。萨克想,她很有可能只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地掩饰自己的心虚;但也有可能是刻意不回答,让他抱有一丝幻想,以此来利用他。
凄楚涌向了他的唇角,他想像着已经失去了莎拉,他被独自抛弃在命运的中途,就在幸福临近之时,被残忍地剥夺了一切权利。一想到这里,他就难过得窒息,两腿支撑不了沉重的身体。
“噢!你得冷静点,别在这里倒下!”他对自己说,咬紧牙拼命抵抗他脑海中的杂念,那些杂念包含了他的爱,悲伤,和后悔,全是致命的利器。
在克服了最后一波攻势后,他感到巨大的疲劳的虚弱,他想:好了,我挺过来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意志了。今后,我会呆在爱兰格斯的身边,时刻监视着她,没确定莎拉的生死,我就决不停止我的战斗。
爱兰格斯对于萨克要留在她身边的决定,感到称心如意。她目前可以找到的帮手不多,能干的更少之又少,假如身边能有像萨克这样强有力的臂膀──无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对她来说都再好不过了。
他们回到北岛巫女神殿,这时已是傍晚,天空飘着细雨。在神殿前,一个姑娘披着雨衣,脱下沾满泥浆的靴子,正准备跨过野灌木,进到神殿里去。看见他们俩来了,她高兴地丢下靴子,招了招手。
萨克快步走上前,拖着她的手肘,神情颇不自然地说:“弗洛尔小姐,抱歉,请跟我来一下。”
“怎、怎么啦?萨克里菲斯先生!”弗洛尔小声问,觉得萨克的脸色白得吓人。
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别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萨克里菲斯,当然啦,我也不会。”从爱兰格斯的话中,萨克听明白了,她表示不会对昔日孤儿院的成员下手,于是他松了口气,放开弗洛尔。
弗洛尔却感到惊讶,她和莎拉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从不知道在她的脸上竟也会出现冷漠的表情,她即使碰上十分恼火的事,也不曾用如此冰凉的口气说过话呀!
“你怎么啦?亲爱的莎拉,你病了吗?”弗洛尔关心地上前询问,从雨衣底下她看到了紫色的头发,她叫道,“哎呀!你染了头发?”
她的担忧显然太多余了,爱兰格斯甚至没有停下脚步,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里走。萨克略带歉意地向茫然失措的弗洛尔点头,紧跟爱兰格斯进了宫殿。
管家里娅认出了爱兰格斯,她有点吓坏了,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掉起了大颗的水晶眼泪。相对地,里朗十分冷静,但也仅是冷静而已。他的目光在爱兰格斯和萨克之间徘徊了几下,便很快移到了地面上,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悄悄叹了一口气。
爱兰格斯吩咐里娅把神殿恢复成她当年生活时的模样,一个摆设也不许出错。烛台必须面向长廊,点燃最中间的蜡烛;帷幕折叠出尽可能多的褶子,结绳必须扎在距离地面三分之一处;窗帘全换成紫色的;复式吊灯的吊索要再放下几寸;餐厅要添置一张长桌,仅在长桌的一端放一柄用金丝镶边的紫色方椅;客厅的软椅要三只成堆,椅背分开,摆放成互相交错的三角形,这样显得更为美观……最后,轮到巫女的卧室,爱兰格斯用严格的眼光扫视了一遍,她要求里娅把所有莎拉曾用过的东西全部扔掉。
“全部?”胖里娅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不过她立刻警觉地接着说,“好的,亲爱的,就照你说的那样。”
爱兰格斯是个极其严厉的人,她喜欢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心意来完成,只要稍有差池,她便会皱着眉头,要求重新来过,直到她满意为止。在她眼里,任何事物都是这样,纯粹地,只有满意和不满意两个类别。
当然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人也可以这么分类。前者通常是那些对她如同对神一般尊敬、膜拜,给她带来无比美妙的满足和优越感的人,而后者,往往只是极少数,而且,他们几乎全都因为这个或那个的不明确理由,从人世间消失了。
在爱兰格斯忙碌于整顿神殿时,弗洛尔和萨克在客厅单独相处了片刻。怀着忐忑的心情,弗洛尔冒昧接近萨克,她正思考着该用怎样的措词提出问题,萨克却先她一步开口了。
“弗洛尔小姐,”他轻轻说,“请你别出声,安静地听我说几分钟好吗?”
弗洛尔立刻点了点头。
萨克于是用了几个简短的句子,大致概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对他来说却不啻短短片刻。他解释莎拉的身世,说出目前占据莎拉身体的巫女的名字,并告诉弗洛尔他会想办法给她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另外安排住处──因为显然,这个宫殿已经不适合他们呆下去了。为了减轻难耐的煎熬,他说得很快,连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在仓促地结束他的话之后,他便陷入了缄默,拒绝再多说一个字。
天性温和体贴的弗洛尔先是大吃一惊,好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他,插上一两句嘴,诸如“莎拉究竟到哪里去了”“她现在还好吗”之类,可她看到萨克的表情那么悲伤,便忍住了。她的心“咯噔”剧烈跳动了一下,由于无意间窥视到了萨克不曾显露的感情,她脸颊通红,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她想,萨克里菲斯先生,原来是这样深爱着莎拉。她多想帮帮他呀!说些安慰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假如能减轻他的痛苦,她很乐意这么做,但他根本不需要啊!
弗洛尔紧张起来,思忖着一个合适的安慰萨克的方法。接着,她用手指轻轻打着节拍,缓缓唱起温柔的歌,歌声虽不能说十分甜蜜,但却清澈真挚,能到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唱道:
远方的海鸟,你为何忧伤?
你的歌声呜咽,眼泪流淌。
彷徨啊,苍凉,
永远看不到前方。
你给了别人翅膀,
谁来抚慰你的心伤?
她只唱到一半,身边的那海鸟就不得不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去。弗洛尔本是希望用歌声安抚他,却由于歌词太悲怆,起到了反效果,她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又把忧郁传染给了别人。
“萨克里菲斯先生。”弗洛尔叫住他,不放心他就这样离开。
萨克停下脚步,轻轻挥开抓住他的手,希望弗洛尔小姐暂时不要看他的脸,然后他微微点头致礼,极力克制着激动,沉默地走出客厅。
在门口,他碰上了小男孩拉斯。显然拉斯什么都听到了。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老气横秋地指责他说,一个大男人这样子太难看了。“给!”他从胸口掏出装有莎拉头发的小袋子,深深看了一眼,便递给萨克。他解释说,只是暂时借给他保管,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的理由是:“你和莎拉相差十岁,我也是,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我不打算把她让给你。”
如此可笑的理论,换作平时一定会博得萨克的微笑,此刻他却只是接过袋子,身体战栗不已。他把长时间遮盖在眼睛上的手移到胸前,默默行了个礼,算是道谢。
“来吧,孩子,这段路上你或许能陪陪我。”萨克抱起拉斯,让他平稳地坐在手臂上。他说的路是指从客厅到大殿的这条走廊,但拉斯觉得还有其他涵义。
“先生,你真的不是骑士吗?”
“不是。”
“可你却像一个真正的骑士守护着莎拉,这是为什么?”
“关于这点,你和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拉斯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又一次仔细端详了萨克,现在,他确信自己不太讨厌他了。
―――
嘎帝安年轻的少主席恩?嘎帝安听说莎拉回来的消息,便大老远从东岛赶过来。由于不懂空间移动,途中花费了颇多时间。但他自从矮人村庄一别之后,再也没见到莎拉,十分想念她,因此不顾旅途劳累,一到宫殿就兴奋地奔跑,就这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爱兰格斯面前。
理所当然,他感到惊讶极了。“莎拉”的模样未变,骨子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想,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气质高贵的姑娘是谁?她披着件华丽的镶边翻毛皮衣,十分优雅地坐在富有弹性的软榻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漂亮的羽毛笔,在她的嘴上,明显带有惬意的、悠闲的微笑,表示她对一切都很满意。
她身边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席恩的叔叔金?嘎帝安。这个人体格健壮,充满干劲,对于替巫女立下大功这件事怀有异常的执著。如今爱兰格斯取代了莎拉,他简直高兴坏了,肚子里只转着一个想法:他以为,原来的巫女莎拉太寒碜啦,什么都不懂,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当然他只在心底想,从没真正抱怨过──而说到爱兰格斯,那就和莎拉有着天壤之别了,她的气质、理性、智慧还有强硬的作风,样样都令他钦佩万分。他深深地感觉到,该是他金?嘎帝安大有作为的时候了。就好比现在,爱兰格斯殿下单独接见了他,专注地倾听他脑海里“闪耀智慧火花”的新奇点子,使他愈加确认了,自己受到器重的事实。
看见席恩,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那么我先告辞了,殿下,我随时恭候着您的吩咐。”在爱兰格斯的首肯下,他得意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席恩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席恩留了下来,他单独面对爱兰格斯的锐利目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他不能这样,一个嘎帝安的首领对于巫女决不能怀有除忠诚以外的任何想法,他为了守护巫女而生,也终将为她而死,可以说他的整个生命都是属于眼前的殿下的。
于是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领袖压下心中满腹狐疑,脱下帽子,深深地向爱兰格斯致礼,并且说:“嘎帝安第三十三任统帅席恩?嘎帝安,前来参见。”
爱兰格斯伸出了她的手,扬了扬眉,表示对他乖巧的赞赏。她说:“我的名字是爱兰格斯。”
席恩便小心翼翼吻了这只手:“愿意为您效劳,爱兰格斯巫女殿下。”
对于自己的身份,席恩自懂事起就有了觉悟,他始终是个拘谨,一丝不苟的孩子,努力使自己不辜负全族人的希望,因此背负了太多东西。而唯有在莎拉面前,他才犹如脱下了烦恼的外衣,显露一个孩子应有的天真。“莎拉”,他一直这么直接称呼她,现在他才发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居然对一个巫女直呼其名!
一个小时后,席恩从房里走出来,他摸了摸起伏的心脏,确定它还在那里,才不由得吐了口气。多么惊人的威慑力啊!他揪起眉头想,同样的一张脸做出不同的表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对于爱兰格斯吩咐下来的事,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去记忆,照他的说法,几乎连脚丫子都拿来用了,却仍然没完全记下来。爱兰格斯似乎是急不可耐,想把莎拉没做的工作一口气全赶出来。这可苦了席恩,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做如此多的事,更何况,还并非是他所擅长的。比如说:要以怎样的书写格式给一位国王陛下写信?语气如何,字体怎样?信封是哪一种质地的,火漆又要用什么材料?再比如:巫女殿下希望看到一场为上流人士举办的特殊舞会,究竟要邀请多少人,又邀请哪些人?
噢!真是苦恼极了!席恩敲了敲小脑袋,发愁地在走廊上挪动脚步。
这时候,他看到了萨克,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欢喜地蹦到他面前。“嘿!感谢上天,萨克里菲斯先生,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席恩带着往常那种腼腆的微笑,向萨克发出求助。
萨克也回以微笑,平静地,听他诉说烦恼。席恩费劲地重复着爱兰格斯给他出的难题,尽可能使萨克听得明白,他坦率地表示,只要萨克给予适当的提示就行,他并不希望完全依赖他人。
萨克仔细地倾听了,然后点点头说:“好的,这些都不难。但你是否愿意先听我说一些话?”
“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
“谈谈莎拉。”萨克说,“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那个身躯上发生的变化,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回答出乎萨克的预料──席恩竟然一口回绝了。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我不想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男孩席恩了。他的身上仿佛有种笔直、坚硬的东西,像脊柱一样支撑着他高昂的头。有一刹那,他听到了萨克呼吸停止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但他仍然保持拒绝的姿势,把头瞥向一边。
让上天听听他的心声吧!他怎么会没有想过莎拉呢?他如此兴奋地千里迢迢赶来,不就是为了早一天看到莎拉吗?他想像在盛夏的午后,安静地趴在莎拉腿上,听她发表一些可笑的见解,或者在一个雨夜她发愁的时候,把脑袋靠在她胳肢窝下给予安慰──他怀念这一切,但是他心怀忧虑,担心这些回忆会动摇对爱兰格斯的忠诚,潜意识里把两人比较会影响他的感情和理智。
他对萨克说:“很抱歉,先生,我的名字是席恩?嘎帝安,效忠巫女殿下是我的义务。不仅如此,我身后还站着整个嘎帝安家族,他们都将在我的统率下为爱兰格斯巫女殿下效力。”
萨克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席恩低声补充说:“很遗憾,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对于莎拉,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萨克这才点点头,说他完全理解了,并很感谢席恩清楚地表明立场。然后他镇静地转过身,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对自己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战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