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巫子之谜 弗勒派尔契约~

  德纳斯·久里安陷入了极度虚弱的状态。眼前这个执意要置他于死地的国王──已经疯了,他想,要不就是他自己疯了。

  他那时为什么不逃呢?只要利用空间移动逃开两三步,他是可以安然无事的,因为身体对一切魔法免疫,哪怕是最高阶的禁锢魔法都没理由束缚他──但他没这么做。也许当命中注定要发生一些事的时候,人在那一刻就会变得很糊涂,这多么该死,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觉得自己愚蠢!德纳斯意识模糊地想。

  然而没有事后了,因为他快要死了。

  他试图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叫唤莎拉,结果只是张大了嘴,什么也发不出来。他的脸色青紫,眼前漆黑,无法呼吸,他绝望地感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已经流逝了。不过他还能听,事实上真的听到了,那不是脑子里的幻觉──有人用宛若天使般的歌喉,关切地呼喊他:

  “德纳斯!”

  天哪!他的心脏又可以跳动了!

  感官刹那间恢复知觉──呼吸顺畅了,鼻子闻到了血腥的臭味,他意识到还有第三个人在屋子里,因为老国王突然松开了手指,停止叫嚣,伴随着低沉的闷哼声倒了下去。

  谢天谢地!德纳斯的双手捧着喉咙,好像那里被切开了血口,令他疼痛。他只顾着喘气,大口呼吸,浑身蜷缩着颤抖不止,甚至没有力气抬头朝救命恩人看上一眼。一切对他来说太突然,短短的几分钟就如同一线隔生死,他经历了由生入死,再由死复生的过程,一时之间难以回到现实。

  随便谁,来拥抱我一下!德纳斯在心里说,噢,我既害怕又痛苦,多想依靠一个温暖的肩膀,来帮助我,我一定会感激那个人!

  有只手伸过来扶起他,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德纳斯抬起头,看到爱兰格斯的脸,大叫了一声抱住她,可是又几乎同时推开了。他渐渐冷静下来。

  “我很好,我没事。”他叹了一口气,向爱兰格斯打手势。疲倦向这个可怜人袭来,令他不支地坐倒在地。

  四周安静极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爱兰格斯弯下腰摸了摸德纳斯的脸颊,作势要替他疗伤,这才使他想起,国王盛怒之下造成的伤痕让他破了相。她的手上沾了血,起初,德纳斯以为那是自己的,这也无可厚非,但结果并非如此:德纳斯的手撑到了一个柔软有弹性的物体,原来那是丽马海沙,他俯卧着,丑陋的头上全是血,脑后破了个窟窿,显然已经断气了。

  “哇──”德纳斯尖叫着倒退,战战兢兢地呼唤莎拉,“莎拉,他死了!他死了!”可只要是爱兰格斯在说话,莎拉从不敢出声。

  “求求你,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德纳斯不顾一切地喊叫,又慌乱又恐惧,惊吓之中,他碰翻了花瓶,伸手就要去拉绳子……

  “镇定!”

  爱兰格斯冷静的声音阻止了他,德纳斯怔怔地停下,好像挨了当头一棒,那一刻,脑子里的杂音似乎全消失了。

  “把床单递给我,站到旁边去!”她用命令的口吻说。

  几乎是从德纳斯手中抢过床单,她罩住了丽马海沙那具庞大的尸体,一边咏唱魔法,一边旋转尸体。丽马海沙就像一块扭曲的面团,越缩越小,逐渐消失在紫色的魔法光晕下。

  “听着!在这间屋子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做完这一切,爱兰格斯站起来,慢条斯理地用白床单擦手,然后提起它在德纳斯面前点燃──火光照亮了一张美丽的、充满欲望的笑脸。

  “丽马海沙陛下由于病重,提前退位,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海底妖精国西蒽的新国王,而我,七天后将会成为王后。”

  “记住!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弗西斯特?丽马海沙……国王陛下。”爱兰格斯在离开前冷冷地说。她的眼睛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黑色簿子,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

  一个漆黑的山洞里,萨克醒过来,浑身疼痛。

  他睁开眼睛,给自己时间回复了知觉。“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头脑很清醒,我还记得一切。”他告诉自己,心里倍感安慰。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失去记忆,他想上天果然还是怜悯他的。

  至于身上的伤,则是他其次在乎的事。萨克试着动了动手脚,毫无力气,每一寸肌肉都像死了一般麻木。他又动了动脖子,钻心的疼痛使他呻吟了一声。

  “拉穆?撒亚。”从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吟唱,他想用最简单的治疗魔法对付身上的伤口,可很快发现,胸膛是那样空洞,连最后一丝魔力也使不出来。他坚持了一会儿,发觉徒劳无用,便放弃了治疗,改为点燃一个微小的火球。

  他很少自嘲,可这时也不免叹息:萨克里菲斯,一个在别人眼里强大得不可思议的白魔导士,如今却用尽全身力气,只为了制造黑暗里的一团火光!哈!

  几分钟后,光明渐渐在手中扩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犹如一盏明灯,使萨克得以看清山洞的全貌:一个宽敞的、四方形洞穴,十分普通。他略微侧过头,可以看见一张圆桌子,几个矮壶和一些破烂的布匹;另一边则是门,此刻是紧闭的,门边的椅子上似乎有个看守,低着头蜷成一团,发出轻微的鼾声。

  萨克把头摆端正,凝视着天花板,一阵风吹来,使他身上感到凉意──某种不祥的念头刹那间占据了头脑──这可真是叫人无力啊!萨克惊慌失措了,感到哭笑不得,他忍不住大叫道:“喂!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的衣服呢?天啊!萨克羞愧地闭上眼睛,这种时候为什么偏偏动弹不得?

  声音惊动了门口的看守,那人抬起头伸懒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慢慢走过来。“真吵,吵死了!”苍老的女性声音,音质沙哑。

  萨克抬起眼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一个又矮又丑陋的黑妖精。“请给我件衣服!”他马上用妖精语央求道,无论如何,赤身露体实在太过羞耻了。

  “怎么,在我这个两百岁的老人家面前,你还用得着害臊吗?”对方无情地回答道,甚至哈哈大笑了两声,“还有,我不是妖精,是人类!并且我喜欢人类的语言。”

  “啪!”无奈之下萨克只能熄灭了火,使得洞穴又恢复了漆黑,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热潮这才逐渐散开。

  “年轻人,你不是普通的人类吧?”老人说,“我以为已经抽光了你所有的魔力,可事实上你仍然能制造火球,这够叫我吃惊的。”

  “原来如此,是您夺走了我仅剩的魔力。”萨克倒不生气,对他来说,魔力仅存一点和完全枯竭差别不大,他反问道,“您难道就是普通的人类了吗?据我所知,人类是不可能活到两百岁的。”

  “孤陋寡闻!”老人狠狠地训斥。

  萨克微微笑了笑说:“假如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血巫子雪莉殿下吧?”

  长得像黑妖精的老人沉默不答。她解开了施加在萨克身上的束缚魔法,把他丢在一边,自顾自走开,回来的时候带了点干柴,还有几个装了液体的大瓶子。

  “躺在那里别动!”她朝虚弱挣扎的萨克瞥了一眼,抱怨道,“啊!佛尔斯告诉我你有恩于他,还是个有趣的家伙,所以我才把你弄到这儿来的,可看看他撒了个怎样蹩脚的谎啊──你一点也不有趣,眼光精明得厉害,而且太不识好歹了!”

  她承认自己就是雪莉,萨克猜得一点没错。

  雪莉慢条斯理地做着手头的活计,一边警告萨克,假如他再往身上披衣服,她就要不客气地把他丢下山去了。萨克只得作罢,用别的问题转移她注意。

  “您在干什么?”他问。

  “调制药水。”雪莉回答,念了几道咒语。

  她把调好的药水统统倒进一个石头做的水缸里,仔细搅拌,并在四周点火,药水开始膨胀,变得又多又烫,涨满了整个石缸。

  “我能冒昧地问您,这是什么药水吗?”萨克捂住鼻子,药水散发的甜腻味道使他皱眉。借着火光,他看到水变成了深蓝色,有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水泡破裂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的洗澡水,年轻人。”雪莉摆弄好一切,走过来说,把萨克吓了一大跳。

  “……是我听错了吗?”萨克脸色苍白,暗中摸索身后的魔杖。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听力,还有,相信命运。”雪莉补充说,“是命运让你碰到了我……你的魔杖倒是不错,很漂亮,你拿着它试试,还能使出魔法吗?”

  萨克苦笑着摇头,一遍一遍自问,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啊?

  “很好!那就躺进去吧,让药水浸没全身,一定要注意别让什么贴住你的皮肤!啊,是的,这就是我不让你穿衣服的理由,你要知道,我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

  “谢谢,唔……或许很有道理,但我从不在人前洗澡。”

  “需要肥皂吗?甜的!”

  “不,谢谢,我──”

  “够啦!你还在磨蹭什么?”雪莉发起怒来,夺过萨克的魔杖一扫,把他丢进石头做的浴缸里,只听“噗通”一声,药水溅得满地都是。

  血巫子雪莉还在愤怒地谩骂,责怪萨克辜负了她的好心:“我听说了,你要寻找巫女的墓穴,这代表你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多半是为了救人,我没猜错吧?既然如此,你还不乖乖地把伤治好,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体,你还指望能干出什么事来?”她点了管烟,猛抽了几口,又忍不住大声叫骂,不是责怪佛尔斯眼光太差,就是说萨克救人之心并不诚恳,因为他连区区一件小事都不愿干,辜负老人的一片苦心,实在太没有心肝,太无情了。

  她这样滔滔不绝骂了许久,直到药水不再冒气泡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而这段时间里,由于她粗哑的大嗓门,萨克脑海里装满了她的声音,也就无暇留意过烫的浴水,疼痛的身躯,以及他的羞耻心。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身体的伤痛已经好了大半,某种清澈温暖的魔力在体内缓缓流淌。

  “您说得对,我实在是又愚蠢又不识好歹,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计较这种小事。”萨克用他那轻柔、温和的声音喃喃说,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我说过,我讨厌妖精语,就像你讨厌甜腻气味一样。”

  “抱歉,您使我想起了一些黑妖精朋友,您知道我丝毫没有嘲弄的意思。”

  “哼!”雪莉又抽了一口烟,咕哝着说谅他也不敢这样。她命令他再泡上十五分钟,直到魔力完全康复。

  萨克改为用人类语道谢,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血巫子为何要救自己,除了龙人佛尔斯先生的关系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他其实更想询问正事,也就是千辛万苦到这儿来打听的消息,可又担心脾气古怪的老人家生气,弄得把他扫地出门的下场。

  雪莉裹在厚厚的斗篷底下,只露出两只浮肿的眼睛,眼皮松弛得几乎要把眼珠给遮住了。她慢慢转过来告诉萨克,因为他的灵魂很清澈,干净,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相同的人类。这时她倒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刚才破口大骂的是其他人,和她毫无关系。萨克从她的口气里听到一种落寞,他想起血巫子传说,假如传说是真的的话,眼前的老人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且痛苦长达两百年。

  “还有一个原因,你的名字──萨克里菲斯,它和我的遭遇非常贴切,唔,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名字了!”雪莉大笑一声,随即急促地呛咳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萨克终于忍不住问,“何苦要用如此长久的痛苦折磨自己?”

  “噢,折磨,你是指什么?”

  “时间!毋庸置疑,您在时间上动了手脚。”

  雪莉抬了抬眼皮,示意他说下去。

  “假如我没猜错,为了获得比普通人类更长的寿命,您使用了契约的力量,而用来交换长寿的东西,恐怕是您的‘美貌’吧?”

  雪莉丢掉烟管,十分干脆地点头,赞许地说:“你的脑袋果然很可怕,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了……顺带问一句,你的老师是谁?”

  萨克没有回答,抿紧了嘴唇。此时此刻,他的两位老师,他竟一个也不愿提起。

  雪莉等不到回答,自顾自说道:“没错,这个契约名叫‘弗勒派尔’,通过它,我用容貌换取了时间。”

  “弗勒派尔!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无法回答。自我成为血巫子的那一刻起,注意,那时我还是个婴儿,我就被迫缔结了契约,成为巫女圣地的守墓人,一直到现在……这是我的‘宿命’,宿命,我真喜欢这个词!”她有好几十年没提及此事了,仿佛有些不自在,从火堆里取出一根焦黑的炭条,在地上胡乱画着契约符文,嘴上不停咕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只是这种自言自语有点歇斯底里,配上她的粗嗓子,显得格外刺耳,也刺伤人的心灵。从这些话中,萨克了解到一个血巫子伤感的过去。他仿佛看到一个少女,雪莉──这是个可爱的名字──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奉献作为女人最在乎的美貌,被迫成为孤独的守墓人。一天天过去,生命没有尽头,容颜却迅速残老,她不得不躲在无人的洞穴,以寂静和黑暗为伴,倾听自己的声音,咀嚼孤单。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人生啊!

  雪莉猛然间清醒,大叫:“我在说什么?哎呀,你干嘛不吭声?狡猾地在一边偷听,这真是失礼!”

  她转过身正要发作,发觉萨克已经从石缸里站起来了,衣服穿戴整齐。他鞠了个躬,手贴在左胸,头垂得低低的,一个非常标准的行礼姿势──但是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怜悯和无上敬意。

  “让你这套虚伪的礼仪见鬼去!”雪莉不屑道,“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老人家来说一点不管用!假如你要道谢,刚才已经谢过我了;假如你要求我带你去墓地,抱歉,我拒绝!”

  “您拒绝不了,雪莉殿下。”萨克十分激动,声音颤抖了,失去平常的自制,“您并非心如铁石,我能这么快恢复魔力就是最好的证明。看,连我这样平凡的人都能得到您慷慨的帮助,相信您不会拒绝拯救莎拉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一名血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