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潜藏危机 心魔~

  莎拉在这片草原生活了半年之久,事后回想起来,实在是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

  越是了解草原,她就越喜爱它,就像她了解萨克并喜欢他一样。她本来担心打扰附近居住的动物们,可后来发现她几乎成了草原上的宠儿。每天清晨,阳光唤醒她的那一刻,小极乐鸟已经给她送花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两只白头黑身的飞鼠,担任传递她和弗洛尔之间的消息。她把花插进花瓶,一边拆阅信笺,一边走下楼,萨克早已起床,坐在阳光底下吃早餐。他们互相亲吻,互道早安,商量这一天该去哪儿渡过。

  “弗洛尔很好,还有孩子们也很健康,有老奥斯德尔先生教导他们,他们的魔法进步很快。”莎拉会这么说,还洋洋得意地嚷嚷,拉斯和约瑟夫是那么想念她,她觉得自己简直重要得一塌糊涂,谁都少不了她。萨克便会一本正经回答:是的是的,少了你,我们都活不下去。

  他们走出门去,到哪儿都能遇见友好的动物或者活泼调皮的妖精。无论是郁郁葱葱的山谷,林间的小径,幽泉,河川,都显示着无与伦比的魅力,深深吸引着他们,在心间留下不可磨灭的快乐记忆。还有吉莫拉小路,仿佛带有惊人的魔力,无论何时看着它,都能感受到艳丽而壮阔的奇迹──如今它成了莎拉每天必经之路,她亲切地称它为“我们家的后院”。

  他们也会偶尔离家几天,到遥远的地方做客,探望弗洛尔和曾经的大祭司先生,或者只是单纯地旅行。旅行──莎拉开始喜欢这个词,而萨克则说他在二十年前就喜欢旅行了。他到过的地方越是多,也就越渴望踏足更多的领域,“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等着去发现,深深令我着迷”。而作为一个医疗法术精湛又乐于助人的白魔导士,他能在第一时间排除异族间的怀疑和反感,赢得人们的尊重,因此总是受到欢迎。

  除了弗洛尔和少数朋友,没人知道他们结了婚──事实上没有婚礼,没有同床共枕,更没有激烈而热情的火花──在经历了不同寻常的过往,平淡和宁静并非是件坏事。

  弗洛尔拉着莎拉问到这件事的时候,莎拉涨红着脸摇头。“不,不,你不会明白的。”她慌张中带着沮丧,“我是个行尸,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身体,而且,我也没有自信能永远像这样活下去。”而萨克表示他愿意等,直到莎拉完全摒弃灵魂转移产生的黑暗阴影。他常常坐在床边等待她进入梦乡,确信恶梦没有打扰他的妻子,才默默推开门,走出她的房间。然而他淡然的双眼下隐藏着热情,谁都看得出来,包括莎拉自己。

  莎拉的身体逐渐好转,这不仅是她自己不懈努力的结果,还因为得到了血巫子雪莉殿下的魔法药材,使得她每天所做的锻炼更有效地使肉体变得强健。现在看起来,除了头发短而稀少,莎拉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了。萨克笑着说,再过一些时日,她便会和从前一样漂亮。

  每当萨克要单独出门的时候,他便会在莎拉的床头留下一颗可以呼唤他的“祈水珠”,莎拉把它们积攒起来,几乎不曾使用过。

  唯有一次──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个恐怖的预兆,命运似乎还不肯放过她──她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砸碎了祈水珠。

  那本是个小小的玩笑,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小东西,把有毒的蘑菇混在了莎拉的食物里,使她产生了幻觉。幻境中,她看见了爱兰格斯,墨,还有老师约代穆,那种燃烧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了──巨大的野兽,咆哮着撕裂胸膛,从她体内钻了出来!待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大惊失色,周围的草皮被烧去了一大片,空气里弥漫着紫色的烟雾,发出难闻的焦臭。

  她惊恐地尖叫,四处张望,踉跄地跑到屋子里召唤萨克回来。而在满脸担忧的萨克面前,她又畏缩了,吞吞吐吐,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心慌意乱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听见萨克拍着极乐鸟的脑袋责备它们的声音,他以为一切都是它们闯的祸,而只有莎拉知道,那是她干的!她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在那以后,莎拉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了野兽的存在──它又发作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激烈,有时甚至在她清醒的时候爆发出来。为了不让萨克担心,莎拉极力忍耐,每一次压制汹涌起伏的热流,最后都令她筋疲力尽。而且这种疲惫,又因为内心的恐惧不安,愈加严重了。

  与此同时,向来坦诚待人的萨克,也似乎有了秘密。他单独外出的次数多了起来,而且有心瞒着莎拉,只说是出门救治一些受伤的人,但具体去了哪里,又走访了哪些病人或穷人,莎拉一概不知。两人之间的谈话,也过多地出现无奈和沉默,莎拉难受极了。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场战祸为草原的生活划上了休止符。

  那是夏日的某一天,莎拉单独来到吉莫拉城,想上集市买些单薄凉快的夏季衣裙。进城的时候,一个守卫拦住了她,要她摘下面纱,露出脸来。莎拉暗地里吃了一惊。“这些守卫全是生面孔!”由于进出多次,她早就记下了原先两批守卫城镇的巡逻兵的外貌,可这一回的守卫,不止是长相,制服,连语言都有着极大的不同。尤其是式样奇特的护肩和护腕,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您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莎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用家乡的语言搪塞着,搜索枯肠寻找逃脱的借口。

  “摘下面纱!我命令你!”守卫提高嗓门,这次用的是不带口音的标准人类语言。

  “对不起,我不进城了!”莎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看到一个庞大的身躯──莲在城门口等她,只要坐上极乐鸟的背起飞,没有人能追上她。

  “站住!”某个熟悉的粗嗓门在后面叫嚷。一个人类披着金黄色的大斗篷,十分神气地,大摇大摆走过来。

  是金先生!莎拉望了一眼,慌忙低下头,两手抓紧莲的羽毛,心跳加快──但金似乎并没注意到她,而是逮住了另一个裹头巾的姑娘。 他那五根粗短的手指攥住了姑娘的胳膊,狠狠扇了她个耳光,然后干脆利落地扯下面纱。他的动作那样快,嘴角显出残忍的笑容,姑娘尖叫着,吓得跌倒在地上,发丝垂了下来。

  “红头发?!”众人发出了混合惊讶和喜悦的低呼,就像丛林的猎人看到了猎捕的对象。“带走,只要是红头发的统统带走!”金先生尤其兴奋,急于邀功似的,揪住她的衣领。

  “这个爱兰格斯的走狗,心地多坏啊!他明明知道那姑娘不是我,却滥用巫女赋予的权力伤害无辜……”莎拉咬紧牙齿,用手遮着脸,转过头想要故意忽略眼前发生的事,心口却火辣辣地疼痛。胸中又有异样的欲望,有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狞笑着,想要钻破皮肤来到外面的世界。

  金还在拉扯姑娘的头发,呼喝着,作出威胁的嘴型。“站起来乖乖跟我走!”这个粗鲁的男人喊道,又在对方头上重重打了两下,期待听到服从的呻吟声。莎拉知道他,他向来不是个斯文人──他不懂得怎样尊重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和野心才值得尊敬。

  何其愚蠢!他揍得越凶狠,莎拉越是怜悯他。上天啊!告诉我,为什么我要为了这种人压抑内心的怒火?我宁可自己冷酷无情,我宁愿抛弃可笑的良心,让我的愤怒得到解脱!噢,我是多么渴望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

  可她毕竟忍住了。莎拉紧紧地抱着莲的脖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开了。

  她一把扯下面纱,冲着城门大声喊:“住手吧!金?嘎帝安先生,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她看到了金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喜。正如她想像的那样,士兵在顷刻间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而那倒霉的姑娘趁人不注意,揪准了空档逃开了。

  “莎拉……小姐!”金扬起眉毛古怪地叫她,现在他可真的立下大功了,这把他乐坏了!他迅速移动到莎拉面前,牢牢攥紧莎拉的胳膊,生怕她一瞬间就从眼皮底下逃脱,力气大得仿佛能把肉体撕碎。

  莎拉从容地瞪着他,轻蔑地说:“你在干什么?这可真难想像,你从前那副谄媚的表情我还记忆犹新呢,先生!”

  “哎哟!你把自己当什么啦?说实在,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冒牌巫女!你的骑士先生呢?我恰好也想请他喝一杯。”

  “你会见到他,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的。”莎拉狠狠地回答他,手指间转着一颗祈水珠。金抓得她疼极了,胸口的野兽骚动不安,她开始感到忍无可忍,差点就要揉碎珠子……但这时她想到半年来的平静生活,以及萨克为她所做的牺牲,又犹豫不决了。她是多么不忍心让他看到这一幕啊!那势必意味着打破平静,继续逃亡,萨克……他该有多伤心啊!莎拉仍心存一丝希望:“倘若我再机灵些,再忍耐一阵,对萨克隐瞒这一切,也许还能继续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她显然忘了,愚蠢的人,总是用愚蠢的方式挑起错误的战争。

  她听到金粗鲁的声音:“那个傻瓜,萨克里菲斯!竟然敢跟我们的巫女殿下作对,真是十足的蠢货!”他哈哈大笑,不仅笑声放肆,还故意引起周围士兵的哄笑。他学着萨克的语气一本正经地低声说:“我不得不背叛您,巫女殿下,因为还有比统治世界更令我着迷的事情,那就是女人……呸!下贱!我告诉你们,他根本不是个骑士,完全是个冒牌货!要论起才干本事、力气还有忠诚,我还比他更像个骑士,哈哈……”

  “闭嘴……闭嘴,闭嘴啊!”红色染上莎拉的脖子和耳朵,怒不可遏。

  野兽张牙舞爪地问:为什么要忍耐?这样的羞辱,你将如何忍耐?

  “啊?你在说什么呀!”金先生凑近她,表情夸张地问。

  走开,快走开……

  “小姑娘,你再说一遍,刚才说了什么?”

  “滚开啊!再不闭嘴,你真的会死啊!!”勃然大怒的莎拉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滚圆,疯狂地大吼一声,胸中的怨气顷刻间爆发。

  紫色的野兽出来了!它比任何一次都高大,雄壮,高昂着脑袋,森然狞笑。它的身形不再是缥缈的烟雾,不再是幻影,而是真实的存在,如广场上的高耸铜像一样坚固!他细致的鬃毛,每一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獠牙尖利,四肢粗壮,就好像传说中吞噬恐惧、以鲜血为生的妖兽,从地狱重返人间似的!

  “怪物啊!快上!”金吓得变了脸色,慌忙退后几步,对着士兵指手画脚。

  但来不及了。吉莫拉的上空,传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紧接着的,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莎拉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从那时开始,她就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断,她一寸一寸后退,野兽却一步一步向前,她看着它吞食了金和所有的士兵。那速度快得实在惊人!就好像老天在前一刻降下了一场疾风骤雨,以狂暴的气势走了地面上的人类,而在下一刻,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了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等莎拉回神的时候,空气中除了一两声呼叫的余音,什么都没有留下。

  莎拉抓起面纱和斗篷,失魂落魄地丢下莲,往家的方向拼命跑。时间慢慢流逝,究竟过了多久,她对此一点毫无概念。几分钟前还是下午,一眨眼就到了傍晚。莎拉什么也不敢想像,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魔鬼!我变成了邪恶的化身!一个叫人害怕的毁灭者!

  一口气跑到木屋,莎拉重重推开门,看见萨克便一头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噢!萨克,帮帮我,我刚才坠入了地狱!”

  萨克什么也没说,温柔地轻拍她由于激动起伏不平的肩膀,直到她不再哽咽,可以平静地叙述。“怎么啦?莎拉,发生了什么事?”

  “呜,我不敢说,萨克,我恐怕不再是我自己了……可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别抛弃我!”莎拉不愿意抬头,反而在他的怀里埋得更深了,害怕和孤单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有一阵古怪的沉默。萨克叹了口气,抚摸她的后脑勺,低声说:“那么,听我说吧。莎拉,我正好也有话想对你说。”

  “是……是什么?”莎拉惊恐万分地抬起眼睛瞧他,那种严肃的口吻把她吓坏了。

  “我们不能住在这儿了,亲爱的,得离开这里。”

  “今天就走?”

  “是的。现在就离开。”

  “你是说永远地离开?”她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萨克。

  萨克把莎拉紧紧搂住,在她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留下急促的亲吻。莎拉感觉到他呼吸沉重,喉结滑动了几下,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暂时,我们回不来了,但我发誓,总有一天会回来。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干吗要这样匆忙地离开?”

  莎拉摇摇头:“我不想听。”

  “你必须听,莎拉,我希望你明白。”他转身拿起已经打点好的包裹,拥紧莎拉的肩膀,“来吧,我们现在就上路,边走边说。”

  ―――

  就在黑暗来临前,萨克降落到地面,莎拉看到了一个破烂的山洞,四周没有草木,倍感荒凉。从洞门口堆积的工具、石块和洞里飘出的气味来看,那显然是个废弃的矿洞。作为东岛荒地上面无数矿洞中的一个,它一点也不起眼,然而,洞里却有以各种形态生存着的生命。这些生命在爱兰格斯的野心所引起的战祸中受到了威胁,他们有的濒临死亡,有的无家可归;也有一些秉持正义的战士,不忍看到家园被他人占领而愤然出走。是萨克把他们带到了这个矿洞,用结界隐藏起来。

  这个矿洞被亲切地称为“阿斯贝”,事实上在不久的将来,也的确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希望”。

  莎拉在那里看到了黑妖精,花精,牛头人,树人等种族,还有一些同她一样的人类。他们或者苟延残喘,或者正逐渐恢复健康,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十分吵闹。不过看见萨克,他们顿时安静下来,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莱奥维勒先生!”一个俊俏的小伙子扬了扬手走过来。他是个尖下巴的花妖精,绿头发,长耳朵,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的名字叫夏。

  “坏了!战祸已经蔓延到了整个东岛大陆。”夏说,神情焦躁,“吉莫拉的镇长出卖良心,向爱兰格斯投降,吉莫拉在昨晚已经成为联盟的一部分。还有桑塔和飞莫斯,不断有人从城里逃出来……”

  萨克向他点点头,又有几个男人走过来,说了大通有关战争的事。莎拉躲在暗处看着,听着,她起初连莱奥维勒先生是谁也不清楚,后来才想到那是萨克。可真的是萨克吗?这名字那么陌生──与这些逃亡的人们微笑交谈,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的萨克,竟然那样陌生!

  有人注意到她了,他们的眼神中不只有好奇、友善,还有莎拉难以想像的热情。萨克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把她领到众人面前,搭着瘦小的肩膀。

  这时洞里安静极了,病人停止呻吟,女眷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莎拉──莎拉的心简直要跳出胸膛了!

  寂静中,她听到了萨克温和的声音,他大概在微笑:“这是我的妻子,莎拉?莱奥维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