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鞭炮声悄悄地息了,一场不大的雪将空气中未散尽的火药味压在地上。一两株生命力旺盛的杂草感受到立春的阳光从松散的白雪下探出头来,也许,这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东山区霞明路的砌石路面还是在俄国人占领时期铺成的,它的一面是前街楼的后身,甚至没有门窗;它的另一面只有一扇饱经风雨的黑色木门,这门似乎有一个世纪没人修善了。路的两边是积了一冬的雪,皑皑且松软。除开街口的人行路上有零星的脚印外,几乎不见足迹。七八颗柳毫无生机地站着,外来的人肯定不会相信在解放前这里曾是政府要员,达官显客以受到这家主人的邀请为荣的故事。两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走出门外,在门前放下两盆长青松,将这里的消条冲淡了些。
铁翼扶着窗子,看那两个人走回正厅。他把衣柜拉开,取出一件洁白的衬衫穿好,又套上一件纯黑色鸡心领的羊绒衫。取出他唯一的一件黑色西装,打上一条十分庄重的黑色领带,他关上衣柜的门,对着镜子看看自己。
他不喜欢黑色,除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头发以外,他不喜欢任何黑色的东西。
所以他的表情很难看,脸也拉得很长。从枕下摸出枪塞进腰里,他去年很少带这东西,可如今,只要他出门,身边就一定要揣枪。他知道这很愚蠢,可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陆仁穿着与他同色的西装站在门前,为他批上一件黑色的风衣,关心地问:“外面很冷,你行么?”铁翼下意识地抖抖双肩,并抬起头无神的地望着窗外——外面的雪很厚。陆仁见他没理自己,只有接着说,“人总是要死的,何况,他们的确该死,法院已经做出了判决,这没什么不对的。”
铁翼回过头看着陆仁,伸出左手抓住陆仁的肩头:“这没什么不对的,是么?一切都是为了发展经济。”他放开陆仁的肩,把手攥成拳轻轻地砸在陆人的胸前,“钱,对么?”
陆仁看着他转身下楼,这事对么?陆仁不知道。于是他甩甩头使自己摆脱这种愚蠢的问题,快步超过铁翼来到门外,为铁翼来开轿车的车门,然后转到另一面与铁翼并排坐下:“事情过去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的。”他伸手拍拍刘文的肩头,刘文打着油门,空转的马达声在寂静的院子里传出很远。前面的司机听到动静便抢先转上了车道,刘文紧跟在他后面,接着又是穆华的车。三辆奥迪平稳且缓慢地向九盘西岗开去。铁翼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从后视镜中再也看不到那两盆长青松,才叹出了一口气,垂下头。陆仁皱起眉,他进凤院的时侯才七岁,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想过要去找他们。他们抛弃了他。大哥杨坤认识他的时侯,他是个拣煤核的野孩子,杨坤和他打了一天的架没分出胜负,于是就把他带回了东山凤院。第二年的秋天,陆仁已经八岁的时侯,铁翼才出生。十八年来陆仁没见过铁翼这副样子。于是,他再次开口:“你一定听说南方来了个人,叫龙高。”铁翼的目光依旧散乱。“他用很便宜的价格收购了南山服装大楼,快乐园和银座。”
“银座?”这个名字果然把铁翼从沉默中唤醒,他抬起头看了陆仁一眼,眼中带有锐利的光芒,“我们为什么没接管那个地方?清华不是让你代卖那处产业么?我们没钱买下来是不是?”
陆仁早在家里决定时就知道,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发表意见,可到了最后还得是他来向铁翼解释:“这个,大家都认为,认为你不愿再有什么,也许,你不想要,清华要送你,你不是,不是……”陆仁转开脸躲避着铁翼的目光。
“他们讨论过?”
“是的。”
铁翼再次沉默。
“要我去跟龙高谈么?如果你希望得到银座的产权,我想他会让出来的。”
“不必了。”铁翼果然答了一句陆仁想听的话,看来铁翼受的打击虽然不小,但还没到崩溃的地步。
前车的尾灯亮了,车队停下来。西山监狱的铁门矗立在眼前,前后两台车上各走下一个穿黑大衣的人为铁翼和陆仁拉开车门。他们慢慢地走下车,笔直地站着,等着一位同伴去跟门前的武警交涉。那人同警察谈了几句,取出一张盖满公章的纸,而后转身走回来。铁翼从他手中接过那张公文,示意他等在这里,而后带着陆仁,刘文和穆华向里面走去。一位戎装的年轻警官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铁翼很吃了一惊,并迎面拦住了他们:“呦,五哥,您也来凑这热闹?”门前那两个放他们进去的警卫听到“五哥”这一称号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该握抢戒备。铁翼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警官,直到警官脸上半嘲弄的笑一点点消失,换上满脸的不知所搓。他伸出握成一条的公文点在警官的胸口上向旁边推去。那警官不由自主地让在一边。这时,又有一位警官走出来,见到铁翼点点头:“你好。”
铁翼的姿势没变,眼依旧盯着那位年轻的警官:“你好。”
后出来的警官皱了皱眉,他看得出这形势一定是自己的部下和这个青年闹了什么矛盾。但他既不想同面前这个名声恶劣的青年闹僵,也不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申斥自己的部下,尤其这个部下在这次本市最大规模的侦破行动中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劳,曾是叶飞的嫡系。于是,他决定什么都没看见,一脸公事公办地问铁翼:“有手续么?”
铁翼转头看看他,把手中的公文收起来,重复着刚说的句话:“你好。”
警官见他没有给自己看公文的意思,只好不再问,反正这种人来这里一定会有比自己更全的手续。他妈的,为什么不是判刑书?他挥挥手:“请进来。”
铁翼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一片很大的空场,来到一排结构坚固的房子中,走过长长的阴森的走廊,进入一间绝不能算小,如今却也不能带给人宽敞明亮感觉的屋子中。
这里挤满了拿着照相机或者摄像机的警察、记者。刘文和穆华上前一步为铁翼和陆仁开道,一直来到最前面。前面是一个背影高大的警官,他感觉到背后的骚动,转过脸瞧到了铁翼:“行啊,怎么你也进来了?”
见到这个人,铁翼的心情更加难受:“改革开放,为了加强法制建设的透明度,记者都进得来,我为什么进不来?”
“别把自己往知识分子的堆里划,算我求你好不好?老实承认,是大哥帮你搞的门票吧?”潘志刚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城市里心甘情愿于铁翼打交道的人除开自己怕就没别人了。
铁翼强打精神吱出一口四环素腐蚀过又为了好看嵌一层白面的牙齿:“您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来全是为了欣赏您的成绩。”
潘志刚很想表现出谦虚的样子,但他实在无法克制脸上自豪的荣光:“这并不算什么,我会派出所有人盯住你不放的。”
“别这样,我可是良民。”
四名武警跟在一位年近六十的前辈身后走进来,屋中的一切嘈杂都在这一瞬停止下来,留下让人难以忍受的寂静。老警官慢慢坐下去,打开一本卷宗。他知道那些曾一度嚣张过,并注定看不到下一个日出的人正站在屋子外面等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于是,他用冷冰冰且很严厉的语气叫到:“杜大勇!”
两个武警架着一个混身发抖,已经瘫软的壮汉走进来,铁翼的嘴抿了抿,眼中流露出不解的意味。这不是他所了解的杜大勇。他见过的“杜大”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有勇有谋,还很有些魄力。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像一只被活扒了皮的赖狗,让他觉得恶心。就是这个人在黄山酒店顶层的豪华办公室里去谋杀别人并全国发悬赏追击单晓东么?铁翼现在更倾向于是单晓东陷害了杜大杀人拐钱跑了让这个人来顶纲。潘志刚见到铁翼苦不堪言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早就知道这是个不值得被判死刑的家伙,如果让这人多活些时日,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被他咬出来。但严打日子又到了,只好赶这一波毙掉。
武警们麻利地给杜大勇取指纹,并连他的案卷一起叠好,塞进他的口袋里,把他架了出去。老警官又叫下一个:“赵天城!”
赵天城低着头进来,任凭别人摆布他。他已经认命了,无需别人宣读自己的罪状,单贿赂、挟持公安干警这一条就够判他死刑的。铁翼扪心自问的确不了解赵天城。他不能理解这人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也会落下把柄在潘志刚手里。据他所知赵天城是在劫持公安局一处长的时侯被当场擒获的。他劫持人质干什么?尤其是有黑点的高级警官?公安局长李健恨不得那人死掉好让公安局的面子好过一点。
潘志刚看着赵天城不由自主地蜷着身体,不由想到了叶飞。之所以能抓到赵天城,叶飞那神出鬼没的枪法的确立了大功。虽然赵天城因此而撞断了腰椎,局里一位处长也英勇殉职,但潘志刚相信除了赵天城自己以外没人会关心这事。他妈的死阿飞竟凭借这个为理由辞去了警督的职务跑到军队去了。潘志刚当然知道叶飞跑出去只是为了赚钱,跟良心谴责沾不上什么关系。他更知道叶飞赚了钱是绝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们从小到大就像一个人似的。
接着被带上来的是刘则云和孟繁。陆仁看着他们被一个个地拉上来,再一个个地推下去。陆仁叹了口气,这是两个背叛并陷害了老大的人,但凡事都是双方面的,如果南三儿不是早有私心,他们也走不上这一步。陆仁耸了耸肩,把对这两个人的同情压在心底,因为他知道铁翼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人。潘志刚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仁:“你同情他们吧?”
陆仁一怔,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被这个白脸狼抓到了把柄。铁翼注视着潘志刚:“队长,把你的脏手从我家后院拿出去,仁兄是看着我长大的,轮不到你在这儿挑拨离间。别忘了,我们还是有一定交情的,你不想处了是么?”
潘志刚嘿嘿一笑:“五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座城市清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像天鹅像下的珍珠,我不想你在上面撒些灰尘。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很好,我想保持下去。可你也别忘了,铁翼,我们还有一段永生难忘的私人恩怨。”
铁翼苍白的双颊抖然涌上几分血色,他知道潘志刚指得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无法再正视潘志刚夺夺逼人的目光,便慢慢地转过脸去看正被带进来的刘楠。刘楠拼命地挣扎着想摆脱挟着他的那两个武警,并哭着喊着大叫冤枉。人怎么会哭?铁翼问自己。人不该哭么?他不知道。陆仁伸给他一只温暖的手,他牢牢地抓住。陆仁的手坚定有力,他很感激。
“我冤枉啊!冤枉!”刘楠挣扎着,他知道自己肯定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所以更加恐怖,“我早就改好了!早改好了!为什么还要我死?为什么?!”
老警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刘楠!你老实点,待会儿说不定给你个痛快!”
刘楠无助地四下望着,突然,他看到了铁翼:“他,他才是真正的坏蛋!为什么不杀他?只要他在,这座城市就不会安宁!杀我有什么用?杀了他,杀他吧,东山做了六七十年的黑道,六七十年。他们没有洗手,别信他们的,我才做了六七年哪,天哪,他们……”
啪!
重而迅速,铁翼的动作的确让潘志刚佩服,他跟去年比起来有了很大的进步。当铁翼踏前一步时,谁都不知道他迈着一步是要干什么。他走得从容,稳健,文明。而后他扬手,刘楠便从紧抓着他的武警的手中飞出去,摔在地上。屋中的人都怔住,谁都想不到他会当满屋警察记者的面打人。潘志刚和那位老警官都怔了片刻,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但也不觉得这个嘴巴打得有什么异样。铁翼的表情一直是默然的,他打刘楠似乎不是因为冲动或是想制止刘楠说下去。他仅仅是要这个人冷静下来,看清楚面对的是谁。这个时侯请铁翼出去才是最恰当的作法,潘志刚想着,但这里不是他的职权范围。所以,他转过脸去看老警官。老警官若有意若无意地低下头,闭开他的注视。这个潘志刚年仅二十六岁就升职围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他不但本身才能卓越,背后还有着强大的靠山,在军警两界都有着庞大的关系网。但老警官不怕他,去年局里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请洗都没能动摇他在这里的根基,他认为自己忠于职守,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铁翼的背后是一个神秘的财团,他对铁翼不得不禁小慎微,所以他表现出没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样子,低头做自己的事。
侯深在两名武警的看护下稳步走进来,他听着老警官为他宣布罪状,一直没说话。
在他看来,一切都不重要。也许是因为他过去的岁月足够的好,他不需要再多活几天。
终于,警官示意武警为他取指纹。他转过脸盯着潘志刚,似乎要把他牢牢地记住。潘志刚咧开嘴笑了,去年他刚抓到猴子的时侯,这家伙在审讯室中舞舞扎扎地装老大,被潘志刚打断了两跟肋骨。从那以后,猴子每次见到他都是这种表情,他早就习以为常,不怕猴子在心里咒他。人他妈的要是能被咒死,这世界早就清静了:“操,你就是挨揍没够,以为你还是市长秘书哪?”
侯深没理他,把脸转向铁翼,向平常见面那样打着招呼:“五哥。”
铁翼点点头:“深哥。”
两名武警架住侯深要把他带走,侯深猛一用力挣脱了他们:“我正跟五哥说话,不给我面子,还不给五哥面子?”
武警们看看老警官,又看看潘志刚。老警官求助地望着着个年轻的刑警队长,他快退休了,不想着惹任何麻烦。潘志刚点点头:“最后的要求。”
侯深盯着铁翼:“五哥,四十年前这座城市的人就给了你们家最高的敬意,我们延续了下来,为的是你们维护着这里的道义。我就要死了,出卖我的人却有花不完的钱而且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这公平么?”
铁翼慢慢地低下头:“深哥,公平这个词不是说给你听的,也不是说给我的。我们本来就活在公平之外。所谓的道义,也是过去的人造就的。到了我们这一代,道义的概念只剩下两个词:生命和金钱。一切都过去了,深哥,一切。”
侯深无声地笑了:“是的,一切。五哥,生命是短暂的,有时侯,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天堂和地狱。我也相信,我们是同一种人。不用说什么永别了,再见。”
铁翼也笑了:“好啊,再见。”
潘志刚很有兴趣地看着侯深被带下去,又转过脸用同样有兴趣的目光看着铁翼:“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就死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你可真让我受不了,你能陪我多久?我要去的是天堂,你要下的是地狱。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
“是我让你受不了还是你让我觉得恶心?我甘愿放弃光芒四射的天堂之路陪你,你却拼命往好人堆里挤。挤得进去么?当上帝是傻子?”
老警官拿起最后一本卷宗,叫最后一个名字:“曾秋山。”
曾秋山曾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绰号:南三儿。
铁翼和潘志刚同时把头转过去盯住押解罪犯的那扇门。
两年以前,一九八四年的春天,明媚的阳光懒散地照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连纯化区蹩脚的小巷也不放过,似乎在提醒路人看清他们所生活的环境。
上午十点半,市中心九盘区一条不算小的街道上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匆忙忙地向九盘商场走去。在经过一个棵树的时侯,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身后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其中一个拿着随便哪个工段都可以拣到的钢筋,那段钢筋的长度也很扑通,越一米左右,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钢筋的前端明显地保留着人类加工的痕迹:打磨得很锋利,发着吓人的金属光泽。而这个尖端正逼在青年人的左胸上。钢筋另一端的少年显得很羞怯,至少很有些不好意思:“大哥,您看,我们兄弟最近手头不太方便,能不能借点钱花花?我们宽裕了就还您。”
青年人脸色苍白,一双手也在不地抖动。少年伸出左手在他干燥的唇边抹了一下,又擦在钢筋的尖端:“大哥,您好象病了,烧得不轻啊。”
青年人用颤抖的手把钱取出来:“我,我还要,买点东西。”
少年大方地笑了:“萧重,给他留点。”
叫萧重的少年一把从青年人手中抢过钱,随手分成两份,把少的那份递回去:“够么?”
“要,要三十四块。”
萧重又抽出十元塞进他手里:“留点钱坐车回家,别都花掉。”
“你走吧。”拿钢筋的少年始终笑容不减。他知道,借钱的时侯不能太凶,不要激怒对方,也不要让对方受到过分的惊吓,这样被抢的人就会很快忘掉这事儿。就算是记得,也会庆幸自己没被抢光,甚至四下里去吹嘘说他如何如何的机智,如何如何的处理得当,不但没被放血,甚至还多保留了十元钱。
萧重看着那人走远:“你他妈傻呀还是颠呀?在这时侯叫我名字?小心点对你有好处,把家伙收起来,人们早就看够了。”
王耀宾干咳一声,他不喜欢萧重说话的语气,但他却怕萧重。因为这一切都是萧重交他的,萧重干这行时间比他长,经验比他多,而且最近还交他如何泡女孩子。所以他收好钢筋:“还要干吗?”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各回各家,晚上老地方见。”
下午两点,陈加抱着一支台球杆在丰华台球室里转来转去。他盯上一个人,那是个他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那人长着一对环眼,络腮胡子,虽然凶巴巴的,但打球很投入,每进一个球都要欢呼,甚至跳跃。但这大胡子的球技可不值得恭维。陈加慢慢地踱过去,把台球杆依在窗下,扶着球案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脸上还有很欣赏的表情。打球的人见他这副神态当然很高兴,进球的积率也就高了些。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终于打完这杆,大胡子赢了,他高声叫着台主摆案子。他的对手在陌生人面前输了球有些不大舒服,嘟囔着不愿再打下去。大胡子有些扫兴,问陈加:“打一杆?谁输了谁付钱?”
陈加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会打。”
“你拿着杆子,总要打球的,就案子钱。”
陈加思索片刻,点点头。第一杆他输了,第二杆也没有赢。但两杆都只输到一两个球。似乎他同那个人的水平差不多,每次输得都很冤。陈加的脸红起来,眼中的光芒也很复杂,分明是不服:“咱们挂一杆,这么打我没兴趣。你敢不敢?”
“哈,我不敢?十块?”
“十块!”
陈加赢得很小心,没人能看出他的水平很高,偶尔打个漂亮球,别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运气好。
三杆过去,那人当然不服:“一百?”
“好。”
再开杆时,陈加拿出他所有的水平,他已经赢了三十,再赢掉这一百,足够了。他急着吃庆功酒,不想再耽搁下去。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杆他居然输了,那人的点子很幸,一杆竟然挑了七个球。陈加当然不能放这个人走:“再来一杆?”
再开杆陈加无言,他终于看出了眉目:对方可以打出五个点,而且力道掌握得相当巧妙。他上当了,不是他在套别人,而是这个看起来对台球游戏很投入的人在套他。陈加放下杆,无言地看着台主将一百元递给那个人——丰华是他的地盘,他可以留住这两个人,但他没有,这不是钱的问题。
大胡子和他的同伴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吹嘘自己的杆子如何如何之高,而丰华的那个人不但杆子高,而丰华那小子输了钱连留都不敢留他——本来他是带着家伙去的,结果没用上。他们正口沫横飞地说着,门被踹开,进来八个拿着军刺和菜刀的人。
菜刀是旧的,它们在表明自己的主人惯于此道。谁都知道旧菜刀切肉也许不太好用,但砍人却是好家伙。屋中一共有五个人,全怔在那里。陈加面带微笑,既文明又礼貌地问道:“您贵姓?”
大胡子惊慌的神态慢慢消失,他认为陈加既然没有马上动手,那么一切都还有商量的余地:“我叫余富生,朋友们都叫我快手。兄弟别表现得这么冲动,我是三边的人,你总该知道三边是什么地方吧?”
陈加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叫快手,是三边的人。我姓陈,叫陈加。”
快手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他知道,近两年市里涌现出很多敢打敢拼的人:大阴子、小阴子、李跃辉、王耀宾、金鹏展,再有就是这个陈加。陈加从兜里掏出二百三十元扔在桌子上:“四百元一只手,公价。”
快手抓起身下的座儿向陈加砸去。
春天的风轻柔,温暖。太阳已坠在远处的那一角天边下。百合舞厅门前的霓虹灯轻快地闪烁着。
王耀宾和他的两个朋友穿着宽松的加克衫谈笑着走进去,在一张很显眼的桌子边坐下,大声叫着青岛听啤。因为晚上是既没有课,也不用学习的时候,所以舞厅虽然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附,他们还是很高兴。
“嘿!耀宾!”
王耀宾抬头看看,是陈加:“你昨天怎么没来?”
陈加笑了:“操,忙正事。”
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走进来在王耀宾身边坐下,陈加不认识他,但是见那少年没理自己,也就没有问,只是跟王耀宾客气一句:“玩儿好啊。”就到别的桌子去了。
王耀宾转向刚进来的萧重:“李跃辉哪?”
“不知道,你最好忘了他。”
“怎么了?”
“他把三十六中的皮子揍了。”
“皮子?哪有什么?”
萧重不耐烦地抬起头:“那有什么?皮子是五哥的人,你想那能有什么结果?”
王耀宾抓起啤酒猛喝一口,他喝得很急,开始咳嗽,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萧重冷冷地盯着王耀宾,说实话,如果他不喜欢王耀宾,这小子任性,偏激,做事毛毛草草,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训练得这人冷静一点。如果王耀宾的父亲不是九盘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他早就甩掉这个笨蛋了。
王耀宾擦擦头上的汗水:“那他知不知道皮子是五哥的人?”
“那不重要,耀宾,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重要的是如果你再说你认识李跃辉,我就会向所有人说我不认识你。”
王耀宾张了张嘴:“其实,我和李跃辉不过是见面点头而矣,没什么深交。”
“很好,我们走。”
“可我们才进来,五哥会来这里抓李跃辉么?”
萧重骂了一句:“你个傻逼,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早就把你扔大街上喂狗去了。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陈加。”王耀宾低头看手中的啤酒,老天在上,他真想把这个叫萧重的人扔出去喂狗。他不喜欢萧重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但他能混到小有名气,又的确是萧重的功劳。
“你刚刚跟他嘻皮笑脸地套过交情,那如果有人冲进来找他拼命你一定要帮他,是么?”
“临场不能退是你教我的……”
“是,是我交你的。但你可以在事发前躲出去。陈加下午把三边的快手砍了,快手在医院里,他的朋友正在码人,很快就会来找陈加算帐。大家没事都往这里跑,三边的人头一个地儿就得来这里。所以,我们该走了。”
王耀宾还在犹豫,如果他去告诉陈加这件事,陈加一定很感激他。萧重知道他在想什么:“别做那事,快手会查出是谁给陈加报信的。三边人很多,我们可就四个人。”
同他们一起的两个朋友站起身:“走吧耀宾,萧哥说得对。”
王耀宾只好很不情愿地跟着他们向外走。舞厅的门前一阵骚乱,七八个人闯进来。
萧重想把王耀宾挡住,但已经来不急。一个人指着王耀宾叫:“那是陈加的朋友!”
那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耀宾的身上,王耀宾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怔在当场。萧重一把从他怀里抽出钢筋,随手捅在最近的那人的身上,拉起王耀宾向西角一张布置典雅美观的空坐跑去。那伙人来不急找陈加,全都追过来。陈加等听到了叫声也亮出家伙向这里跳。跑到空位边,萧重回过头用钢筋从容地在一个相貌剽悍的家伙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划出一个口子。那人手中的军刺摔在地上。他果然是个干将,随手抄起桌边的椅子向萧重砸去。萧重闪在一边轻声地说:“那是五哥的椅子。”
瞬间,所有激动的,跳跃的身影都静止住了。拎椅子的人怔怔地瞧着自己手中的临时武器,似乎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能将这把椅子举过头顶四处轮。五哥的椅子怎么会这么轻?他突然觉得这把椅子变得很重连将它放回原地都是不可能的事。跟他同来的人慢慢地从他身边离去,满脸不认识这个人的表情。萧重将钢筋放回王耀宾的怀里,拉着他穿过这些人汇合了本在拼斗,却突然没了对手的两个兄弟走出舞厅。陈加领着他的人匆匆地追出来要请他们喝酒。萧重很清楚那是为了离开跟五哥这人有任何牵连的是非之地。
陈加对萧重的兴趣很高,他没话找话地跟萧重聊着。王耀宾觉得有些无聊,但他没有离开这群人的想法。他刚受到惊吓,现在急需一群人为他壮胆。而且陈加问的问题恰恰也是他想知道的。
“五哥叫什么名字?”陈加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客气和赞美的话都说了两边之后才开始发问。
萧重摇头:“我不知道。”
“开玩笑,萧哥,您一定认识他。”
萧重笑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可能都听说过五哥,但认识他的人却怕还不到一百个:“像我们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认识五哥。我知道他很年轻,但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多大?”
“具体多大我也不清楚,但四哥今年才二十二岁,我听别人说五哥要比四哥小好几岁,那就是不到二十吧?”
陈加等都听说五哥今年已经快三十了,但萧重说的话怕是比别人更可靠些。于是,陈加拉着萧重他们走进一家小吃店。
那一年的九月,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淡白色的云。铁翼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走进新区中学的校门。记得刚开学时,大哥劝他买个新的,但他认为意苦思甜毕竟是件考验人修行的一种重要方式,于是就没接受那个建议。记得当时那哥几个满脸都是宽容的笑意,甚至连父亲都不以为然地摇头。想到这里,铁翼忍不住对自己的处境忿忿不平起来,一个月之前,他铁某人也是金戈铁马的人物,可二哥认为他近年来过于嚣张,便运用种种卑鄙龌龊的手段将他发配到遥远的新区来。在铁翼从小到大十七年漫长的生命旅程中,他就从没跨入过什么新开发地段。这里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同时,二哥自然也希望没人认识他。铁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既然家里人都表示同意了,他也无法反对。
这种痛苦的情绪伴随着他爬上二楼来到教室门前,他才用力地甩甩乱蓬蓬堆在头顶的黑发,让它们看上去就像早起后梳过似的,然后走进教室,一路上跟渐渐熟悉的同学打着招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前面的安润杰是个长得很像日本岛上那些一百万个里就能挑出一个的,浓眉大眼,常上电影的英俊男子。这时安润杰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在头上拔拉几下,并潇洒地一甩,把挡在眼前的长发甩到右耳边,再用手仔细地压好,而后转过身对满脸痛苦之态的铁翼说:“你瞧你,满脑瓜子乱草,多影响市容?”说着,他把梳子递了过去。在他看来,这个成天穿一身藏蓝色,破了边,但洗得很干净的运动服的少年是那种家境不好,但既好学又上进的那类人。虽然他没看出铁翼学习时有多么的用功,但电视、电影里的好学生都是这一身打扮。
铁翼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叫安润杰的小子揪过来狠打一顿。但他不能这样做,这里是教室,学知识的地方,应该表现得既文明又礼貌。这是三哥在开学前教他的。他没理安润杰,低头去读书。
“嘿,老铁,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但你不能死啃书本,现在是新时代,你要多学点别的。”
铁翼的鼻子有些发酸,两年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是好学生。所以,虽然他明知道自己绝非什么善良之辈,脸上还是洋溢出友好的笑容:“你到底想说什么事?”
“你真聪明,知道我有事找你。最近学校庆十一征文,老师让我收集作品,别一听这事你就低头,画和书法也行。你总能整点什么吧?”
“我是能整点什么,打麻将,喝酒,泡妞。用得上么?”
安润杰根本就不相信他会那些只有现代青年才会的东西,这土豹子要会那些,他安润杰就是迟志强了。但他发现铁翼的眼中有着咄咄逼人的气焰,只好把溜到嘴边的话收回去。
“转过去看黑板,社会主义国家里劳动是人民第一需要。学生的工作就是学习,工作就是劳动。不要对乱七八糟的事情感兴趣。”铁翼边信口胡说边低下头去。
安润杰并没有十分听话地转过头去学习,二是极为神秘地眨眨眼,四下望望,才压低声音问:“会写诗么?”
铁翼木然。他直盯盯地望着安润杰。因为安润杰说话的神态像极了那些在大街上缝人就问:“换不换国库券?”的老太太。
过了一分多钟铁翼才缓过神来:“诗?您是说,七绝,五绝还是,还是词或律?”
安润杰的脸涨得通红,吱吱呜呜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铁翼恍然大悟:“噢,你是指什么什么那个,朦朦朦胧体还有什么什么流,是吧?”
“嘿嘿,意识流。也不算什么诗,写着玩。”
“不会,”铁翼的头摇得像拨郎鼓,“根本不会。我今年才十七,那里懂那么高深的东西?你有病是不是?还学人家音诗弄画,长的到像个学者,不过你有那脑袋么?”
“你怎么能这么讲?”铁翼的同桌田素不满起来,“这是爱好,难道只有唐朝人和宋朝人才会写诗?他们早死了!你爱好唐诗宋词,找他们去好了。”
铁翼眨了眨一双无辜的大眼,二哥教导过他,永远别同女孩子吵架。你可以扒下她们的裤子打一顿,那也比同女孩子吵架的男人可爱得多。铁翼思索很久,找不到打田素的理由,于是就闭上嘴巴。田素见到他低头看书一脸理亏的样子,便自豪地“哼”了一声:“安润杰,什么庆十一征文?”
安润杰见自己找到了听众,便指手划脚地谈起学校例行的庆十一征文大型思想品德教育计划。
铁翼没听他在讲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八月的一天,他闷在屋子里打电子游戏,一直把魂斗罗打到了第六局,而他还有四个人可用。他满怀信心地想攻克到最后一关,陆仁却上楼来叫他吃饭。铁翼爆跳起来,认为陆仁纯粹是喝多了五粮液在跟他找茬。但他没要同陆仁决斗,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陆仁的对手。在陆仁的再三坚持下,他暂停了游戏机走到宽敞的饭厅中。父亲,大哥他们都已坐在桌边,使铁翼奇怪的是他们居然都没有开始吃饭,而是坐在那里等自己。铁翼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收起破落地主家庭少爷的作风悄悄地坐下去。
杨坤为老爷子点燃一根粗大的雪茄,再为自己点上支登喜路,转头望像铁翼。于是二哥白启,三哥刘善,四哥花连都点上自己的烟喷吐起来。铁翼见到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于是用手挥开飘过来的烟雾咳嗽起来。
“别把自己表现得那么善良,我知道你会抽烟。”花连看不惯他的装腔作势,开口嘲讽。
“哈,你知道,很好。那我可以抽烟么?你们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紧张。”
白启弹掉烟灰:“你很紧张?考试的时侯你什么都不会怎么也没见你紧张?七科七百分你加一起考二百三十六分,你还知道什么叫紧张?”
铁翼为自己倒上杯啤酒没做声。
杨坤叹出一口气:“老五,你最近很风光嘛,行侠仗义的足迹遍布全市的每一条胡同,五哥的大名响彻云霄。这地界儿即使没人听说过‘五哥’两个字,也一定知道有个叫‘大流氓’的人。多少三四十岁的老江湖也都怕你三分。各大游乐场所都有五哥您的包位,甚至你从没去过的一些地方。家里为这个每年支付十八万元钱。为了不让你对此有所愧疚,我让位给你,让你掌管凤院的安全,调节各路朋友之间的纠纷,帮帮家里,干干活,挣点面子钱。可六月份的统计数字表明我们这座城市的犯罪率高居全国之首。你考试却考出个二百三十六分,跟倒数第二的平均分差出二十多分。平均分,过分了点儿吧?”
铁翼抬头直视杨坤的双眼:“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哥?在市里给我搞包位不是你的主意么?你今年赚的钱一百个十八万也有了,嫌我花得多是么?我又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接你的位置是我的主意么?不是你说你忙,照顾不全,你是我大哥,我又能说什么?而且哪次处理问题不是你们决定?我说话算么?让挨打的人住嘴,让打人的人陪钱还整出什么包赔公价,只要有钱,削死了都没事。我又不是市长,全市犯罪率全国第一干我屁事?学习不好,学习不好是我原意么?从小学到初一,七年,七年十四次考试里我有一次,哪怕一次没拿过第一回家么?七年里我拿过八十多个奖章你们夸过我么?谁鼓励过我哪怕一次?从我不学习之后你们到是有说有笑,这个教我放枪那个教我搏斗,四哥还交我泡妞。好啊,你们都是好人,全家就我一坏蛋,要把我扫地出门是么?等我打完魂斗罗再说。”
三哥刘善掐灭香烟:“这个,问题么,老五,这个问题我说过你不下一百次了。慌什么?年轻人要稳重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做人嘛,不要着急不要慌张更不要生气上火。当然,啊,他们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俗话说得好,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大哥哪,成天就知道赚钱,二哥哪,成天光知道打架。尤其是这个老四,就勾引小姑娘这么一个绝技,你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不教你教谁?他们要都像我这样,是不是?把改革大业放在心上,把社会主义道德深深地印到脑海里,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粪堆上。你还年轻,走错了路,是难免的,孔子还说哪,人熟能无过,贵在改之。是不是?他们希望给你一个当头棒喝,但对一个野蛮成性的流氓带头分子来说,这种教育方法有着原则性的错误。尤其这个流氓的记忆力比他妈的学习强上一百倍,很清楚他落到今天这个田地都是错误引导造成的。你不是会抽烟么?还只抽长三五,点一支。”刘善回头对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陆仁招招手:“仁兄,麻烦过来一下。铁翼一直是你带着的,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他,这对他有好处。”
陆仁夹着一打文件走过来:“一九八五年八月二日,省公安厅关于打击流氓团伙犯罪活动会议,会议记录摘要,省公安厅副厅长田维弘明确指出,打击流氓团伙犯罪活动是当务之急。本省犯罪率高居全国之首,这是极受中央领导注意的问题。犯罪分子作案方式多样。以偷盗、抢劫长途客运为首。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一些新型犯罪方式,或者可以说,一些旧社会老一套的犯罪方式死灰复燃。集中表现与组建流氓团伙,欺行霸市,以非法竞争某取暴利。更有聚众赌博甚至逼良为娼等极恶劣行为。为众所周知的,可以说是举国皆知的是某市一流氓世家,从民国初期延喘至今的流氓世家依旧控制着着个城市所谓的,也确实存在的,庞大的黑道势力。敲榨,勒索,甚至杀害竞争对手,为榨取肮脏的金钱铺平道路。确切的说,这个流氓团伙的势力遍及全国,在大庆参与倒卖石油,在鞍山参与煤矿事业,在大连参与海洋资源开发,在江苏建立针织厂,在上海有酒楼在广州走私日本电器和英国香烟。全国各地的犯罪分子都知道东北有一个叫做东山凤院的地方,那里有二十七只合法注册抢支,有中国公安大学射击、追踪、格斗、刑侦最出色的两名学员陆仁和李伯桥。有越战退伍军人刘文、穆华和市武术协会最年轻的,唯一的女理事卫纯。市公安局局长李建认为:据现有资料表面,东山凤院以东山集团董事长铁云飞为首,东山集团计划部主任杨坤,东山集团总经理白启,东山集团进出口公司总经理刘善,东山集团开发部主任花连五人均无任何犯罪记录。东山集团确实经营渔业,针织业,电器及房地产开发等近三十种行业,但并无任何偷税露税或强买强卖等违法行为。无任何迹像表明东山集团插手国家专控商品诸如:石油、煤炭等行业。某人提及两名警校高才生,事实上,陆仁自幼为铁云飞收养的孤儿,李伯桥则是陆仁在警校的好友。因铁云飞待陆仁如子,故李伯桥颇受眷顾。陆仁攻读警校皆为个人爱好,并无做警察的志向。李伯桥受其影响,毕业后就职与东山集团保卫部副经理。刘文及穆华的父亲都与东山集团有数载交往,二人在退武后由地方民政局推荐进入东山集团就业分配。至于东山集团有多少多少只合法抢,纯数无稽之谈。东山集团因财产逾亿,故依照有关法律发给其保卫部持枪证若干。而其保卫部同时隶属于东山区霞明路派出所,是警民共建的新试点。某些人半路出家,不懂警务,道听途说。因为一些民间传闻而捕风捉影,推卸领导不利之责……”
铁翼见陆仁不再说下去,抓起酒杯喝了一口:“他们吵吵嚷嚷互相攻讦又干我什么事儿?”
杨坤见铁翼嘟嘴瞪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因为田维弘说了一句让李建回答不了的话:‘铁云飞的儿子铁翼的外号为什么叫大流氓?做全市黑道的仲裁?’”
铁翼在嘴里塞一块牛肉:“是你让我干的。”
“我们并不是在挑你的毛病,老五,无论田维弘还是李建跟我们都没有半点关系。田维弘要控制市局因为李建的门头硬不吃他那一套。李建讨厌这个军队来的二道犯子不想让自己头上来个舞马长枪的人。他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自己说话。我们之所以十分严肃地把你从电子游戏机上拉下来只为两件事。第一,你必须重新拿回个第一来,因为你必须学会用冷静的头脑去分析问题。你今年十七岁,明年就十八了。按凤院的规矩一个人过了十八岁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再犯错误,错误就意味着死亡。死亡意味着仇恨而仇恨,只能用鲜血来洗清。而这个国家正要全面地,彻底地打击一切犯罪行为。我们过去没有违法记录,那证明我们从没有犯过法,从今天以至将来我们要永远保持这种清白。第二,我们已经无法再调解朋友之间的恩怨,因为每一个曾受过我们帮助而免于坐牢的人都忘记了我们的好处来抢夺我们的生意。我们帮他们劝说受害者的唯一好处就是使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这种行为将停止。换句话来说今年一年除开学习你还有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就是让每一个朋友都习惯去独立生活,别来麻烦我们。你要靠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这件事并且,并且不能让家族受到挑战因为我们退下来别人就要爬上去,这是我不愿看到的。陆仁不会再帮你出主意,他只会执行你的命令。忘了你那该死的电子游戏!听懂了么?”
听懂了么?铁翼不知道。他糟糟愣愣地甩甩头让自己从回忆中解脱出来。由于近两年时间他没有做过任何思考,所以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很复杂的问题,理不出头绪。苍天有眼,只要他挺身而起大吼一声:“我是五哥!”那么教室里所有的人,包括老师在内都会蜂拥而逃。他会什么?除了打架,花钱,装装王八独子之外什么都不会。
下课了!萧重第一个从教室冲出来,跑到空荡荡的操场上贪婪地吸着空气就从拘留所里被刚刚放出来的犯人。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学校,从早晨七点三十分上自习一直到下午四点二十分放学,没半点空闲给他。哪像初中?他自由自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打台球,玩电子游戏,甚至可以跟比他大三四岁的女人谈情说爱。萧重认为自己怎么看怎么像二十七而不像十七。但上了高二,学校对学生抓得严起来,他不得不稳当些。这时候再被老师盯上就可能被当做重点帮教对像补小灶。学校正在争取进市重点,没什么好商量的。萧重最讨厌别人管着他。他偶然一抬头,突然发现一个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带笑的嘴。她是谁?过去问问。
萧重很认真地整理一下真丝小挂,拉拉笔挺的裤线,从兜里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擦了擦闪光的皮鞋。鞋子是女人注意男人的第二个地方。鬼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好象是陈加那里吧?管他?萧重从容不迫地走上去:“嘿,交个朋友。”
也许是他问话问得足够的潇洒,也许是他的皮鞋足够的亮,反正那女孩并没有被他吓跑:“你叫什么?”
“我?我叫萧重。你哪?”
女孩抿着嘴笑了:“猜猜。”
她的眼如天上的星星,她的唇如绽开的鲜花,萧重觉得头晕晕的。他可从没遇到过让他猜名字的女孩子。于是,他裂开嘴笑了:“你不是叫美丽就是叫漂亮。”
“你猜得真准,我叫刘丽。你是哪里的?我没见过你。”
“我是这里的,高二,二班。”
“噢,才上高二呀。小孩子么。”
“我是小了点。放学有空么?我领你去看看孩子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
“比如舞厅,咖啡屋,大饭店。你想去哪里?”
刘丽咯咯地笑起来:“听起来你到不小了。好吧。”
“校门口,我等你。”
萧重很高兴,他认为自己能吸引到一个女高中生的注意到是足够让他自豪的事情。
以前他到很少跟学生打什么交道。看来被学习压得很累也是有回报的,至少可以体会一下什么叫纯情。记得金鹏展常说他们学校有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人也很纯情。好像叫什么什么菲菲。据说是五哥的妹妹。五哥的妹妹怎么会纯情?听说五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什么动静了,这到是很奇怪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把书包潇洒地向肩膀上一甩,并用途最得意的姿势靠在墙上。现在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或回家,或在操场上玩。几个平日相熟的同学热情地跟萧重打着招呼:“嘿,等人?”
萧重见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不透世事,不由更加得意起来。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他也希望他们这样想。也许还不到明天,同班同学都会知道他萧某人处了一个高三的对象。而且是个美丽纯情的少女。虽然他知道刘丽肯定是个情场高手,但学生就是纯情!即而,他的神经骤然蹦紧。他看到几个陌生的少年迎面走过来,他认为这几个人不怀好意。他们看上去很紧张,却又故意装得若无其事。他得罪过他们?不会。
从这学期开学至今已经有一个月他都忙与写作业,没出门惹什么事。他妈的学习真是害死人。而且这几个人直挺挺地一个跟着一个,没有做扇形向他包围,看起来比自己更紧张,不像什么打架老手。那这些狗卵子直钩钩盯着自己干吗?萧重向操场看了一眼,他不希望有人看到这副情景,尤其是老师。操场上没什么老师。同时他也看到刘丽正瞪着两只兴奋的眼躲在一个篮球架子后面往这里看。萧重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真他妈倒霉!
这几个看来是护花的。萧重放松后背的肌肉,任肩头的书包滑落到手中,书包内有一支半米长的卡尺。他用这只卡尺以有半年之久,他掌握得住分寸。他当然可以撒腿就跑,因为他的百米很快,艇有信心甩掉这几个人。但他不能跑,他平素抢劫偷窃,如果在学校逃跑的话,就会有很多人蜂拥而至找他来收保护费。这是最简单的黑吃黑。
萧重离开靠着的墙,迎上去。他估计自己能唬住这几个人,如果唬不住的话,也能把他们打散。见了血不逃的学生还很少见,尤其是同伴的血。
“你们好。”
对面的几个人明显一怔,并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人动了动嘴唇,但显然没什么对应的话可说。
看起来他们没见过这阵势,萧重放心了很多:“我不想在这儿惹事,被人注意对我没什么好处。”萧重慢不在乎地看着每一个人:“但这不表明我怕事。咱们到别的地方练吧。”
他们向远离学校的一趟被街走过去。那几个人或远或近地拉开了距离,萧重在心里好笑:一群乌合之众。
他用眼向后面瞄了瞄,只有一个小子红着脸跟在自己身后两三步,其余的都跟在那人的后面,看起来这个该是刘丽的男朋友吧。这群小兔崽子还打架呀?萧重猛然从书包中扯出卡尺向这人肩上拍去。那人毫无反应被狠狠地砸在肩上,他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萧重扯着嗓子叫:“他妈的反了你们,我整死你们几个!”他抡圆了卡尺向这些人的头上凿,那些人见了这么长的卡尺撒腿就跑。萧重拼命地追杀,他的心开始狂跳,虽然他久经战阵,但这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而是兴奋。这些人的逃跑使他知道自己肯定会赢,他不必在乎他们,他忘了用卡尺的平面,一个跑得慢的人被他一卡尺刨中了屁股,血流了下来。“操!不想在新校混就他妈的吱声!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萧重见离学校不远了,停下来高声地叫骂。骂过后,他觉得很无聊,这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打跑了这些人毫无意义。而且很显然,那个叫刘丽的女孩子对自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想为生活找点刺激罢了。他看着那些人跑进校门,叹了口气。有一个月没去百合舞厅了,该去看看王耀宾和陈加,关心一下他们进来的日子是否像自己这样难过。
百合舞厅门前还是乱糟糟的,出没着一些有名或无名的青少年。这里是他们偷钱、抢钱用来证明自己不一般的唯一的场所。萧重没有买进舞厅的门票,这个时间离日落还远,王耀宾和陈加未必在这里。于是他决定先去台球室泡几个小时。他先在门前的小卖店买一听建力宝,拿着饮料走进台球室。使他惊奇的是他居然看到陈加在一张案子边打球。这里不是陈加的地盘,如果陈加在这里骗钱的话,会被台主顺窗户扔出去的。百合舞厅是什么地方?他怎么敢在这儿胡闹?陈加的神色很紧张,不时地掏出一条真丝手帕去擦脸上的汗水,而且打球就像新手一样哆嗦着。萧重有些不解,他转头去看陈加的对手,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瘦瘦小小的男子,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为显示其饱经风霜还在上面刻画出许多道皱纹的脸。萧重在看清这个人的长像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撒腿逃跑,绝不能让这个人看到自己。但陈加恰恰看到了他,脸上表现出救星驾到的神态。与陈加打球的中年人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十分迅速地顺着陈加的目光望向萧重,萧重转身的动作僵止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中年人裂开嘴无声地笑了,漏出两拍整洁美观的牙齿,他对萧重招了招手。萧重只有走过去。
“你认识我?”中年人的好奇心到很强。
萧重一丝不苟地回答:“是。”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台球杆,取出一只万宝路香烟叼在嘴上,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走上一步为他点燃香烟,那人吸了一口,再把烟慢慢地吐出:“我长得像阎王?”
“不是。”
“那你为什么浑身发抖?”中年人没等他回答接着说下去,“我长得很一般,你看起来又不到二十岁,你居然会认识我,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萧重。”
中年人点点头:“萧重。怪不得。一年前正经有几个月,全市都响着你的名字,怎么突然又不见你这号了?不过你好象没务什么正业,而且越来越风光,连陈加这号人见了你都像见了救星似的。你混得不错么,怎么没了名气?”萧重抬起头,他知道这人是快乐园的总经理赵天城。萧重之所以细心栽培王耀宾,不但是因为王耀宾的父亲身居警界,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从风头上退下来,少惹麻烦。他知道有很多人看自己不顺眼,尤其自己年龄还小,万一惹到哪位老大,连死都不会是全尸。所以他潜心修养,研究这些做老大的,希望重新振作的时候能有足够的经验和办事能力,获得这些人的赏识,那可是一步登天。搞好了一个月混上个千八百不成问题。赵天城来找陈加打球,显然是在扩充人手,自己比陈加强得多,这一年又增添了不少阅历,为什么不试一下哪?
他清了清嗓子:“赵老板,您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地痞,如果不小心点,会被人把脑袋敲开的。所以我想还是少引人注意的好。”
赵天城欣赏的点点头,看得出,这个萧重很有头脑。不过,他来找陈加的目的有两个:第一,陈加很有魄力敢打敢拼。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做事都瞻前顾后,而且由于国家改善待业青年就业条件,并大力宣传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那些人积与父母邻里的压力都找工作去了。不但找了工作,还对劳动产生了一定的兴趣。赵天城急于找些能为自己卖命的人,不得不把目光集中在更年轻的人身上。这些孩子什么都不懂,关键时候发挥的作用是不能想象的。想当初于天辉身边若不是一群只考虑自己前途的家伙,而是一群热血少年的话,五哥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干掉于天辉。二则,陈加的父亲现任城市建设委员会的副主任,赵天城的钱已经很多,酒店立在哪里只赚不赔,他需要一个新的投资方向。但萧重看起来成熟得过了头,身上没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于是赵天城抓起球杆准备继续打球,他随口问一句:“在哪儿混哪?”
萧重见他重新抓起球杆并府下身去,知道机会没了,使赵天城敢兴趣的是陈加,不是自己。今天点子真背!什么事都不顺:“我在,在新校高二二班上学。”萧重转身要离开台球室,喝光这筒饮料回家睡觉。
“等等,年轻人,等等。”赵天城叫住萧重,“你是说,你在新区中学高二二班上学?”
“是的。”
“年轻有为,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年轻有为。”赵天城扔下台球杆,“老弟,陪赵哥喝一杯去。”
天上的云连成一片,灰灰的半掩住日光,街上的一切看上去都缺乏生命的色彩。萧重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任由稀沥的小雨淋遍全身。昨天赵天城领他去了快乐园,教他在大饭店点菜的知识,并一直喝到半夜。还当场答应他来快乐园做夜班的副经理,月薪五百。一个月五百可是不小的数目,尤其那不用偷不用抢。虽然萧重知道自己将干比偷和抢更危险的事,但他就希望这种生活。萧重记起当时自己对赵老板的赏识感激得语无伦次,酒到杯干。
一阵风带着雨丝扫落街边树上失去生命依仗的叶子落在萧重的脸上,他觉得非常清醒。
“你的工作不会很忙,但你要提着点精神,做些事情给我看。别让我后悔把你招进来。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旷课,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多关心关心班级发生的事情。你们班上有个叫铁翼的人是吧?”
“铁翼?我们刚分过文理班不太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你应该认识那个人,”赵天城似乎认为他隐瞒了什么,有些不太高兴,“他穿着很华丽,而且每天换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看人时的眼神儿不像你,也不像我。”
想到这儿,萧重不由停住脚步,他突然觉得自己昨天想得太天真了,那时赵老板似乎打了个哆嗦。他为什么哆嗦?萧重敲了敲自己的头,希望回忆起些什么。“他的目光好象是死鱼的眼。空洞洞,很可怕。别惹他,你他妈千万别惹他,你他妈千万别惹他,你要是惹了他我就宰了你。别让他看出你在注意他,他会把你揪过去打断你的肋骨直到你交代出是我让你,我他妈没让你监视他,从来没有。这件事走漏一点风声你就没机会再活下去知道么?”
“赵哥,新校是我的地盘,您无论要在哪里做什么事都不会有问题。”
萧重知道自己当时是酒意上顶,没有细心加以考虑。但现在,绵绵的秋雨唤醒他缠绵的记忆,班级里没什么人穿得比自己更体面,一天换一身衣服?自恋么?走漏一点风声就没机会活下去,又不是反党反国杀人放火的,哪里会有这么严重?铁翼?从没听说过。萧重抬起头望天,努力回忆着,可想了好久,还是没想起来。文理班分班,搞得一切都乱七八糟的,自己本来就很少在班级里呆,他连原班的人都认不齐。不过看起来赵哥对自己的兴趣完全在这个铁翼身上。到不如说自己每月五百元的工资是铁翼赚的。萧重不希望自己对这个叫铁翼的,他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感兴趣。一但他对这个人感兴趣,就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赵天城不是开玩笑的人,如果真的被什么人知道了这件事,也许他年轻的生命真的会就此终结。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扔进高粱地里去喂狗?萧重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曾经热切盼望的那种生活已经开始了。
安润杰刚进班级就收到了两副画,一张字幅和一打稿。这让他兴奋急了,现在他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评论家。于是他拿起那张字幅并且很潇洒地靠在背上不停地叫好。田素把她细嫩白净的脖子伸长,从侧面去看,那张宣纸上有两个字:“进取”。写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田素看了几眼,看不出什么内在的灵感,只能在心里怪自己没水准,不懂书法。于是他决定请教:“安润杰,这是什么字体?”
安润杰听到这种虚心的请教,内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悠悠然升起。他干脆转过身来,把那张宣纸铺在铁翼和田素的课桌上,铁翼看了看安润杰,无奈地一笑,从纸下抽出自己的红皮书,继续看。安润杰认为这个叫铁翼的人大概有精神压抑之类的毛病,于是没理他,而是给田素大讲起来:“田素,你瞧,这是正经的仿宋体,你看这儿,”他伸手指着“取”字的一个拐角,“里面是圆的,外面是方的,见棱见角,多美。这是怎么写出来的?”
铁翼放下红皮书盯着安润杰:“你问那儿?是吗?那是转笔和顿笔,一顿一转就会出现这种效果。安润杰你知不知道我觉得你很烦?你看你成天咋咋呼呼地,这儿又不是美国你装什么性格投入者?这里是古老文明的中国,你收敛一些好不好?还仿宋体?这叫魏碑,是刻在石碑上的字,所以即有毛笔字的圆柔,又有刀斧的锋利。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他妈的不知是知也。不懂可以问,但不要不懂装懂。”
安润杰没有理铁翼,而是盯着他扔在桌子上的书:“你在看什么?增广贤集?”
“是,是增广贤集,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你看这种书?”
“这是千百万年来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有什么不对吗?转过去!”铁翼对安润杰感到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安润杰的领子,“听着小子,别再烦我。管好自己的事这对你有好处。”
铁翼无可奈何地松开安润杰,看着他转过身去。为什么看增广贤集?这是三哥的主意,刘善要他在两个月之内背完三字经、百家姓和增广贤集并要了解其中每一个字的意义。
“干吗这么凶么?跟社会流氓差不多。”
铁翼侧过头看了看田素,他承认田素长得很漂亮:弯弯的眉,大大的眼,俏丽的鼻梁,朱丹轻点般的口唇以及带着优美弧线的下颌都引起铁翼无尽的遐想。
他耸耸肩:“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有什么不对么?”
“哈,没什么不对的,懂书法,读三字经,增广贤集,还坦言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人真奇怪。”
“又不是我要读什么三字经,百家性,千字文。是有人拿枪对着我的脑袋要我读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拿枪对着你的头?太夸张了吧?”
铁翼见到她双眉微挑,不屑一顾的样子,忍不住想亲她一下。于是铁翼低下头让自己的双眼离开田素的脸集中到增广贤集上:忍三分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指得又是什么?
田素见他低下头,并一脸不愿再理自己的表情不由大怒。自她上初中三年级以后,没个男孩子看她时都是痴痴迷迷,要跪下去吻她的那种表情。但这个铁翼同她一张桌听课已月余,却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他是不是瞎子?
“你以为你是谁?成天穿一身破烂运动服,四五年不换刷得起毛的臭球鞋,背一只黄得发白的旧书包。你是劳动人民是不是?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你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铁翼侧过头看她,伸出左手把挡在额前那乱蓬蓬的长发向上掀起,漏出他明广的前额和斜飞而起的双眉,他的眼深如井水,让田素为之目眩。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曾经拥有一切,认识我的人没有一个敢跟我大声说话的。一个月前,我三哥让我从电子游戏机前离开,我让他离我远一点。他用抢指着我的头问我:‘你以为你是谁?’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我是谁。枪口很硬很冷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他敢开枪。我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可是我答不出,因为我的确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长得很漂亮,时时刻刻都摆出你最得意的姿势勾引男生。我就是因为很少看你就一直受着你的精神摧残。上课不是借钢笔水就是借油笔,还问我有没有橡皮?我们从没有什么美术课你要橡皮作什么?”
田素冷冷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说。”
铁翼侧头想了想:“没了,我们两个精神都不正常。”
“好象是。”田素表示同意,“你哥真要杀你么?”
“那当然,最起码可以为他以后分家铺平道路。”铁翼说完后得意地笑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推断很合理。
“看起来你哥的精神也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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