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四~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公寓周围的地基是不可以乱挖的。

  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不知怎的,竟挖开了公寓外东南角的土壤,从地洞里拉出了一团肉。那团肉异常柔软,拿在手里还会动,刺激它的时候,它还会发出细细的“哇哇”声。

  大男孩用石头砸它,小男孩拿树枝戳它,而此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对着什么东西,做怎样可怕的事情。

  那是“太岁”,是这个属于鬼怪所在的公寓,封锁不好的东西,所用的“器具”。他们动了太岁,打破了封锁,因而导致了极坏的结果。

  “你们干了什么?你们干了什么!”

  “跑啊!快跑!不要回头!带着你弟弟跑啊!”

  “到上面去!”

  “跑啊!”

  黑液铺天盖地,在记忆中呼啸翻滚。

  两个男孩拼命地跑,那些东西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随,寸步不离。

  小一些的男孩跑着跑着绊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碰破了膝盖上的皮,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哥!哥!”

  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听到弟弟的哭声,又不得不折回来,粗暴地把弟弟拽起来背在背上,又往上跑去。

  鬼怪们在黑液里浮浮沉沉,像在油锅里一样翻翻滚滚,它们伸出断臂残肢,使劲儿构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对它们而言,他们的身体是绝对的美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唐僧肉的功效。

  大一些的男孩终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况且那时候他的特异功能还没有完全开发,只比一个普通的小孩强一点点而已,再加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已经拼上了命去跑,却只能稍微延长他们被抓住的时间而已。

  恶鬼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男孩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沉重的呼吸回荡在耳边,腿沉得像灌了铅,嗓子眼里干得冒火,胸口简直要炸了。

  终于爬上了天台的楼梯,他鼓起身上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腿,一步几阶地向上狂奔,飞扑到天台上。

  可是天台也并非安全的地方,鬼网已经完全罩住整个公寓,站在天台上,只能看得到鬼网织成的黑色天空,他们只能从鬼爪与鬼爪间的交错中,看到挂着稀疏星辰的夜空。

  温乐源紧拽着“温乐沣”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楼梯上奔跑,他的个子比温乐沣高,腿比温乐沣长,身体也比温乐沣壮,他随随便便迈出一步就是温乐沣的一步半,温乐沣基本上是被他横拖竖拽地往上拉着走。

  他不是小孩。

  他也不是了。

  小时候,他们还没有力量,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逃跑。

  长大了,他们拥有了力量,却还是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跑。

  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也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根本就是狗屁,从远古时代到现在,从你小到你老,一步没进过!

  这话其实说得也没错,过去吃人是为了生存,现在也一样,唯一变化的只有吃的方法,从鲜血淋漓的茹毛饮血到现在的兵不血刃,本质上没有区别。

  温乐沣说不知道他们和欺负冯小姐的禽兽有什么区别,他说得没错,他们并没有区别。温乐源知道自己和那些从禽兽进化到衣冠禽兽的东西没两样,不管经过多久,不管外面包了多金壁辉煌的皮,内部也一样,臭不可闻。

  “干什么跑那么快,拽死我啦!”“温乐沣”呻吟,不过听得出是在耍赖。

  这么拽着他也的确很累,温乐源稍稍停下脚步,将他拎起来背到背上,又继续往前跑。

  “哥!他们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

  大男孩背着幼小的弟弟扑到天台的边缘往下看,地下的恶鬼流被鬼网围住出不去,只好汹涌着往上蔓延,而身后的恶鬼流从楼梯间喷涌而出,向他们疯狂席卷。

  大男孩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跳上鬼网,顺着网爬到最高处,老太太也曾说过,恶鬼流是上不了最高处的,到了某个顶点它就不可能再兴风作浪。

  可是……

  大男孩看看鬼网与天台栏杆的距离,如果没有弟弟的话,他就可以跳上去,可有弟弟在身后,他是怎么也跳不过去的。

  如果把弟弟先扔过去……还是不行,鬼网一直在不停浮动,弟弟还小,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固定好自己,固定的速度也不会很快,很有可能他刚把他放上去,他就被恶鬼流拉走了。

  散发着恶心味道与颜色的恶鬼流越来越近了,大男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个选择─两个人,或者,一个人。

  又是天台,又是那个栏杆上,温乐源往下看,只能看得到上涨的滔滔鬼水,往后看,只能看得到呼啸扑追的鬼流。

  “还是那道选择题。”“温乐沣”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笑,用戏谑的语气说,“一,或者二。你怎么办?”

  一个人逃走。

  或者两个人都逃走。

  一个人留下。

  或者两个人都被留下。

  还是小时候一样,非男非女,非成熟非幼稚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大叫:一还是二!一还是二!一还是二……

  温乐源的选择永远都是二,但他的能力却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大一点的男孩将弟弟放在栏杆上,让他拼命抓紧。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跳过去就伸手来拉你,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含着眼泪使劲点头。

  大男孩从栏杆上一跃而过,扑到鬼网上,回头来拉弟弟,“把手给─”

  “我”字在嘴里打了个滚,没有喊出来。

  弟弟的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扒住栏杆不放,而他的身后,无数大大小小、完整的、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劲扯着他的脚,要把他拉下去。

  恶鬼流的速度减慢了,但仍是在涨,终究会漫过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把他整个儿淹没在里面。

  选择吧!

  鬼流的声音中,疯狂的大呼,也可能只是微细的蚊鸣─在耳边不断地叫。

  一还是二?

  你必须做出选择!

  一还是二!

  你必须放弃!

  一还是二!

  孩子一直沉默着挣扎,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发现哥哥在看他,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但是他没有求救。

  从他被抓住起,他就没有求救,之后也没有。

  直到现在,每当温乐源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在一瞬间心痛如绞,简直有种马上要窒息而死的错觉。

  五岁的小孩,胖胖的小手扒在栏杆上,栏杆都被扒得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尽管是那么强的求生欲望,却没有求救。

  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抓住我!抓住我啊!伸手啊!”

  小男孩在哭,却没有伸手。

  “抓住我!”

  这就是他的选择,二,只能是二!或者二人都走,或者二人都留下。

  必须是二!

  孩子拼命挣扎,却扒紧了栏杆的边缘,怎么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

  快!快啊!

  只剩下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快伸手啊!快啊!

  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拼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弟弟在涕泪交流中,却怎么也不肯合作,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意味着什么。

  更也许他什么都知道,明白一旦他伸出手,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末日。

  大男孩仍在努力,甚至可以说在拼命,但还是不够,如果他能够回去的话……如果他能跳回栏杆上的话,也许还有拉回孩子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在犹豫─有没有必要这样做,这个鬼网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是不是有必要放开这里去救弟弟。

  就在他仍在犹豫的时候,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脚,孩子的手,一点一点被从栏杆上拉开,栏杆上一片鲜血淋漓的痕迹。

  弟弟终究还是个孩子,他最终没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欲望,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大喊了一声:“哥!”

  “乐沣!”

  大男孩一蹬鬼网,扑向栏杆,在孩子即将在恶鬼流中灭顶的那一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强行把孩子从恶鬼流中拉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转身,又跳上鬼网。快速地往上爬去。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到上面就没事了!我们马上就没事了!”

  “哥……”

  “我们没事了,我们没事了……”与其说在安慰弟弟,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哥……”

  “乐沣你别怕,姨婆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我们就真的没事了……真的……”

  “哥……我轻……”

  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怀里的小孩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几乎透明。

  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到底对弟弟干了什么?

  他深呼吸,听到了自己心脏如擂鼓一般的声音;他慢慢回头,听到了自己颈椎摩擦间哢哢的声响。

  他望向下方,那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地方。

  恶鬼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后退,孩子的躯壳在恶心的波浪中翻滚起伏,恶鬼们就像在争抢一根肉骨头一样,一边撕打,一边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

  恶鬼流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出天台,小小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没几秒钟,就完全陷入了恶鬼流中,再也不见踪影。

  大男孩嘶吼一声,从距离天台还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来。

  “你们这群坏蛋!把我弟弟还给我!把我弟弟还给我!”

  大男孩抱着孩子透明的魂魄,拼命追随正在迅速消失的恶鬼流,但他只能看得到远远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液体一闪而逝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痕迹。

  恶鬼流并不作乱,它们只是在找祭品,一旦有了祭品,它们就会快速离开,就像这样。

  五岁的孩子,温乐沣的身体。

  他们找到祭品了。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大男孩死命地追着,追着……却只能无助地看着恶鬼流渐渐消失,无影无踪。

  这个十岁的男孩子,此生头一次明白束手无策的意思,在那一瞬间,他总算明白一个错误没有补救,那就是永远。

  于是他只能无助地坐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台阶上,看着怀里已经没有任何触感的小小魂魄,忽然抱紧他,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谁能靠谁一辈子,有很多事,你都会被迫亲自面对,自己解决。如果你没有力量、没有能力,什么都没有,那你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你身边的人?

  一还是二?

  当然是二。

  却没有能力实现那见鬼的二!

  他根本就不该在那种危险的时刻,把弟弟放在栏杆上!他早就该知道的!恶鬼流的速度那么快,肯定会追得上的!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网,那至少他一个人能活!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害死了弟弟。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

  那个乖乖的小弟弟,至死也没有求救的弟弟。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温乐源抓住“温乐沣”的衣领,怒吼道,“我犯了一次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不管你是谁,你要敢伤害乐沣,我不会放过你!”

  “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是谁?哈哈哈哈……”“温乐沣”大笑,“你们强夺了我的身体,现在居然说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

  温乐源愣住。

  他死了……

  他早就该死了……

  所以……给乐沣吧!

  把那个身体给乐沣!让乐沣活下来吧!

  二十年前的那场恶鬼流与现在重叠,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不可能的……他已经碎了……

  温乐源猛地拽起“温乐沣”的领子,高高飞上鬼网顶端,如同一只蜘蛛,手脚并用地挂在上面。

  恶鬼流找不到“祭品”,只能汹涌而出,白白地拍在鬼网上,又被鬼网弹回去。

  温乐源再次回头看“温乐沣”,那张熟悉的脸看起来竟那么陌生。

  “不对……”温乐源摇头,“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那个小孩,那个小孩已经被打散了!魂魄的碎片怎么可能还有意识?不是你!”

  “温乐沣”怜悯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要承认这件事并不难吧?”他的手放在胸口,异常恶意地说。

  “这个身体是我的,我死也是死在这个躯壳里,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这个身体内部,躯壳给我力量,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给我力量!你们休想把我这么轻松就撵走!”

  温乐源又惊又怒。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还完整的那个魂魄,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强行压制二十年的怨气才能反制温乐沣,更何况他现在连完整的魂魄都不是,只不过是一堆缺东缺西的碎片而已!

  他又是靠什么来控制的这个身体?温乐沣,又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制?

  而且,他又是怎么获得新的意识的?他刚才明明都已经没有意识了!

  不,他还是有意识的!

  温乐源突然想起,刚开始的时候,这个身体的确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他们越打,这个身体的意识就越强,甚至到刚才,他甚至都有了五岁时最后的记忆!

  这么说,他的魂魄成熟化……是逆行的!不正确的还魂术给了他怪异的能量,不仅让他有了反抗温乐沣的资本,甚至让他的魂魄成熟!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灵魂的残片,他仍然能够与温乐沣对抗!

  这全都是……温乐源一个人的错误导致的结果!

  恶鬼流已经完全占领了天台,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藉着鬼浪的高度,那些恶鬼们就像妄图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样,一次一次往上蹦,它们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温乐沣”的身体,又因后力不济而颓然落下。

  “你到底想什么样!”

  “温乐沣”大笑:“这是我的身体,我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手下的身体蓦地变得死沉死沉,温乐源立刻使出能力,从上方和下方同时努力托住,才没有失手松开。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重量还好,但那个该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可以让重量不断叠加递增,他拉住他的那只手已经感觉到撕扯般的剧痛,而他的特异能力已经用到了最高限,怎么也不能更进一步了。

  “不要再沉了!”温乐源的额上汗流如注,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鬼网受不了他们重量的拉力,从温乐源拉住的那个地方,自外向内凹陷出了一个洞。

  “我要回去!我要去死!”

  “温乐沣”笑得异常欢快,“你们已经租用了二十年,却没有给过我半分钱或祭品,这个我就不计较了!只要收回我的‘本金’,随便你们怎么样!”

  他分明就是在要这个身体做祭!

  温乐源心中的怒气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是他的错!他不该为了弟弟却枉顾其他人的性命!他不该在那个孩子死前,就把他带走做了还魂术!他不该白白地让那个魂魄在身体里被压制二十年!

  可是他明明都已经死了!再死一回又怎么样?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占用这个身体妄图杀死乐沣……这就是死罪!

  但他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火,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激怒他是没有好处的。

  “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温乐源尽量平静地对他说,“你正和他共用一个身体,如果这个身体掉下去,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不要说乐沣,就算是你,你以为你能抵挡恶鬼流吗?你以为你掉下去只会被它们同化吗?那绝不可能!就凭你的力量,在恶鬼流里只配当一份下等套餐!永不超生!”

  “是啊,是啊,”“温乐沣”居然很同意他的说法,“我不过就是一份下等套餐,也许你弟弟会是一份上等套餐,这真让人羡慕。”

  温乐源脸色变了。

  “温乐沣”诡异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对于食物来说,是上等还是下等对它们而言没有区别,反正最后也是要被吃掉的,不管是变成垃圾也好,排泄物也好……”

  温乐源有点恍然,直到现在他才似乎明白了“温乐沣”话里的意思。

  “你是在威胁我。”

  “没错。”回答很干脆。

  温乐源平静地看着他,问:“你要什么?”

  “温乐沣”眯着眼睛笑了,那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温乐沣脸上过的恶意笑容:“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温乐源如释重负。

  ─我要你死。

  ─太好了。

  ─原来只是要这样而已。

  是了,也应当如此,当初就是他抢走了那孩子的身体,害了那孩子,把也许还有救的他压在这个身体里,整整二十年。

  “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这个躯体,反正这种灵魂残片我也不想要了,你一死,我就到阎王爷那里去,只要在那里,我就能恢复。

  “到时候我会忘了现在的事,喝了孟婆汤,把现在的事全部忘记,重新做一个人─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要你死了,一切就能恢复了,你觉得值不值?”

  值,当然值!

  这孩子应该来找他报复,这很正常。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让弟弟继续活下去,那这个代价太物超所值了。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很好。抓住鬼网。”

  “温乐沣”死沉死沉的多余重量瞬间消失,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的重量简直就像羽毛一样。温乐源像荡秋千似的拉着温乐沣,一、二、三,甩到了鬼网上。

  “温乐沣”四肢并用,抓紧了鬼网。

  “我想我需要告诉你一点……”温乐源说,“我死了,不代表这事情就这么完了,到时你如果不放弃这具身体,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抓住你,把你剩下的残片都撕碎,扔到恶鬼流里去!”

  “温乐沣”仰头看着他,“那是自然了,你不放心的话,尽可以来杀了我,吃了我……随便。”

  温乐源深呼了一口气,看着鬼网外的天空。

  黑沉沉的天,为什么看不到星星呢?明明都该在那里的,为什么不在了呢?

  当初乐沣被拖下鬼流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他看到了什么呢?五岁孩子的眼睛,和三十岁男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世界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岁的孩子,眼睛还是明亮的,干净的,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

  而三十岁的男人,眼睛却被染得乌黑,即使看着这个明亮的世界,也只会感到一如黑夜。

  他害了两个孩子,谋杀了两条命,让两双清澈的眼睛,都染满了脏污的东西,或许还毁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只是一死的话,实在太便宜了。

  “我不知道乐沣你现在能不能听见……”温乐源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说,“不过……你哥哥这种卑鄙小人,死了真是活该哪……以后不要老像现在这么心软了,很多时候心软都没好结果的。

  “希望你今后能好好活下去,给我娶个漂亮的弟媳妇,生一群活泼的臭小子……行了,就这些……自己保重吧,你老哥没办法再保护你了,再见。”

  抓住鬼网的手,慢慢,慢慢地松开。

  那个强壮的身体从鬼网上剥离出来,直直地坠了下去。

  ─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紧紧扒住栏杆,小脸涨得通红的孩子。

  真心的忏悔?呸!那是不可能的!真他妈的不甘心啊……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杀了那个小孩……杀他个彻底……再也活不过来!如果弟弟不是“人质”的话,他现在会非常乐意补杀那一刀!如果,弟弟没有变成“人质”的话……

  是,他根本就没有忏悔过,因为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错!除了对弟弟的伤害,他从来不认为他有犯过错!

  为了一个明明该死的小孩,居然要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不甘心!

  也许,那孩子死的时候,也像他一样不甘心吧。

  “哥!”

  上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叫,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听了很多遍,那么耳熟。

  唉,可不该耳熟才对呀,那个又不是乐沣,而是另外一个人,就算用了同一个身体,语气也……

  一个影子自上方弧形飞下,狠狠从侧面撞到了温乐源的腰,温乐源痛得嚎叫一声,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后面勒住腋下,向另一个方向弧形飞了上去。

  “哥!你疯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怒骂,“魂魄残片的话也信!你真的不要命了!”

  喜悦盈满了温乐源的胸腔,他不禁仰天长笑:“乐沣!你居然出来了!多难得啊,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

  温乐沣将他狠狠推撞在鬼网上,温乐源的脸被扣在鬼网上,挤得整个儿变了形状。

  “你根本就不需要对我歉疚!也用不着你为我牺牲什么!”温乐沣在半空中飘浮着,生气地对挂在鬼网上的兄长吼。

  “我不是冯小姐!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也不会等着、靠着别人救!逃得过那些东西是我幸运,逃不过那些东西就算我倒楣!这是我的命,死了也不会埋怨谁。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的牺牲我还看不上眼!”

  温乐源看了温乐沣一眼,伤心地趴在了网上,“弟弟啊,我好、好伤心,好、好失望啊……我就说我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哪去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身体,连性格也越来越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温乐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个臭哥哥!居然这么会推托责任!把他的好脾气完全磨干净的到底是谁!

  “不过……”温乐源脸一变,气宇轩昂地道,“我现在又有了和那个死魂打的动力了!你回去吧!我会把你的身体抢回来的!我现在就打败他给你看!”

  温乐沣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身体去。

  “乐沣?”

  “哥,算了吧。”

  温乐源的脸沉了下来,“算了?怎么能算了?那个死人抢了你的身体,我们要抢回来才是!”

  温乐沣无力地叹了一声:“哥,你忘了吗?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抢我的身体,而是我们抢了他的身体啊。”

  “我不管!”温乐源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身体你用了二十年,他才用了五年,这个身体已经是你的了!他没有资格和你争!”

  温乐沣有些愤怒了,“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难道说被抢了身体的是我,我无力去抢回来就是活该吗?等我有能力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拥有的时间比我长,我就反而变成强盗了?”

  温乐源气得直抓头,“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他死了!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死人抗议了,就该再给他还回去?没门!”

  “哥!”温乐沣也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你别这么不讲道理好不好?他没死啊!是我们杀了他!他本来还没死啊!”

  温乐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的,于是不再争辩,而是恶狠狠地望向同样挂在鬼网上的“温乐沣”。他会抢回来的,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是他给弟弟准备的身体,就算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想要回来也不行!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乐沣”嘲笑地对他道:“别看了,我知道你心里在计画什么东西,不过,你不会成功的。”

  温乐源道:“你要么乖乖把身体留下来;要么去死,然后把身体留下来。”

  恶鬼流越升越高,再过一会儿,就算他们能爬到顶点也逃不过去了。温乐源有点着急,但温乐沣却不着急,“温乐沣”更不着急,反倒显得好整以暇。

  “我可觉得我没必要放弃,”“温乐沣”说,“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温乐源吼:“你不想被恶鬼流咬成渣滓,就快点把身体留下来滚开!”

  “温乐沣”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道:“现在还威胁我啊?刚才你不是还很英勇地说要去死吗?其实只要你死了我就把这身体给你弟弟,可你为什么不死呢?刚才说的都不算了啊?”

  温乐源心中愤恨满溢。谁没有求生的本能呢?英勇是英勇,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被温乐沣阻止之后,他就一点儿也不想死了─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知道这个混蛋就抓住不放了……

  面对这一切,温乐沣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反而平静地插话:“你走吧,这个身体是你的,很抱歉强占了二十年,对不起。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拿走吧。”

  温乐源一把抓住实体化的温乐沣,气得使劲晃他:“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那是你的身体!我绝不允许别人强占!喂!那个混蛋!你要是敢把他的身体据为己有,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温乐沣”笑着说。

  然后,他松手了。

  这是他的身体,不管他死还是活,这都是他的身体,温乐源不仅抢了别人的身体,还把别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如果这事发生在温乐沣以外的人身上,温乐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对方说,肯定一口气把对方说得想去死,乖乖把身体还回来才算完。

  但这事关温乐沣,他满脑子只有温乐沣的利益,从来不去考虑对方,只觉得对方死了为何还要抱着躯壳不放,又小气又自私,不为别人着想!与其这么浪费,还真不如被他杀掉的好。

  没错,他是这么想的,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就算别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只要“自己人”没事,又管他干什么?

  而你,是否也这么想过?是否也曾如此自私,而且自私得理直气壮?

  温乐沣的身体掉下去了。

  温乐源大叫一声,向坠落的身体伸出一只手去,只要他的特异能力能赶上,他就有办法把他拉上来─那个魂魄丢了也没关系,只要把那个身体拉上来,管他是死还是活!

  温乐沣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的特异能力封在手心里,不准他使用。

  “乐沣!你干什么!放开!”

  “哥!算了吧!算了吧!”

  “快放开啊!”

  “我不要了!算了吧!”

  “快放开啊!!”

  温乐源目眦尽裂,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乐沣的身体,消失在滔滔黑液里,连翻滚一下都没有,就看不见了。

  恶鬼流中发出欢快的呼声,就像突然出现时一样,那些东西又以极快的速度后退,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

  温乐源突然放开了鬼网,整个人向还未完全消失的恶鬼流中扑去。他一定要抢回乐沣的身体!舍了这个身体也可以,但一定要抢回他的身体!

  第一次,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小小的、乖乖的弟弟。

  但第二次……他不会再让事情发生第二次!

  他一定要抢回来!

  温乐沣的魂魄从后面死死地拖住他,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放开,兄弟二人整个儿悬在半空之中。

  “哥!够了!你让他死吧!哥你不用再内疚了!我不需要身体,你别再害人了!哥!够了!放了他吧!”

  恶鬼流终于消失了,天台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恶鬼,没有那些恶心的液体,也没有温乐沣。温乐沣的身体,真的不可能再找回来了─不管是哪个都一样。

  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看着已经完成任务的鬼网从顶端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温乐源觉得,自己几乎也要崩溃了。

  他对自己发誓,用自己的性命发誓,他会保护好弟弟,绝不再让过去重演。

  然而不管誓言多么好听,一切重演的第二次,他仍是没有保护好弟弟。

  一还是二?

  选择了二,却一个也没得到。

  “哥……”

  温乐源回身,狠狠地给了温乐沣一巴掌。温乐沣被打得整个人都歪到了一边去。

  “温乐沣……”温乐源低声,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个名字,“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

  在温乐沣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他没有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哥……”

  他那一巴掌并没有用上法力,所以温乐沣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痛苦地看着温乐源,仿佛温乐源的表情就已让他比挨揍更痛。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吗?”温乐源抱着头,努力想隐藏自己的眼泪,却并不成功。

  “我用了两年……整整两年……才等到那个身体!不是每个身体都适合你的啊!可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我已经快急死了!

  “我的身体又没有办法长时间保存你,再这么下去你连魂魄都保不住!

  “多少次,我都恨不得直接冲进去杀了他……我能等到那时候已经是奇迹了!你明白吗?我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你呢!一句‘让他死’就结束了吗?那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算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我都干了什么!”

  “哥,你听我说……”温乐沣紧紧拉住温乐源的衣服,声音中溢满矛盾和痛苦。

  他没有见过兄长落泪,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模样,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伤害了温乐源,可以说完全否定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同时,他也不认为温乐源做错了。

  “那个人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身体是他的,他有权支配,也有权随便对它怎么样……不管是给我用也好,随便埋掉腐烂也好,还是……送给恶鬼流做为祭品也好……那是他的自由,我们没办法干涉也无权干涉……”

  “那是你的身体!”温乐源暴吼,“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东西!但现在是你的!而他死了!我只要保护你就行!他是我家人吗?不是吧!那我管他干什么!管他去死!”

  阴森森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也隐藏在云层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温乐源的双眼早已不再落泪,却仍然充满红色的血丝。

  温乐沣半透明的身体在他面前轻轻随风而晃,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带走。

  温乐沣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如果当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你会高兴看到我为你去杀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温乐源沉默不语。

  “如果你是我,你会喜欢看到我跟恶鬼一样,去和一个本来就该拥有那个身体的人,抢夺身体吗?你会喜欢我这么胡搅蛮缠,只为了抢一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吗?而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你!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希望我这么干吗?”

  温乐源仍是无语。但温乐沣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会是─否。

  就像他不想看到温乐源作恶一样,温乐源自然也不会想看到他作恶,作恶的报应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很多事一开个头就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如果不想被纠缠到恶念和恶念所生的恶念里,那就必须尽快斩断!

  “你不希望我变成恶鬼,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恶鬼,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互的。所以……哥,身体的事,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是不是?

  “经过那个身体二十多年的保存,我现在就算几天没有身体也没关系了,而且对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挑……哥,你放过他吧……”

  温乐源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着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以为……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还能对他怎么样?他都没了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一边摇着手,一边慢吞吞地走回公寓里去,他弓着高大的身体,整个人显得疲惫已极,似乎当时便老了好几岁。

  阴女士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全身湿透,衣服上还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冯小姐背对着她,站在她对面。

  她们一同看着鬼网崩溃,奇形怪状的小鬼们纷纷落到地上,钻回土壤里。

  “你怎么样?”冯小姐问。

  “莫事哈……”乍看起来的确没事,但仔细看看就会发觉,原来阴女士的脸居然在渐渐苍老,正在逐渐变回原来老太太的样貌。

  “你的身体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冯小姐问,“如果不是恶鬼流不吃你,可能连我也发现不了啊……”

  阴老太太静了一下,笑起来。

  “你知道哈,有的时候,人能为自己去害别人;有的时候,却能为别人来牺牲自己……”

  “人真的很矛盾。”冯小姐评论。

  “是哈……”阴老太太闭上眼睛,橘皮一样的脸,扯开一个苍老疲惫的笑容,“还魂术不是没有代价……但你能让小源当活死人莫?他当然愿意,不过不行……反正我已经老喽,烂了……就烂了吧……”

  “你终于快解脱了。”

  “是啊……”

  “那我呢?”

  “放心……总有……一……天……”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前爪抬起,扒在她的腿上,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又有许多的猫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跑来,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

  沉默者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上她苍白的头发。

  “你终于解脱了。”沉默者轻轻地说。

  冯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望着没有星月的黑沉天空,感觉大风穿过她透明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