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平民舞会~

  毗格娜捂着手臂,疼得龇牙咧嘴,眼角还垂着一滴眼泪。

  “对、对不起……”她抽抽搭搭地对身旁的连恩说:“我好像给你捣了乱,实在很对不起。”

  “不是好像,是真的捣了乱,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连恩叹了口气,指了指她血肉模糊的手臂,请求她快点处理一下伤口,用绷带或者用圣疗魔法,什么都行!总之别再让他看到血,他会不舒服。

  “你是说要我治疗一下?”毗格娜哭丧着脸说:“可是我不会。”

  “不会?这是谎言!你明明懂得圣疗师的第三级魔法精神回复。”

  毗格娜恍然大悟地叫道:“啊,你是说那个白圈圈?那个不能用来治疗伤口啊。”

  这回轮到连恩哭丧脸了,他望着毗格娜的眼睛,神情中带着某种怜悯之色。

  “我说,你把精神回复称作……白圈圈?我的老天啊!”他受不了地叫了一声,又转向毗格娜说:“你懂得那种高深的圣疗术,却不会最基础的治疗魔法?”

  “我应该会吗?”毗格娜反问。

  她的眼神很清澈,连恩心想,看来并非在故弄玄虚。可这究竟是怎么了,世上怎会有这种不按章法又缺乏常识的魔法师?

  哎,还是丢下她别管吧,反正她迟早都会变成毁,迟早会成为院方追击的目标……

  “算了,忘了它吧。”连恩深吸一口气,跨出地毯,走到另一边的楼梯口。

  在那个镶有妖精铜饰的扶手边,他犹豫地停下来,回头瞄了一眼,发现毗格娜仍站在那里望着他。

  天哪,别这样看着我啊!

  最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连恩又走回来,望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无奈地抿起嘴角。

  “好吧,听着,照我说的做。”他说道:“把中指和食指按在伤口的边缘,手臂再抬起一点,胸挺起来,眼睛别看着我,看伤口……

  “对,就这样,试着抓住魔力流动的感觉,融合到你想要治疗的部位上。然后跟着我念:‘善良和光辉,流淌着金色的脉动,净化吧’……”

  秘咒师跟着他念咒文,连恩低头倾听。

  她的嗓音很纤柔,虽然带有哭泣过后的浓重鼻音,却丝毫不影响声音的清晰,假如排除尚且稚嫩的音质的话,这是个很适合诵读咒文的声音;另外,魔力非常充沛……

  当魔法的效果启动,伤口开始愈合的时候,连恩感受到暴风雨般的魔力如同排山倒海一样涌上来。

  这真是奢侈!

  他咕哝道,有生以来,他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小小的治疗魔法上花费如此多的魔力。如果换作是他,这点魔力足够施放一个大范围的爆炸术了。

  “全都好了!真是谢谢你。”毗格娜欢喜地举起胳膊,向他展示那块已经和从前毫无差别的健康皮肤,神情中充满感激。

  连恩点点头,转身走开。他不该多管闲事的,这个学院一定有专门负责替学生疗伤的老师,他犯不着如此好心地教她治疗咒文。

  况且,就像苏珊小姐告诫他的那样,“和一个秘咒师有太多接触是没有好处的”,那是一个即将堕落的天使。

  可是他刚要下楼梯,衣服却被拽住了,毗格娜显得热情洋溢,还不打算放他走。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毗格娜,你呢?”她的脸凑到连恩的眼皮底下,把他吓了一跳。

  “我叫……连恩。”

  “连恩?”毗格娜瞪大了眼睛,又凑近几分,笑吟吟地瞧着他,“唔,长得真好看,我感受到了恋爱的气息。”

  “什么?!”

  “连恩,你是个贵族吗?”

  “……不是。”

  “那太好了!”毗格娜欣喜地拉扯他的手臂,执意要带他去个地方,“来吧!我的王子殿下,为了表达歉意和感激,我请你去参加舞会,全世界最豪华的平民舞会!”

  “等等!你放手!你……”连恩瞠目结舌,被她这种大胆的粗野举动吓到了,以致忘记怎么挣脱。

  他低头看自己,左手捧着两套刚才领到的学徒制服,骼肢窝下夹了几本魔法书,右手则拎着一个大旅行包,斗篷和帽子随便地搭在肩膀上……

  他难道听错了么,毗格娜说了什么来着?舞会?

  按照毗格娜的说法,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座花园。

  “一个很棒的秘密花园哦,没有人不喜欢它!”

  她说得实在是兴高采烈,连恩下意识相信了她,觉得看一看星空下的古老花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是他错了!看到花园的时候,他简直以为自己进入了垃圾场。

  所谓的花园,其实是古堡后山上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周用丑陋的树枝围绕,有简易的雨棚和粗糙的石凳,一边有一条石子小路,还有一些宽阔的走道。

  中央升了火,一些人围坐在篝火旁谈笑,地上满是吃剩下的饼干、腌肉,还有东倒西歪的酒瓶。

  整个“花园”里,一朵花都没有。

  连恩站在那里,不觉打了个寒噤,嘴唇由于吃惊微微颤抖。

  “毗格娜,你迟到了!”有人打了声招呼,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着他们俩。

  “看啊,我带来了新伙伴!”毗格娜拉着连恩走到中央,让每个人看清他的脸,笑着介绍说:“他叫连恩,新来的学生,今天开始加入我们平民派。”

  连恩急忙打断她:“等等,是谁说了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我可没说要加入你们。”

  “可你说了你不是贵族。”

  连恩怔了怔,回答:“的确,我不是。”

  “那么就对了。”毗格娜微笑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连恩苦笑着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哪里对了啊?

  毗格娜松开连恩的手,替他把衣服和行囊摆在一边,又从地上拿了些食物和麦酒给他。

  她很快融入了朋友当中,不时用她那轻柔的嗓音发出奇怪的笑声,谈论着哪个老师穿着奇怪,或者哪个贵族学生又向平民挑衅,被揍得鼻青脸肿。

  其余人也都吃着点心,神态自若地聊天,唯独连恩远离他们,静静坐在草藤编织的秋千上,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他看着手里的食物。

  那似乎是面粉做的,中间鼓起,两头微翘,闻起来像是一种羊乳酪,可是上面密密麻麻的鲜红斑点是什么东西?人吃了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放弃了食物,小心翼翼喝了口酒,顿时皱眉……

  天哪!辛辣得要命,毫无一般麦酒的醇美,这种东西能称为酒吗?

  这时人群中响起热烈的鼓掌声,似乎舞会即将开始了。

  连恩看到毗格娜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似的,讲起话来也舌头发硬。“刚才,我不留神打破了学院最宝贝的英雄雕像……噢,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底下的人哄笑起来,毗格娜却故作严肃,瞪着他们,“接下来,我恐怕不得不接受一个月的禁闭了,今天就让我跳个痛快吧!”

  乱七八糟的音乐声响起来,有人用靴底拍打地面,有人吹口哨,女孩子们从盘起的头发上解下铃铛,有节奏地为她助兴。

  连恩的脸色越来越糟糕了,他有一种冲动,想立刻掉头就走,离开这个可怕的“平民舞会”,回到宿舍洗个澡,睡到明天,也许就会把这一切都忘掉了!

  不过事与愿违,有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一个友好的声音从后方传了出来:“嘿,你好!我叫吉耐特,我代表平民派的所有自由爱好者,欢迎你进入圣玛度学院。”

  连恩只好暂缓他的落跑计画,和他握了握手,说出他的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吉耐特,他是个魁梧的青年,约莫二十五岁,长相十分普通,让人无法牢记,表情却很棒,有种领袖的沉稳。他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敦厚稳重的人。

  “你们都知道吗?”连恩轻声问。

  “知道什么?”

  “毗格娜是个秘咒师。”

  “噢,当然,这在学院不是秘密,谁都知道的。”

  连恩感到吃惊:“既然如此,难道你们从不担心她会变成毁吗?”

  “毁?”吉耐特哈哈大笑,含在嘴里的麦酒差一点喷出来,“抱歉,实在是因为你的话太好笑。毗格娜是个单细胞的糊涂鬼,她才十四岁,既胆小又天真,魔法也不在行,要说她会变成毁……哈,没有人会相信的。”

  掌声又响了一阵,大伙逐渐安静下来,火堆被熄灭了,黑雾在四周弥漫,唯有星光笼罩了这片荒地。

  直到此时,气氛才变得温和恬静了。

  相较于火光,黑暗反而使连恩更能看清周围的景色。

  原来这座花园,并不是没有花,在那条小石子路的尽头,有个细长的花圃,开了白色的花,依稀点缀着光秃的土地。

  他还发现,花园的栅栏并非印象中那么可笑了,它们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在月光的照耀下,构成了别有风味的图画;而地面的萤光苔藓,虽然稀稀拉拉,却散发着淡淡的可爱光芒……

  这一切都使他意识到,似乎不该妄下结论,草率地把这里称作垃圾场。

  吉耐特的酒瓶轻轻碰了碰连恩手中的杯子,以示干杯,“为了愉快的初次见面。”他望着毗格娜的方向,笑了笑说:“看着吧,这是我们的保留节目。虽说毗格娜的魔法不怎么样,这支拉莫风舞可是一流的。”

  假如连恩要走,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毗格娜身上,没有人会留意到他的,就连身边的吉耐特,也专注得绷紧了脸,停下喝酒的动作,压根忘了他的存在。

  “我只看一眼,就悄悄离开。”连恩像个教徒发誓似的对自己说。

  可是他又错了。

  在那一眼之后,震撼和惊讶抹去了他的其他注意力,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由仓促的一瞥变成了久久的凝视,连一个细微的颤抖,一声低沉的喘息都不放过。

  这实在是一支很美的舞,藉由精神汇集形成的光芒,在寂静的夜里勾勒了一个满身光辉的妖精,她在拂晓诞生,随风起舞,转身和低头之间,尽情展现少女的轻盈和作为女性的柔美。

  精神汇集的咒文快要念完了,连恩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又来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秘咒师,她又随随便便加上一段其他职业的咒文,于是一道橙黄色的模糊轮廓,取代了白色光辉,她在一瞬间又成了夕阳下迷途的雀鸟,给人哀伤的印象。

  她的吟诵声越来越轻,动作缓慢,连恩牢牢凝视她,对于即将发生的事,他实在怀着很大的期待。

  他太过专注了,以至于当魔力一瞬间从毗格娜的体内爆发出的时候,他做出了十分丢脸的事,后来每当他回想起来,都觉得懊恼极了,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过度的惊讶,使他情不自禁大叫了一声:“上帝啊!翅膀……”

  确切来说,那并非翅膀,只是因为强大的魔力凝聚在一起,变得实体化,呈现出白色朦胧的雾像。

  然而它是那样高大、美丽、耀眼和圣洁,有那么一刻,连恩震惊得无法动弹。

  “如何?”这时吉耐特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胸口,笑问:“现在你的心脏,是否扑通扑通直跳?”

  连恩回过神,一道不易察觉的红晕,映上他的脸颊,他否认说:“我才没有!”

  吉耐特似是而非地微笑:“啊,好的好的,你没有——可我却有,知道吗?头一次看到这支舞的时候,我哭了,理由说不上来,也许你心里明白。”

  连恩看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又继续说:“我很想让这个学院的老师看一看毗格娜的舞,那肯定会改善他们对那孩子的印象,只可惜没有一次成功,也许我低估了他们脑子里的那条名叫‘顽固’的虫子。

  “好了!姑娘们,小伙子们,都跳起来吧,让毗格娜休息一会儿!”在热烈的鼓掌声中,吉耐特向人群叫嚷。

  “我该回去了。”连恩看到毗格娜向他走来,他立即拾起他的行囊,向吉耐特告辞。

  “既然如此,我送你一程。”

  吉耐特轻声念了几句,他的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空气犹如水面泛起了点点涟漪,伴随着“哢哢”声,打开一扇狭小的结界门,“这扇门通往男生宿舍,你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房间。”

  你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房间……房间……这个狗窝是怎么回事?

  “@当!”旅行包从肩上滑落,连恩神情茫然地望着屋子,恍惚了几秒,倒退出房间,再次确认门上写着确实是“十四”,才拖着脚步沮丧地走进去,重重地关上门。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如此简陋的房间,别说没有暖炉、没有躺椅,就连一张像样的床也没有。

  所谓的“床”,只是将三个充气的轻皮袋子拼凑起来,铺上柔软的毛毯和白床单,勉强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垫子而已。

  连恩坐在了这张床的一头,袋子居然“砰”地一声破了,气得他下意识就要把床丢出窗外。

  可是他还是忍住了——这便是穷人过的生活,是他下决心舍弃名誉和财富之后,想要尝试的生活。

  冷了没有火炉可以取暖,累了没有舒适的大床可以舒展手脚,吃的是粗硬的干面包、难以下咽的米粥,和一些不知道由什么制成的肉肠……

  贫穷,多么可怕的字眼,由贫穷拼凑出的日子,苍白得就像一张单色油画。

  连恩思忖了一会儿,把剩下的两个皮袋排列起来,勉强算作一个沙发,供当晚休息用。

  他打开衣橱,发觉里面挂了几件破旧的大衣,和一顶褪了色的红毡帽。

  “这是谁的东西?以前的学生留下的吗?”他想也没多想,就丢进了垃圾筒。

  整理完所有行李之后,连恩疲惫地靠在简陋的沙发上,月光透过十字窗的缝隙,照亮他苍白的脸。

  “吉耐特,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其实是个厉害的家伙……”他闭上眼睛,自言自语。

  结界门在所有的结界法术中,并不算特别高深的一项,大多数学习了两年的结界师都能做到,但那家伙看起来像是学院平民派的重要角色,竟然只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么大一扇的结界门,真是不简单!

  还有毗格娜……很难说清楚对她的感觉。一个古怪的秘咒师,咒文知识少得可怜,却能自创混合咒语,并且奇妙地融入到优美的拉莫风舞当中。

  但话说回来,她之所以选择那些魔法,纯粹是因为围绕周身的亮丽色彩吧?噢,如此轻率地对待魔法,她会遭天谴的!

  不过,那支舞,真美……

  由于太过疲惫,连恩很快进入梦乡。

  清晨的时候,一个柔软的东西在他怀里扭动,把他唤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左右张望,听到一个睏乏的哈欠声,以及一、两句轻微的嘀咕。

  连恩总算看明白了这团柔软的东西是什么,顿时清醒了,不仅清醒,还吓出一身冷汗,他慌张地大喊:“毗、毗格娜!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一定还在恶梦里……”

  毗格娜缓缓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黑色的短发像杂草一样蓬乱,她用含混不清的嗓音问:“天亮了吗?我得赶快去打水。”

  连恩叫起来:“好的,我不会阻止你,但在那前能否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还……还睡在我的身上?”

  “对不起,昨晚我大概喝醉了。”毗格娜心怀歉意地鞠躬,又突然双手合十,瞪大眼睛说:“莫非……这是爱情的呼唤?”

  “见鬼的呼唤!”连恩直接指着门,勒令她马上出去。

  毗格娜顺从地照做了,不过几乎是同时,她又敲了敲门走进来,对着气急败坏的连恩说:“抱歉,连恩,我仔细想了想,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

  连恩沉默地望着她,脸色十分难看,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做了一顿极其糟糕的晚餐,又不得不亲口把它吃下去似的。

  他吞吞吐吐的问:“如果你不介意,能否向我重复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毗格娜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打开了衣橱、柜子,以及垃圾筒,翻出一些她的衣物,向连恩说明这些都是她的,衣服的内袋还缝了她名字的缩写:“看,毗……格……娜,是不是?”

  她又打开窗子,向外探了探脑袋,仔细观察四周的灌木和树林的形状,确认这幢房子的确是女生的宿舍。

  “我说,连恩……”她回过头,声音顿时刹住,连恩和他的行李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楼下一连串乒乓作响的跌倒声,以及连恩狼狈的咒骂声。

  这一定是吉耐特搞的鬼!

  连恩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拖着沉重的行李来到另一幢楼的十四号房间,神情懊恼地再一次整理起来。

  “他说了什么来着?‘这扇门通往男生宿舍,你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房间’,噢,我敢打赌他肯定是故意的!”

  他咕哝道:“为什么当时我没发现呢?而且为什么偏偏都是十四号房间呢……”

  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一件粉红色的内衣上——这件镶有花边的衣裳是从他包裹里掉出来的,但很明显,绝对不属于他。

  连恩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把它翻了个面,一串刺眼的字母缩写,就像是道诅咒似的,令他顿时头疼地抱住脑袋。

  又是毗格娜!噢,上帝啊……他的噩梦还没有结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