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仪式~

  连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刚刚穿上了学徒制服,那是件巫师袍,黑色的尼缎,领口和袖口镶有蓝色饰纹,衣襟是红色的,钮釦十分普通;腰带又窄又短,而裤子则过于肥大,他把裤腿绕了好几圈,才得以塞进皮靴里。

  虽然苏珊小姐愿意暂时把他当作巫师门的学生,为他安排巫师的课程,可事实上他的天赋属性仍是个未知数,天晓得他到底是不是个巫师……

  不过对连恩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万一测试结果偏离了他的希望,那就无法名正言顺地进入巫师门下了。

  而假如他一心一意要当一名巫师的话,天赋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等他梳洗打点好一切,七点的钟声才刚刚响起,他关上房门走到楼下。

  早餐是稀粥和塞了牛肉的面包卷,吃完以后还可以再要一杯混了水的热牛奶,连恩憋着气,强迫自己吃了个精光。

  这倒不是因为他饥饿难耐,他更愿意把它当成是上天赐予的磨练。何况,这些食物已经远比毗格娜屋子里的干面包强上好几倍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房间,发觉平民的生活并非想像中那么可怕。

  他在这儿的身分的确是个平民,可是看看整洁的地毯,刷成白色的墙壁,床、椅子、高橱和矮柜一应俱全,窗户既大又明亮。

  相比起来,昨晚上的那间屋子,真是不折不扣的狗窝了。

  由此可见,那是唯独毗格娜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

  连恩披上围巾,踩在花石子路上,向钟声传来的方向迈步。此时太阳才刚升起,草地上的露珠还很新鲜。

  他回头望了望属于男生的宿舍。

  和女孩们的不同,它是简约而高大的,颇富乡村风味,没有华丽的阳台,倒是有一个铁丝装饰的油漆门,门上也没任何可爱的图案,只有一串表示“女生勿进”的字母,笔锋生硬,末尾拖得老长。

  周围是草皮、小树林,以及一个很小的马车房,两个仆人隔日看守。

  这个才是男生宿舍啊!

  他低头提醒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早的事,幸亏大家都还在睡梦当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从女生楼里出来,否则的话,真可谓人生当中第一个大污点……

  “早安,连恩!”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连恩顿时挺起背,神经紧张。

  毗格娜,那个唯一知道他大污点的人来了。

  “别靠近我,我不认识你。”他连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

  “等等,别丢下我。”毗格娜扯住他的腰带末端,泪眼汪汪地跟在后头,“走廊里的劳伦斯公爵,胡子一定又变长了,我害怕。”

  连恩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瞥了她一眼。

  一阵风吹来,毗格娜缩了缩脖子,把那顶褪了色的红帽子用力往脑袋上压紧,她的头发像是结了冰似的。

  连恩发现她没有穿制服,一件看不出材料的劣质大衣裹住了她瘦小的身体,那条破了洞的披肩,在风中颤抖,看上去就不会暖和。

  连恩移开视线,低头说:“回去吧,害怕就别上课了。”

  “这怎么行?老师还在等我哪!”毗格娜向连恩靠拢过来,“你呢,你的老师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甚至连自己的职业也不知道吗?为什么?”

  “为什么?”连恩板起面孔,斜着眼睛看她,“还不是因为某个愚蠢的家伙打破了英雄弗埃依雕像。”

  “真的?这个‘愚蠢的家伙’究竟是谁?”毗格娜用两手把脸颊的肉向中间挤,翘起嘴巴,像是十分吃惊,不过下一刻她的领子就被狠狠揪起来,把她吓得哇哇直叫,“我、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

  “你为什么还没有被关禁闭?”连恩口气不佳地质问。

  “苏珊小姐说,要等到仪式之后。”

  “什么仪式?”

  “圣玛度学院的受印仪式啊!”

  毗格娜顿时眼睛闪亮,兴致勃勃地向他比划,说那是一个棒得不得了的神圣仪式,学院的祭司大人将亲手授予她代表学院标志的胸印,承认她是学院的正式学生。

  “想想看,我在这里待了三年,这是第一次得到承认,真叫人兴奋!”

  待了三年才得到承认,有什么值得兴奋的?连恩垂下眼脸,在心里嘀咕。

  接近学院所在的古堡时,北风又刮起来,比以往冬季更厉害。

  学生们都穿上厚厚的棉长袍,戴着遮耳帽,陆陆续续地,从呼啸而过的寒风里穿过红褐色的长廊,走到各自的教室。

  毗格娜在楼梯的铜像边和连恩分手:“我要去上课了,再见,连恩。”还顺带给了他一个热情的飞吻。

  “永远不要再见了!”连恩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感到浑身寒冷。老天,她才十四岁啊,是谁教给她这种拙劣的挑逗动作的?

  “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由于你是新生,所以你的受印仪式将和我一起举行。”毗格娜走了两步,回头向他微笑,“就我们两个哦,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啊!”

  连恩变了脸色,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难道我中了什么诅咒吗?”

  见到了掌管学院接待和杂务的苏珊小姐,连恩果然被告知,即将举行他的受印仪式,要他在下午茶结束的时候到礼拜堂来。

  在进礼拜堂之前,连恩被领进了一间类似休息室的小房间稍做准备。

  苏珊小姐为他换上传统的仪式服装,她的手脚俐落,很快连恩便穿戴了长及脚踝的白宽袍,金袖束,钻石肩扣,三角褡,以及朴素的麻手套。

  苏珊小姐体贴地蹲下身为他束腰,将代表着清贫、检点和服从的雪白缎带,在他腰上缠绕三圈,然后,用沾着烟灰的细刷,在他额头点上了象征着心灵污垢的斑点。

  “好了,你可以进去了,连恩。”苏珊小姐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仿佛她从来就没生过气一样。

  连恩推开一扇连接礼拜堂的小门,向前迈了两步,整个礼拜堂在阳光的照耀下,不再如夜里一般阴沉黯淡。

  他能够看见四周明亮的玻璃,庄严的壁画,白色塑像,和塑像脚边刚采摘下的鲜花。

  整个大厅的安静和肃穆使他心情安宁,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经过一侧摆放蜡烛的祭台时,一阵轻微的呼吸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毗格娜,她也穿上了雪白的长裙,戴着透明的头纱,头发梳理得笔直,正乖巧地坐在那里,双眼紧闭,两手交握,显得很十分紧张,连恩走近了她也没察觉。

  连恩看着她心想,不由得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傻瓜!你紧张什么呢?

  这个仪式只不过是一种入学证明,每个学生在一开始都能获得胸印,唯独你的仪式被拖延了三年,你该怨恨、诅咒这种不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怀虔诚地感激它!

  连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突然意识到,自从见了毗格娜,他总是在叹气,好像受委屈的是他自己一样。

  苏珊小姐先把连恩领到了大厅中央的讲经台前,那里有一个半圆台阶,两旁各有一座雕像,苏珊让他跪在台阶上,等待祭司先生进来。

  不一会儿,礼堂的正门打开了,仆人分别把两边的门板用索钩搭住,毕恭毕敬地弯腰鞠躬,这时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便是圣玛度魔法学院的现任祭司长,同时也是一位巫师,苏珊称他为艾德先生。

  连恩抬起头打量,发现艾德先生相当年轻,不过三十出头,是个相貌端正,身材高大,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诸位,下午好。”艾德先生的声音和外表万分搭配,同样的清晰而响亮。

  他以非同寻常的神气,扫视一下礼拜堂里的每个人,注视毗格娜的时候,目光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转移到苏珊小姐身上,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仪式开始。

  连恩怀着并不虔诚的心,倾听艾德先生不紧不慢的诵读声,这当中的某些话他似懂非懂,某一些打动了他,剩下的就只是毫无疑义的重复感叹,叫人疲倦的表面功夫而已。

  期间,连恩好几次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身后,想看看为什么艾德先生的视线老是在毗格娜身上打转,但苏珊小姐假装咳嗽,严厉地制止了他。

  读完经文,艾德先生用沾了圣洁清水的丝布,替连恩擦去额头上的污点,“愿上天宽恕你的罪。”

  他把丝布交给连恩,后者便十指交错,把丝布握在掌心,说了番动听的感谢之辞。

  然后艾德先生离开讲经台,取来了一块暗红色的半球形胸印,用魔法把胸印的表面清洗干净,在它底部加热,使之能更容易地嵌入连恩的皮肤里。

  当刻有圣玛度标志的胸印接近连恩胸口时,艾德念起了咒文。

  “嗤——”

  嵌入胸膛的时候,连恩听到了恐怖的声音,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胸印成功地和皮肤粘在了一起。

  连恩的仪式顺利结束了。艾德先生对他说:“现在你正式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代表圣玛度魔法学院的所有师生,向你表示欢迎。”

  “好了!”他说完转过身,“现在轮到你了,毗格娜,到这里来。”

  这个指令被执行的时候,扬起一阵不协调的嘈杂声,连恩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砰”的一声,是祭台翻倒在地,而紧接着的那一串“稀哩哗啦”,则是烛台、蜡烛以及花盆摔碎的声响——看样子,毗格娜实在是太紧张了。

  她几乎是踉踉跄跄走上来,脸蛋红彤彤的,目光畏缩,还不小心踩到了裙襬,把自己绊了一跤,幸好连恩及时扶住了她。

  她急切地跪下来,期待聆听庄严的诵读声,期待祭司拿着雪白的丝布,就像对连恩那样,擦去她额头上的污点。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德先生只是举起一枚胸印,微笑着说:“毗格娜,抬起头来,解开你的衣领。”

  “好、好的,先生!”她大声回答,一下子扯开胸前的整排钮釦,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吓得连恩慌忙别过脸去。

  艾德老师却轻轻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收起毗格娜的领口,告诉她只须裸露出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毗格娜感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了!

  艾德先生冲她弯下了腰,胸印接近了,虽说只有短短几秒,但对她来说,却像几个世纪那么长,长得使她害怕。

  这一刻,她心底突然产生了古怪的感觉,仿佛快要沸腾的水中,一个气泡升了起来,“啪”的一声,在空气中破裂了……

  为什么,她好像掉进了无底漩涡一样,头晕目眩?是她的错觉吗?祭司先生,他刚才多么温柔啊,用微笑安抚她的紧张情绪,可现在看看他的脸,眼睛又细又长,嘴唇裂到了耳根,简直就像头狐狸似的!

  不,不,毗格娜急忙摇头,她一定是激动过头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的错觉!

  她强迫自己镇定,低下头凝视胸印。

  哎呀,这颗胸印,怎么和连恩的不大相同?呈现不均匀的鲜红色,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淌,就好像……就好像……

  “哇——”毗格娜吓得浑身战栗,眼看着胸印就要贴上她的皮肤了,她一把挥开艾德的手,力度过大,以致胸印飞了出去,笔直撞在了墙上摔得粉碎。

  “天哪,你疯了吗?看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苏珊小姐大吼一声。

  “对不起,苏珊小姐!”毗格娜惊恐地抱着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往外逃,苏珊的几次雷电魔法都被她本能地躲开了。

  “毗格娜,取消你的受印资格!永远,永远!”

  这句仿佛宣判死刑的话就像魔爪似的,紧紧攥住她的心,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逃得远远的。

  连恩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她又怎么啦?这个受印仪式,她不是期待了整整三年吗,怎么现在却又临阵退缩了?

  “抱歉,艾德先生,这个孩子实在太坏了。”连恩听到苏珊小姐这样说,她似乎被气疯了,拼命咬着手绢,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话来,“毗格娜,这次非得关她两个月禁闭不可!”

  “看来,最好是这样呢。”祭司先生仍然眯着眼睛笑,对苏珊小姐的决定表示赞同。

  连恩回到自己的房间,脑海里反覆出现毗格娜惊恐的模样,这令他心情不佳。他对自己表现出过分的操心而生气,天晓得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可恶的同情心和好奇心!

  “唉,一切都够啦!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干嘛在这种时候考虑别人的事情?”

  临睡前,他伸出手在额头前左右挥动,想把烦躁的情绪驱散走,却徒劳无用。于是他站起身熄灭了蜡烛,走到窗台前,打开窗,试图让晚间的冷风吹醒他糊涂的脑子。

  窗外,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

  “谁?”连恩警觉地叫嚷,悄悄握住魔杖。

  “哇!”一张倒过来的人脸猛地出现在他面前,咯咯直笑,“吓到了没?吓到了没?”

  她的身子倒挂在树上,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半长不短的黑发披散下来,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颇为可怕。

  “毗格娜!”连恩认出是她,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顿时煞白,下意识就要把窗关上。

  “别那么绝情嘛!救命,我快要掉下去了!”毗格娜大声呼救。

  我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连恩背过身,对自己催眠。

  “连恩,你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要在这里大叫啰,明天早上整个学院的人都会知道你曾经在女生宿……”

  “嘘!闭嘴!”连恩急忙捂住她的嘴,抱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进屋子里。“噢!你赢了,但你最好别再使用这一招,我讨厌受人要胁。”连恩恶狠狠瞪着她,迫不及待关上窗。

  毗格娜慢慢凑近他,可怜兮兮地反驳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呀。”

  “停!别靠近我!”连恩抓起枕头挡在面前。

  毗格娜像是没听到他的警告似的,不仅没走开,反而抱住他的枕头,噘起嘴嘟哝道:“连恩,我今天遇到了不快乐的事,情绪很低落。”

  “你情绪低落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受印仪式上发生什么事吗?”毗格娜诱道。

  “我可不想知道。”连恩装作漠不关心地说,接着又补充道:“反正多半和劳伦斯公爵的胡子有关。”

  “不是!”毗格娜大声嚷道,迫不及待伸出手指头向连恩比划,“我看见祭司先生的脸变成了狐狸,真的!而且胸印也在滴血,我的感觉不会错,他的身上有邪气,这就是我害怕他的缘故。”

  “见鬼的邪气!那一定是你的错觉,虽然艾德先生的眼睛又细又长,但和狐狸还有一些差距。”连恩没好气地说:“够啦,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你浪费掉了唯一的受印机会,并且还要延长一个月的禁闭期,值得吗?”

  毗格娜绞着手指,噘起嘴,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当时冲动的后果。

  她看起来很悲哀,身体还在发抖:“禁闭两个月,连恩,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了。”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连恩冷淡地回答。

  这一回,对于他的冷言冷语,毗格娜也察觉到了,她知趣地走向窗台,伤心地准备离开。

  “对了!”她想到什么,回过头说:“连恩,你要注意调毒门的两位老师,她们的头上会长红色的香菇,那可是有毒的!

  “哎,尽管我在别人眼中一无是处,可毕竟在这里生活多年,所有老师的课我都上过,这是作为一个前辈的忠告哦。”

  她刚跨了一只脚出去,又回头说:“啊!还有,千万别和撒丁太太同时进门,你一定会被门卡住的,因为她实在太胖了!”

  当她两只脚全都离开房间,踩在树枝上,唯有一只手还搭在窗台上时,她又叫道:“对了,连恩,还有……”

  “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啊?”连恩捂着额头,无力地叹气。

  “可是前辈的话还没有讲完……”毗格娜脸红道,她正想到一个更有趣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

  “别说了。”连恩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眼睛里仿佛有种淡淡的哀伤,“别说了,这都是谎言,其实,你从没上过任何老师的课吧?”

  毗格娜转过脸,怔怔地望他。

  连恩却低下头,无法直视她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

  事实上,连恩已经从苏珊小姐那里得知毗格娜的事。她撒了谎,早上也是,其实根本没有老师在等她上课,没有人愿意教她魔法。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担心在教了她魔法之后,一旦她转变成毁,将会变得更难以对付。

  而这也是为什么毗格娜魔力强大,极具天赋,魔法知识却少得可怜的原因。

  这一切,毗格娜一定早就心知肚明了,所以连恩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在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问道:“喂,你想学习巫术吗?”

  “啊?”毗格娜怯怯地问:“跟谁?”

  “……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