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恩背靠禁闭室的石墙,举起手舒展身体,沉重地吐了口气。
他看了看四周墙上的奇怪涂鸦,那里面有扭曲的脸、王冠,错误的日历,以及丑得像虫子一样的字母。
毗格娜用它来计算时间,可是她没学过算术,那种计数方式,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看得懂了。
他的视线又移向一颗黑发垂散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毗格娜正趴在床垫上,背部轻微起伏,发出有规律的鼻息声,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劳累和缺乏睡眠留下的痕迹。
连恩苦笑着想:“喂喂,我都还没喊累,你居然呼呼大睡起来!啊,我有时真怀疑,被关禁闭的人究竟是谁?”
换作往常,连恩非得拿书丢她的脑袋,大声勒令她爬起来,继续下一道魔法的练习。不过这一回,看在她学习成果令人满意的分上,他还是忍住了。
毗格娜已经学会了巫师的第五级魔法,他总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基础课程结束了,这实在值得庆幸,因为教导毗格娜是那样不容易。
在一开始,他回想自己当初学习魔法的情形,原封不动地照样搬来指导毗格娜,可他完全料错了,毗格娜是个多么顽劣的怪学生啊!
她可不习惯规规矩矩地学习,总是抱怨咒文又长又难,喜爱篡改单词,或者用奇怪而可笑的姿势放出魔法,弄得连恩哭笑不得。
她可以大声说:“你是个完美主义者,连恩,可我不是,我只要能放出魔法,管他姿势好看不好看、优雅不优雅呢!”
然而事实上,假如只是姿势难看也就罢了,她却压根连正确的魔法都放不出来呀!
经过三番四次失败,连恩不得不转换策略,改用“特殊”的方法指导她学习。
譬如说——雷系魔法,会发出柔和的蓝光,适合用在曲风缓慢、惆怅而缠绵的卡查舞曲上。
比如火系魔法,施放时双手爆发耀眼的火光,非常适用于热情激烈的波加舞上。
再比如,精神系魔法,通常会使人移动时产生微弱的叠影,能给舞蹈增添华丽的效果。
这个方法,不用说,立刻吸引住毗格娜,她深深着迷了,一边跳舞一边吟诵咒文。
奇怪的是,一旦和舞蹈配合起来,不仅姿势优美,咒文也一字不差,气得连恩大骂:“妳根本就是故意的!”
可毗格娜仍然我行我素,一说魔法就提不起劲,错误百出,用到舞蹈上却技巧精湛,充满魅力,就连连恩也时常诧异地瞪大眼睛,暗自赞叹。
最后,他不得不彻底放弃自己那套指导理论,放任毗格娜随心所欲地施放魔法,结果却叫他十分吃惊。
不到半个月,她居然把第一至第五级的所有魔法全学会了。
“唔……”毗格娜这时翻了个身,抱着连恩的脚嘟哝:“王子殿下……再来一遍嘛,来嘛……”
连恩感到有些欣慰,柔声对她说:“下次开始,学习第六级魔法吧,那可是真正的高阶巫术,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配合你一起练习。”
“呼……”回答他的是轻微的鼾声。
连恩生气地一脚把毗格娜踹开,大声吼:“我要走了!”
他站起来,拾起作为媒介的内衣,正要走进结界门,毗格娜倏然迷迷糊糊地念出一段咒文:“烈焰中的女神啊,将您的愤怒化为沸腾的火海,毁灭大地的一切生命,烈火地狱!”
“嗖!”
一道强烈的火光冲向连恩,他心里一惊,反射性地翻身躲开,魔法的火焰擦过他的手腕,重重地击在墙壁上,打出一个焦黑的大坑来,散发难闻的焦臭气味。
再低头看那条粉红内衣——这件倒霉的小内衣,现在已经被烧成了一团烂布,毫无生气地蜷缩起来。
“这、这……”连恩瞪大了眼睛,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楞在原地。
他又转身在半空中摸索,空气中什么也没有……
媒介被烧毁了,也就是说,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消失了……他出不去了?
“毗格娜!”连恩带有责难的吼声惊天动地。
“嗯?”少女从睡梦中惊醒,迷茫地揉了揉眼睛,用一副无辜的表情注视他,话还没完,就被对方一把掐住脖子。
“嗯什么嗯?可恶,你为什么会突然在梦里放出火魔法,还偏偏烧毁了那么重要的传送媒介?”
见毗格娜仍然一副茫然的神情,连恩气恼地抱住头,想了一会儿,无计可施,只好无奈地叹气:“天哪,我究竟为什么要签下那份合约,到这种鬼地方来啊?噢!我一定是中了某个人的魅惑术了!”
有只手轻柔地在他肩膀上敲了敲,连恩缓缓抬起头,毗格娜摊开手掌,掌心上是一条纤细的银质项链。
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冲着连恩眨了两下,微笑着说:“别发愁了,是命运把我们俩绑在了一起。拿去,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作为新的媒介,别再弄坏了……”
究竟是谁弄坏的呀?!还有,既然有项链,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害得他使用了半个月的内衣?
连恩夺过项链,攥在手心里,但他最想做的,其实是用魔杖敲毗格娜的头。
虽说有了新的媒介,可是连恩并不会结界术,现在又无法去求助吉耐特,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有人送早餐过来时,再想办法出去了。
可是,他私自进出禁闭室的事势必会被人发现,学院的惩罚是免不了了,连恩再次长叹,沮丧地想,这样一来他也会被关禁闭了。
“王子殿下,来!”毗格娜已经端端正正躺在床的一侧,空出一人位置,轻轻拍了拍身边,示意连恩躺过去。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或者难为情,反而兴高采烈,连恩简直以为她是存心施放那个倒霉的烈火地狱。
“不用了,我睡地板就可以。”他在床垫旁边躺下来,头枕着手臂,对毗格娜说,“被子借我一半。”
毗格娜害臊地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圈,时不时瞥向连恩俊俏的脸庞。她的心脏扑通直跳,脸颊绯红,心里盘算着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哎呀?连恩真的动起来了,他向这里靠近了!
毗格娜险些尖叫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心里紧张得要命。
她闭紧眼睛,感受到连恩的鼻息——他的脸,接近了,接近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打碎她的幻想:“喂,别仗着自己人短,就把被子横过来盖啊!”
“虾米?”
连恩指着自己的脚跟:“你看,我的腿都露出来了。”
“呜……”希望破灭的毗格娜,噙着泪,默默把被子竖了过来。
早晨的时候,毗格娜叫醒了连恩,声称送早餐的老师快要来了。
“早安,亲爱的!”她温柔地把小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连恩缓缓睁开眼睛,一脸憔悴。他发觉自己眼皮沉重,浑身僵硬,脊梁还伴随间歇性抽痛,感觉糟透了!全怪这个受诅咒的空间……
上帝啊,昨晚上,他究竟翻了几次跟头啊?
迷迷糊糊盯着毗格娜看了一会儿,连恩一边呻吟一边翻了个身,把脸贴住墙壁。“啊,我头疼,别吵我!”他含糊地说还要再睡一会儿。
毗格娜惊讶地张大嘴,突然觉得这样的连恩有趣极了,她咯咯直笑,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用哄孩子的口吻说:“我是不介意多欣赏一会儿你的脸啦,倘若无人打扰的话,我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凝视你直到另一个天亮……
“但是,万一被老师撞见了那可不太妙。所以起来吧,连恩,噢,别发你的起床气了。”
见鬼的“起床气”……哎,这个粗神经的秘咒师!每小时一次的空间旋转为什么对她不起作用?
连恩心底抱怨,对她不理不睬。
“要不要喝水?”毗格娜体贴地问。
“要。”
连恩刚转身,就被毗格娜强行拖起来。他头痛欲裂,开始怜悯自己……
我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虽然暂时职业不明,但终归也是个正常的巫师,为什么非得和这样一位不正常的姑娘,一起待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禁闭室里?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朦胧的铃声。
“这是什么?”连恩边喝水边问道。
按惯例,送早餐来的人是结界门老师盖亚。
他是个不苟言笑、务实、缺乏想象的中年人,对学生从来不讲情面,但同时也继承了旧时代绅士的传统思想,因此假如禁闭者是个女士的话,他会在踏进禁闭室的前一刻,摇响手中的铃铛,通知屋子内的人他来了,以便对方稍做准备。
铃声由远及近,很快传入房间,毗格娜跳了起来,急匆匆把连恩拉到墙角。“站在这里别动,连恩,这次我会帮你的。”
她踮起脚,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戳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顿时一股凉飕飕的风吹散了连恩的额发。
“现在只有我能看到你了。”毗格娜说。
“这是什么咒语?”连恩紧张地问:“为什么我从没听过?”
“这个叫作‘捉迷藏作弊术’,你当然不可能听过,因为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作弊术?别开玩笑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连恩使劲磨擦额头,就要走过来。
“嘘!他来了!”
结界门无声地打开,大胡子老师盖亚先生端着两个盘子走进来。
见到毗格娜,他把早餐递给她,转身要走,却被毗格娜拉住了衣袍。
“等……等等,老师,我有话跟你说,一会儿就好!”说话的同时,她拼命朝连恩使眼色。
盖亚先生疑惑地回头看,眼神却毫无焦距,连恩僵在原地看着他,做好即将受罚的准备。然而盖亚只是冷冷地扫视四周,对着一整片乱七八糟的涂鸦表示不满,压根没有注意到他。
太神奇了,毗格娜的作弊术!
这也是幻术的一种吗?连恩不觉心想,也许她真是个天才也说不定。
“谢啦!”对着她做了个感谢的手势,他悄悄从洞开的结界门溜了出去。
一踏出门,连恩便大感不妙,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大胡子盖亚老师打开那扇结界门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假如那是个他不能或者不适合进入的场所,那么此刻他贸然走出去,情况恐怕会很糟糕。
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因为结界门的另一头,恰好是学院祭司艾德先生专属的祭祀大厅。他来到那个房间的时候,艾德先生正和一位陌生的女士低声说话,女士则悠闲地给鸟儿喂食。
连恩就站在房间中央,表情僵硬地注视他们,早晨的阳光照耀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使他浑身不自在。
他想到多年以前在某个贵族宴会上,自己因为弄错了礼服的颜色而遭来异样眼光的经历,当时那种恨不得找条缝进去的心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该怎么解释呢?那个笑起来像狐狸的祭司艾德,会冲他说什么呢?
连恩紧张地想,他实在不希望刚来到学院就被罚去禁闭室。
他的脑袋里同时转了好几种可能发生的事,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发生,屋子里的人仍然继续他们的谈话。
连恩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顿时松了一口气。
呼……原来如此,毗格娜的作弊术还在。
那个迷糊的家伙,没想到也有如此管用的招数,但话说回来,作弊术算什么咒语名字?太难听了,下次一定要叫她换掉。
虽说暂时是安全的,但通常幻术的时效都很短,假如不趁此机会快点离开的话,一旦作弊术失效就来不及了。
连恩正寻找祭祀殿堂的出口,一个熟悉的名字使他迟疑。
“……那么,毗格娜的事就拜托你了,艾德先生。”陌生女士说道,同时递给巫师一颗红色的胸印,补充说:“我可不希望接连两次失败。”
连恩不自觉留神起来。
胸印?失败?这是怎么回事?
好奇心使他一时无法挪步。
艾德接过胸印,在指尖上把弄着,笑了笑说:“毗格娜大概是嗅出了我身上的气味,才会吓得逃走,那孩子的感觉十分敏锐,所以我不敢保证这次一定会成功,但我会尽力。”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艾德先生。另外,我也感谢你,替我搜集了那么多可爱的饲料。”
“愿意为您效劳,小姐。”艾德先生殷切地回答。
陌生女人站起来,呵呵笑了两声,走到鸟笼边,打开笼子把鸟放出来。
由于长发遮面,连恩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却清楚地看到,这些鸟个个奇形怪状,丑陋不堪,全是低级恶魔!
他立即捂住嘴,以防自己不留神发出叫声。
但这些还不是最惊人的,他下意识握紧拳,瞪大眼睛,视线跟随着满屋子乱飞的恶魔。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他有理由相信,在一段充满谜团的对话、奇怪的笑声、以及不该出现的恶魔之后,必定要发生什么叫他震惊的事。
果然,事情默默地发生了。
陌生女士叫出了她的召唤兽,一只漆黑的毛茸茸的怪物,她抚摸着它的脑袋,看着它撕裂恶魔们的身体,狼吞虎咽。
连恩这才明白,女士所谓的饲料,并不是鸟食,而是这些像鸟一样的恶魔。
“胃口真好!”艾德眯着眼睛,面带笑容夸赞召唤兽。
“是的,多么可爱的孩子!”女士再次发出怪异的笑声,和召唤兽的咀嚼声混合在一起,产生毛骨悚然的效果,“可这些食物对它来说实在少得可怜,假如能够吃掉毁……”
“嘘!”艾德先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虽然陌生女士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恩仍然清楚地听到了最后一个词——毁!
他立刻变了脸色,浑身绷紧,心脏剧烈跳动。这个以恶魔为饲料的恐怖老女人,居然在打毗格娜的主意!
艾德先生放下手指,示意陌生女士守口如瓶,他仍然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它的确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我不得不说,它真调皮,一定是您把它宠坏了。”
“这话怎么讲?”
“它喜爱把吃剩的尸骨残渣到处乱丢,容我向您抱怨,这个习惯可不太好。”
艾德先生看着疑惑的女士,进一步解释说:“您的召唤兽把残骸藏在了一幅油画后面,结果被人发现了。”
说到这时,连恩的心里“咯咚”一声抽搐起来。
“看来这所学院里,有只嗅觉灵敏的老鼠。”
“不错,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那只老鼠在发现了恶魔尸骨之后,不仅不声张,反倒用幻术掩藏了起来。”
“真是个可爱的举动!”
艾德先生耸了耸肩,笑起来:“您也这么认为?那么,倘若我告诉您,这间屋子里也有只老鼠,您会怎么做?”
“咚!”连恩霎时停止呼吸,他听见了心脏沉下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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