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耐特从结界门的另一边跌了出来,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床柱的一角恰好磨蹭到他的伤口,疼得他满脸冷汗。“呜,下手真狠毒!亏我还曾经觉得她们只是空有女王的架子而已。”
他挣扎着坐起来,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的手有些抖,满身的疼痛让他呼吸困难,而且头脑也不太清醒,他不确定下一刻是否会直接昏死在地上。
“我怎么会凄惨到这个地步呢?唉,不过我毕竟是活下来了……”他十分庆幸地跟自己说。
既然他已经成了骑士团成员口中的“叛徒”,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吉耐特想,他不会牵连到什么人的。
汉萨是个好男孩,没有人不喜欢他,虽然帮助了叛徒,但再怎么说他都是魔法使,多罗小姐和苔依小姐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亚丝太太是个结界师,她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更何况她在骑士团的地位崇高,谬夫人不会蠢到下令去追杀她老人家。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连恩他们了——吉耐特深刻意识到,他现在应该与他们站在一起。
“我得去告诉连恩,战斗开始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吉耐特自言自语说,“趁我还有力气的时候。”
他打开门,走近连恩的房间,房门底下透出的光线告诉他,连恩还没有睡。他正想敲门,就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声,顿时缩回了手。
其中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毗格娜——除了她之外,不会有女生敢从窗户爬进男生宿舍。
吉耐特听到她用带有浓重鼻音的语调,发出一阵阵呻吟声:“啊,好痛哦,连恩,你能不能轻一点?”
“我已经够轻了,”连恩回答,“你就不能忍耐一会儿吗?很快就不痛了。”
可毗格娜的叫声更加惨烈:“你骗人!”
吉耐特心想:连恩,你终于变成禽兽了吗?
他干脆直接省略敲门,砸开门锁,不假思索冲了进去,大叫道:“给我住手!你这个……”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到末尾音犹如蚊吟般,畏畏缩缩消失在喉咙间。
“吉耐特,把门关上,整幢楼都听到你的声音啦!”连恩没有看向他。他的手里握着一卷白色绷带,正忙不迭在毗格娜的手臂上绕圈,毗格娜则哭哭啼啼地看着两块夹板,那就是使她发出呻吟声的罪魁祸首。
“发、发生了什么事?”吉耐特赶忙用干咳来掩饰窘迫,关上门,安静地站在一边。我真是太蠢了!他跟自己说。
“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了胳膊,还忘记了怎么施放治疗骨折的魔法。”连恩说。
“这不是我的错,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毗格娜擦拭红肿的眼睛,“我敢肯定,她们一定是在嫉妒我。”
“总之,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回事。”连恩耸耸肩,用一副心知肚明的口气对吉耐特说,刚转过脸,看到吉耐特的模样,不禁目瞪口呆。
毗格娜也惊叫道:“天哪!吉耐特,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去跟老虎打架了吗?”
“是的……是两只母老虎。”吉耐特露出十分可怜的苦笑,“这件事说来话长,在这之前,毗格娜,你能不能帮我稍微治疗一下?”
在毗格娜用治疗魔法为吉耐特愈合伤口的这段时间,吉耐特为他们讲述了一小时前,那段记忆犹新的经历。
起先,连恩单纯的认为他在执行骑士团的某项任务,只是碰上比较厉害的恶魔,才伤成这样,但在吉耐特说出谬夫人所下的追杀令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吉耐特越说脸色越阴沉,连恩也是,他那灰色的眼睛显得更忧郁了。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连恩低声说,“在亚丝太太还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在骑士团内部制造分裂,并为我们募集更多同伴之前,谬夫人竟已抢先一步展开行动了。”
吉耐特点头表示同意:“而且,谬夫人的身体虽然遭受重创,却没有生命危险,她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力量,就好像她是真正的“毁”似的……”
毗格娜按在伤口上的手,微微抖了抖,她小声为自己辩解,有点不快乐:“我知道大家都不相信,但事实上我绝对不会伤害人,任何人都不会。”
“当然,你和谬夫人是不一样的。”吉耐特和颜悦色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在你面前,让你帮我治疗。”
“可我的治疗魔法是使用暗影力量的哦。”毗格娜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吉耐特,想要从他温和的脸庞上找出令自己安心的东西。
吉耐特笑着抚摸她的脑袋:“是的,但是它比神圣魔法更有效,我已经不太疼了。”
毗格娜显得很得意,在椅子上左右不停的扭来扭去,差点忘记了她的一只手还是断的。
连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想到上次在七重天里变成暗影姿态的谬夫人,他的眉头就揪紧,烦恼像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
吉耐特知道他在想什么。
“多可怕的力量,若不是亲眼见到真是无法想像!”吉耐特感叹地说,“还记得吗?”
当时,连恩、毗格娜还有洛韦斯三人联手,施放了暗影第八级的“死亡之触”魔法,而且妖精王海比还集合了整个七重天的妖精之力,使用加强系咒文,增加了十倍的魔法威力。
但结果——也只是刚好抵销了谬夫人身上的暗影外壳而已,然后,她恢复成普通人的模样,从七重天的裂缝里逃走了。
“我敢说我尽了全力,洛韦斯也一样,再加上毗格娜那惊人的魔力……”连恩说,“三道死亡之触的十倍,这样的威力足以杀死任何一个人类了。”
“这代表谬夫人早已不是个人类了。据说她的外表从三十五岁起就没有变化过,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搞不好已超过一百岁了。”吉耐特说,“我想知道的是,那么强大的暗影力量,她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她通过前任索布里特——修依。托瑞,吸取了前任秘咒师——那塔莎的力量。”连恩说,但他不确定对方是否也从他的身上,吸取了毗格娜的力量,如果是这样就不好了。
吉耐特说他知道这种说法,但是他想弄清楚的是,这种复杂而匪夷所思的过程,谬夫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连恩一声不吭。事实上,除了修依在墓碑上留下的那段影像之外,再没有任何途径去了解当时发生的事,该拜访的人全都拜访过,该调查的地方也全都调查过了……
不,除了一个地方。
连恩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近书桌,拿起一封信。
这封信是早晨收到的,他白天忙于上课,以及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贵族小姐,晚上又碰到跌伤了手臂的毗格娜,始终没有时间来读信,现在他觉得心情烦躁,正好需要读些东西让他平静下来,所以便剪开信封,抽出两张薄纸。
信是古兰蒂城堡的女佣总管图拉鲁太太写来的,信上说,她在打扫老爷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欠条。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古兰蒂老爷那样乐善好施,类似的欠条数也数不清,不必大惊小怪。
但图拉鲁太太说,由于这笔钱数目不小,而且右下角没有署名,只是盖了一个图章,所有的女佣一致认为,应该让少爷看看,所以她写了这封信并附上欠条,希望少爷能告诉她们该怎么处理。
连恩把视线移到第二张薄纸上。欠条的字迹非常潦草,数目是五千金币,果然没有署名,让他在意的是,那个图章非常陌生,他不记得在认识的贵族当中,有使用这种花纹式图章的。
“怎么了?”吉耐特看他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不禁问道。
“没什么。”连恩回过神来。这件事和谬夫人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而且搞不好只是某个仆人的恶作剧呢,他这样想着,把欠条随手一丢,坐下来开始回信。
毗格娜好奇地凑近他,看着他用羽毛笔写字,在确定没一个字看得懂之后,她用没受伤的手拿起那张欠条,颠来倒去地看。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图案。”她在一旁嘀嘀咕咕,“有两条细细的缎带,一串凤仙,还有一团像是卷心菜的东西……”
连恩继续写他的信,心不在焉地问:“哦?你认识这个图章?我真的很好奇,你会在哪里看到只有贵族才使用的图章呢,你的莱特叔叔的书桌上吗?”
毗格娜看着天花板,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我想是在艾德先生身上。”
“艾德先生?”连恩停下笔,惊讶地转过头,有一滴墨水落到了信纸上,他也没去理睬,“你确定是他吗?”
“是啊,我今天从楼梯摔下来时,是艾德先生把我扶起来的,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挂了一条项炼,坠子上的图案和这个很像。”
连恩瞪大了眼睛,和吉耐特面面相觑。
吉耐特摇摇头,说他从没见过艾德先生的项炼,所以无法判断毗格娜说的是不是真的。
“吉耐特,”连恩突然想到什么,“我从来没注意过,艾德先生的姓氏是什么?”
“莱奥维勒。”
“艾德……莱奥维勒?”一瞬间,连恩从椅子上弹起来,震惊使他几乎说不出话。
“这个姓氏有什么问题吗?”
“噢!有很大的问题,实在是太糟糕了!”连恩抱着头直叹气,原本就很痛的脑袋,这下子痛得更厉害了。“莱奥维勒,这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氏。”
尽管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可能会听到有史以来最惊人的秘密,被迫接受一个自己非常讨厌的人,或者假装接受,然后上演一段可笑的认亲记!
噢,尽管有无数个不情愿,尽管他的情绪糟糕得不像话……
连恩还是决定去见见艾德先生,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熬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第二天一早就火速跑上钟楼的顶层,直冲祭祀厅的大门。
每当有白色面具卫兵上前阻拦他时,他就对他们叫道:“走开!假如你们记性还不坏的话,就应该知道我后面有位催眠大师!”趁着卫兵不知所措之际,他毫不迟疑地往上攀登,把台阶踏得“吱嘎吱嘎”响。
然而可惜的是,祭祀厅的大门敞开,艾德先生并不在里面。
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白色大厅,连恩酝酿了一晚上的矛盾情绪无处发泄,叫他又生气又沮丧。
他转而来到苏珊小姐常驻的休息室,指望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苏珊小姐对待连恩非常客气,一方面她喜欢聪明而优秀的学生,从见到连恩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坚定地把他归类到天才型学生中;而另一方面,关于英雄雕像那件事,她也对连恩抱有歉疚感,很替他惋惜。
因此她表现出独身老姑娘特有的那种矫揉造作的温柔,微笑着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你说艾德先生?”苏珊小姐说,“啊,几天前他就不在学院里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可以帮你查一查。你知道,当杂务老师最大的好处就是,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连恩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尽量不去看苏珊小姐的笑容。
在苏珊小姐埋首于一堆记事簿的时候,连恩试着打开话匣,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艾德先生。
“说实在,苏珊小姐,您虽然是学院里最年轻的老师,却也是最能干的,从来没有哪位老师像您这般叫我钦佩。”
连恩心想:上帝啊,请原谅我撒了大谎。
“真的吗?呵呵呵呵,这是我的荣幸。”
“是真的,没有人能拥有您这样热情和严谨的工作态度。”
连恩在心里补充:也可以说成是火爆和死板。
“但您为圣玛度学院付出那么多,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点,严厉的老师总是这样不讨喜对吧。”
苏珊小姐抬起头,眼底里噙着被人了解的热泪,她一边抓着连恩的手,一边掏出手帕擦眼角,“你说得对极了,孩子,你叫我又高兴又难过。”
“呃……”连恩悄悄抽回手,走到沙发的另一边,“相比之下,祭司长先生就轻松多了,不是吗?”
“没错!他只需要笑着对每个人说:上帝会宽恕你的!噢,他那样的大人物根本不会了解我的辛苦。”
“也许他能了解,他也非常年轻,和您差不多吧。”连恩试探地说,“而且也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他在学院待的时间只有三年,而我却已超过十年了。”
三年?连恩想,这么说来,艾德先生是和毗格娜同时进入学院的。
“可是我听说,神职人员必须经过普通祭司、侍从祭司、吟咒祭司、大祭司等等职位,一步一步升上来,最后才能成为祭司长,我以为这至少需要花上十年的时间……”
他这样一说,就如同猛然拧开了一个水龙头,苏珊小姐的话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他是由一位更有势力的大人物推荐进学院的,我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不过……”
她压低声音,若有所指地说,“有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照章办事,这个世界就是有这么多讨厌的地方!噢,我不能告诉你那位大人物是谁,连恩,你最好不要踏进那些肮脏的泥淖里,你会受到污染的。
“这倒不是说我本人有什么偏见,那些所谓的有力人士也好,普通的神职人员也好,我向来都是平等对待的。这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对贵族和平民全都一视同仁。”
“是的,所有人都应该向您学习,您真是大公无私,把爱平等地分给每一个人,”连恩停顿下来,补充说,“除了毗格娜之外。”
苏珊小姐咯咯地笑,表示赞同。“那当然,她可是会变成毁的怪物啊!”她强调说,“学院里本不该出现这种危险分子,假如不是那个错误的决定,我根本不会把她带进学院里。”
“错误的……决定?”连恩插话道。
“老实说,”苏珊小姐耸耸肩,“当初叫我去安冬那兹镇接毗格娜的人,就是艾德先生。我只能这么做,虽然我也怕得要死——据前任杂务老师的说法,毁发作起来的样子,真是可怕得难以想像……”
“前任?”连恩看着她,“可您说过,您亲眼看到过毁。”
“噢,我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大概是为了让你提高警觉,或者恐吓一下毗格娜……我记不清了。”
苏珊小姐局促地低下头,故意装作忙碌的样子来掩饰心虚,“事实上我根本不可能亲眼看到毁,那件事发生至今,已有十六年了。”
连恩皱起眉,还想问什么,却被苏珊小姐打断了。“看看,我找到了!”她大声说,显然想快点结束谈话,“艾德先生在三天前离开了圣玛度学院,前往卡桑卡的某个小镇。好了,我对你说得够多了,现在我必须去工作。”
在连恩发出声音之前,苏珊小姐飞快收起记录簿,放回到桌上,然后迅速离开了他。
这天夜晚,毗格娜和吉耐特又聚到连恩的房间,为决定今后的应对方案而展开热烈的讨论。
吉耐特的伤还没痊愈,脸色不好,而且大雨使他有点发烧,他躲在连恩的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时不时打断连恩的话,说出他的意见。
“如果你担心隐蔽问题的话,那实在太多虑了,骑士团的魔法使当中,只有我一个是结界师,而副团长中的结界师亚丝太太,又站在我们这一边,我敢肯定,只要有我们在,没人能追得上来。”
毗格娜的骨折也在治疗当中,医疗室的圣疗师跟她说,最少需要两天的恢复时间,因此她仍必须带着两块夹板和一堆白色绷带走路。
对于连恩的主意,她全部赞同,并且表示,她可以跟随他到任何地方。“我愿意去你的古兰蒂城堡,”她快乐地说,“虽然贵族和艾德先生这两样都叫我害怕,但只要有你就够了。”
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完全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烦恼或欣慰中,忽略了屋子外的动静——事实上这个时候,音正从连恩的房门前经过。
“这么晚了,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呢?”音摸摸翘在额前的头发,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走向厕所。
他想,在他回来的时候,可以以参议大臣的身分加入他们的行列,如果他还不太困的话。
厕所的门开了一小条缝,魔法的微光从里面映射出来,在走廊的墙壁上形成一串舞动的光点;门和墙之间的连接部分,十分老旧,每当有风吹过,就会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听起来好像有谁在笑一样。
“我进来啰。”音含糊地说,推开门走进去,有个东西堵在前面,让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那是个丑陋的庞然大物,一眼看上去就像个雪人——肚子滚圆,分成上下两截,头却又小又尖,眼睛鼓鼓地在两侧凸起,长长的舌头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
音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能称为舌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个人类就对了。在音看着庞然大物的时候,对方也转过一只眼睛,不怀好意地回瞪他。
“恶魔?”音从睡梦当中清醒过来,一边在睡衣底下摸索魔杖,一边摆出幻术师的架式。
“噢,见鬼!谁在上厕所时还带着魔杖的?”他抱怨道,退后一步开始念咒文,“绯红天空的迷幻,百色草的迷幻……呜!”
他的后脑勺突然遭到硬物猛烈敲击,顿时失去意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真是太失礼了,居然把我可爱的召唤兽和恶魔相提并论!”
身后有个声音低低地说,“年轻人,别怪我,要怪就怪这所学院的学生连恩吧。”他弯下腰,把音放在庞然大物身上,自己也跨坐上去,然后打开窗户,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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