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趁江宁与荆襄霍氏交接荆北城池、霍氏兵马集于彭泽渡江、江宁兵马尚未完全进入荆北之际,悍然进兵越过彭蠡湖界。江宁宿卫军损失惨重,近半主力被困彭蠡湖与荆山之间。
听子阳秋口里将消息说出来,许景澄、应明俞、应纨儿震惊不已。
应纨儿望了许景澄一眼,许景澄迟疑片晌,与子阳秋说道:“方便见邵先生?”
“此时?”
许景澄点点头:“正是此时。”
子阳秋说道:“应先生与景澄也不算外人,我这就领你们去帅帐。”
应明俞听了一怔,帅帐正进行紧急军议,子阳秋不通报一声,就做决定,想必徐汝愚或是邵海棠料得他们会在此时求见。
许景澄神色一黯,暗道:或许没有相见的必要。手微微一紧,侧首看见应纨儿温柔的眼神。
许景澄微微一叹,说道:“有劳子阳先生了。”
徐汝愚面朝空空如也的帐壁出神,过了片晌,才转过身来,脸上没有惊讶,指着左列的长案,说道:“应先生、景澄兄,请上坐。”又与许景澄说道:“景澄兄,我也有儿子了,单名一个显字,与策儿一般大小,他们能成为兄弟,不需我们走上这许多的弯路。”
许景澄望着徐汝愚清澈明亮的眸子,感觉到里面真挚恳切的情义,鼻头酸楚,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徐汝愚头顶上方的空处,一时间感慨万千,长叹一声:“十年一觉梦是非,醒时才晓心归处。汝愚、邵先生不弃景澄,景澄……”却硬咽不成声。
邵海棠在旁说道:“晨间闻得景澄来见,汝愚欣喜若狂,碍于东竹岩行程,先让我与景云归营,未料还有荆北这大煞人心的消息传来。”
南闽会战结束之后,徐汝愚领兵北还谋新安、江宁,许景澄梗于旧事,由许照容率领旧部归附江宁,而许景澄只身而走,数年不知音讯。再次相见,许景澄竟是与南下的流民一齐被堵在去江宁的路上。
许景澄率流民南下,对江宁已无怨意;奈何江宁封锁南下的路途,别有所谋。许景澄在龙游滞留数月,常言:旁观者清,这数月来也渐渐窥出东海之战里的蹊跷来。
徐汝愚说道:“事到如今,景澄也应看到,我与东海议和,顺理成章。”
许景澄说道:“我到今日才晓得应是如此,惭愧了。”
徐汝愚摆了摆手,说道:“若无荆北变故,枋山之战也不可避免。”
陈预与南营万余兵马让江宁大军团团围团,徐汝愚虽然是江宁之主,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网开一面。南平兵出荆北,想来是徐汝愚谋算之中,只是代价未免重了一些。
许景澄望了徐汝愚一眼,暗道:已有雄主的手段。
徐汝愚说道:“别情容日后再叙,眼下有许多事要做。”走上前来,定睛望着许景澄,说道,“愿景澄兄助我。”
许景澄与应纨儿对视一眼,微微一叹,说道:“景澄一人之力绵薄,若为流民故,愿尽心。”
许景澄几经挫折,性子至刚藏柔,大将之才,然而不愿领兵征兵,徐汝愚心里略有些失望。念及许景澄愿在江宁供事,已是不易,其他事强求不得,徐汝愚淡淡一笑,说道:“流民之事,劳烦景澄与应先生了。”说到这里,朝应明俞拱了拱手。
应明俞忙起身回礼,说道:“我等识得流徙之苦,能稍尽绵薄之力,正合心意。”
徐汝愚微微颔首,返回长案之后,盘膝坐下,一边思虑,一边说道:“霍氏近三万残军,已入江津境内。当初易封尘予霍氏十日时间将残军撤出荆北,南平恰在此时攻来,大概易封尘正急于消除某些误会。宿卫军主力被困荆北,可要求江津予以方便。”
子阳秋说道:“易氏特使应在来白石的路上。”
应纨儿暗道:荆襄霍氏式微,江宁经此挫折,却不伤根本,江津与荆襄之间有衡山之险,易氏只怕更急于消除江宁的误解。这江津易氏也被牵扯进来了。
徐汝愚沉吟片刻,说道:“我暂不见江津来人,子阳秋你去截住江津来人,与之返回江津。”
子阳秋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徐汝愚说道:“霍氏侵荆北将近十载,荆北物力耗遏,肖乌野、李公麟等部无法在荆北筹措粮草,时机延误不得。历阳与彭泽有荆山相隔,荆山虽有东平陉、弋阳陉、婺源陉等通道可入荆北,但是地势皆险,凤陵行营虽有精兵,却无处使力,牵制不了多少南平的兵力。当务之急,惟是从江津借道,水陆并进,威胁彭泽,将南平在荆北的兵力都吸引到彭泽来,减轻肖乌野、李公麟等部的压力。”
“从江津借道?”
徐汝愚点了点头,又说道:“南平大军能潜至荆山西麓,与袁隆义有莫大的干系,荆南联盟百余世家,袁隆义焉能一手遮天?”侧头望向赵景云,问道:“袁隆义与元矗师出同门的消息,可曾证实?”
赵景云回答道:“静湖传系,非静湖宗子,不得知全貌。司闻曹费尽心力,却不得窥其径。袁隆义此时助元矗,乃是畏惧江宁坐大,尚不能确定两者关系。景云以为,不需司闻曹出力,不需多时,自会有消息风传天下。”
“哦?”
“元矗尚不足与容雁门争权,此次背逆容雁门的意图,出兵荆北,主要有公良友琴与许伯当的支持。公良友琴、许伯当仍是容雁门一系的将领,不会轻易就让元矗拉拢过去。元矗要扩大权势,惟有长期在荆北开辟战场一途,但是还能不能获得公良友琴、许伯当的支持就两说了。”
邵海棠说道:“容雁门领兵在外,北面与霍氏用兵甚频,此时与我江宁再起战端,只要我军锐意进取荆北,南平大概就会有暂避锋芒、将荆北还给江宁的声音了。”
赵景云笑道:“南平众人未免不贪荆北之地,只是力有未逮,若是袁隆义表明立场,形势又是一变。当务之急,乃是加紧分化荆南世家联盟,不要让袁隆义将荆南世家联盟的势力一起拉到南平那边去。”
徐汝愚说道:“传召刘观武堂,使其渡江来见。”
赵景云问道:“大人欲用三苗?”
徐汝愚点点头,说道:“令即墨明昔将溧水、宣城等地卫戍军北移至凤陵,三苗兵力则往云岭北麓集结。”
邵海棠问道:“让宿卫军从荆南借道突围?”
清江卫戍军北移,三苗又在云岭北麓集结兵力,吸引荆南兵力到两边的边境去,让出中间的空隙好让宿卫军从中部突围。
“荆南山地陡峻,林深路险,欲走荆南、翻越怀玉山,有些困难啊。”徐汝愚稍稍顿了顿,说道,“速派人去弋阳,征询肖乌野、李公麟等人的意见。”
见众人无异议,徐汝愚又说道:“令在三水、静海以东海域游弋的水营战舰返回静海,紧守江水入海口,江宁水营即刻整师西移,溯江水而上,到芜州待命。令樊文龙率领两万余杭精锐东移至新姿、龙游之间,令张仲道不顾一切代价,需在和议传至新姿之前,攻克新姿。”说到这里,脸上神情稍缓,侧面望向许景澄、应明俞,说道,“流民之事,需与陈预当面合议,应先生、景澄,明晨与我去见陈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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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愚亲自率领的四万兵马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一击,数日来,陈预领兵数次突围,都被密集的箭雨挡了回来。随着江宁大军在外围修筑工事日益完善,陈预欲凭己力突出重围的希望也日渐渺茫。
轻云烘月,流辉如水,陈预领兵出枋山南营,不出三十里就让江宁大军合围住,将营地驻在一片茂密林子的南边,中间隔着一条清浅的溪流。
江宁的前哨营火只隔着两箭距离,陈预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心里透出一股悲凉。
决战时机已失,派兵过来解围只会让徐汝愚各个击破,如今惟能过来解围的便只有张季道手中的六千骑营。
枋山北营被毁,刘昭禹率领北营主力撤出青池的同时,张季道也从海陵撤兵,退回到泰如府南境。过去数日,直至江宁大军将陈预所部围得滴水不漏,也不见张季道移兵西向,过来策应解围。
两百里内没有援军接应,便是强行突出重围,也避免不了被江宁骑营突杀的命运。陈预心里尤是奇怪,被围数日,却不见江宁派人过来邀降。
陈预暗道:徐汝愚却有自知之明,知我不会屈降,也不做这无谓的事情。
长叔寂一路巡营走来,见陈预隔着简陋的木栅眺望夜色深处的江宁大营,背脊微曲,却有几分萧索,微微一叹,走了过去。
陈预轻声说道:“遥想当初,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这般情形?”
长叔寂微微一怔,想起东海时,徐汝愚在帐下虚心求教的模样,唏嘘不已。
陈预说道:“江宁在侧,陈氏永无制霸天下的可能,便是割据一方,也惟艰难。却是大哥看得明白,脱身而走,不为陈氏所累。”
长叔寂望着远处明灭的营火,说道:“徐汝愚就在此地营中,却避而不见,殊为可恨。”
“万嵘叛出江宁,东海纳之,致使徐汝愚延误出兵南闽的时机,使得漳台郑、周等家几遭灭族之祸,南闽一系不会不恨我陈氏;东海兵围彭城,致使幽冀之危成了死局,蔡氏一系不会不恨我陈氏。徐汝愚出来相见,又有何益?”
长叔寂长吁一气,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说道:“江宁兵围此处,数日却无动作,虽然外界消息递不进来,我隐约觉得有些异常。”
陈预说道:“有何异常?张季道惟待我死,好揽大权;江津易氏被江宁压制得不敢动弹。” 惨然一笑,“子寂,明日与我前去叩营,只求保得这万余将士的性命。”
长叔寂看他眸子,晶莹的瞳子里积着将死的阴郁,骇然失色,说道:“未到最后一步,何必如此?”
陈预淡然说道:“营中只有三日积粮,天下谁能在三日内破去徐汝愚的围兵……”
长叔寂叹道:“罢了、罢了,我陪你就是,好有伴喝酒。”
陈预身为东海郡都督、陈氏宗长,惟有战死,而无屈降;惟有陈预身死,被困此间的万余将士或能活命。
陈预、长叔寂心志已坚,心里凄凉便淡了许多,站在营前也不归帐,只待天边白日浮起,好壮烈战死沙场之上。
天光渐开,营火已残,四下里流溢着青蒙蒙的光,马蹄踢踏,如春雷由远及近,不多时,百余名骑士从远处的薄雾里钻出来,经过江宁大营的前哨也不稍停,径往此间过来。
陈预、长叔寂面面相觑,只见百余骑隔着一箭距离停了下来,分成两列,数骑从中间缓缓驰出,停在众人之前。当中一人跳下来,又往前走了十余步,隔着薄薄的雾霭,抱拳说道:“江宁徐汝愚,前来拜营。”
声音不高,却似响在耳侧,感觉隔着这么远徐汝愚的眸光落在自己脸上,陈预却怔在那里。
长叔寂望过去,不单徐汝愚一人,前时苦不得见、江宁在白石的重要人物差不多聚集在此,邵海棠、方肃、赵景云等人也稍稍站前数步,立在徐汝愚的身后。看见许景澄时,长叔寂心里又是一惊,暗道:这厮心高气傲,怎么如今也投了江宁?
恍然片晌,陈预回过神来,让人打开左边那道简陋的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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