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奎身经百战,虽然没有和西洋炮舰交过手,不过也知道对方的火力强大,射中船体哪里,是谁也摸不清楚的事。与其躲在船舱里莫名其妙的被砸成肉饼,到不如在船头死个痛快。
说话间郑军舰船已然驶入台北水师的大炮射程,施琅看着密密麻麻飞速冲来的敌军舰船,皱眉道:“开火!”
他一声令下,二十二艘上装备的数百门火炮一齐发射,整个海面上顿时被火炮和硝烟笼罩,震天价的巨响过后,对面的郑军舰船已大半被击中,或有穿透船体而过的,或有砸中桅杆的,或有击中甲板,虽是无法看到对面船只的具体情形,却也是此番炮击威力不小。
那郑军舰船虽也有数十艘装备了火炮,面对对方如此凶猛的炮击,却暂且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佛郎机和虎蹲炮皆是明朝仿制和自制的火炮,射程和弹丸大小远远不及台北各舰,郑鸿奎咬牙忍着,无视手下纷纷要开炮还击的请求,他知道此时开炮,只是成为对方的笑柄罢了。
他虽苦忍,施琅却是得理不饶人,他知郑军必然无还手之力,越发令各舰拼命击发,只要炮不炸膛,便不准停止。待看到郑军舰船虽已被击沉十余艘,其余带伤的也是不少,只是离的越发的近,可以清楚看到对方的船首绑定了削尖的粗木,勾索,显是用来冲撞和勾住已方战船,用来肉搏之用。施琅一声冷笑,令道:“传令炮手,改用开花弹,描准敌船人群密集的地方,开火。”
他知马上就需面临千年以来最传统也最惨烈的登船之战,虽然郑军舰船目下受创严重,又需接受下一轮开花弹的人员杀伤,即便如此,以残余郑军的骁勇及海上搏斗技巧,却也不是舰面上的水师官兵可以承受的。他料敌军指挥官想来也是打的这个主意,现下他们就算损失再大,只需一会跳上船来,将船上所有人杀光,夺了舰船回去,仍是大功一件。
又凝神细看片刻,见敌船上火光四起,弹片横飞,无数勇力过人的好汉子还未及挥舞一刀,便被从天而降的炮弹夺去了性命。施琅此时已是屡经战阵,虽然眼前是血肉横飞,他心里只在暗中计算敌军损伤的数字,默算半响,心知敌军最少还能有六千以上的健壮军士用来攻船,苦笑一下,转身向一直默然观战的周全斌道:“全斌,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全斌不敢。那么,现在就让我的人上甲板吧?”
“嗯,一会敌船太近,火炮无用了。敌人可能还会放下小船,多路进攻。郑家水师多半是多年的海盗,这种近战肉搏正是他们的长项,全斌,咱们不可大意。”
“统领请放心,现下就令小船后退,船小速快,敌人必然无心追击,一心只想俘获大船,就是有少许被引过去追赶的,也必然不是对手。十艘大船每艘都是两百名神策士兵,咱们先迎击正面,由水师官兵守后面和两端,待会若是混战,我再调整。”
见施琅神色凝重,周全斌笑道:“全斌绝不敢说大话,不过,今日之事却敢担保,能攀上咱们船帮的敌军,绝对不超过一百人。”
施琅微微点头,笑道:“我知道此番上船的都是参与打台南表现优异的兵士,打过仗,心不慌手不抖的,敌方又是全无掩护的上来送死,唉,简直是活靶子啊。我只是担心他们冲的近了,会发现咱们的兵穿的是洋人的军服,模样却是中国人,走漏了风声,终究是不妥的。”
“这也没有办法。就算如此,大人他想必也虑及这些,没有证据,郑芝龙就是上告,朝廷又能怎么着?”
又叹一口气,道:“大人他让我们杀光澎湖郑氏势力的所有人,也确实是没有办法。”
谈到此事,两人一阵默然,周全斌眼见敌船越靠越近,打一下精神,向施琅笑道:“统领,你还是下船躲躲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么。你可是大人眼里唯一的水师统领,若是出什么差错,全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施琅一笑,到是没有客气,他原不长于技击,一会万一漏上一个两个兵来,无巧不巧的丢把刀在他身上,那可真是冤枉的紧了。当下带着身边的亲信参谋之类,下船舱暂避去也。
此时甲板上已是红通通一片,台北军服是以绿色为主,而当时英军军服却是全身通红,再辅以大毛的直筒帽子,于是眼前这些台北军士戴着黏上些鸡毛狗毛用硬纸糊的假毛帽,身着赶工染红缝上纽扣的英式军服,除了黑色皮靴费事费钱没有备办外,离远了一看,到也是象模象样。此时两千名经历过战阵磨练的台北精锐军士,一个个低伏在船舷之下,只待周全斌下令,便可一齐起身开火。
郑鸿奎此时却已挂彩受伤,适才一颗开花弹击中甲板,若不是身边亲兵一起扑在他身上挡住了弹片,只怕他此时已经下地狱见阎王去了。饶是如此,他胳膊上也被弹片咬了一口,当即血流不止,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三个亲兵,郑鸿奎心中如被热油烫过一船,只觉得撕心烧肺般难过。
眼见敌船越来越近,郑鸿奎抖着手指向前方,大声令道:“快,快点靠上去,敌船无法发炮,看到没有,他们的小船开始跑了,不管它!大船跑不过咱们,快点靠上去,杀它个鸡犬不留!”
又令道:“放小船,用小船饶过去,四面一起攀船,我看他甲板上有多少水手!”
他声音已是嘶哑难听之极,这一阵子的炮击对他打击甚大。虽然知道对方炮火强大,可没有近身便折损这么些人手,却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想到回去后郑芝龙必然会训斥自已,现在也只有盼着登船之战少损伤一些,那便是佛天保佑了。
此时两方已是靠的很近,周全斌眼见对方船上黑压压的人群燥动,对方舰首已是对准已方战舰的船身撞了过来,又见上百艘小船被放了下来,小船上水手拼命划动船浆,显是要饶到战舰身侧或身后进行攀爬。当下令道:“先不必理会对方大船,各人瞄准小船上的敌军,分两列装药射击。”
身边传令兵连声应了,便向那桅杆上的旗语兵传话,待周全斌身前士兵皆已起身射击时,各船的神策卫士兵都已从船舷上露出身来,向那些急速划来的小船射击。这两千名训练有素枪法精准的士兵齐射,对手的小船又距离五十米不到,两千名士兵如同射猎一般,从容瞄准击发,那一百余艘小船上的铁丸如同雨点一般落下,待船上水手醒悟,想往回划去逃命,却又哪里来的及?砰砰砰响了一柱香功夫的枪声,所有试图饶过的小船上已是全无活口,那些小船上东歪西倒的躺着死去的郑军士兵,各人身上最少也有几百颗铁丸,那血水由船上淌下,染红了大片的海水。
郑鸿奎在船头看着前方的惨景,心中一阵阵烦闷,直欲吐血,对方显是算准了已方的战法,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而此时自已早就下令全速冲击,便是想调头而逃也是来不及了,勉强定住心神,大喊道:“兄弟们,大家都跟随我郑家多年,敌人便在眼前,就看兄弟伙的了!”
他身边有一郑姓小军官,却是家族远亲,强要上船来抢功劳的,此人未经战阵,此时早已吓破了胆,怯生生向郑鸿奎道:“三哥,咱们还是退吧……”
郑鸿奎向他一看,迷糊间却也不知道是谁,下意识将腰间佩刀一抽,向那人便捅了过去,只觉得对方热血喷出,溅了自已一脸,那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将下来,将他双手染的血红。他恶狠狠喊道:“退亦是,冲上去没准还有条活路,若有人存了别样心思,便是现在逃了性命,我也绝饶不了他,我必杀他全家!”
说罢将刀上血迹放在口中一添,恶形恶状笑道:“还有人敢说退么?”
他在幼年便随郑芝龙闯荡江湖,杀人原本是家常惯饭,身边众人见他如此凶恶,却哪里还敢说什么?各人将腰刀抽出,只等近前厮杀,与其被他一刀刺个对穿,到不如被火枪打死了。
各人心里皆是一个念头,均默祝道:“老天爷保佑,那红毛夷的火枪可要长眼,可千万别打在我的身上。”
待大船行的又稍近些,这些郑家兵士只看到对面船上红通通一片,那些红夷头上又顶着黑乎乎的大帽子,看起来怪形怪状,却见对面有人将手一挥,许多人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响,眼前红光一闪,身上又痒又痛,待想去抓,那手却是不听使唤,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心中正奇怪时,意识却渐渐消弥,眼前又是一黑,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郑鸿奎眼见身边的百战死士不停的的被敌手的火枪击倒,气的双目圆睁,那眼角挣裂,两行鲜血顺着眼角直流下来,正没理会时,只觉脚下一震,却原来是自已的船首已然撞上了对方的一艘大船,郑鸿奎忙叫道:“快搭铁索,舷梯,弟兄们向上冲啊,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他到是悍勇之极,此时亦是顾不上指挥,将手中刀子往嘴上一含,瞅准了一根抛在敌船甲板船舷上的铁索绳头,两手一拉,双腿用力在船身上蹬上几蹬,便是用手勾住了敌船,他心中大喜,口中呜呜有声,却是想让身后的人跟上,喊罢纵身一跃,便向甲板上跳去,甫一落地,便用右手将口中刀子一拿,定睛细看,便想找人厮杀,此时他脑筋却是有些清醒,只在甲板上扫了一眼,却只道一声:“苦也!”
却原来他冲的快了,这整个甲板上只他一人,那些红衣士兵正自趴在船舷上向下射击,却也有十余名士兵发现他已上了甲板,正齐举火枪,向他瞄准,郑鸿奎叫骂一声:“操你们姥姥的,有本事凭刀子……”
话音未落,只听得那些士兵手中火枪砰然响起,十几支火枪同时向他全身射去,一瞬间数百颗铁丸在他身上击出大大小小深浅不同的伤口,那郑鸿奎却是兀自不倒,挣扎着还欲挥刀向前,却只是一步也迈不动。他不停叫骂,口中却呜呜不清,那鲜血自口中不停的涌出,勉强向前挣了一步,便不支倒地,一代雄强就此毙命。
他跳上的这艘船却正是周全斌所在的旗舰,周全斌亲眼见此人被手下士兵击毙,那些士兵却是无人理会这强横的疯子是何方神圣,各人将火药铁丸重新装枪,转身便又向靠上来的敌船上射击。
周全斌心中暗叹一声,却也无暇令人料理,只是一心观察眼前战况。那些郑家兵士正如蚂蚁船从已船上台北水师的大船上攀登,只是他们的船小,虽是靠上了,也需要扔上铁索,顺着绳头和舷梯向上才可,那神策士兵便好整以暇的分批装药,不停射击,只听得一声声惨叫传来,这各船上却甚少有人能跳跃的上。
这场惨烈的屠杀又过不多会,便听得郑氏舰船上有人大声哭叫道:“三爷,三爷您在哪儿呢?”
周全斌原也不堪忍受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听得那人这般狂喊,便令道:“来人,将适才甲板上杀死的那人举起,让下面的人看看,他们的郑三爷已被打死了。”
他身边十余亲兵听他吩咐,立时跑去将郑鸿奎的尸体举起,抬起放置在那船舷之上,那郑氏船上的众人一看对面举起一具尸体,各人心知大事不妙,待举目细看,却不是那郑鸿奎却又是谁?各人一看,禁不住眼中立时流下泪来,他亲信之人便待上前拼命,却不合有一群军官早萌退意,又见郑鸿奎已被对方击毙,暴尸于前,便立时传令后退,开船向澎湖方向逃去。
这战场便是这样,只要有一人向后而逃而不受恁罚,那么所有人都会想,凭什么我在前拼命,那小子却能溜之大吉?既然有人跑,那自然是保命要紧。于是自郑鸿奎旗舰始,各舰都拼命砍断连在台北水师船身上的巨木、铁索,纷纷掉转船头,向澎湖方向逃去。周全斌待神策士兵又猛射一阵,待对方堪堪将逃出火枪的最佳射程,便身身边亲兵令道:“快去,将施爷请出,请他重新指挥军舰追击敌人。”
那亲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功夫,施琅便从船舱下钻了上来,见眼前仍如炒豆船打的痛快,便向周全斌笑道:“全斌,你这一仗打的漂亮啊!我在甲板之下一直听不到上面有甚动静,显是没有什么人跳船成功。”
又向前方看上一眼,笑道:“全斌,现下还不足以开炮,离的太近了,还不行。”
“嗯,全斌知道,还需他们行驶一阵子,才能开炮。全斌让人请统领上来,也是想请统领见见此人。”
说罢令人将郑鸿奎的尸体抬来,放在施琅脚下,施琅只是眼睛一招,便笑道:“是郑老三啊!我料想此次若不是郑芝龙亲来,便一定会委郑老三为将,果不其然。”
在郑鸿奎身边绕上一圈,感慨道:“想我施琅初投郑芝龙时,因性格脾气与郑氏兄弟不合,屡次被他们陷害,若不是郑一念我有些本事,早就砍了我的服袋。嘿嘿,还好我遇着廷斌和志华兄,若不然,我可死的比眼前此人早的多了。”
说罢令道:“来人,将这贼的首级剁下,用木盒装好了,回去献给指挥使大人。”
他与周全斌亲见郑鸿奎的首级被亲兵用大刀剁下,小心擦干脖子上的血迹,装在了木盒之中,施琅叹道:“若是郑芝龙的首级,大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周全斌沉吟道:“便是如此,亦无忧矣。此战之后,郑芝龙用来横行海上的势力已被连根拔起,他便是不被打跨,想恢复元气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一个海防游击,手头上半艘船一个水手也无,熊文灿还能信任他,倚重他么?没有海外贸易,没有收取水引的实力和特权,就凭他陆上的几千名乌合之众的步兵,却拿什么来和大人斗?他留在澎湖的上百条大小商船必将为大人所得,就是安海还有一些,没有保护却怎地敢出海?别说有大人在,就是那些被他得罪过的小股海盗,也不会让他安生。此人,算毁了。”
施琅听他说完,微笑道:“全斌,你当真是出息了!分析的中肯实在,丝丝入扣,不错,郑芝龙此人便是活着,要么就做个面团团的富家翁,还可保一生平安,享享清福。若是还想东山再起,我料大人不会让他活着的。”
此时那郑氏舰船已然远远逃出火枪射程,那两千神策军士早已停止射击,因适才太过紧张,各人虽没有得到命令仍原地戒备站立,却是一个个神色疲惫,萎顿不堪。一个个用枪拄地,勉强能够站立罢了。
周全斌伸手招来一个果尉,问道:“适才用旗语问了各船伤亡没有,咱们死伤多少,大概打死打伤多少敌人,可有计数?”
“回大人的话,适才用旗语问过了,咱们战死了三名弟兄,不是被敌人砍死,却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的,当真是可惜!余者有十几名伤者,亦是不小心擦伤者多,各船加起来不过跃上来不到百人的敌军,皆是一上来便被乱枪射死,是以没有对咱们造成什么损伤。至于敌人,据估计,敌人来攻时有五六千人,适才退走时,留下的尸体足有三千余具,逃走的也大半带伤。情况大略就是这样,若是大人想知道的详细,那只有再加统计后,才能知晓。”
周全斌嘿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可惜那三名落水而亡的士兵,还是惊异于这么大的伤亡比重。那都尉见他无话,便躬身一礼,径自去了。周全斌正待回头寻施琅说话,却听得船上火炮轰然而响,却原来是船上的炮击又开始了。敌船来时顺风,回去逃命时却是顶风,逃的慢了,自然会多吃上几颗炮弹,不一会功夫,几十艘船便又有不少起火下沉的,海面上起起伏伏的飘着被丢下的尸体,不慎落水的士兵或伤兵,他们原是弄潮的好男儿,此时却是精力疲敝,却哪有力量游的动?不一会功夫,那水面上如同热锅里饺子一番翻腾挣扎的士兵们便一个个静止不动,安详地趴在这湛蓝的海面上,一切人世间的纷争苦楚,从此便不再与他们相关了。
这些船只原本到也不想向那澎湖逃走,此时的澎湖是兵凶战危之力,各人逃跑,自然是想往内陆安海逃跑,只是对方的那十几艘小炮船却是返回,隐隐约约将向陆地的海面封锁,各船谁先靠近,自然会被准备好的炮击打沉,谁却原意做这傻蛋,去为别人开路?无奈之下,只得拼了命的向澎湖跑,指望着这洋人不敢上陆搏斗,可以在澎湖坚守一阵子,等候郑芝龙派兵来援助。饶是如此,亦是有十余小船向大陆方向逃去,施琅见追之不及,到也只得罢了。
这伙子人失了指挥,只是拼了命的驾船向澎湖港口驶去,虽然施琅命令大小舰船不停的开炮射击,开花弹实心弹不停的在他们头顶掠过,这些人也只是不管不顾,一心逃命,如此这般,到是比开始进攻时早受了不小损失。待澎湖港口在望,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官总算松了一口气,看着身后追击而来的军舰,各人心里都在想,你们的火枪兵再厉害,总不成敢深入内陆和我们打,虽说我们只剩下不到四千的疲敝败兵,不过在陆上可不是海上,靠近不易,就是被你们打死几百人,总该能冲到你们阵里了吧,到时候凭着咱们的刀头功夫,你们可不是找死么!
各人想到此节,均是心中大定,那紧张的身躯便慢慢松驰下来,各军军都吆三喝五的吩咐手下士兵手脚利索些,待上岸后,立时休息,提防敌军来攻。
各郑军士兵大半也是同将领们的想法相同,待船只进港口,各人均是松了口气,匆忙将船靠上码头,搭上舢板,立时一窝蜂的冲下船去,待踏上陆地之时,这些横行海上多年的水师官兵们,竟然一起叹一口气,然后欢呼起来。
各人都是面露喜色,料想那可怕的炮舰再怎么厉害,可也没有办法上内陆来炮击了吧?于是待上岸整队完毕,十几名中高级军官合议完毕,一声令下,便全队将澎湖本岛的原郑氏所居的城镇方向行去,这几千人马早已疲乏之极,需得早些寻得一个安全地方休整歇息,不然若是敌军真的攻来,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郑芝龙虽是有钱,却是懒怠花在这修路上,从码头到镇上约有五六里地,却都是草草铺就的土路,此时虽未至夏,却也是干燥异常,几千人在这土路上扬尘带风的走,不一会功夫便是尘土飞扬,隔着数里路也能看到腾空而起的烟尘。
除了留下看守港口哨探,所有的郑军士兵皆随大队向镇内撤退,各将领都打定了主意,待到了镇街,便拆了街头的房屋,用来筑守防御工事,让敌人不能顺顺当当扛着火枪靠前。那各千户、百户官都走在最前,各人原本是有马代步,只是在码头匆忙,却是忘了这碴事,各人都是开动双腿,走的辛苦不堪。有一何姓百户心中郁愤,心里只想,待会建好了街垒,让哨探多多打探敌军消息,自个儿可要回到镇上的青楼,找个红倌人搂着睡个好觉,非得好生的压一下惊才可。待走到镇头处一里开外,那眼尖的士兵却是看到的镇首处有树起的尖木树栅,还有些屋料木桌之类,乱七八糟的摆满了一街,将原本只有一条入口进入的大路赌的严严实实。看到此番混乱模样,有一千总便骂骂咧咧说道:“娘的,不知道是哪个胆小鬼,这他娘的咱们人还没有进镇,就堵成这般模样,这可叫咱们怎生进去,难不成老子累成这样,还得爬进去不成?”
各人原本吃了败仗心中不乐,又见有人抛弃友军,自已拼了命的跑回将路堵死,都是勃然大怒,于是突然间步履蹒跚的众军官都突然间有如神助,一个个甩开双腿拼了命的跑将起来,身后大队见军官带着头向前跑,于是也一个个甩腿向前,只苦了那些有伤在身的士兵,一个个疼的直咧嘴,却也是不敢掉队,只拼了命的跟随向前。
待堪堪行到那街垒前数十米,便有几个官儿大声叫道:“里面是谁的部队,怎地跑的这么快,快把街垒移开,放咱们进去!”
见里面一时没有反应,便有人议论道:“里面的人也忒过胆小,这他娘的现在就弄成这副模样,显是船只落在后面,见了咱们被打的惨状,于是想起要弄这玩意,不知道是谁带的兵,一会查出来,非禀报了郑爷,重重的处罚才是。”
因见里面还是没有反应,众人又向前行,边走边喊道:“快给老子出来!”
却听得有人大笑着答道:“哎,乖儿子,你爹就出来了!”
众军官闻言大怒,一起骂道:“这他娘的是谁在里面,把他揪出来一顿臭揍!看他还敢不敢!”
却见那街垒内突然有一头戴大红纱帽,身着绵衣棉甲的军官站将起来,此人二十多岁年纪,脸上正是笑意盈盈,见各人目瞪口呆,便将身一跃,跳上一张桌子,叉腰大笑道:“老子在这里等你们多时了,嘿嘿,海上打仗没有办法,总会有漏网之鱼,是以全斌他们易装改扮,老子却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张名鼐,台北卫指挥佥事,今日奉指挥使大人的命,将你们一网打尽!”
郑军将领正自发呆之际,却见那张鼐将手一挥,数千名持枪士兵如同鬼魅一般从屋顶、垒墙上冒了出来,枪口平端,却是正瞄准了这支狼狈不堪的逃亡军队。这伙人刚刚见识了火枪齐射的厉害,见眼前这么近的平地上突然有这么多的火枪瞄准自已,各人皆是吓的魂飞魄散,一时竟然没有反应之力,那些吓破了胆的,竟然连尿水都流将下来。
却听那张鼐大声喊道:“金吾卫众军士,听我命令,齐射!”
喊罢,便见那些青衣军士伸在火枪扳机里的手指一扣,砰砰砰两千支火枪一起开火,向那些残兵败卒射去。
张鼐站立在那破木桌上,看着眼前的郑军残部被手下的精锐打的抱头鼠窜,适才对方因促不及防,离的距离又太近,第一波枪向过后,已是黑压压打倒了几百号人,又因军官急着入镇,大半行在队列前面,故而那浑身鲜血淋淋倒在地了抽搐挣命的,十有八九到是郑军的中下层军官,那些士兵原本就被吓破了胆,现下枪声又在眼前响起,各人都是魂飞魄散,发一声喊,连手中武器都抛却不要,什么行伍队列亦是不顾,又因没有军官约束,一瞬间这三千余人便星散而逃。张鼐的金吾卫只开了不到三枪,那些郑军已是跑的踪影不见。
张鼐身边的金吾卫参军向他笑道:“大人,这伙子贼当真无勇之极,怎地连象征性的一次冲锋都不做,就跑的成这般模样。看来,他们的队伍是散了,咱们可以放心派人追击了。”
“不急,留在台北的神策和金吾还有指挥使大人的飞骑卫就要到了,咱们是打头阵的,功劳已然立下了,总得留些给后来的兄弟们。”
“嘿嘿,大人是想让张杰将爷立些功劳吧?”
张鼐到不隐瞒,道:“没错。我们兄弟三人,止我和张瑞坐上了正四品指挥佥事的位置,张瑞统领飞骑一军,职权皆重,我又是领金吾四千人马,只有张杰,现下不过是校尉,兄弟三人在一起,怪尴尬的。”
他自然不知张伟将监视军中将领的另一特务派系交给了张杰,张杰与那罗汝才不同,只是对内而以。若论起信任亲近,张杰绝不在他二人之下。因见张杰还只是个校尉,心中只欲他立功,便止住部下追击的念头,只待张杰领后续兵马坐船而来,便令张杰漫山遍野的去追杀那些残兵,功劳自然是轻松落袋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败兵,张鼐沉思片刻,终下令道:“适才只是将镇子围住,没有仔细搜索,现下以每五十人为一列,撒开五里范围,搜索逃走躲藏的镇民。将他们一并驱赶到郑氏大宅。”
又沉吟道:“至于港口的渔民行商,自有周将爷那边处置,不需咱们动手。快,传令全军,立刻行动。各人听好了,若是走脱了一人,便拿带队的果尉抵还。若是走脱了十人,便拿都尉、校尉问罪!”
他身边的诸校尉都尉见他脸色铁青,杀气十足,各人却从未见他如此模样,皆是吓了一跳,忙各自带着手下人马,四散开来去搜索澎湖镇民去也。
张鼐却突然想起一事,忙对身边一参军道:“你快带几个人去码头,估摸着施将爷快到了,你问他,这郑氏留在岛上的镇民知道怎么处置,到是四散在本岛上的几千名垦荒的农夫,他们可不是郑氏的人,问施将爷,指挥使大人可曾有令,该当如何处置?”
见那参军领命去了,张鼐也自去带队搜索,一直忙到傍晚时分,那留在台北岛上的金吾和神策两军,并张瑞带领的飞骑卫也乘船赶到。却又接到施琅传令,道:“那些农民暂且不问,待大人有了处置意见再说。若是有协助藏留郑氏败军的,诛杀!”
此时澎湖港口已被施琅的水师控制,又派遣了上百艘小船在海上四处巡逻搜索,以防有人从岛上偷偷寻得小船,下海而逃。那澎湖本岛却已齐集了九千多台北大军,虽然天已近晚,但各部短暂休整过后,便打着火把分路搜索。那澎湖镇民早就被搜捕一空,尽数关押在郑氏大宅之内,除了留下两百人看守之外,所有的台北士兵心数出动,在整个澎湖岛上搜索败军。
这一夜几十里方圆的澎湖岛上火光四起,火枪发射的弹道不时射向半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光影。那些败兵各自射藏在山谷、河滩、树林、民居,一个个惊慌失措,疲累不堪,又已被吓破了胆,虽然人数还有两三千之众,却是星散而逃,最大的一股败兵也不超过百人,故而被台北军队一一从藏身之所寻到,到也不管他们是逃走还是投降,见面便是一枪。后来杀的多了,那些败兵知道无法脱身,到是又有胆大些的集合人数,三二百人的一股向搜索部队反击,虽然勇则勇矣,却也只是死的更快一些罢了。大半没有武器,且是又饿又累又惊又怕,鼓足的勇气不过是求生的欲望罢了,面对五百人一队的搜索大队,却又有何危胁可言?砰砰一阵枪响过后,侥幸未死的便又夺路而逃。如此这般反复拉锯,待到了下半夜,外围的败兵已由郊野被撵到镇子四周。张鼐与周全斌会议之后,决定留半数士兵留在外线驻守,半数由两人带领用半圆形搜索向内。
此番回头搜索却是以搜索民居为主,什么马厩、草堆、猪圈、皆以飞骑的长刀刺入查看,那些败兵却果然大半藏身于内,一刀刺入,便可听到里面发出一声惨叫,待长刀抽回,便见刀上鲜血漓淋,待那伤兵窜将出来,便是一阵枪响。
如此这艘来回扫荡数次,其间又烧毁了十数家窝藏败兵的民居,将居民与所藏败兵尽数杀了,直到天明后日上三竿,再也寻不到一个败兵,周全斌与张鼐又调集了镇外所有的健壮农夫,沿路收集尸体,将数千具尸体集中在一起,又以平板大车拖向海边,一个个装进麻包,扔下海里了事。
周全斌待搜索完毕,却也是疲累不堪,却又接了张伟手书,令他将澎湖垦荒的农民及渔民驱赶上船,每家只许带随身的物品,至于农具等物,由台北派人前来收取。他接令后不敢怠慢,立时派兵挨家挨户的催逼,待傍晚时分,终将澎湖农户及渔民四五千人,尽数驱赶到台北前来的船只之上,周全斌站立于一艘炮船的船首,眺望整个澎湖岛方向,只见岛上火光大起,想来是张鼐开始屠杀镇上与郑家相关的被押平民。周全斌心中不忍,隐隐约约仿佛听到火光中传来一阵阵的呼喊求饶声。周全斌将双目紧闭,心中却是感激张伟先调他回台北。如若不然,留在岛上,那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他庆幸溜走的快,张鼐却是倒霉的多。忙了两天一夜,却是不得休息。这也只罢了,却又不得不面对那些老弱妇孺的哭喊求饶,他到还撑的住,只是手下的士兵却有些迟疑,若不是经年的训练他们要服众命令,这样杀戮平民的事,到底是让人不好下手。
他心里正自埋怨张伟,心中只道这些人于其杀了,到不如尽数运到台北做苦力的好。张鼐身为军人,自是不知政治上的错踪复杂,现下攻打澎湖是以英军名义,待过一阵子张伟自会奏报朝廷,道是打跑英军,收复澎湖。若是将这些人送往台北,却难保不走漏风声,况且这些人大多与郑家有着复杂的关系,张伟实在是难以信任。若是留在台北与台北的异已份子勾结,那高杰的巡捕营乐子可就大了。是以张伟思来想去,终究下定了屠戮决心。
数日之后,张伟自离开郑芝龙前往台湾之后,终于又再次踏足澎湖。在何斌施琅等人的陪同簇拥下,张伟自台北乘船至澎湖,于码头上岸后,便直奔自已原本在澎湖的宅子而去。兴冲冲进门之后,四处流连转悠个不休,直待何斌不耐烦,向他道:“志华,你要是喜欢这里,干脆从台北搬过来住好了。何苦在此转个不休,所有的金吾、神策卫的军官都在郑家大宅等你去训话呢。”
张伟眼见自已初到明末的物品皆封放于这宅中库房之内,心中喜悦,向何斌笑道:“看着这些旧物,缅怀一下过往罢了,你何苦这么着急。”
又道:“怎地在那宅中,去,把人都叫到这边来!那边虽大,血腥之气太重,我不喜欢。”
“嘿,杀人的令是你下的,现下却嫌血腥气重了。”
“那是不得已,你当我好杀么。那宅子自从李旦一家被杀于内,又有郑芝龙常在那里暗中杀人,现下我又在那杀了不少,当真是怨气十足,能不去,不是不去的好。”
边说边行,到得他原本的卧房之内,便躺倒在那大床之上,舒服的伸个懒腰,笑道:“还是旧床睡的舒服,不过,这人总是追求新房子,新床,新老婆,其实,还是旧家什使唤起来舒服啊。”
何斌却不理他,只将张鼐等人召将过来,问及当日战况,他虽不是领兵大将,不过在台湾也只有少数人能与张伟言笑不忌,他便是其中之一。更何况手握财赋大权,现下过问几句,张鼐等人自是恭敬有加,一五十一向他说了。
待听完之后,何斌向张伟喟然叹道:“郑鸿奎死,水师全部败亡,澎湖基业被夺,郑芝龙想不吐血都难。”
“哼,他不吐血,我打的他吐血。”说到此处,张伟翻身而起,看向那何斌神情,见他神情淡然,却又噗嗤一笑,道:“到底他曾经救过我,又曾是我老大,只要他安心做个富家翁,我日后再不会为难于他。凭他的家资,只怕是十辈子也享受不完,是福是祸,只看他自选吧。”
“唔,这也是正理。咱们不可逼人太甚,凡事留三分余地的好。”
张伟“哈哈”一笑,不再多说,起身向外行去,道:“成了,咱们到外堂说话,想来那些军官也都该到了。”
待一行人随他到了外堂,却见院子里站着水师并金吾神策两卫的都尉以上军官,一群人无聊,正嘻嘻哈哈打闹说话,远远见张伟来了,顿时没有人再敢做声,各人皆是垂手侍立,只待张伟上前训话。
“此番攻澎湖一役,打的甚好。我也不必多夸你们,各人的账各人有数,该赏便赏,出多大力,拿多少赏,何爷就是囊中无钱,这赏银却都是备好了的。”
见各将微微一笑,张伟又道:“只是此战咱们以强击弱,到也算不得什么。郑军人数虽众,武器船只落后咱们太多,又是在海上接战,妄图以跳帮肉搏之法打咱们,却遇着几千的火枪兵,那不是自寻死路么!是故,打胜了也甭骄傲自得,以为咱们台北之师便是精锐之至,横行天下无敌了,差的远呢!”
诸将凛然诺道:“是!指挥使大人训斥的是,职部们不敢。”
“很好!和你们说这些,到不是有意要打压你们,我手下不要唯唯诺诺的庸材,该得意时,你们想藏着掖着,也是不成。听我说,待此事风声平息,我便要令水师出海,威逼日本,把郑芝龙的日本贸易抢将过来。水师以炮舰轰击那倭人的港口,你们步卒却也得准备随时上岸,以便扩大战果。海陆并进,一定要让倭人知道厉害,从此臣服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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