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马上眺望远方,一路上谈谈说说,到不寂寞,待傍晚时分随水草丰茂之处扎营立寨,自不必提。距离宽甸堡两百余里路程,大军行了三日,待第三天日上午,张伟等人于马上看到不远处升腾而起的烟尘,点头嗟叹道:“是了,我令张瑞焚毁民居,此处应该正是宽甸堡了。”
说罢打马加速奔驰,行不多远,便可见一路上倾倒燃烧的房屋,大火显是烧了数日有余,现下只是余火未烬,有些还在燃烧的房梁向天空吐着黑烟,被宰杀的牲畜死尸到处皆是,只是虽然只是初夏,只怕不久之后,这些死畜遍地的屯堡,必将成为疫病流行的鬼域。
张伟皱一皱眉,叫来传令官,命道:“令大队加速行进,不要在此地耽搁过久,染上了疫病可不是好耍的。”
那传令官迅即骑马向回,寻各部将军传令,王煊看一眼四处燃烧的民居,叹道:“此番来辽,虽然目地便是如此,现下看起来,仍觉其惨。只不知道张瑞将军将百姓安置的如何了。”
张伟冷笑道:“愿走的,我包他一生平安,生活无忧,不愿走的,我却也顾不得了。走,寻张瑞去!”
他带着身边各参军、司马,还有百余名护卫安全的亲卫,一路上风驰电挚,向土堡疾奔而去,大路两边烧塌倾倒的房屋越来越多,间或也可见三三两两目光呆滞的辽东汉民踟蹰穿行于大路两边,在那烧倒的废墟里挑挑捡捡,看样子是想找出些能用的家俱物什,只是房子烧成那般模样,却哪里能寻的出什么物品?所有路过的汉军士兵尽自嗟叹,却知张伟有令,只要是不肯随军回台的辽民,生死不论,不得相帮,任凭其自生自灭罢了。
待行到宽甸堡墙,早有一众飞骑簇拥着张瑞上前来迎接张伟,待张瑞等下马见礼之后,张伟向他笑道:“张瑞,你这次差使干的不错!我一路上见了,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所有的农家田舍甚至鸡牛犬马,都教你毁的干净,做的很好,我心里很是高兴。”
张瑞脸色一红,低声道:“这种事情,请大人还是不要褒奖的好。”
转头看一眼身后属下,又向张伟苦笑道:“大人不知道,前儿开始放火烧屋的时候,所有的飞骑在马上举着火把,楞是没有人狠心扔第一个。这些人,到底也是咱们汉人,哪狠心就这么着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是我一咬牙,第一个扔出火把,这才把差使给办好了。”
横一眼张瑞身后的诸飞骑,因见都是些中下层的军官,皆是当年从张伟身边伺候起居过来的,便训道:“一个个都不知道轻重,不烧,咱们来辽东做什么来了!不毁了他们的房子,留着给满人征收赋税,扩大军队,反过头来打咱们汉人么!蠢,一个个都太过愚蠢!”
一众飞骑军官被他训斥的低下头来,各人心里自然是明白他此番话正确之极,只是情理之间,颇难取舍罢了。
当日跟随张伟进山射猎的钱姓小军官,此时已是飞骑校尉,因见众人不敢做声,他追随张伟日久,情份身份都不比常人,乃笑道:“大人,话是这么说,只是到底也是狠不下心来。”
见张伟眼睛一瞪,又要张口训斥,忙又道:“属下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已经把差使办妥了么。”
张伟一笑做罢,便待入堡,却听边上有人低语道:“残暴之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此人也能当大将,当真是苍天无眼!”
“喔?是谁说话?”
他停身一问,自有身边亲卫如狼似虎般冲上一边,在围在堡门两侧看热闹的辽民中揪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来,两个身材粗壮的飞骑提小鸡般在马上将那人提在半空,拎到张伟马前,往地一扔,那人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勉强抬起头来,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仗了谁的腰子,居然敢这么说我,可是活腻了么?”
“小生宁完我!辽东辽阳人,只是八旗一旗奴,敢当面诋毁将军,并不是仗了谁的势力,现下整个辽东任将军横行,小人又能仗谁的势?只是公道自在人心,小人说话,只是占了一个理字,将军再大,也大不过天理人情!”
张伟面色一沉,看那人神色年纪,已知此人是谁。心中暗赞:“这宁完我果然是个直言敢谏之人。史载他正是今年由旗奴被选拔入值文馆,赐号巴克什,此人既通文史,又晓军事,在满清久预军务,遇事敢言,是既范文程后,皇太极最为信重的汉人大臣。只是此时不论此人是怎样的人才,断然没有任他胡言的道理。乃攒眉怒目道:“哈!你卖身投靠满人,身为汉人成为旗奴,不以为羞耻,反道是振振有词,当真是有趣之极!你还自称生员,我问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你的头发呢?孔子曰:微管仲,吾将披发左祍矣。你的衣袍呢?还自称生员,受孔孟之教,你也配!”
那宁完我气的发抖,在这发肤上却是无法辩驳,他自幼受孔孟之教,剃发一事也正是心中最隐秘的伤痕,这般当众被辱,实在是羞辱之甚。两手指甲狠狠扣着土地,半响无语,因张伟住口不语,方才回话道:“朝廷无能,失陷封缰,辽民苦于边将及镇守太监久矣。即便如此,初时我们也是想逃,可是辽东距辽西和关内距离遥远,一路上都是后金国土,又有《逃人法》规定,凡是想逃离的,一律斩杀,却教我等小民怎么办?”
张伟冷冷接口道:“普通百姓也罢了,受过明廷诰命,还有读过书的,总该知道华夷大防,心中惕厉,逃不掉,难道不能死节赴难么!”
“将军!朝廷不能护境保民,却让我等小民死难,这未免太过!我适才批评将军,其因也正是于此。辽民何其无辜,十余年来战事不断,每遇战事,凡被八旗俘获的汉人,尽皆成为旗下之奴,受尽欺凌苦楚,想逃的,多半失了性命,不逃的,也被软刀子慢慢折磨死。幸好天聪汗继位以后,拔擢汉官,任用汉人,立法禁止主子虐待汉人,又令汉人可以建堡立居,自由垦作,汉人愿留则留,不愿留的,准许出后金国土,回归明朝。如此大仁大德,大恩大义,将军细思,是不是比您高明了许多?兵凶战危,百姓最苦,望将军抚恤我辽民苦于战乱久矣,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饶过我们吧!”
说罢跪地长嚎,痛哭不止,他原本心神激荡,不顾死活的批评张伟,又被张伟抢白,心中愧疚,此时拼了命将话说完,心头一松,当下不管不顾,想起自万历末年辽东战事不断,自已原本是殷富之家,却不料辽阳城破,被八旗抓去为奴,十年间受尽苦楚,好不容易这几年日子好过些,在这宽甸安下身来,取妻生子,耕田读书,只盼能安稳渡过此生,谁料祸事天降,刚盖了两年不到的新屋被一群黑衣骑兵蛮横烧毁,十余年来好不容易保存的善本孤本书籍,亦都抢救不及。若不是见机的快,抢了些金银细软,拖出在火场里不肯离去的妻子,只怕不但是家破,亦要人亡了。大恨之下,便拼了杀头的危险当面指斥张伟,此时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便斜趴在地上,碰头不止,口中只喃喃道:“请将军饶过辽民……”
他身边的那些百姓,大半是愿随汉军离开,前往台湾。各人都是汉人,心里到底是不愿受异族统治,只是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一下便要离去,故土难离,嘴上说的漂亮,其实心中又何尝愿意。此时见宁完我如此模样,虽有人鄙视其有家无国,到底也觉心酸,便有不少人流下泪来,有那多事不惧死的,便上前搀扶。
张伟心中一叹,知道此人便是不肯离去的辽民代表,这些人对明朝已然失望,又被皇太极继位以来的诸般善政打动,不但身体上做了满人打扮,便是心理上亦以后金国人自居。由来一朝亡,一朝兴,这些人心里不但盼着能过安稳日子,甚至若是后金起兵伐民,他们只怕是盼着后金打胜的多,新朝立足了脚根,他们自然也就无所担心了。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张伟嗟叹一句,又道:“我亦知辽东之人苦兵祸久矣,是以要迁大家离开,大明不会放任后金壮大,必将不断征讨,后金亦是贪心大明国土,不会就此休兵罢休。打来打去,苦的还不是大家?还是随我离去,那台湾岛四面是海,土地肥沃,种下的粮食一年三熟,当真是上天赐与的福地……”
他劝慰了半天,总算止住了情绪激荡的众辽民,看着一小队飞骑引领着数千辽东难民携老扶幼向着长甸方向而去,张伟面色阴沉,心道:“这般的惨景,我还要看多少次!”
他虽然心中甚是同情辽人遭遇之惨,却深知此时面色上稍露同情之意,手底下的那些军人窥探其意,下手时便会手软许多,故而眼前虽是一副惨景,面情上却仍是不露声色,向诸人道:“小仁乃大仁之贼!此时心软一分,将来他们惨上十分,众将官,辽东之事,仍需这般料理才是!”
又大声向张瑞令道:“你在此处做的不错,这便带着飞骑官兵开拔,向萨尔浒进发,多派侦骑查看沈阳方向情形,一则护卫我的左翼,二来萨尔浒一地满人甚多,如何料理,你该当明白。”
张瑞听他吩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只得大声应了,便待带着一众军官前去集结队伍,开拔出发。张伟见他神色,忙警告道:“张瑞,此番前去不可大意!那萨尔浒附近大半是满人,虽说都是些老弱妇孺,不过满人中妇人大半也都善射猎,十来岁的小孩狗熊老虎都射得,一个不小心,只怕飞骑要死伤甚多,不可不慎!”
“是了,我知道了。”
张瑞应了一声,打马而去,只过了一会功夫,三千余飞骑的马蹄声响起,由张瑞带着向那萨尔浒方向奔去。
他这边浩浩荡荡的进军,直奔后金老巢赫图阿拉而去,沈阳城内,却也因额附李永芳兵败而回,带来的敌军犯境消息而乱成一团。皇太极此番征明,带同其余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一起离境,还有代善的年长儿子,贝勒岳托、萨哈廉等人,还有豪格、多尔衮、多铎等子侄辈,后金能征善战的年长贝勒,几乎尽数被他带走。毛文龙已死,皮岛明军战力低下,朝鲜早已降服,是以他放心的将几乎所有的精兵强将带走,虽然留下几万兵马防守,亦都是专注于防守宁绵一线,由悍将谭泰、冷僧机领着三万满蒙八旗驻守在辽阳、广宁等地,戒备宁绵。而沈阳抚顺以及赫图阿拉,只不过由济尔哈郎连同李永芳共同防守,李永芳兵败之后,除排将宁绵前线的兵力后撤,整个辽东再无与张伟大军相抗衡的力量。
由于皇太极不在沈阳,勤政殿等大殿自然是宫门紧锁,不可动用。是以济儿哈郎带同一干留守官员,并旗下佐领参领,在大殿门外的十王亭内会商。
对敌人数量多少,众满人到并不放在心上,打多了无能的明军,这些贝勒大臣们对一万满人骑兵击败四五万明军充满着自信。只是听那李永芳言道,敌人尽数装备火枪,射程及射速远远超过明军的鸟统,这到也罢了,那几百门野战火炮,到当真令这些在宁绵城下吃过火炮大亏的人们头疼。
那济尔哈郎本已染上烟瘾,此时想的头痛,便向身上荷包摸去,却又突然想起大汗刚宣布禁烟不久,当着这么多大臣和旗下人,却是万万不可把那烟锅子摸将出来。只得就手儿在身上掸了几下,咳上一声,向众人道:“各位,此事我已派了一队骑兵,入关去寻大汗禀报,只是来回不易,估计大汗见到信使时,敌兵都该撤走了。咱们这儿,总该议个章程出来,是出城邀战,而是倚城固守,大家说说看!”
“这还有什么好议的!立刻派人四处晓谕,凡我满洲男丁,一律披甲,女人孩子,避入沈阳城内,男丁集结完了,出城寻敌决战。难道咱们等着他们焚了我们的老城么!”
济尔哈郎回头一看,却是端坐在一旁的贝勒阿巴泰,此人脾气倔强莽撞,虽是勇猛无比,又是大汗的亲兄弟,却素来不得皇太极的喜欢,此番征明,便留下他协同济尔哈郎同守后方。济尔哈郎此人却正与阿巴泰相反,脾气中正平和,待人接物都有君子之风,办事说话又都秉持公理,是以阿巴泰脾气虽是不好,对济尔哈郎到还敬重几分。
济尔哈郎挑一挑眉,却是语气平和的答道:“敌军野战大炮过多,精良战马又都被大汗带走,咱们现在最多能凑出一两万匹瘦弱疲乏战马来,总得到了秋天,马重新长膘了,才好做战。况且,阿巴泰,你前几天还带着几百旗下人去围猎,你的马都瘦的快跑不动了吧?”
见阿巴泰红了脸不做声,又叹道:“咱们当真是大意的很了!大汗让咱们留守,可是咱们全不把备战防敌放在心上,也罢,就是如此,也需要征召所有的八旗男丁,我已派人至城外召集,不论老幼,尽皆征召到盛京来!敌人火炮众多,咱们得背倚坚城,防着敌人进攻盛京,盛京若是丢了,大伙儿都自尽吧。”
“那依你的意思,赫图阿拉便不守了?”
“该不守的,便不能守!”
“赫图阿拉是咱们后金兴起之地,是老汗建基立业之地,怎么可以就这么弃守?
济尔哈郎,你若是不敢出城,我鳌拜带着两千骑兵,去冲陷敌阵,什么火炮,野战时咱们满人怕过什么火器!当年在萨尔浒,明军用铁车结阵,后设火炮,咱们在高处射箭,猛冲而去,砍死了十万明军,咱们满人死了不到一千,都象你这样害怕怯懦,还打的什么仗!”
“鳌拜,大汗没有带你入关,别把气撒在济尔哈郎身上!两千骑兵,人家几百门火炮发射一次,你的两千骑兵还能剩几个?”
“我有那么蠢,直奔着敌人炮阵挨炮弹么?要我说,汉人就不能带兵,再好的兵让汉人带了,也只能打败仗!”
李永芳原本低头不语,见鳌拜骂到自已头上,只得将头一抬,道:“鳌拜,我又没得罪你,何苦怪到我头上,敌军……”
“呸!蠢才,老汗当年怎么会招你这样的做额附!”
这十王亭内闹成一团,济尔哈郎为人柔懦,虽皱眉张臂相劝,却是无人理会于他,直闹了半响,各人均喘着粗气互瞪,眼看便要由动口便动手,却听得外面有人禀报道:“战报!有一股几千人的黑衣骑兵占了萨尔浒附近,侦骑四出,窥探盛京方向,听当地汉民说,他们可能要直攻盛京!”
亭内诸人顿时被这新来的消息所震惊,萨尔浒被占,则意味着沈阳与赫图阿拉等满族聚居地域的联系被隔断,若仍是固守沈阳,则边墙外聚居的满人必将受到敌军血腥的屠杀,若是全军出击,又怕是敌人诱敌之计,实力悬殊,野战没有打赢的道理。此时沈阳城内只不过一万多八旗兵,就是紧集征召城内所有的八旗男丁披甲,没有战马,又多是老幼,战力则不问可知。
“鳌拜,你带两千骑兵,多挑好马,去萨尔浒那边查看情形,若是逮着机会,便与敌骑交战,若是敌骑后退,千万不要追击!”
尽管议事时吵闹不休,但济尔哈郎命令下来,鳌拜还是爽快的接令而去,他打定了主意,便是敌军后退,仍是要追上一追,几千敌骑,他到还没有放在眼里,只要不遇到敌军大队,现成的便宜,岂有不占的道理?
济尔哈郎又命各旗掌旗大臣迅即在城中征召披甲人,又派人去辽阳一地通知敌袭一事,希望宁绵一线的驻兵可以调回一部,支援盛京。傍晚时分,他亲上城头,部置关防,这沈阳是明朝修建的边墙重镇,当年后金攻沈,只是因为蒙古兵打开了城门,这才一拥而入。这沈阳城分外城内地,又有护城河环绕左右,又有什么壕沟、拒马分列城外,此时城内四门紧闭,城头尽是八旗精兵来回巡视守卫,济尔哈郎稍觉安心,又突地想起对方有火炮轰城,不知道这城墙能禁的住几次轰击,想到此处,心头惴惴不安,却突地想起今日会议,范文程却并未到场,因他是文馆文臣,到也未去相请,想到皇太极临去时令他遇事多与范文程商议,便急忙步下城头,向范府而去。
“范先生,依你看,现在的局势该当如何是好?”
他匆匆赶到范府,被范府家人接到内院,范文程亲自在内院门前迎接,向书房而去,待到了书房之内,尙未落座,便急不可奈的问道:“敌兵势大,宁绵前线又不能抽空,保了沈阳失了辽阳,一样是我的罪过,请先生为我解忧。”
范文程正待答话,却又有派出的侦骑前来禀报,道是有大股的明军往开原铁岭附近而去,人数当在三万左右,沿途守卫的小股八旗兵皆不敢战,避向开原城内而去,整个开铁地区,后金不过有千余兵丁防守,面对三万敌军,战不能战,守城也自是守不住,济尔哈郎得了军报,手中一紧,那刚接过的茶碗立时被他捏碎,茶碗碎片刺破双手,鲜血和着茶水流将下来,他却是浑然不觉,只喃喃自语:“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
“敌人犹如国手布局,每一步都是谋定而后动。大汗此次失算,失算了!”
范文程连声恨道:“那张伟居然如此阴狠,当真是令人愤恨之余,又生佩服之心,厉害,厉害啊!用声色犬马诱惑我八旗中人,逼的大汗狠加整顿,又提前出兵,以激励军心民气,咱们这边一出动,他便从海上来袭,又是精兵强将,火器犀利,战力高出明军甚多,现下明知道他分兵而攻,步步都踩在咱们的要害,只是咱们兵力薄弱,不能出击,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济尔哈郎恨道:“他火器再犀利,骑射上终究是差着咱们老远,我已派了鳌拜出城,带两千精骑去萨尔浒,他在那边只部置了几千骑兵,便想阻我八旗精骑么?若是接战,一个时辰之内,鳌拜必能斩下敌将的首级!”
范文程大惊失色,挥手急道:“不可,万万不可!贝勒,请快将鳌拜召回!”
济尔哈郎不悦道:“范先生,你是教敌人吓破了胆么。鳌拜带的都是骑兵,便是打不过,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他又不会蠢到往敌人大阵里冲,放心吧。”
“若是敌人示之以弱,接战即溃,鳌拜是追还是不追,以他的脾气,能忍的住吗?”
细思片刻,济尔哈郎亦是失色,恨恨一捶腿,气道:“我是急糊涂了,派了这个莽撞的鳌拜去迎敌,敌人若是有意诱敌,我这两千精骑,只怕一个也回不来了!”
“现在悔也无用,还是快些派人去寻他,无论如何,要将他召回。等谭泰,冷僧机等人派人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再看看这仗该当怎么打。现在敌人大兵压境,其实也是盲人摸象一般,咱们要稳,不能慌,越慌,越对敌人的意思。”
他们计议已定,立时便派人去寻鳌拜,却不料派出去的侦骑一去不回,那济尔哈郎兀立城头,将脖子伸的老长,却只是看不到鳌拜返回,待站到第三日天明,心中又急又悔,原本便是红脸,血气攻心之下,当真是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直到日上三竿,正急的没奈何,却见远处烟尘大起,显是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当下便在心中暗祝,唯愿是鳌拜听令而回,待那队兵行的近了,放眼看去,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八旗中人皆是青色箭衣,各参领佐领官也有着绵衣者,却是无人穿黑袍,看到是敌骑奔来,鳌拜自然已是落败身亡,想到此处,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当即便晕倒在地。
这队骑兵自是张瑞带领,昨夜诱敌深入,与三卫兵合围剿灭了来袭的八旗精骑,一时兴起,又料想敌兵再也不敢出城,趁势带着飞骑往沈阳城下,绕城一周,喝骂不止,城内八旗兵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各人便待出城迎敌,却被济尔哈郎喝止,他已吃过一次大亏,又不知这队骑兵之后是否有大队敌军来袭,哪敢轻易开城出战。张端带着飞骑在城外绕了数周,见无人敢出城迎战,大笑数声,自又带着飞骑折回,马蹄声得得响起,直如敲击在城内八旗将士的心上,只不过一会功夫,飞骑们早已去的远了。
“烧吧!”数十幢两层或三层的木屋之前,张伟身着戎装,腰按村雨,淡淡的发令道:“这是老奴辛苦十几年置下的产业,他的不肖子孙不能保全,他若地底有知,也该痛哭。”
留下万骑在萨尔浒右侧,又有神策卫驻清河堡戒备南路,两万金吾与龙骧卫的官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三天之内,掩杀到基本上全无防护的赫图阿拉。由于青壮男子大半入伍,留在赫图阿拉附近的只是满人的妇孺,即便如此,这些从小在山林中射猎为生的游牧民族,仍是迅即组织起来,拼命的反抗这些黑衣汉军的入侵。那些身高不到马腹的小孩,跨骑在瘦弱的战马之上,用孩童用的弓箭射杀大意落单的汉军官兵,汉军官兵初时还不把这些妇孺看在眼里,直到发现这些妇人小孩虽然用的不是强弓大箭,却是箭法精准无比,动辄一箭穿心,稍有不慎,没有任何护甲的汉兵便被乱箭穿心而死。如此这般死伤数百之后,所有的汉军官兵总算明白,任何有生命体的物体一旦出现在视线之内,则所有人结阵乱枪齐射,不论老弱妇孺一律枪杀,任何有迟疑犹豫的举动,皆可能造成自已中箭身亡。
在保全自已性命及军令的两重压力下,方圆数百里内,两万多汉军覆盖下的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的地域,东至启运山,西到虎拦岗的所谓后金龙兴之地,所有的满人部落均被铲平,一连五日,烽烟不断的从各旗部落的聚居地燃起,如狼似虎的士兵抛却了心中的平民意识,如同杀人机器一般不断的杀戮焚烧,摧毁着一切值得毁灭的东西。
分兵而进的金吾与龙骧卫东西并进,一路绞杀,除了满人部落一律摧毁之外,又并人张榜告示,收拢辽东汉民。因汉人早已与满人同样打扮,若是不用方法加以区分,只怕一个个也做了刀下冤鬼,杀红了眼的士兵已然将身上的兽性尽数爆发,一路上烧杀不止,却哪里有空去分什么满人汉人?
进入辽东十日之后,铲平了一切微不足道的抵抗之后,被后金打了十几年没有还手之力的汉人,终于有军队在赫图阿拉努儿哈赤的老宅之外列队待命。因当时的辽东苦寒,又没有后世的暖气玻璃之类,冬日地面冻结,春夏则融化泥泞不堪,是故有钱的辽东满人皆是以大木建造楼居,虽然后来打进了沈阳,以砖石为地板,却仍是喜欢建造高楼,这赫图阿拉是努儿哈赤建立后金称汗后建立的第一个国都,与汉人的城市比将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数百幢大大小小的木屋构成的大山村罢了。除却其它民居,建造的最精致的建筑群,自然就是汗居。
张伟骑在一匹雄健的白马之上,冷眼看着这一片后金国最初的发迹之地,数十根粗大的圆木支撑着由二十七间木屋组成的后金汗宫。想起皇太极训斥子侄辈的话:“当初我们住在小木屋里,后来立国称汗,在赫图阿拉建造了汗宫,二十多间木屋,我们在里面走来走去,觉得舒心畅快。因为珍惜父辈的成就,一遇到战事,大家拿起刀子和弓箭,骑着战马跟着大汗就出征,遇着战事一定要冲在前头。闲时打猎,也都是拼命要跟去,带五六斤炒面,在野地里过七八天的时间,吃炒面,喝雪水,就是这样练成了箭法和体魄。现在的子孙,一遇出征都想着抢掠,住在华丽的大屋里,打猎时能不去就不去,这样下去,失去了国本,满人怎么能是大明的对手。”
想到此处,张伟口中喃喃道:“你也当真是一时的雄杰,努儿哈赤的基业,其实是到了你的手中方才真正稳固,后金也是有你,方变成清,多尔衮不过是承你的余荫,方才有机会入关,成为中国之主。只可惜,今日我要坏你的祖居,毁你的基业,破你的信心,伤你的自尊,对不住了,时势不同,立场相反,越强大的敌人,我越是要狠狠打击!”
眼光扫视四周,见身边的亲卫骑兵皆已将手中火把燃起,便概然令道:“烧吧!兴此六月之师,穷其百年之运,烧,一幢木屋也不要留!”
一支支火把被扔向上半空,在空中漂亮的划出一个半圆的抛物线后,掉在了已然洒上桐油的木屋之上,“轰”的一声,一股股漂亮的火光窜起,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木屋都已在火光中燃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夜色渐渐上来,大火已燃烧了许久,火舌渐小,一幢幢房屋开始倒塌,轰然倒地之时,又会突然激起数丈高的火舌,张伟身后默默侍立着张鼐、刘国轩、张杰、林兴珠、贺人龙等金吾与龙骧卫的将军,张鼐等南人倒也罢了,贺人龙却是辽人,整整受了满人十几年的鸟气,不能发泄,此时亲眼得见天命汗所兴建的汗宫被张伟下令焚毁,心中大畅,却不如其它人神情凝重,只笑吟吟看着眼前的火场,心里对张伟已是佩服之极。正在舒心解气之际,却听得张伟大声吩咐道:“众将上马,随我带队同往萨尔浒!大军今晚连夜赶路,不得歇息!”
贺人龙心中一动,兴奋道:“大人,可是沈阳那边来了消息,那满人沉不住气,出城寻战来了?”
张伟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偏你聪明,烧了老汗的房子,你到兴奋的跟什么似的。”
“啊,末将猜中了?”
“沈阳那边那么点人,出来寻死么,沈阳可比这边重要的多,那济尔哈郎可没有蠢到让我们有机会直入沈阳。是全斌那边传来消息,辽阳广宁一线的八旗,这几天动向不稳,游骑四出,看来谭泰他们,要回京援沈了。”
“嘿,那不是寻死么,大人,派末将为前锋,与那谭泰接战,我听说他是满将中有勇有谋之辈,请大人把第一战的机会给我,一战而胜,辽东可定!”
张伟噗嗤一笑,道:“野战对八旗骑兵,你那四千龙骧左军够做什么的?一战而胜?只怕是被人家一鼓而下吧!他们调集兵马,稳定宁绵那边的情形,然后方能回援沈阳,这才几天功夫,你当行军出兵有那么容易么。咱们在这里打的顺手,那是我几个月前就开始谋划了!我估摸着,最少还得十日,他们方能抽出身来,调集两万左右的兵马,由鞍山驿、清河堡、鸦鹘关一线攻来,沈阳驻军出边墙,仍由萨尔浒一线出击,两路合击,方才有机会与我一战。”
刘国轩初时默不做声,听到此处,忍住插话道:“那么大人为何往萨尔浒方向调兵,何不直出鸦鹘关,迎接广宁和辽阳来的敌兵?击溃了援兵,沈阳则是死城一座,任我们围攻了!”
张伟摇头答道:“这么着打,正中了敌人的下怀。敌人便是怕与我阵地交战,惧怕我的火炮,若是我布阵野外,敌人皆是骑兵,飘忽不定,我无法追击,战而不利则退,战而得利则进,退则骚扰我的粮道,进则杀伤我的士兵。若是我在各处关隘死守,则敌骑骚扰不断,我军士气低落,再加上时刻担心皇太极领兵回辽,只怕稍有不慎,数万大军溃败于此,那么,这些跟随我多年的子弟们,可都要做异乡之鬼了。”
又咬牙笑道:“他们以为我不敢攻打沈阳坚城,我却偏要直攻沈阳,在援兵到来之前,将沈阳攻下!”
见众将吃惊,便解释道:“我军火炮众多,威力甚大,用来攻城是再好也没有。沈阳驻军原本不过万余,前几天又损了两千余骑兵,现下就在在城里征召所有的八旗男丁,也不过多了几千不适合上战场的弱兵,我以数倍于敌的兵力围城,以三百多门大炮直轰城墙,猛攻不止,正面接战,八旗兵的威力被限制在城墙之内,而我军的炮火和火枪威力却可发挥到最大,两相抵销,攻城是最好的选择。待敌人援兵到来,我已攻下沈阳,此番来辽的目地完成,以皮岛明军开路,引领辽民,我汉军护卫两侧,缓缓向长甸港口撤退,敌人援兵失了沈阳驻军的策应,我军又大队集结而退,他能如之奈何?若是急切间想攻我,那便是自行送上门来的好菜,我岂能拒之?”
“大人的想法甚好,只是,神策卫正守在清河堡,攻城力量不足,若是调回,又恐被敌人抄了后路,由清河堡一路直扑长甸,我军港口粮道尽失,大人不可不慎。”
“嗯,虽然我已派了水师危胁辽西,又令人通传辽西明军佯动,牵制辽阳八旗,到底还是要小心为上,还是让飞骑辛苦一遭,攻城战用不着骑兵,让张瑞带着三千飞骑去清河堡,以防敌袭。”
他安排妥帖,诸将由他指挥惯了,哪有人还有异议,当下各人催马急行,又督促各人属下的步兵大队打着火把照亮前路,再加上正是月半,虽是深夜赶路,在火光和月光下,到也并不觉得如何难行。
萨尔浒山背倚铁背山,距抚顺关西七十里,距沈阳两百里不到,距赫图阿拉百余里,当时明朝的战略部置,是以关内大城并守堡护卫汉人屯区,沈阳之外便是边墙,居住着建州与海西等蛮族部落。这萨尔浒地势险要,乃是四战中转之地,控制住此地,便扼住了沈阳与开原铁岭等地的联系,又能阻止西南清河堡的来敌,当年努儿哈赤五日内击败三路明军,首战便选在萨尔浒,正是因其地重要,得失之间可影响战局。
张伟率两卫大军连夜赶路,百余里路程当年明军需走上三日,对经过每日五公里长跑的汉军来说,虽是夜间方行,待第二日正午亦也赶到。兵士们赶到营地之后,自然有人埋锅造饭,吃完饭后便倒在扎好的营账中酣然入睡。张伟等带兵将领却是无法歇息,驻兵于此之后,便令张瑞带着骑兵飞速到两百里外的清河堡替换神策卫,又安排准备攻城所有的器械,派人打探沈阳城附近的情形,直又忙了两个多里辰,方才勉强有空吃了点饭,安排人值宿巡视后,张伟倒在大账之内,头一挨枕头,便已熟睡过去。
他疲倦之极,原打算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却在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吵闹,似乎一直有人呼喊于他,只是睡的沉了,那睡意似乎是那黑色的幕布,沉沉的将他掩住,虽挣扎着想起身,却只是张不开眼来。待挣扎到最后,意识觉得自已醒了,却是想抬根手指也难。
他在睡梦中挣扎,身边的亲兵头目王柱子却是急的无可奈何,眼见帐外求见的信使急的团团直转,无奈之下,只得令人打了一条湿毛巾来,轻轻盖在张伟脸上擦了几把,这冷水一激,却是比什么都管用,张伟张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事?”
他知道此时将来唤醒,必然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因见身边众亲兵都是一脸惶急,心中一沉,忙用毛巾狠狠擦了一把脸,镇静住心神,沉声问道:“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回大人,开原铁岭那边有信使过来,急着求见大人。”
张伟心中一阵刺痛,突地想起这几日来一直忽视了皮岛明军的动向,忙站起身来,奔出帐外,见有一明军打扮的人站在帐门之处,忙喝问道:“开原那边出了什么事,是攻城不克么?”
那人见他出来,忙在原地跪了,答道:“大人,孔将军命我来报,咱们攻打开原,原本顺利的很,城内守兵不足一千,城墙又低矮,咱们没有什么攻城器械,那守兵又悍不畏死,一直在城头与咱们对射,他们虽是射术精妙,只是吃不住咱们人多,渐渐的已是吃不住劲,人越死越多,眼见城破在望。却突然有一队骑兵从城角处绕将过来,直冲咱们的大阵,约摸有三四千人,凶悍之极,挥着长矛大刀的见人就砍,咱们都是步兵,却哪里吃的住骑兵这般冲锋,一时抵挡不住,当时便溃败下来。现下孔尚耿三位将军收拾了残兵,离城三十里处沿着土堡屯兵,等大人的救援。”
“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咹?”
那使者在地下拼命叩首,泣声答道:“开原一战我军大溃,当场便战死一万多人,三位将军收拢败兵,现下还有一万五千余人,请将军速速派兵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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