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唯风这数年来帮办政务,每日都窝在那军机处值房内,成日的批示公文,呈写节略,引见官员,协理诸衙门的事务。只不过几年功夫,精神虽然仍是健旺,模样却已是比当年出使日本时憔悴苍老许多。
因笑道:“这一年来我手下使唤了不少台北官学毕业的孩子,都是头脑清醒灵活,见识超凡的好苗子。难得的是没有腐儒酸气,敢想敢做,不拘泥。我心里委实喜欢,所以想的左了。”
张伟闻言到是一叹,眉宇间现出忧色,向吕唯风道:“这都是复甫兄的功劳!我只说了个大略方针,他就用心做将起来,无论是西洋的算术、天文、地理、乃至政治、哲学,他都单独开了课程,甚至重金礼聘洋人教师前来台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么!光说那地理中的绘制海图,就比咱们中国人用眼睛和脑子记忆强过百倍吧?这几年台湾水师人才甚缺,若不是从官学中招募了几十个地理学的甚佳的孩子,这些船造将起来,却没有人会看海图,开出去就可能触礁,那有什么用?现下复甫兄在台南办学,所有的台南子弟尽皆入学,比之当年台北官学草创,却是强过许多。只是这台北官学,自从交给何老夫子,论语说的多了些,经世致用的却少了许多。这样下去,我只能免了他的学正,再另寻贤明了。”
吕唯风先是不语,待他说到要免了何楷学正,忙打量四周,因见都是张伟心腹亲兵,方放心埋怨道:“大人,您的身份,说话可不能太过随意。适才的话要是传到何兄耳里,只怕不待你免,何兄自会带着弟子离台而去。”
“是了。我也是太过着急,我千辛万苦不怕花钱,可不是想教出一群老夫子来!”
吕唯风笑道:“大人是关心则乱。虽则何学正爱讲经义,到底官学分科甚多,何兄又不能将学子们都抓去听他讲课,大人尽管放心!”
又压低声音,向张伟道:“自何楷来台,已经引了闽、浙、两广,甚至有两湖、南直隶的不少名士来台。且大人破辽之后,声名大显,士林间皆道大人虽是跋扈,到底是有忠义之心。光是年前,就有不少士子乘船来台,一则是年前南方局势不稳,贼兵四处抢掠屠城,二则也是大人威名,加上何楷等人在此,方引了不少读书人来台。大人不重读书人,以为书生无用,其实咱们汉人最重儒生,乡间有事,多半是请宗族族长或是年高德重的儒士来评断,一个老儒生振臂一呼,比当地的府县官儿还管用呢!大人只需善待这些儒士,将他们看管约束在台北城中,不使他们妄议政治影响大局,那凭着这些儒士名流的声望,与大人将来大有利焉。”
张伟沉思片刻,向他笑道:“你说的对!这程子我一直考虑对吕宋的战事,虽然知道年前来了不少避乱的文士,到底也没有放在心上,经你这么一说,到是拨得云开见月明!你说说,来台的文士中最有名的是哪几个,我挨个去拜访一下。书人最重礼,我可不能失礼于人。”
说罢便笑,等那吕唯风回答。他嘴说是因吕宋战事耽搁此事,到底也是因心中极是厌恶百无一用的书生,故而从不将此类人等放在心上。经吕唯风一提点,到是想起此类人用来收拢人心,改善形象却是最有用处。朱元璋强过陈友谅、张士诚,就是因其善用乡间的儒生。那朱升不过乡下一老儒,在朱元璋善待儒士的感召,至集庆献:“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的基本战略,朱氏得天下,便在这九个字上。张伟虽是用不着什么老儒来献策,到底是一直行的是霸道,在人前一直是以枭雄形象著称。在南洋日本等海外张伟不需要改变什么形象,将来进入大陆征战,能迅速稳定后方,平服乱局的,则必然是这些满嘴胡柴的儒生。是以连张伟这般的强势人物,也当真是不能将儒生抛下。
他脸带微笑,却是不能将心底对传统士大夫的鄙视露将出来,两千余年尊礼儒家的传承当真是不可轻撼,那些目不识丁的农夫在田间地头遇着文人还要恭称一声:“先生”,张伟想改变社会,便得先向这个传统低头。
“大人,年前过来的名士甚多,南京危急时,不少人从下关码头上船出海,直逃台湾。其中最有名的当是当年与顾宪成一同成立东林书院,号称‘东林八君子’的高攀龙、黄尊素,还有那江南国子监生吴应箕,这三人声名最显,是为来台士子的领袖。大人需一一拜访,以得文人之心。”
那吴应箕原本是崇祯六年在苏州虎丘大集两千士子,声言:“吾以嗣东林”的复社领袖之一。他以国之监生的身份,八试南闱不中,一直到崇祯十一年方中了副榜秀才,为人方正忠直,最得士林敬重。那个有名的《留都防乱公揭》,便出自其手。后来南明弘光朝覆灭,他在家乡募兵抗清,后英勇就义。张伟虽鄙薄文士,对明朝末年号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党人却有几分敬意,对当年在南明时期纷纷起兵抗清的这些文人志士更加佩服几分,以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困书生,只凭借在乡间威望,断然起兵抗击异族入侵,可比那些贵戚、武将、大臣们高尚许多。
却突地想起一事,向吕唯风问道:“那黄尊素可是有子名曰黄宗羲么?”
吕维风诧道:“正是。我曾上黄府拜见黄老先生,当时黄老先生身边侍立一青年男子,老先生言道:这是吾子宗羲。大人如何得知?”
张伟含糊道:“黄尊素老先生为东林八君子之一,我早前派人打听过他的家世,是以知晓。”心中只想:“这位著述《明夷待访录》,我心中最敬佩的明末大家,竟然已在我的治下了!”
黄宗羲多才博学,于经史百家及天文、算术、乐律以及释、道无不研究。他提出天下设立君主,原本是要利天下,结果君主把天下视为私有,苦害天下百姓。士子出仕,不应以报效君主为念,而要以天下为已任。又提倡以相权制约君权,以民权制政权,以监督体系制约腐败,在卢梭等人的民主论述尚未出来前的数十年,中国就有黄宗羲这样土产的颠覆数千年专制传统,非议君主,强调分权而治的先贤,张伟读其传略,总是心生佩服。只可惜康熙以雄才大略自诩,却从来没有把这他的真知灼见当一回事。虽然尊礼不已,却也只是当成于其它儒士那样,视为“遗老”,尊礼荣养罢了。
张伟一直苦于制度,全仿西式显然不符当时的国情,那百姓大字不识一个,全凭儒生和宗族的左右,弄什么议会之类,只能成为野心家操控影响的工具。若是张伟仍复专制,固然在他生时可以致中国富强,但一旦身死,中国仍然会回到治乱兴亡的老路上。这一心病一直悬在心内,如何治天下却比打天下更令张伟头痛。此时听得那黄宗羲已在台湾,张伟大喜过望,黄宗羲此时已二十出头,思想经历虽未成熟,但必然已有不同常人的学识,只要张伟稍加点拨引导,他必然能思索出一套适合的政治体系来。
张伟喜上眉梢,因向吕唯风道:“走,这便去黄府拜谒尊素先生父子。”
吕唯风瞠目结舌,呆看着张伟道:“大人,这会子便要开船往征吕宋。结交读书人尽自重要,也比不上征伐大事啊!待大人从吕宋回来,再去拜访黄府便是了。”
张伟闻言一楞,步到船舱内窗前,向外一看,只见船上众水手已是起锚升帆,此时风向正好,那桅杆上主帆已然顺风鼓起,只需待铁锚完全升起,再将码头缆绳一解,这定远战舰便会如离弦之箭一般,瞬息间驶向大海。
因叹气道:“怪我怪我!唯风,下次有这种事情,需早些提醒我!此次失之交臂,待我回来,一定要好生向人家陪罪才是。”
又召来船舱外随待的一名亲兵,吩咐道:“命舰长派人放小船,你这便上岸,持我的信牌,命吴遂仲这便往黄尊素府上拜见,好生安抚黄府上下人等,若是有什么缺用的物件,只管支取给他们,待我回来再做理会。”
因见吕维风一脸纳闷,显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厚待黄府上下,便又令道:“是我忘了,吩咐吴遂仲,所有年前来台的名士大儒,都需要好生照料。对了,在我回台之前,任何人不准放他们离台而去,可明白了?”
“是!”
见那亲兵拿着令牌转身而去,张伟方稍稍放下心来。因向吕唯风笑道:“你带来的佐辅官儿都在哪?”
不待他回话,又笑道:“想来是在下面的船员舱内,这便带我过去。眼见他们抛却台湾舒适日子不过,前去蛮夷之地为官,俸禄和品级虽是高了,到底也抛妻别子的,我且得去宣慰一下。”
说罢起身,由那吕唯风带路,下了船员舱室与前往吕宋的台湾官吏说笑取乐。中国人与西人不同,又是什么落叶归根,又是父母在,不远游。西人中为博取富贵不惜远涉重洋,什么家人父子,全然不放在心上。此番张伟因要先攻宿务外岛,那宿务岛原本是个弹丸小国,自葡萄牙人冒充为西班牙人在岛上大加杀戮后,西班牙人又在岛上殖民多年,稍有不顺者便遭屠杀。这些年来宿务土人深恨所有白人,却是无力反抗。那吕宋岛上原本分为若干个小国,占城渤泥等国还于明成祖时多次由国王亲身前往中华朝贡,对明朝一向是向往的紧。张伟知道民心可用,再加上宿务尚有些汉人存身,是以先期便带同了数十名干练官员,只待一攻下宿务,便可依靠汉人和宿务土著对明朝的好感,展开统治。
原本想着提高俸禄和品级,想来便会有不少官吏报名前往。谁料自招募之日起,一直到临行前数日,居然只有寥寥无已的几个小官儿报了名。张伟一问之下,方知一则是此去先期还要打仗,众官儿害怕死伤;二则在台湾很好,虽然去外国瞬间便有好处,亦是无法打动人心。张伟苦恼之余,只得悍然下令,用古老的抽签法选定了随众官员,各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才断绝了台湾上下试图躲避这次差使的暗流。
此时见到那些嘟着嘴儿,睡在舱室里暗叹时运不佳的官儿,张伟也只得强堆起笑容,耐心劝慰。离着台湾不过两月不到的路程尚且如此,张伟真是很难想象这些官员被派到北美或是南美时的反应。与百姓不同,稍有身家或是学识的中国人,在没有走上绝路前,绝不可能奔赴海外。
待船行一月有余,因水师先行,战舰已到宿务外岛港口。施琅派小船来报,请张伟在大船上稍待,待攻下宿务外港口,由周全斌带着神策卫登陆占据全岛后,再请张伟上岸。
那西班牙总督在宿务岛外不过安排了几艘小型近岸的炮船,吓吓土人尚可,遇到大股的汉军水师炮舰,不过发了几轮炮弹,还没有一颗击中汉军水师,便被尽数击沉。那宿务岛上驻防的两百多名西班牙军队,不过每人放了几枪,因见大股的汉军登陆,便立时放下枪来投降。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华人及土著自然是凶横的紧,遇到大股手持火枪的军队,便立时选择了投降。
因张伟下令,这些西人在二十余年之前于马尼拉屠杀了两万多汉人,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故特令汉军不得收留俘虏。先期上岸的汉军虽见那些西人将手中火枪放下,举起双手步出防线,却仍是管自开枪,待一排排的西人士兵被打倒在地,那些醒悟过来的士兵再想持枪抵抗,却被四千汉军水师陆战队员打的浑身是洞,鲜血长流。不到一个时辰,宿务外岛便再也没有一声枪响。
“嘿!尊候,你办事怎么如此野蛮,快命人将这些尸体拖走,这么着血淋淋的,吓坏了百姓可怎么办!”
待张伟登陆岛上,行到西人宿务驻军和行政首长的府邸之前,却见四处躺着被打死的西班牙人的尸体,因张伟即刻便要召见当地土著首领,还有那汉人代表,故而立时命施琅派人将尸体拖走,用泥土将血迹遮掩。
站于这小岛最高的建筑之前,张伟极目远眺,却见四周都是西班牙人所建的军营、商行、教堂等建筑,数里之内,别说土人房屋,便是连颗稍大的树木也是没有。因笑道:“这西班牙人到是小心,这么着建造房屋,四周还有木栅防御,四周又皆是平地,土人便是想反,也是隔着老远便被打死了。”
“是,末将适才命人攻击,也是挠头,唯恐他们隔着老远打炮。谁知道这岛上虽有炮台,那些小炮却都被西人总督运到马尼拉港口去了,这边只留了些小炮船防守港口,这可不是自毁长城么。”
张伟一笑,答道:“他们在宿务岛上经营最久,早已没有人敢挑战其威。吕宋本岛则不同,土著众多,又有大量汉人,还有每年来往不绝的商船,自然是要小心那边。”
又问道:“适才命人去寻岛上土人和汉人中能说上话的来见,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那水师军官答道:“末将早已派人去请,只是岛上平民在适才海战时便听到炮响,想来是躲在从林之中不敢出来。末将这便多派人手,快些寻些人过来。”
张伟站在原处,直等的两腿酸麻,方见一众汉军士兵押着一群十余人的平民迤逦而来。
因向打头的果尉问道:“当中可有汉人?”
那果尉回话道:“大人,若是只寻土著,咱们早便可以回来交差。几里外的小木屋里,便寻到了这几个年老土著。只是怎么也寻不到汉人,后来还是在小树林寻得了这些汉人。”
张伟冷眼去瞧,只见那几个汉人衣衫破烂,身形萎顿,有一年老汉人,因见张伟拿眼瞧他,立时吓的全身发抖,张伟因问道:“你们都是汉人?”
那几人先是不敢答话,待张伟用闽南语连问几声,方有一中年男子勉强答道:“军爷,我们都是。”
“你们在此做何营生,何时过来此地?见了族人,尽自怕什么!”
那人又答道:“禀报军爷,小人家还是在嘉靖年间到得吕宋,一向是以给吕宋人做鞋谋生。到这宿务岛上,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
迟疑一下,又偷眼看张伟等人的服饰,突然跪地哭问道:“请教军爷,可是从大明过来的?”
张伟见他兀自怕的发抖,便先将他扶起,又温言道:“是,我是大明的福建总兵官,因听说你们在吕宋被红夷欺侮,便带兵来为你们做主。你不要怕,起身来,我问你话。”
那汉子一哭,身后诸汉人立时把持不住,亦是开声哭将开来。张伟听他们哭的凄惨,一时间到不好相劝,直待过了盏茶功夫,待他们哭声渐息,方才连声劝慰,总算将这群哭泣不止的汉人劝住。
因又问道:“你们明明知道我们是汉人,却管自怕什么?”
那原本怕的发抖的老者答道:“军爷,二十多年前红夷大杀汉人,先是红毛鬼子自已动手,后来汉人太多,杀不胜杀,便招募了当地土人和汉人中的败类,发给武器,一齐动手。十几天内杀了三万多汉人,那马尼拉附近的河流两边全是尸体,老汉的大儿子便是被汉人败类用绳子捆起,连同十几个族人绑了石头,一起推到河里淹死的。我若不是逃的快,当日也死在那里了。一直过了半年,那附近的河水仍是有尸臭,那河里的鱼吃了人肉长肥,所有的人都不敢吃鱼。”
说到此处,那老者气的浑身发抖,怒道:“红毛人杀汉人也罢了,那些土人和汉人中也有败类帮着一同杀,如若不然,就那几千红毛鬼子,咱们就和他们拼了,又能如何?”
张伟亦是气的脸色铁青,《明史》上载吕宋汉人被屠戮了三万人,西班牙人的官方记录是两万五千人,他每次读史到此,都是气的牙根发痒,此时亲眼得见当年大屠杀的幸存者活生生站于眼前,口说手划讲起当年的惨状,张伟只觉胸前一口闷气堵塞,如棉花团一般沉淀淀的难受。因也怒道:“这老者,待我打下吕宋本岛,由你寻些当日未死的汉人指认凶手,凡是当日参与屠杀的,你们说将出来,我将他们一律杀死,为大家报仇!”
那老者初时一喜,后又倔着脸问道:“大人,那些西人红毛,又该当如何?”
张伟闻言一笑,向身边的汉军士卒道:“你们说说,来此之前,我是如何吩咐你们的?”
那些汉军士卒正都被那老者所说一事气的胸口发闷,此时听张伟问话,便将憋了半天的闷气大声喊出道:“大人有令,上岛之后,凡白人红夷,不论男女老幼,一律诛杀!”
“听到没有?嗯,我不讲什么中庸仁恕,我的章程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红夷杀我同胞,我便将他们也尽数杀了!这样,或许可以以鉴来者?”
那伙汉人听不懂张伟所言的中庸仁恕是什么,却是听到适才汉军士卒所喊的军令,各人都是从屠杀中侥幸逃生的,对那些屠杀汉人的凶徒恨之入骨,听到张伟下令一个不饶,都是大喜过望,那失去亲人的便又立时跪下,当天祷告,劝亲在天之灵可以瞑目矣。
张伟又将那些人土人召来,经当地会说土话的汉人翻译,方知经葡萄牙人一番屠杀之后,原本不过数万人的宿务岛便折损了两千余人。那宿务国王正在深恨之际,却又来了西班牙人,那国王却不糊涂,仍西人如何巧言利诱,却只是不与其合作。与是西人尽屠国王一家,炮轰岛民,四处杀人。后来又下令士兵居于民舍,将多余的房屋尽数烧毁,经过此次大杀之后,宿务岛上几乎无有生还者。眼前的这些土著和汉人,还是这些年从马尼拉渡海而来。因岛上西人不准百姓建造房屋,各人只得在岛上树林及海边滩涂附近造些一个多高的小木屋,勉强渡日。
张伟听完,向身边脸色铁青的周全斌道:“全斌,你一向说红毛夷人知礼守信,却不知他们还有这样的一面吧?”
周全斌气道:“全斌去澳门与那葡人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他们做起生意来是一把好手,又守时守信,又善造机械,从几万里外漂泊而来,当真是不易。又臣属大明,平日里甚是恭谨,却不料他们原是这样的畜生。”
又纳闷道:“他们占据澳门时,也没有这般穷凶极恶啊。怎地在这南洋,却如同食人生番一般?还有那西班牙人,一边同咱们大做生意,借着咱们中国的货物发财,却又为什么大杀汉人呢?这一下子就杀了几万汉人平民,他们怎地下的了手!”
张伟先是一叹,又负手信步而行,召周全斌与吕唯风二人在身后跟随,行到远处,见那些百姓与汉军士兵已然听不到他们的说话,方向周全斌道:“全斌,我原本就是担心你不清楚此事。现下你亲眼见到,那么我吩咐起来,便省事的多了。”
他悠然道:“汉人被杀,我看着也委实心痛,愤恨。不过立身于西人的立场,若我是这吕宋总督,只怕也会大杀特杀。那红夷人都是身处欧洲,距南洋数万里之遥,他们来此何事?贸易?这可是笑话了!全斌,唯风,我同你们说,咱们中国人一向是本份的以贸易赚钱,这些红夷表面上是来南洋贸易,其实就是两个字:掠夺!中国人,就是太会做生意了!吕宋的华商将中国与西班牙人的贸易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不但危胁他们的统治,还将大量的中国丝绸等物抛向他们的南美殖民地,便是西人在欧洲的母国,也是有大量掠夺来的金银又返流到吕宋,再由吕宋被送往中国内地。如此这般外流金银,那西人如何不着急?他们的国王下了几十次命令,却仍是不管用。于是华人被屠,也就成了难免的事。”
因见周吕两人听的目瞪口呆,张伟又道:“咱们打下吕宋,自然还是要用来赚钱。红夷是别想来了,当地的土人都呆头呆脑,不会妨碍你们。如此的宝地,你们得好生去做!”
因见周吕二人点头应了,张伟又道:“尊候已带着舰队去马尼拉港口,此前咱们已派了细作伪装商人进入马尼拉城,联络当地的汉人。原本想着可以在施琅攻打港口的时候在城内做乱放火,吸引军队回防。现下看来,当日汉人被杀的太惨,各人都是吓破了胆,未必会有人敢出头。”
周全斌沉吟道:“吕宋的西人并不多,连军队带平民,也就是四五千人。估计正规的陆军部队,最多不过两千人左右。以水师的实力,可以很轻松的攻破港口,至于城市,就由咱们神策军来主攻就是了。”
“是了。那西人在南洋不过有此一地,用做贸易中转,而非移民之地。他们的重心在南美等地,那边的力量就强上许多。即便如此,仍需小心。他们人虽不多,这些年想来也会养些土人做辅助兵,还有,他们在此经营日久,汉人想来多半是倒履想迎,那土人就难说的紧了。”
周全斌听出张伟话中意思,点头应道:“全斌明白。当年这些西人不过几百人,几条战舰,就能占了十倍于台湾的全吕宋,我想,咱们汉军未必就不如他们?”
张伟略一点头,笑道:“响鼓不用重槌,你去吧。”
因见周全斌匆匆去了,又向吕唯风道:“原想着先在宿务扎下根来,没成想这好好的地方让这些红夷糟践成这副模样。也罢,此地便只留些驻军防守,打下吕宋本岛后,便将留下的居民都移到本岛上去。”
见吕唯风并无他话,便笑道:“咱们且去这岛上的兵营中暂歇,估计三五日内,吕宋那边也就大局已定了。”
吕唯风紧随他身边而行,因见张伟神色轻松,举止如常,全然不将马尼拉那边的战事放在心上,因问道:“大人,那边的事情您不管啦?”
张伟晒然道:“不论是水师舰船还是步兵实力,咱们都远超他们,这样的仗若还是打不好,我去了又有何用?”
又道:“我此番过来,一是咱们都没有在海外治理管制异族的经验,我亲身来看一下,也好临机处断。二来此地汉人甚多,以我的身份前来宣慰最好。光凭这些西班牙人,还不值得我亲来一次。你当尊候他们是死人么。”
他驻跸宿务之后,只留下自已的亲兵护卫,又命人四处寻访流散的土人汉人,只待吕宋那边打完,便可将人全数运将过去。
闲暇无事,便在这小岛上四处游逛。这吕宋的岛屿因是热带海洋气候,其风光景致却又与台湾不同。此时正是吕宋四季气候中的干季,天气炎热,却又不似雨季那般高热湿润,海风一阵阵吹在人身,当真是舒爽之极。这宿务岛原本是葡萄牙人麦哲伦命名,岛上皆是平原,绿荫片片,四周海水堪蓝,靠近海岸的浅水里便有大片的美丽珊瑚。张伟心旷神怡之余,知道此处实为养贝取珠,割取珊瑚的好所在。对着如厮美景,心里却只是想着黄白之物,暗念两声罪过,却是急声唤来吕维风,将此事吩咐了。
“大人此番说是率军出战,依我看来,竟然是消闲歇息来了。再寻上几个美人,那可就更加有趣啦。”
神策右将军肖天原本是早先移民台湾的闽南人,张伟一至台湾,他便投军报效,算是最早得用的老行伍,因功而升至右将军,因为人诙谐有趣,善讲笑话,在汉军中甚得人缘。便是在神策卫内,也比性格阴沉的左良玉,好勇斗狠的曹变蛟更得军士爱戴。
此时他与施琅、周全斌、曹变蛟领着一帮神策校尉站于镇远舰船头,眺望不远处的马尼拉港,西人的海军舰船早被封锁在港口之内,被前方的汉军水师大舰轰击的抬不起头来,虽然马尼拉港口内亦有炮台不住的向水师开火,只是加起来的火力也只能和汉军远字级大舰一艘相当,眼前那些军舰被一艘艘轰沉,水面上已然快没有抵抗力量。施琅命请来船上的神策诸将,只待一会岸边炮台火力被压下,汉军陆军便可在海上力量的掩护下登陆。
周全斌听那肖天口说手划,玩笑开到张伟头上,却只是不理会,又拿着瞟远镜看了半天,方向施琅道:“尊候兄,一会我命肖进元带神策右军先期上岸,向马尼拉城逼近。你需将战舰开到岸边,用炮火支援。那军舰能逼近么?”
那曹变蛟听得周全斌令肖天打头阵,眼角一跳,却不作声,只听得施琅答道:“来此之前我已命人打听过,这西人的大舰也有直接靠港的,当时他们选择此处立港便是因吃水够深。我又命假做商人前来窥探,果真是如此。全斌尽管放心,咱们必定是全师向前,用炮火压的他们抬不起头来。”
周全斌点一点头,不再询问,因又向肖天道:“肖进元!你平素里嘻嘻哈哈惯了,适才敢拿大人来议论,你长的几个脑袋?”
因见肖天急忙低头,不敢抗辩,便令道:“你快下舰,乘小船去后面的运输船上,待前面军舰靠前,自会有旗语通知你们登岸。半个时辰内,你要把岸边的军队给我撵开,要把那马尼拉城围的水泄不通,若是有一点疏忽,跑了一人,我就打你的军棍!”
肖天听他语气严峻,虽不信他当真会打自已的军棍,到底是屁股要紧,忙不迭应了,带了亲卫参军下船,一行人回到神策右军所乘的大船之上,只等着旗语命令一来,便可向前。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炮战打到此时,岸上的抵抗已是越来越微弱,在汉军密集的炮火打击下,敌军炮台上已鲜有还击,若是用瞟远境看将过去,便可见炮台上尽是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尸体。一艘艘西班牙军舰纷纷起火沉没,舰上的水手跳入海中,拼命地向岸边游去。躲在一边的西人商船因没有配备武器,不曾参战,因此却也不曾受到汉军的攻击,此时便派下了小船,前往营救。
曹变蛟因见前方海面上的西人水手不住地爬上商船,因向周全斌问道:“大人曾说此战不收俘虏,不论老幼妇孺全数杀了。就由末将带了手下,划船前去商船之上,将那些商人手水,尽数杀了?”
周全斌知他是因不能先期上岸郁积成气,故而此时闲极无聊,要去杀人泄恨。因温言抚慰道:“不必着急,攻下城后,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却听得施琅此时沉声命道:“来人,向后面的兵船打旗语,命他们划桨向前,打上岸去!”
因帆船操控不易,不适合登陆时快速移动,张伟便命人特意打造了由风帆及浆手双动力的运兵船,船身宽大平稳,船舱内设大型通间船舱,用坚木钉成一层层的卧铺,兵士们便睡卧于船舱之内。平素吃饭或是活动,便可至其余的舱室,这样弄法,可比当时的欧洲人的吊床式小型船舱舒适的多。船身两舷都设有浆位,一旦到近海登陆之时,便可以将木浆放出,快速划动,向岸边冲刺。此时前方传来旗语,肖天因知是水师军舰已粉碎了岸边抵抗,便令道:“全速划船,全军准备登岸!”
待船行至港口海面,避开了尚在燃烧没有沉没的西班牙军舰,一直冲到码头之前,船身调整方向,放下跳板,船头甲板上早已持枪肃立的汉军士兵依次跳上岸上去,前队迅速展开戒备,护卫在其身后上岸的汉军。
汉军原本以为在岸边还会遇到敌人的抵抗,却不料这些对待平民凶狠之极的西班牙人却实在缺乏战斗的意志。打过几次恶战的汉军老兵们四处寻不到身着红色军服的敌兵踪影,禁不住皆是哑然失笑。待神策后军的四千多汉军全数登岸,展开阵形,将岸边的敌军工事全数占领,所有的汉军士兵尽然是一枪未发。便是有小股的西班牙人不及逃走,却是见到了身着黑衣的汉军士兵便高举手中火枪投降。
“先行押下,派些人看管。”
肖天虽是平素里嘻笑怒骂,无甚威严,在这战场上却也是令行禁止。汉军军令甚严,那军法部的军法官四处巡视,若是被他们捉住什么把柄,除非张伟亲下赦令,不然便是神仙也救不得。
“将军,大人是命尽数杀之,这些人做甚么看起来,徒耗人手,又违了大人的命令!”
因见是随军的军法校尉领着几个副官站于身前,原本在战场上仍是笑咪咪的肖天反到立时将笑容收起,板着脸答道:“贵官管的太宽了!战事没有结束前,我随时可以执行大人的命令,若是我始终没有遵命,那时候你再来质问不迟!”
那个校尉甚是年轻,胸前佩带的却不是寻常汉军将士胸前的腾龙铁牌,军法部的将官们胸佩的铁牌上皆是刻着两把对称相叠的长刀,中立一斧。用这样的标识牌来区分军法官与普通的军官,也是说明军令森严之意。就这么一面小小的铁牌,平日里颇使那些行为不检的将官们头疼,加上军法官们又傲气十足,挺着胸往你身前那么一站,那铁牌上的刀剑闪着寒光,当真是令那些犯事的汉军将领着头疼不已。
这肖天生性随意惯了,在台湾时曾几次因触犯军法被请过去训斥。他虽身为汉军神策卫的右将军,却是连冯锡范的面也见不到,直接就在军法部的外堂被一个小小的果尉依着法条训斥了一番。看着那小军官人模狗样站在堂前,肖天却只能忍气吞声的被他训斥,那飞溅的口水直喷到脸上,当真是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此时在这战场之上,那军法官找他的麻烦,他又怎能不借机落他的脸子。
因见那军法官板着脸离开,肖天立时又在脸上露出微笑,心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此时眼见就要攻城,便在那些洋鬼子眼皮底下杀人,还有人敢投降么。”
他身边的神策右军的众军官见主官心情大好,一个个亦都是面露笑容,有那平素拍惯马屁的,便待上来逢迎。肖天将脸一板,喝道:“都是混账行子!你们当来此逛行院么,一个个笑的跟嫖客一般。都给我将队伍整顿好了,布防码头的留下驻守,往四面搜索的快带人跑着过去,走漏了敌人拿你们是问!剩下的随我向前,在敌人炮火射程外布防,等大队到了,咱们这抢先登陆的功劳就到手了。都给我把精神抖起来,别看着敌人稀松就一个个昂首挺胸的,你当是来会操呢?一不小心打了败仗,有几个脑袋?”
各级军官因敌人打的太过脓包,心里早就懈了,此时听他一喝,各人都是凛然遵命,提起精神带着属下依着肖天的吩咐往前方而去。
肖天因身为一军主将,到也有一个张伟下发自洋人手中高价购买的瞟远镜,此时在这码头离马尼拉城尚有近两里的路程,他将腰间的瞟远境摸将下来,放在眼前向那城堡方向望去。看了半日,方向身边众人笑道:“这洋人的城市当真是怪。弄了那么高的尖顶做甚,能住人?”
这马尼拉城现下只是西班牙人建筑的大型城堡,内有总督府邸,商会、教堂等西班牙式的建筑,城堡之外,方是当地土人和华人的居所,这些民居拱卫散布于巴石河北岸,将城堡牢牢环在中心。
因二十余年之前的那场屠杀,马尼拉一时间竟然找不到鞋匠、木匠、理发师、中转商人,再加上巴石河内尽是被杀汉人的尸体,城内臭气熏天,城外的河水不能饮用。原本居于靠海南岸的大量百姓迁移至北岸,远离当时的城堡中心地带。此时虽过了二十多年,已有不少汉人忘了当年惨痛,从中国沿海及南洋诸岛又络绎迁来。此时的马尼拉城,又有大量的汉人聚集。
肖天放下瞟远镜,向身边的诸将笑道:“现下南岸住人少了,到是方便咱们许多。不然一会子大炮轰将起来,那些个百姓乱纷纷的,还怎么打仗。”
不待诸人答话,又皱眉道:“不知道这南岸的汉人百姓逃光了没有。大人早就吩咐派商人伪装前来知会汉人暂避,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提起这吕宋的汉人,不但是他,便是身边那些见惯死伤的老行伍们亦是皱眉,各人都知道当年西人屠杀汉人一事,一面是悲其不幸,一面是怒其不争。当日的西班牙人在吕宋不过一千余人,被杀的汉人竟有三万。若是有人振臂一呼,汉人们不是全无抵抗,任人宰割的话,那西班牙人如何能杀的这般顺手?这也罢了,现下不过是过了二十多年,又有大股不怕死的汉人渡海而来,当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他们却是不知,这马尼拉汉人的苦难不过是刚开始,一直到十八世纪末,吕宋汉人一共经历过五次大规模的屠杀,一共有十几万汉人惨死在这片国土上。南洋各国之人都又懒又愚,比之精明肯干的华人差了许多。于是自上而下,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对大发其财的汉人都极为仇视。每次若是国家有了变故,或是遇了大灾大难,首当其冲的便是南洋各国的汉人。可怜自称中华上国的汉人们,在这南洋便如同欧洲的犹太人一般,被人用来做平息民愤转移视线而大杀大抢的可怜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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