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见伊人

  东南亚的天气当真变化无常,张伟傍晚时分甫从总督府中出来时,外面还是老大的太阳斜挂在半空。待骑马行至半路,天空中接连飘来几朵黑云,那雷声轰隆隆响过几声,街面上的行人再也不顾着看他们的热闹,乱纷纷四散而逃。各人正没理会处,那瓢泼般大雨却漫天价洒将下来。

  躲在路边鸡毛小店的檐下,张伟看着路边土路被黄豆大的雨点砸出一个个小水坑来,那泥浆四处溅起,那路面上不及躲雨的行人皆是浑身的雨水泥汤,当真是狼狈之极。

  王柱子因在张伟身后喃喃自语道:“还是咱们台北好,一水的青石地面,就是下雨天也不教人觉得气闷肮脏。我就想不通,大人不在台北好好呆着,东奔西走的辛苦是为啥。”

  王煊的人生信条便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每日最是沉默寡言的人,便是张伟同他说话,也是有问方答,从不多言半句。此时听王柱子说的有趣,噗嗤一笑,向他答道:“梁园虽好,不是故乡。柱子你是想家啦。”

  王柱子刚嘟囔着要答话,却见一股电流直奔而下,在那晦暗的天空直冲下来,将分散在大街各处躲雨的汉军将士映射出来。有那胆子稍小的,脸色立时吓的惨白。

  “敬天法祖,畏威怀德……嘿,天地之威当真这么可怕么?”

  张伟尽管也被那道闪电吓了一跳,身为现代人的他却很快将心情平复回来。因见身边的众将士都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辞,甚至有那信奉佛道的,双手合什喃喃祈祷。心中觉得好笑,忍不住嘀咕两句,却亦知此乃是人之常情,短期内无法改变。

  王煊却听到张伟的小声嘀咕,他忍不住答道:“当年王安石相公说什么: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结果弄的天下大乱,人君对天命祖宗有些敬畏,总是好的。若是君主们权威大到无人制约,连天命也扔到一边,那可怎么得了。”

  “不然,太畏惧祖宗成法和天命,人君不敢做任何革新。这天下大势已是一日数变,君主仍然是抱残守缺,只怕没有了鼎革之变,却会招致外辱。你看这西洋诸国,哪一个不是磨刀霍霍!崇岳,你不会想咱们中华上国,有一日沦为猪羊吧?”

  因见王煊虽是一笑不语,却显是大不服气。他不知道清朝之事,又见多了明朝皇帝胡闹,是以对张伟的话绝难赞同。此时西方殖民者力量不强,明朝又素来重视火器发展,当时的汉人到也并没有觉得西人有多么强大可怕。

  一群人被这大雨阻在半路,眼见这天色越发晦暗,各人心中着急,却只是无法。张伟因见随行汉军皆是满脸疲惫之色,知道是乏了。因大声道:“各人都随我来,这雨能浇死人么?”

  说罢不顾身边亲兵的劝阻,挥鞭打马前行,虽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全身已然湿透。王柱子笑道:“既然大人都成落汤鸡了,咱们也跟着就是。”

  一行人在雨地里艰难前行,待行至半路,却遇着吴府派来送雨具的家仆,张伟将那身渔翁装束穿上,虽然里面衣衫仍是湿透,却好过仍在雨水里苦挨。待到了吴府正门,却见那吴府一家老少正立于府门之前,静候张伟前来。

  “吴老先生,张伟又来叨扰了!”

  爽郎一笑,张伟纵身下马,一纵间身上水珠四溅,这身装束虽是防水,亦是因雨大而落了满满的雨水于上,此时一纵一抖,乍然间蓬松起来,张伟便如同那大只的鹌鹑一般。

  只听到仿佛有女孩子“噗嗤”一笑,张伟看看自家模样,也是忍不住一笑,因将身上蓑衣脱下,笑道:“没提防这雨下成这样,教各位久等了吧?”

  他信步上了石阶,各人各道一声罪过,又谢道:“吴老先生,张伟腆颜又来打扰。总归是不想受荷兰人的招待,老先生家宅宽大,又是仁德之人,千万不要怪罪张伟才是。”

  “哪里!将军是难得的贵客,老朽请都请不来呢!”

  说罢两手一让,向张伟道:“张将军,请。”

  张伟亦是一笑,顺着吴青源的招呼向内而行,刚行到那正门内檐,却突地一呆,整个人立住不动。

  他瞠目结舌,向着那吴芩问道:“你怎地会在此处?”

  吴芩微微一笑,向他福了一福,方答道:“张将军光临寒舍,吴府上下幸何如之?”

  因见张伟仍呆着脸看她,俏脸微微一红,又道:“请将军速速入内更衣,仔细着凉冒风。”

  张伟这才醒悟过来,他此时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虽见吴府上下笑咪咪瞧他,却只做没见,又向吴芩道:“自台湾一别,已是数年恍然而过,想不到艾丽丝却是南洋望族之后,又无巧不巧的在此地与吴小姐重逢,这当真是缘分。”

  说罢不顾吴芩脸红,又将当年寻劳伦斯打听她下落一事说了,方才洒然入内。待他更衣出来,却已是不见吴芩踪影。女儿家脸薄,张伟那般模样,又是什么缘分云云,她怎地再好意思出来做陪。张伟却是不在意,酒席中自管向吴青源问及当年吴芩随同英国人自处奔波一事,这才知道事情原由经过。

  他早年惊奇于吴芩的美貌,又甫从现代回来,满眼见到的皆是那些三从四德,唯唯诺诺无主见主思想的古代女人,乍见吴芩时,因其美丽及身上若隐若现的现代气息而心慕不已。只是吴芩对他却甚是冷淡,不满他行事霸道专断,是以两人并无虽是郎有情,却只是妾无意。张伟又不擅泡妞之术,且是每日琐事繁忙,这女人若是不泡不缠,哪有自动送上门来的道理?至于什么王八之气一散,则美女自动伏于跨下的事,张伟却是想也不敢去想。待吴芩加了南洋,张伟虽是托人四处打听,却是不得要领,几年时间下来,心也早就淡了。年前早与何斌商定,只待他从吕宋回去,便与柳如是完婚。柳如是虽是年纪尚小,美貌聪慧绝然不在吴芩之下。因感激张伟赎身一事,服待张伟很是经心,张伟闲时与她下棋闲谈,说些时务之类的闲话,她亦是能从旁分析解惑,不比寻常女人一心只放在男人身上,绝然不问外事。张伟对她很是满意,心中除了稍觉她年纪偏小,到也没有别的遗憾了。至于他有些部下对柳如是出身的质疑非议,张伟自是绝然不会放在心上。

  此时乍见吴芩,见她美丽更甚当初,眉宇间那股子聪慧英气未消,行事举止比之当初却又成熟许多。一时心喜,却是有些失态。待他换衣出来,心中已是平复如常。知道此时断没有娶吴芩的可能,且不说地隔几千里远,她家人父母未必舍得。再者张伟顾忌世家大族的势力,将来正欲打击消弥,哪能再给吴家绵上添花的道理。

  待他泛泛问了当年之事后,便向吴府上下道了乏,管自下堂回房休息去了。虽话语中听得吴青源话头中有问及他对吴芩观感之意,却只是推做听不懂。虽然心头一阵阵叹息泛酸,却只是想:“我对她了解不多,只是迷于美貌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得把持住了才好。”

  虽是如此想法,毕竟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待那三更鼓声响起,他才斜躺在床上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明,因还有些细节要与荷兰商讨,张伟却懒怠去,只派了王煊代表前往。自已偷得浮生半日闲,只管在床上高卧不起。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懒洋洋起身洗漱了。前去拜会了吴青源,清谈片刻,又再三多谢他款待的盛情。因再无他事,只等着王煊谈妥回来,便可开船回台。便应了吴青源之邀,往吴府后园摆上棋局,杀上两把。

  待吴青源面带微笑,携同张伟同至后园,在园中小亭中摆下棋局,张伟刚刚动子,正待吴青源应手,却听他咳了一声,向身边小厮吩咐道:“不要你们待候,一个个粗手笨脚的。让大小姐过来,那丫头心灵手巧的,让她来侍候茶水。”

  张伟心中一动,知道是吴青源有意安排他与吴芩会面,心中暗暗骂道:“老狐狸,知道我将来甚有可能坐大,为了家族利益,要来和亲这一手了。”

  虽知他别有目地,心中到也并不如何抗拒。却见那吴芩捧着手持一角玉帛绢巾,袅袅婷婷而来。与昨日不同,因只是在后园应承,便只是穿了一件家常衣衫,头上也无有什么金银珠玉的饰物。

  张伟正是暗中赞叹,这女孩子不是俗物,却见吴青源皱眉道:“女孩子家,穿的不要太素,到底还是要有些富贵气象才好。”

  说罢一笑,因向撅着小嘴的吴芩吩咐道:“我同张将军厮杀几盘,你在一般侍候茶水,不准顶嘴。”

  又向张伟道:“咱们南方人最爱喝功夫茶,我府里有不少人,真正泡的好的,还属我这孙女。”

  张伟不免敷衍道:“这可当真是了不起。又是天生丽质,又是心灵手巧的。”

  此时他口鼻眼耳心都被这吴苓占据,哪里还管吴青源说些什么,因口中嚅嚅,那吴氏祖孙俩不免看他两眼。见他一副耳观鼻,鼻观心模样,吴青源到也罢了。那吴芩却是噗嗤一笑,向张伟娇笑道:“张将军,当年在台湾您可不是这副模样。小女子当时年少,可让您的煞气吓坏了呢。”

  说完用绢巾掩脸,止不住笑将起来。她自然是知道张伟被自已迷住,早几年她年纪尚小,虽知张伟对她甚有好感,却只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这位纵横南洋,手下才杰之士无数,拥有雄兵十万,治下百姓数百万的一方雄主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又怎能忍住心中得意?

  张伟听她娇笑,心中反道警醒过来,心中暗骂一句:“妈的,怪道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老子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跟个刚恋爱的小男生一般!”

  想到此处,便将心神一收,抬起头来正视吴芩,微笑道:“吴小姐快别如此说,张伟那时候年少气盛,有些暴躁,不恤人心,这原都是有的。”

  他又傲然道:“说我有煞气,那也是有的。我白手兴家,统兵掠地。没有些煞气,要怎么御下呢!为上位者,不可太傲,但也不能太过谦抑。太傲则部下离心,过抑则部下不敬,失之狎昵。这些事,想来你是不会懂的。”

  他说“想来你是不会懂的”云云,自是让一直自诩甚高的吴芩不悦,只是他身份地位,乃至那种为上位甚久而产生的自信气质,均让吴芩无话可答。因只得勉强道:“我听说人主抚慰万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将军治台均以法治之,不以教化使民众自然心悦臣服,将军以为得计。小女子却以为有暴秦前鉴,台湾和吕宋将来未必就能是升平治世呢。”

  “你这番议论甚是平常,台北官学的那些老夫子得空就在我耳边呱躁。什么法家过暴易折,儒家以仁义为本,法理为辅,以儒治国,方能致升平。笑话!我赏罚分明,以信义法理约束万民,不比那些老生常谈的什么仁义强过百倍?”

  他此时如同与人辩论,浑然忘了眼前是自已心仪甚久的美女,呷一口茶,虽觉其香,只是有些涩嘴,因顺口将茶吐了,又道:“自然,治国并不是那么简单。法理之外尚有人情,若是只有法而无情,只怕人心浇漓,民风大坏。是以要以法为主,凡事尊法而行,德行为辅,用政府褒扬、私人富户捐助等法,褒奖那些德行出众的人,那么以次施行,方能法理皆德,诸事和谐。”

  那吴芩初见张伟将茶口一扭头吐了,心中气苦,只觉他是牛嚼牡丹,不懂风情。后又听他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一时间竟听的呆住了。直到他将话说完,却是无辞可答。眼珠一转,便待强辞夺理,搅闹一番。

  吴青源自是知道自已这孙女脾气如何,她断然不会轻易认输。因心中有了计较,哪会容她在张伟面前胡闹,大失淑女身份。因向张伟大笑道:“好,将军妙论,老朽实在是佩服的紧!”

  他一把年纪,虽是商人,心中全然是儒学中的什么亲亲、仁义、刑不上大夫、治家平天下。对张伟所谓的以法治下,以德辅之的说法其实并不了了,不过此时一门心思想把这位强权将军招为孙女婿,又哪里管张伟说什么了?只咪着眼听完,便大笑鼓掌,纯是凑趣罢了。

  因见张伟神情淡然,显是见多了马屁功夫,对他这种段位的自是不屑一顾。原本有些气闷,后来一想想张伟身份地位,也只索罢了。心中一动,却突然向张伟问道:“张将军,听说国内现下有在量的乱贼起事,四处烧杀抢掠,攻州破府的。还有那辽东后金对关内觊觎之心不死,大明天下算来也有两百多年,中原王朝治至不过百年,两百年后,鲜多明君。自嘉靖爷始,万历皇帝和天启皇爷都是甩手皇帝,天下乃至大乱。崇祯皇爷继位这两年来,老朽看着听着,他虽是励精图治,却总是不得其法。现下天下已乱,依将军看来,这大明王气如何?”

  张伟一听他话头,便知这老狐狸用意。张伟现在统管台湾、吕宋两地,便是日本其实也在他势力范围以下。只是以他现下的实力,尚不能左右大明全国,若是张伟是那种愚忠之人,国内有难,他自然是竭力相助。那么明朝内乱战火和后金的铁蹄难免会殃及台湾,他现下虽是熏灼之时,一个不小心,便是全然覆灭的局面。以吴家这么些代传下来的政治经验,自然不会把自已捆在一架随时可能倾倒的战车之上。

  因笑答道:“大明王气如何,不是做臣子的该当猜度的。”

  又向着吴青源微微一笑,语涉双关道:“做臣子的该当尽人事,遵天命。断然没有胡乱猜测的道理。”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当下对视一眼,已是一切了然。吴青源因笑道:“将军一会子便要离南洋回台,老朽与将军一见如故,当真是令人难以割舍。”

  他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也不问吴芩意思,挥手令她回房,又与张伟盘恒片刻,便告一声罪,道是人老体乏,需小歇片刻。

  待张伟带人离去,吴青源便立时请来昨天的陈姓华商,与他低语片刻。那陈某笑道:“老先生,这等的好事来便宜我去做,我自然是该当遵命的。”

  却又问道:“张将军年已不小,应该早就娶了家室。小芩断然不能充做妾室,这一点老先生没有想到么?”

  吴青源微笑道:“昨晚我便问了张伟亲兵,却原来他尚未娶过正妻。虽府中有一女子与他暧昧不清,却是从秦准烟花之地赎回来的。年轻人,好色也是常有的事。他不娶正室,想来是想寻了门当户对,对大业有助的好妻室,又怎会娶那女子为正室呢。”

  他断然道:“我看那张伟神色,没准这些年就是为了小芩而不娶,这样的机会,我怎能放过?老弟,这件好事一定要你玉成。”

  “做冰人是佛天护佑的好事,我又即将与张将军同船而行,为免尴尬,还是到船上再说,然后给老兄你回复,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一切便拜托老弟台了。”

  待张伟离府时,原以为那吴芩必来相送,却不料除了吴府长子亲自来送,不但是吴芩,就是吴青源也是踪影不见。

  “家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特别交待我向将军陪罪。待将来有机会,再与将军把酒言欢。”

  “不妨事。这两日我在贵府人吃马嚼的,烦扰老先生了。待有机会,一定回报老先生和诸位的厚德。”

  两人寒暄已毕,张伟向吴克淳拱手做别,上马向码头去了。他也不向总督辞行。与王煊和陈府上下人等,带了护卫汉军便行。那吴克淳站在吴府正门处远远见了,心道:“这小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稳重,也无甚出奇的地方。凭什么升腾到如此地位,还得了阿爹的赏识。阿芩生的如此漂亮水灵,就许给这个臭小子么。”

  他身为吴芩生父,却无法在女儿婚事上有决定权。吴青源一夕之间,也不问他和吴芩的意思,便做主请人做媒,将女儿许配张伟。他身为父亲,对女儿婚事早有打算,在南洋富商人挑挑选选,早就确定了几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富商子弟,只等吴芩挑选,便可让人提亲。

  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乖女儿,这件事做父亲的可帮不上你啦。”

  他对张伟并不满意,总觉他相貌平常,行事乖张霸道。与吴家素不相识,便带着一众手下前来骚扰,在台湾还不知道怎样的凶横。唯恐女儿嫁了过去受罪。只是此事他又不能做主,也只得摇头叹气,回自已房内,向着妾室发泄去火了。

  张伟一路行去,路上荷兵自是不敢有所异动。一路上风风光光行至码头,早有汉军水师的军舰上前来迎,将张伟一行人接到船上,扬帆出港,待船行至大海之中,四顾皆是海天茫茫,众人方彻底将一颗心放将下来。

  陈府家人已被妥善安排至别船之上,那陈浩明身为家主,自是被张伟请到大舰上来,只待到了吕宋附近海面,再至别船上岸。

  他甫一上船,待各人安置妥帖,出了爪哇附近海域之后,便邀了张伟入内舱述话。又信张伟将闲人请出,又是鬼鬼祟祟,又是面带嬉笑,张伟身边诸亲随不知他是何用意,到是纳闷非常。好在他年纪一把,身无长物,又举家随张伟迁走,断然没有行刺的道理,各人也只好不理会。

  待船行至吕宋附近,张伟自安排了大船送陈府一家至吕宋,又亲写了书信,命吕唯风对陈家多加关照。待陈浩明临行之际,又将张伟拉到船上角落嘀咕,各人正纳闷之际,却听得张伟笑道:“此事还得容我再考虑,陈先生莫急,总不会教你坐腊才是。”

  说罢与他挥手做别,待一转脸,却又是换了一副模样。周遭众人见他脸色阴沉,到也不知道他因何事恼火,只是各人都陪着小心,唯恐在此时触怒于他,那可让真是走了霉运了。

  “志华,可总算等到你回来啦。”

  甫一上岸,便见何斌笑嘻嘻立于码头之上,见张伟当先下船,便迎上两步,向张伟笑道:“你这人在家三天就闲的骨头疼,那么点小仗还非得亲去。怎么,此次诸事不顺?”

  因见张伟气色不佳,忙又问道:“吕宋那边仗竟然打的不顺么?你原本早该回来,迟了这么些天,我就说有些差迟。”

  他将手中折扇一挥,青玉扇坠在半空一挥,恨恨道:“定是那荷兰人暗中捣鬼了?”

  张伟摇头道:“廷斌兄,你误会了。吕宋一战甚是顺利,现下全斌和唯风该当在那边大干起来了。我只是有些乏了,在海上这么些天,早就累坏啦。”因又问道:“廷斌兄,我曾与你说过的赴硫球与虾夷一事,你办的如何了?”

  “硫球一事顺当的很,那硫球王听说咱们要过去驻兵,粮草自备,只需他划出地皮来,高兴的紧呢。他告诉咱们的使者,这些年来老是有倭寇袭扰,琉球小国,根本无力抵挡。他请求过内附,成为藩属,大明因其孤悬海外,不肯答应。现下咱们肯派兵过去,他当真是喜从天降了。”嘻嘻一笑,又道:“至于虾夷那边,一片蛮荒,虾夷人不过是些原始部落,落后野蛮的紧。依着我的意思,先派兵过去,再把本地人招募来做马夫,一举两便的事。”

  “日本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何斌很是奇他为何突然扯到日本,因低头思忖一番,方答道:“除了担心那些进长崎港的荷兰商人暗中搞鬼,到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日本人上次被咱们打怕了,不把他们逼急了,或是有外力相助,他们断不敢再生事的。”

  那虾夷土蛮居处,就是后世日本的北海道。当明朝之时,日本国内乱不已,待幕府好不容易收拾了诸藩大名,便立时锁国闭关,哪有心思去理会那蛮荒不毛之地。是以张伟决心派兵驻进虾夷,将上好的马种迁至虾夷饲养放牧,以待将来骑兵之需。日本人竟然全无动静,竟连个询问的使臣都没有派出。

  张伟自失一笑,暗道自已受后世政治地图格局影响很深。因向何斌道:“既然如此,便调四千名龙骧卫的士兵过去。”

  略想一想,又向前来迎接的吴遂仲令道:“就让贺疯子领兵过去,修堡垒,炮台布防。由你指定个老成踏实的文官领牧马监事。告诉他,养马也是大事,只要养的好,我不惜万金之赏!”

  何斌笑道:“志华,快回府歇息去吧。你去了这么些日子,如是在府中想必很是担心。托人问了我几次,我怎地知道你几时回来。”

  张伟脸色一沉,知道此事不可拖延,因向何斌道:“廷斌兄,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量,就到你府上好了。”又向吴遂仲道:“你也来!”

  待他与何吴两人赶到何府,屏退闲人,三人便在何斌书房内密商。张伟先将吕宋一事说了,向吴遂仲道:“那边的事交给唯风署理我很是放心,不过吕宋全岛甚大,他一个人只怕也不好照管。还是将吕宋划分州府,派官佐杂使过去,一切规矩都照台湾这边来,这样方好。给唯风一年时间主政,你先派人过去学习。一年之后,便可施行。”

  吴遂仲自是点头应了。张伟又将与荷人定约一事告之二人,待说到军舰限制一事,两人皆笑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咱们把商船一改,装上几十门炮,不就是一艘军舰了?”

  “不然。以后的军舰越发往大型化、多层化发展。我前日听说,英国人造出了吃水一千五百吨,甲板上下四层,上置一百多门火炮的巨型战舰。英国人将它列为一级战列舰,以次类推,共分四级。象是快船和商船改编的,连四级战舰也是不如。”

  “那咱们该当如何?难道就被荷兰人捆死了手脚不成?”

  张伟摇头道:“舰是不能造的。我不能把荷兰人的眼光从英国人那边吸到我这里来。我在海上想了许久,还是要求精,而不是求量。咱们的海军现在都是良莠不齐。虽有一些经过英国人训练过的好水手,好炮手。大部分还是咱们自已后招募的新手。这海上做战,打的不光是实力,还得看水手、军官、战术。以台湾水师的质量,同等实力与敌做战都危险的紧,更别提以弱博强了。是以一方面咱们多加训练,另一方面,暂且不急着造舰,而是把心思放在改良火炮和火药上。唯其求质,求变,而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方能制敌先机,战胜强敌。”

  何吴二人自是赞同,三人又聊了一些别后台湾情形,何斌却见张伟迟迟不肯开口,因问道:“志华,看你神色,心中尚有事情难以决断。这在你可是少有的事,快些说将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才是。”

  张伟犹豫再三,只得将南洋吴家提亲一事向二人说了。两人待他说完,一时间皆沉默不语。过了半响,那吴遂仲方开口言道:“大人,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喔?何以见得?”

  吴遂仲搓一搓手,不顾张伟神色,侃侃而言道:“一者,大人春秋虽盛,到底年岁已长,再不娶正妻,恐全台人心不安。二者,将来南洋攻略,是大人谋划已久的大事。有了吴氏,则得到南洋第一大家族的臂助,其利非小!若是大人不娶,只怕这助力立时就成阻力,反为其害!”

  他双目放光,热切地看向张伟,笑道:“听大人说,早年对吴氏也颇有好感,再加上这些好处,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何斌原是沉吟,待听得吴遂仲说完,亦是拍手道:“说的对!志华,这吴氏是该当娶过来。得道多助么!我看,这吴家老爷子想与你联姻,还是看到你将来成就不小。此事非同小可,不光是你的婚姻小事,还与整个南洋大局有关。”

  说到此时,止不住笑,向张伟道:“你看你等了这么些年,到底等到个大家闺秀!这吴氏早年我亦见过,长的很是水灵,又很有本事。想来会是你的得力臂助。我说你怎地就是不肯娶妻,却原来是有这个心思。只是你当时怎地不肯说?”

  见张伟不答,又凝神细思道:“是了。当时咱们是什么局面?跟大股的海盗没有什么差别。正经大户人家,怎肯将娇小姐许给你这个大海盗。”

  正说的高兴,却突然想起一事,向张伟瞠目道:“坏了!我忘了如是了!年前你同我说要娶她,你一下吕宋,我就让家中娘子同她说了。小妮子高兴的不得了,虽然不曾说,但举止神态都是极愿意的。现下你要娶了吴氏,她怎么得了?”

  张伟冷哼一声,恨道:“廷斌兄,怪道你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却原来正是有了新人忘旧人的薄幸之徒。”

  何斌尴尬一笑,正欲答话。却听那吴遂仲沉声道:“大丈夫娶妻,自然是不能以小儿女情肠来计较。漫说大人对那吴氏倾心,就是不喜欢她,也该当娶了。至于柳氏,出身太过卑微,台湾官场早有啧言。大人若是喜欢,不妨纳做妾室,也就是了。”

  张伟一阵心烦,喝斥他道:“难不成你也是这种见识?什么出身?太祖皇后马氏是什么出身?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女人的出身你们到计较起来了!她小小年纪,因家贫流落至那风尘场所,难道是她的错不成!”

  吴遂仲遭他喝斥,却是面不改色,仍坚持道:“我自然是不会反对大人。不过大人这些年来以霸道治台,虽是治世,人心却只是畏惧大人,而不是敬爱大人。只怕大人自身一有瑕疵,就易招小人辈在下做乱。大人,这不可不防。”

  他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双眼直视张伟,虽见张伟脸上怒容渐盛,却仍是不肯放过,只道:“为大人将来计,肯请大人一定要娶吴氏!”

  张伟原欲发火斥骂,却见他一袭青布长衫,洗的发白,袖口处几个补丁赫然可见,却仍是舍不得更换。他俸禄原是极厚,只是闲暇得空却仍是四乡乱走,帖钱为乡民治病,又经常接济那些初来台生活困难的辽民。是以别说如何斌一般的富贵模样,便是连普通的台北吏员亦是不如。

  也只得叹一口气,向吴遂仲温言答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你虑事尚有不周全之处。”

  他长叹一声,向何吴两人一笑,说道:“想不成这婚事也闹成这般模样。这么着,容我再想一想,可成?”

  说罢长身而起,向两人揖让而别,推开何斌书房的雕花楠木房门,一步踏将出去,只觉外面春光明媚,一时间自失一笑,心道:“娶个老婆都愁成这样,难不成比夺天下更难么?”

  却听得何斌在他身后喊道:“先别和如是说,她满心欢喜等你回来,可别在这当口泼她冷水。”

  张伟刚松快一些,听他一喊,心中又一沉,回头勉强一笑,向何斌点头应了,方才出府而去。

  待上了守在门前的马车,外面已是有不少汉军将军与台北诸衙门的上层官吏守候,因见张伟出来,各人自是免不了蜂拥而上,向张伟请安问好。

  向各人略笑一笑,点头道:“我着实是乏了。今儿不见外客,也不听回事。大家散了回去,待我歇息过来,自然是要寻大家来的。”

  说罢登上马车,命车夫驾车回府,各人正要散去,却的得张伟吩咐道:“张瑞,你骑马跟着过来。”

  “是勒。”

  张瑞兴奋的答一声,立时策马至张伟车窗旁边,随着车轮转动声辚辚响起,张瑞与王柱子并骑而行,随着那马车去了。

  张鼐与张杰相视一笑,也一同离去,张瑞是他两人的小兄弟,受宠对这两人而言自然是也是好事一桩。只其余汉军将领神情各异,乱纷纷三五成群各自离去。

  “张瑞,你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入得府中,张伟屏退下人,便是连柳如是亦未曾放入房中。因当日为柳如是赎身之时张瑞亦是在场,张伟心中烦闷,突地想起要问一下张瑞的看法,是以将他召入府中,到也不专为信重于他。

  手中捧着香片,张伟轻呷一口,因瞟见张瑞局促不安,并不敢说话,便斥道:“我问你话,你在那边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这才几天不在我身边,就生了这种怪模样出来。”

  张瑞辩冤道:“大人,这种事非得小可。谁为大妇后知道我现今说的话,都是不得了的事。”

  张伟淡然道:“是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你一句话的事,可能干系你下半辈子的身家荣辱。你又不比何斌身份贵重,又不如吴遂仲那样耿直恺切。我虽待你不薄,到底你的身家性命更是重要,是么?”

  “大人若是如此看我,那我无地自容,还是卸下官职,仍旧去海上讨口饭吃便是了。”

  张伟大怒,因见张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你奈我何的模样,心头一阵火起,站起身来,抬脚便踹将过去,原以为张瑞必然躲闪,却不想他挺直身体,硬受了张伟这一脚。

  “你为什么不躲?”

  张瑞掸掸身上的灰尘,向张伟笑道:“大人脚底无力,这阵子锻炼的少了吧?”

  张伟一时间竟哭笑不得,因向张瑞喝骂道:“混账东西,快起来!”

  呷一口茶,向张瑞随意道:“我心绪不佳,往你身上发作了一下,可别怪我才是。”

  张瑞嘻嘻一笑,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尘土拍去,向张伟笑道:“大哥你劲道那么小,小弟挨一下让大哥消消火,又能怎样?”

  他一副惫赖模样,张伟却正容道:“你混赖不过去,今儿非要你说说看,拿出个章程来。”

  因见张伟逼问不休,张瑞亦只得正容答道:“依着大人的心思。想来是不舍得吴家小姐,不过,依着大人心中的南洋战略,吴氏断不能娶,可对?”

  “这话说的有趣!来,好生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吴家小姐生的甚是漂亮,不在柳如是姑娘之下。且又甚投大人的脾气,当年来台之时,末将便觉得大人对她甚是有意。柳小姐虽然亦是美貌非凡,通诗文,精女红,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到底是大人觉着她年岁尚小,可能是不如吴小姐在大人心中更受看重。”

  因见张伟呆着脸不做声,连手中茶碗亦是停滞在半空,张瑞顿了一顿,却见张伟面无表情,向他道:“你继续说!”

  咽一口唾沫,张瑞此时已没有退路,只得又继续说道:“不过,看大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已决定不娶吴氏。是以心里有些难过,到是有的。”

  “何以见得呢?”

  “以大人的台湾的举措来看,大人断然不能允许宗族势力坐大。那吴氏乃是南洋第一豪门,仅此一点,大人便不会考虑此事。或许大人在初入南洋时会稍许倚靠当地华人的势力,治南洋,也自然是需要汉人的支持。不过,到了那个时代,这些完全以家族利益为重的豪门,难不成不以家族利益为重,一门心思支持大人么?”

  他断然说道:“绝无这个可能!到那时,这些豪门富家,只能成为大人的阻力。而大人如何剿灭这些世家,可能也早有打算。若是娶了吴氏,妻党坐大,大人到那时投鼠忌器,势必会受掣肘。大人自从入台以来,万事独断专行,乾纲独断,什么时候受过别人的鸟气?皇明自开国以来,皇后皆从皇家小户选取,就是为了防止外戚势力过大,以大人的英明睿断,又怎会甘心受制与人?我猜想,大人当日在船上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因现下还用的着南洋诸家族,唯恐此时将吴家得罪了,会有些麻烦。是以想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婉拒吴家。”

  “唔!你来说说看,如何个婉拒法?”

  “嗯,大人年前就曾允诺今年与柳氏的婚姻一事。既这么着,就推说回台后已知进行了纳采之礼,若是悔婚,则伤大人令名。若是再娶吴氏,虽无法正名份,以吴氏为妾,大人不敢有这种奢望……如此,不是双方都不伤和气,大人之意如何?”

  张伟从内心深处长叹口气,知道有些事情确是不能由着性子来。以他的本意,吴芩俏丽可爱,他颇是喜欢。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婚姻已是军国大事,不可不慎。妻党势大则万事掣肘,若是以铁腕扫除厘清,又恐伤了吴芩的心。她这种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无论如何,不会坐视家族利益受损。与其娶了过来伤了心,弄的如同路人,到不如现在就拒婚的好。

  铁青着脸向张瑞点一点头,令道:“你即刻带人,护送着柳如是去施琅的府邸。命人去何斌府上,明日便行纳采礼,接下来,问名、纳吉、纳征,五日内办妥。然后请期,亲迎。要给我办的大张旗鼓,风风光光。不可因忽了事,这笔钱,由我的内库来出。”

  张瑞吓了一跳,小心问道:“明天不知道是不是黄道吉日,大人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挑个吉利日子方好。”

  “也好,这些事由何斌来办就好,带我的令牌给他,传我的令。我累了,要好生歇着。”

  见张瑞连连点头,张伟只觉一阵疲惫,因向他道:“你去吧。记得吩咐门上,任何人不入放进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