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八大王张献忠扫荡四川,与湖陕甘川四地的明军周旋,成都得而复失,他领兵退守渝州一线,前扼洪承畴部陕甘等地明军,后拒明廷调集过来的南方各镇明军。除了有限的几个州府在他直接的统制之下,为他供应钱粮。其余的州府即使被他攻掠而下,当地的地主及官绅阶层也迅速将他留下的小股兵力驱走。是故张献忠在川内虽是占据了战乱略主动,官兵推进到成都和泸州一线,已是无力再进。他却不能建立起有效统治。八大王心烦之下,却只是无法可想。只能静待高迎祥与李自成的消息。
崇祯三年五月,明军除了要应付占据了小半四川的张献忠,还需分兵提防应付流窜在山西及河南的革左、老回回诸营。除此之外,折身返回陕北的高迎祥与李自成部,更令明朝上下忧心忡忡。
皇帝自接到蜀王并王府上下宗亲遇害的塘报,立时晕阙倒地,在场的内监廷臣皆是慌了手脚。待太医闻讯赶到,崇祯帝已是悠悠醒传,虽是阁臣及各部大臣皆环伺左右,他仍是恸哭道:“朕以凉德,继位大统。孰料意致失陷亲藩!祖宗立国两百多年,从无宗室遇害一事。自朕继位,先有德陵、凤阳皇陵被焚,现下又有亲王被弑,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资格位列于太祖皇帝驾前……”
诸臣虽是苦劝不已,奈何亲藩遇害一事对皇帝的打击甚大,自明朝开国以来,不要说是亲王,便是等闲的宗室也没有死于刀兵的。蜀王虽是远支,到底也是太祖苗裔,正根的亲王,就这么让那些泥腿子砍了脑袋,连带成都城内所有的近支宗室,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样的噩耗,令励精图治,自视为英主的崇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在乾清宫大殿痛哭一场,崇祯立时命人送上素服朝冠,命在京官员为蜀王举哀,他亲自赴皇极殿,请列祖列宗宽恕。又领着周后、田妃赴大高皇殿,焚香默祝,祈盼国运能够扭转,孙承宗洪承畴等人能克期平贼。
由于他深恨张献忠杀害亲王,连下严旨,斥责孙承宗等领兵大吏。依着明律,失陷亲藩,该管的封疆大吏必以死谢罪。四川巡抚王维章原本就以贪劣闻名,士林不耻,此番他在成都危急之际,领着巡抚标兵先逃,又坐视秦良玉战死渝州,原本便是死罪难逃。再加上成都失陷,蜀王遇害,这王维章到也识趣。上表谢罪后,便仰药而死。若是等着皇帝发落,只怕不但他要人头不保,便是连家人也需受株连。与他一起,原兵部尚书亦以失陷亲藩而剥职下狱,是不是要拉到西市挨上一刀,便只能看崇祯的心情好坏了,又以杨嗣昌以兵部左侍郎即为本兵,督管剿抚大计。
待王维章自尽,崇祯帝以李国英继任,督促洪承畴会同李国英,收复成都;孙承宗自湖北入川,两相进剿。至于原本应该为剿贼主要目标的高迎祥部,竟似一时无人理会。
“李哥,咱们窝在此地,等着官兵来杀么?”
自联营之后,高迎祥自称闯王,李自成被人称做闯将,除张献忠之外,威望最高。他原本就极有人缘,为人慷慨大方,善于交际。待起兵造反之后,身边有一群服膺于他的兄弟,刘宗敏、李过、及后并伙的郝摇旗勇冠三军、田见秀刘芳亮等人老成稳重,再加上李自成聪明过人,原本当差务农,无甚闲暇看书,此时加入义军,只要不行军打仗,他便捧着兵书或是史书来看。看书之余,再加上转战南北的实际经验,此时的李自成已远非昔日的吴下阿蒙。
此时他端坐于地,四周皆是光秃秃的黄土坡,一阵轻风吹过,便是漫天的黄沙尘土。陕西全省原本就是靠天吃饭,此时干旱已久,已是困苦已久。漫说是粮食,便是连树皮、观音土亦已吃的精光。那十几岁的稚子幼女,要么被自家人吃掉,要么只要一出门,立时瞬息不见。榆林城内,早就公然叫卖人肉。粮食六两白银一斗,而人肉,只需三文一斤。
自富庶的南方折回,经穷困贫瘠的河南、山西,原本达五六十万之多的数十营义军一时间分崩离析,高迎祥虽被尊为闯王,对各营的义军却无实际管辖权,张献忠拔营而去,其余非陕人的各营义军更加不肯回饥荒无粮的陕西。是以待高李二人回到陕西,身边止有二十余万人,其中能战之后不过五六万人,装备盔甲的精锐不到两万。所谓数十万义军,只是说起数目来吓人罢了。
李自成凝神不语,只是望向远方,若有所思。此刻刘宗敏被高迎祥急召而去,其余李过、田见秀等人,哪敢在李自成沉思之际打扰。只有郝摇旗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到还不惧。只又向李自成道:“李哥,你到是说句话来,咱们只待在渭南叫甚事呢。”
李过因见他二叔只不说话,便大着胆子向郝摇旗道:“二叔他正想事,摇旗叔你别吵了。咱们呆这边还算好的,延安那边寸草不生,榆林那儿都卖开人肉了。若不是想招募些健壮汉子,咱们何必回陕北哩。”
郝摇旗一阵烦燥,向李过道:“小毛孩子,你知道什么。没有吃的,任你有百万大军也是没有用。八大王现下在四川闹的欢腾,偏咱们窝在此处,待官军收拾了他,回师来打咱们,那时候,就等死吧。”
李过对他说的“小毛孩子”云云颇是不服,不过既然以叔相称,虽是年岁相差五六岁,到也不好顶撞,却只是翻着眼瞪着郝摇旗不语。
两人正自斗鸡也似互瞪,却听李自成开口道:“你们都不必争执了。我料待宗敏回来,会把闯王的意思告诉我们的。”
他面色深沉,眼中波光闪动,向身边诸亲信嘿然道:“我适才想了半天。当日没有攻下南京,依长江固守割据,然后设官置府,以伐北方,这真是大错特错了。咱们畏那孙承宗如虎,被他撵兔子一般撵来撵去。其实回头细想一下,这老头子虽有才干,到底手底下的那十来万兵丁是调自各省,全是刁滑疲玩之徒,咱们当时五六十万人,能战的精兵也近十万,未必就打不过他们。再加上朝廷掣肘,皇帝和那些文官们不知兵,却爱指手划脚,孙大学士就是知兵,又有何惧?”
说到此处,他谓然一叹,又道:“只是各家义兵心不齐,打仗时都想往后缩,拿下城池收捡财物时一个个全冲在前面。特别是敬轩,凭大的杀气,每战都欲屠城城。我劝过他几次,到弄的兄弟生份,当真是何苦。”
郝摇旗咧嘴笑道:“李哥你也真是。那些人又不是咱们乡亲,还帮着官府守城打咱们,杀了又怎地。”
李自成神色忧郁,向着诸人道:“咱们当初起事,只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谁知道走南荡北的,跟着咱们的兄弟伙越来越多。虽说大家都存了一样的心思,想着这乱世里多活一天也是赚头。不过你们回头看看,跟着咱们的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咱们不败则已,一败,他们一个也别想活了。身为领头的,我还怎么就图个痛快了事?若只是咱们几个人上山落草,那当然是大块肉,大碗酒,怎么痛快怎么来!”
田见秀点头道:“敬轩领着他的人和咱们拆伙,想来也是见到这一步。若还是抱成团,有力不往一起使,反道打窝里炮,几十万人,到还真不如单干的好。”
“正是!现下除了高闯王的本部,就是咱们的兵马了。两家合起来近三十万人,能战的精兵五六万,这陕甘的兵大半被调去打张敬轩,正是咱们大干起来的时候!陕北虽然饥民遍野,不过那西安、关中,却仍有粮收。再加上省城府库,起寨子,打大户,足够咱们吃的了。”
他说的兴起,站起身来向听的目瞪口呆的各人大笑道:“捷轩被闯王叫了过去,便是商量此事。明朝二百多年了,未必就不是注定亡在咱们手里?我们原本也想不到此处,都是那个叫吕唯风的读书人提醒。只可惜当时众家兄弟浑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下人家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再找这样的人才!”
“兄弟们,咱们干起来!张敬轩现在干的风生水起,咱们未必干不过他?”
陕北饥民甚多,高李二人回到此地,原本就是如鱼得水。若不是考虑着养不起这些人,只怕振臂一呼,百万人瞬息可得。此时既然打定了攻州掠府,占地为王的心思,到更加不急着多招饥民,扩充队伍。与流窜不同,此时他们要的是精兵,而不是如同马蜂一般乱纷纷的百姓。
待张献忠在四川大干起来,引的大半官兵往四川而去,那洪承畴虽是仍防范陕北方向,却已是力有不逮。高迎祥与李自成考量多日,又严加训练士卒,终于决定在一定要在秋收前动手。
崇祯三年八月,高迎祥引李自成、刘宗敏率五万精兵往击咸阳,其老营则紧随其后,驻防咸阳的明军不到万人,到有大半是兵痞兵油,都是由市井无赖冒认的卫所军人。别说稍加抵抗,便是连义军的旗帜也没有看到便四散而逃。待咸阳一下,西安震动,在西安的秦王念及当日蜀王被弑,在义军尚隔着数百里地,便携着王府上下金银细软,在两卫王府亲兵的护卫下,连夜奔往山西太原,寻晋王避难去也。
待崇祯于北京接到咸阳失陷,西安不稳的消息,当廷震怒,立下严旨,将督师辅臣孙承宗下绵衣卫狱。命三边总督洪承畴立时回师进剿,务要守住西安。命孙传庭为延馁巡抚,领兵协助洪承畴;调两广总督熊文灿督师湖北,接过孙承宗留下的军队,继续剿灭四川贼兵;命丁启睿为河南巡抚,督剿流窜于山西河南交界之贼兵。
这些举措都是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所献的一正四辅之策,崇祯见他赞画有方,正奇得当,大加赞许之余,心中对平定流贼到又回复了几分信心。
大陆局势纷乱如此,张伟居于台湾小岛之上,每日兴除积弊,改革文事。此刻台湾已有《太学报》、《商报》两家官办报纸,每日间只是议论三代之治,圣人言教是否全乎时宜,西学贤愚于否、世道人心如何浇漓、便是连兴亡之事,治乱之由,亦是长篇大论的载于报纸之上。于是内地刀兵四起,人心惶惶,唯恐瞬息有鼎革之事时,台湾却是文气郁然,甚至有南京儒士托商船带回《太学报》阅读之事。一时间台湾名声大涨,只是这名气有好有坏,有贬有褒,却也是壁垒分明。
张伟这几月间到也没有挨骂,只可怜了出头的陈永华。将张伟那些有悖于儒家传承,被那些大儒们视为洪水野兽,异端邪说的观点抛将出去,引来无数饱学之士的还击。纵是他的老父陈鼎,也专程从福建赶来台湾,硬是用拐仗敲击其头,逼着他撰文认错。待知道这些都是出自张伟授意,陈永华不过是加以润色,署名挨骂而已时,陈鼎虽是愤怒,却也是无法可想。他既重礼教,张伟身份尊贵,他总不能上门叫骂,虽然是满肚皮的闷气,也只得罢了。
除此之外,又开始允许台湾大商人自行组建商船队,政府抽取赋税。入台之初,台湾所有的商船都属张伟何斌二人所有,后来虽然有大批富商来台,只是不准在台湾组建船队。那时台湾对外贸易规模甚小,允准其他商人造船贸易,只是与张何二人抢财路罢了。此时不但是日本被张伟垄断,便是南洋、印度、张伟亦可分一杯羹,如此这般,张何等人原有的商船规模已不敷使用。放开管制,可以使得贸易利益最大化,又能抽取大量的佣金赋税。待海外贸易规模扩大,以战舰护卫,商船亦可随时武装,到那时,不但是南洋,就是南美、欧洲,只怕台湾的船队也能到得。
略带咸味的海风带起了白色的浪花,不停拍打着台北港口的堤岸。张伟兀立在大块条石修筑的堤岸之上,目送着台湾往库页岛方向的渔船船队起锚升帆,往那片只居住着少量野人生番的海域而去。
此刻的库页岛已归于满清管制,岛上有若干通古斯或是索伦部落的首领早就向后金朝贡,每年有相当数量的皮货和土产被千辛万古由这个化外小岛送往沈阳。张伟海军实力强横,可以轻松派遣汉军由海路登陆上岛。原也打算将这库页岛拿下,做为攻击满清的后方补给基地。多次派人到岛上和周遭海地域堪查过后,方得知那库页岛苦寒之地,岛上遍布森林野兽,除了岛上部落之外,外来的军队欲荡平全岛至少需数万大军。岛上的部落又与满族类似,早就归化投顺,每年都有部落首领往辽东朝见皇太极,贡献包茅。所得与付出相差太远,无奈之下,张伟放弃占据库页岛的打算。那岛上除了森林和皮货外,到也无甚矿藏,便也只索罢休。
自从南洋返回台北之后,到因一桩意外,令得张伟重新思谋起库页岛一事。现下在台的西人甚多,英、荷、葡萄牙等三国洋人已有四百余人。其中有数十人是张伟聘请来的西学教师。这些人在本国皆不如意,西人又酷爱冒险,随船出海,来得这万里之外的中国。与想象中不同,并不是每个人白人都能致富,有不少人也只是勉强赚几个辛苦钱,甚至有穷困潦倒者。被张伟聘请而来的,大半都是些中下层平民,只因在国内时受过基础教育,知道些几何、化学、物理的知识,竟然就被高薪聘请,成为受人尊敬的老师。每日只夹着几本书上课,悠哉游哉,可比在海上奔波,四处殖民,冒着生命危险赚钱来的舒服的多。
再加上持着狂热宗教理念,前来传教的各国耶苏会士,汉军雇佣的教官、台湾兵器局聘用的武器专家、在南洋冒险,企图混水摸鱼,空手套白狼的西方流浪贸易商、再加上水师教练、翻译、来远东骗钱的艺术家,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几百个大鼻子子洋人,组成了在台湾的冒险集团,其数量甚至超过了各国在明朝内地的人数,这么一个参差不齐的集团,以金钱为纽带,在台湾上演着一出出滑稽的浮世绘。
与后世中国不同,张伟立台之初,便规定来台的洋人须学中国官话。还建立了汉语考级标准,优异者可以官府补帖的俸禄。原本考试的人不多,待遇极其优厚。待此时几百号人洋人汇聚台湾,甚至有不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举家迁台。这些洋鬼子红眼球见了白银子,哪有不拼命的道理?最多不过两三个月,只要不是蠢到家的,大半的日常对话已无问题。那些早期来台的,早就可以诗曰子曰骈四骊六,甚至八股文章都做得几篇了。
洋人既然学会了汉话,甚至汉字也写的笔走龙蛇一般,张伟又辗转从欧洲买来大批的书籍。什么《形而上学》、《理想国》;《天体运行》、《勾股定理》等大量的西方哲学与科学书籍被翻译成中文。
张伟身为全台之主,少不了要前往这些洋鬼子的聚居处宣慰一番。他一向事忙,直待大批洋人安身之后,方乘坐马车前往探看。待他到得那些洋人在镇北镇外的居处,却见一幢幢的西式住宅横亘于前,一幢高大的尖顶教堂最为显眼。
张伟因向身边侍候的台北政务官员问道:“整个台北并台南,现下有多少教堂?”
“回大人,台北四幢,台南一幢。”
因见张伟不置可否,那官员忍不住向张伟诉苦道:“这些洋鬼子教士太过烦人,在台北镇上传教也罢了,没事还往大屯山上钻,往草山里面钻,寻那些土著传洋教。那些土著前不久还是食人生番,这一年多来被大人感化,到是省了咱们不少的心。现下可好,三天两头传来洋教士在山里被围,要么就是护送的人和土著打了起来,又或者洋人打伤了土著,土著们寻着官府要说法。虽说没有大的乱子,到度是桩麻烦事。大人,干脆禁止他们传教得了!反正咱们就指着他们来教造炮,造枪,传什么鬼教!”
他劈里啪啦说了半响,很是将这些不安份的洋教士控制了一通。张伟见他唾沫横飞,一脸激奋,显是平时为这些洋教士擦屁股,吃了不少的苦头。
因笑道:“咱们汉人从来不禁宗教。儒释道三教并存,也没说哪一教独大。官府到是禁过佛,只是因那些秃驴们占了太多田产人丁,又不敬君父。还有那什么景教、摩尼教、回教,咱都没有禁过。只要不造反,不引着百姓蔑视君父、不敬祖宗,不霸占田产人丁,就由他!”
他自是不便与这些官儿们明言。这些传教士都是些宗教狂热份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不为发财,二不为做官;生活简朴,不求物欲享受,与后世的教士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人为了传教,大半曾学习过落后民族不懂而又重视的知识,比如物理天文、火器制造、甚至是钟表修理,以期用这种西式独特的东西来打动他们眼中的野蛮人,让上帝的光辉照耀全球。只是当时的中国并未落后世界多远,西方世界也没有两百年后那么独霸全球,在外传教殊为不易。进入中国一百多年,只不过在北京修了几个教堂。下层百姓不肯搭理异端,上层贵人对什么原罪、宽恕,博爱又全无兴趣,更可恶的就是基督教不准多妻,不拜祖先,这让崇尚祖先崇拜和多妻制的中国贵族们更加的疏离。
此时张伟以全然开放的态度让这些教士前来传教,吸引了南洋各地及中国内地大批的教士前来,台湾的富庶和开放政策让他们欣喜不已。张伟又亲自写信给当时的教皇,使得教廷允许中国人追念祖先,将迷信转为一种亲情哀悼的解释。此后两边皆大欢喜,张伟则利用教士的科技,教士则在台湾顺利传教。反正中国人在宗教上最为狡猾,讲究的是遇神就拜不吃亏,转回头却又将上帝抛诸脑后,张伟到不担心基督教在台湾坐大,以宗教危胁他的威权。
待张伟在来台的白人聚居处巡视几遭,却也无甚稀奇。左右不过是那些洋人纷纷上来逢迎。什么英明的领导者、伟大的将军、仁慈的领主……云云,吵的张伟头也大了。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汉语半生不熟的洋鬼子,入得他们的私用教堂,自被那教堂当家神甫迎入内室。
张伟因敷衍问道:“此地可好么?”
那几个教士面面相觑,显是不理会这种中国官长常用的泛泛问句。那当家神甫微一欠身,笑答道:“这里很好,空气温暖,土地肥沃、人民富足……”
张伟知他误会,忙打断他话头,笑道:“不是问你们这台湾可好,是问你们在此地可好,可有不足之处。”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虽然传教还有困难,不过秉承上帝的旨意,我们会继续宣扬他的……”
“好好,如此就好。”
张伟急忙打断他们话头,生怕这些传教士缠着他不放。自从放耶苏教士入台传教,这些人整日里就打他与何斌等台湾大佬的主意,心想着只要他们入教,则可以带动大量的台湾平民入教。张何二人不胜其烦,早就吩咐门政,不得放这些教士入内。此番入得教堂,自然还是早些溜之大吉的好。
张伟连连点头,口称“好好”,脚步已是向外挪去,那些教士自是起身恭送不提。却见张伟在院中顿住脚步,回头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神甫定睛一看,张伟却是站在一口用青砖搭建的大铁锅之前,看着一锅熬的滚烫的动物油脂发征。
因答道:“大人,这是我们熬的牛油,用来给在此地的同胞们做些肥皂。台湾炎热,这才五月不到,便已是骄阳似火。洗澡时若没有肥皂,油脂和灰垢洗不下来。咱们除了传教没有别的事,就做些肥皂来用,也是造福大众的好事。”
张伟“唔”了一声,颇感兴趣地问道:“就这么熬上一熬,就成肥皂了?”
他自来台之后,亦是为没有肥皂使用而苦恼不已。虽则他提倡卫生,却不能要求农民也如富家大室那样熏香淋浴。那寻常农夫,用些丝瓜瓤在身上擦上几擦,再用些皂角在身上抹上一抹,便已是难得的盛举。此时听得这几个教士能做出肥皂来,一时间兴趣大增,立定脚步在那大锅旁边,也不顾黑烟滚滚,便在那大锅旁边向那几个教士问道:“这种肥皂能去油脂?能有香气么?”
那几个教士瞠目结舌,那本堂神父答道:“去脂是一定的……香气只怕是没有的。”
他肚里暗暗嘀咕,心道:“这些中国贵人当真古怪,只说他们洗澡时还要在木桶里放上花瓣……上帝!”
张伟点头道:“甚好,此时能做么?我便在此地看着你们如何处置。”
那几人答道:“成了,已经将油脂熬的分离出来,加上小苏打,便可以了。”
说罢将那锅底火撤去,待油脂稍稍冷却,倒入那分隔好的木制模具之内。融入配制好份量小苏拉,与脂肪融合之后,便凝结成一块块可溶解的黄色肥皂。
待这些肥皂冷却之后,张伟自模具中捡起一块,虽然仍是粗糙不平,闻一下也全无味,却是与自已小时用过的那种工业肥皂并无差异。因笑道:“好!你们做的这东西甚好。做法又简单易学,我要向全台推广使用!”
见那几个教士都是陪笑不迭,连声应承,张伟一笑,抬脚便要离去。却心中影影想着一事,只是一时不得要领,只得临行又问道:“台湾也杀牛,吃牛肉。不过这几百万人用将起来,牛油什么的肯定不够。用的油可以么?”
“大人,最好还是牛油。若是不然,羊油和猪油也可。只是这两种,就不及牛油的好了。”
那神父迟疑一下,又道:“其实鲸鱼的油最好用,海豹、海象的油也甚好。只是大人这里虽然有很丰富的渔业资源,却是甚少见到这些大鱼。不然的话,捕一头鲸,就可制成几十万块肥皂了。鲸肉可以食用,还有那龙蜒香,也是比黄金还贵重的宝物……”
他滔滔不绝,大讲鲸鱼的好处,张伟不禁失笑,向他问道:“阁下身为神父,怎么如此残忍好杀,这可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吧?”
那神父一楞,答道:“耶苏也曾以鱼和水让几千人吃饱了肚子。上帝创造动物,自然有他的法则在。咱们的教义,并不如贵国的佛道那样,禁人杀生。”
“嗯,是我想左了。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张伟拔脚离开,虽然心是仍是影着一事,却一时也顾不得了。只想着那教士的建议确实有理。这捕鲸业在北欧养活了一大批人,捕一头大鲸,便是几万的银子可以入账,当真是本小利大。只是台湾附近洋面,别说是鲸,就是鲨鱼也少见的很。却哪里去捕鲸去?若是组建远洋船队,此时没有蒸汽机可用,以风力划浆的船只去捕鲸,只怕一年两载的都回不来,却又是不合算的很。思来想去,唯有那库页岛附近海域会有鲸群存在,虽离台湾较远,到底海路熟悉,来回半年左右,便可满载而归。那岛上的土著别说是战船,便是吨位稍大些的渔船也没有一艘。汉军亦不必攻上岛去,只需派一两艘小型炮船,就能将这些土著封在岛上,不得与外界沟通。如此这般,又能捕鲸,又可切断库页岛与辽东的联系,到也是一举两得了。
那台湾船厂此时规模已远远超过当初。当初张伟何斌二人忍痛从腰中掏了银子出来,建造战舰并小型炮船。后来为了与南洋及日本贸易,日日赶工建造商船,规模越来越大。此时张伟又令在台富商可自行造船,参加海外贸易,这买船造船一事,顿时在台湾风行开来。船厂虽是扩大数倍,却仍不敷使用。数以万计的工匠不分日夜的在船厂之内打造修理船只,一艘艘崭新的商船造将出来,被那些商人提将出去,开往海外贸易。
张伟却因顾及未来海上争执,不顾商人反对,禁造三百吨位以下的小船,且设计之时要便于改装成武装战船,虽不能和正规战舰相比,却也能以俟日后事急时使用,总归是聊胜于无。
他下定决心要派船去库页岛捕鲸之后,便令人将十几艘俘获的原荷兰、西班牙及郑芝龙的小型战舰改装,舰上留下几门火炮,一来可以防备清军和岛上土著袭扰,二来这些战舰吨位够大,也省得为了捕鲸另造新船。
在海堤上目送捕鲸船离去,张伟转身向那桃园兵营而去。大陆局势已然乱象纷呈,他虽然每日间做堰武修文状,实则再无人比他更关注内地局势。此时张献忠虽被优势官兵围攻,竟然能抵挡的住,李自成与高迎祥在陕西局面大好。就是革左等营,亦是在山西河南交界横行,明军也只是依城而守,不敢出战。崇祯皇帝急的跳脚,却也知当务之急是要围死张献忠,不使其坐大,击攻高迎祥、李自成部,稳定陕甘局势,方能腾出手来收拾革左诸营。
台湾原有龙武、神策、金吾、龙骧四卫,每卫三军一万二千人,四卫合计约五万人、飞骑卫六千人、万骑一万二千人、再加上水师一万五千人,独立的神威将军炮队六千余人,连同张伟的两千亲兵,加上巡城将军的巡捕兵力,仍是不到十万人。虽云兵贵精不贵多,不过要防守吕宋、日本长崎,还有台北台南驻防,算来将来用到内地争霸的兵力,左右不过七八万人,再加上内地广袤,这点兵力,若不收罗降兵土兵之类,只怕攻下城池,也无法分兵去守。
是以从崇祯三年二月起,张伟未离开台湾之际,便已令各卫重新招兵。虽然台湾兵民比已是颇高,但就是招至二十万人,军民比方到十比一,以台湾的财力也还承受的住。
四月时占了吕宋,七月时局势已稳,留守的八千神策卫汉军并汉军水师船只将吕宋牢牢守护在手心。吕唯风四处巡行,又得了张伟派去的官学子弟为辅,用分化利诱,四处建立堡垒扼制交通要道,以当地汉人为倚托任下层官吏,几个月间吕宋已是恢复如常。除了不能直接将货物卖向南美,又时刻提防西班牙并葡萄牙人的舰队来攻之外,吕宋已再无他事。因局势已稳,张伟便命吕唯风征集了大批当地土著,四处搜寻金矿,虽暂时没有找到,却也找到数处优质的铜矿,也补台湾缺铜之憾。大量的铜矿提练出来后,用以铸造生活用具出售,又可以铸造成铜钱。自然又是台湾的大笔财源。只是那优质铁矿却仍是搜寻不到,吕宋虽有铁矿,却不能用来铸炮铸枪,只可用来生产农具之类,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张伟因吕宋重要,虽大陆战事将起,却也只得忍痛将周全斌留下驻守。若非解除了西葡两国危胁,暂不调那八千神策军回来。却将曹变蛟与肖天调回,署理征兵扩军一事。至崇祯三年八月,大股明军开向陕西四川湖北之时,台湾的汉军已扩军至每卫两万人,神策卫因有一万二千人驻外,又特意多招募了六千五百人,整个汉军已近十四万人。虽然财力吃紧,到也还供养的起。只是台湾青壮男子已近三分之一入伍当兵,军民之比甚高。风调雨顺时也罢了,若是遇着台风或是洪水地震,只怕对农事和工厂矿山都大有影响。好在除了罪民之外,原本的矿工都由吕宋和日本招募而来,到也省了几万劳力。
待他赶到兵营,却见各卫各军的汉军士兵都在各级主官的带领下训练体能与格斗术。这火枪兵与弓箭兵不同,一个好的弓箭手总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才能箭不虚发。而一个火枪手从举枪到瞄准开枪,只需一柱香的功夫便可。至于精确描准,装弹速度、队形队列,亦是最多两三个月,便足够成军。是以当时虽然弓箭和硬弩的威力不下于火枪,欧洲各国却已是淘汰了冷兵器,改为纯火器的军制。张伟虽有鉴于攻城做战和临敌肉搏时刺刀太过吃亏,建立了龙武军这样的冷兵器兵种。其余三卫却是不改初衷,仍是以纯滑膛枪装备士兵。除了体能训练之外,做战队列和瞄准射击都是极简单的事,想来那些新兵已然尽数掌握。
因见张伟赶来,料想他要来校阅。各卫及各军的主将立时奔来,环伺左右。因周全斌不在,此时的四卫将军中以张鼐最得信重。因见张伟若有所思,看向场中的士兵,张鼐便向他笑道:“大人,这些兵士最早不过入伍半年,除了身上没有杀气,没有那股子味道之外。一切都与老兵无甚差别。大人若是想看,不妨令大队集结,校阅一番?”
张伟摇头道:“不必了。左右不过是这样,有你们在,我也放心的很。我此番过来,是要把军制改动的事,向你们说一下。”
因见各人凝神细听,张伟笑道:“不必紧张。此番变动的是汉军编制,与各位的职衔无关。”
他带着诸将步入节堂之内,坐定之后,皱眉道:“五人为伍,十伍为果,五百人为一都尉,两千人为一营,由校尉统管。这样的分法,太过粗疏。伍长手下只有五个人,到也罢了。一个都尉指挥五百人,太多了,指挥不便,手底下的兄弟都认不过来。自此之后,十人为一分队,由什长领、百人为一果,由果尉领、三百人为一营,由一都尉领、千人为一旅,由一校尉领、三千人为师,由卫尉领。六千五百人为一军,由将军领。待将来再行扩军,将军可领万人为一军。如此这般改制,可如脑使臂,运动自如。”
西方军制的三三制原来自古代罗马,乃是世界上最精细,也最能发挥指挥官效能的兵制。张伟虽仍在官职上仿古制,其内里却已改原本的粗疏,使得军队越发细化,易于指挥。
待他宣布成立参军部,设作战、机要、情等处;又设后勤部、情报部、行政部等现代军队的辅助部门,整个汉军已是完全现代军制化。再辅助以军爵、军衔、抚恤,以及精良的训练、严明的军纪、优厚的军饷待遇,汉军中又有甚多打过几次恶战的老兵,若是正面交战,别说是陕北义军,或是明军,哪怕是八旗精兵,亦不能轻言能击败这支强军了。
待他将诸事交待已毕,至节堂外上马,本欲直回台北。却见校场内士兵已是整队完毕,分列两瑞。张伟无奈,只得向诸将道:“我本不欲大阅,你们非要如此么?”
张鼐与刘国轩展颜笑道:“难得大人来一次,不校阅一下,鼓鼓军心士气,也太过可惜。”
张伟近日来心中总影着一事,原本想立时回府,却是拗不过他们,也只得勉为其难,骑马向前,在八万大军前风驰电掣般巡行一遭。那些兵士见他向前,却是兴奋不已,各自在主官带领下山呼万岁,虽然僭越违制,形同造反,谁又肯去理会?
孔有德、尚可喜、耿精忠三将此时领着龙武卫,明军盔甲原本简陋之极,只是着小红袄罢了。除了将官,甚少有全身披甲者。此时的汉军却是不同,虽然台湾无有铁矿,却是想尽办法为两万龙武军装备了全身的仿唐的明光甲。不但远强过明军,就是装备了多层棉镶嵌铁叶甲的八旗兵,也是远远不如。至于那些过人高的铁盾、长矛、陌刀,其打造之精良,亦是三人前所未见。虽然只两万兵,这些装备的费用,只怕不在明朝二十万军之下。再加上中下层军官全然是汉军老兵调来,对新入伍的新兵严加训练,军纪军法都比当年的皮岛明军不可同日而语。三将感叹惕厉之余,对张伟的敬佩和猜度,却又更加深了一层。
此时三人见手下士兵不住呼喊万岁,而张伟坦然受之,不以为意。皆各自在心头叹气,只怕将来战事一起,不知道前途如何。只是此时已归顺张伟,身家性命全然在这岛上,此时纵是别有他意,也是脱身不得。思来想去,只得也跟随着张鼐、刘国轩等人同呼万岁,虽仍是别扭,多喊了几声,到也变的坦然了。
却见那张伟骑于白马之上,巡行一遭后意气风发回来,原本有些郁郁之色的他却瞬间变的神采飞扬。这样的场面便是有些魔力,可以瞬间将人的心理改变。
只听得张伟向张、刘两人笑道:“孔将军是老成人,张载文和王煊成日里跟随于我身侧,山呼万岁这一出,定是你二人弄出来的鬼!”
见二人嘻笑,丝毫不以为意,张伟乃正容道:“诸位将军,玩笑耍乐也就罢了。这适才的万岁声若是传到北京真万岁的耳朵里,只怕我也只好要了你们的脑袋,给皇帝陪罪去。”
见各人仍是全不当真,张伟知道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已,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便是尚耿等辽东诸将,适才自已在马上看了,也是万岁万岁喊个不停,此时这么呼喊虽是不妥,却也不好太过训斥,只得又吩咐几句,便待拨马出营。
“大人,末将有事禀报。”
“喔,孔将军有何事?”
因见孔有德恭身行礼,张伟笑道:“孔将军有事便说,不需多礼。”
“大人,末将想请大人校阅龙武军,这些时日来每日训练不止,将士思战,前些时日龙武军与金吾军曾有对战演练之议,今日大人过来,到正好可以演练给大人看。”
因见龙武三将与金吾诸将神色都不自然,颇有些愤愤之色。张伟心中略想一想,便已知道定是火枪兵与龙武军起了争执,诸将为手下出头,为了证明自已手下都是强兵,方有这对攻演练一说。”因笑道:“这又何必。不发实弹,火枪兵威力不显,发射实弹,又无法演练。”
却听那孔有德亢声道:“末将愿亲率五百龙武精兵,与五百金吾火枪兵对阵,以三里为距,按照估算好的发射距离和威力来对攻便是了。”
张伟见诸将坚持,虽是无奈,却也只得应允。只见一龙武军小军跑上前来,以草人装备了龙武军的全身铁甲,又放置铁盾于其身前。令一金吾小兵试射,先两百米,未中;一百五十米,弹丸擦射而过;百米,正中铁盾、五十米,弹丸擦于铁甲之上,叮当做响,却只有寥寥几粒钻进了铁甲之内;直到三二十米,方有铁丸击中草人要害,只是数量仍是不多,并不足以致命。
张伟神色铁青,心中只是在想:“龙武军全是步兵,身着铁甲防护力虽高,若是遇着大股的火枪兵,死伤仍是惨重,若是五百对五百,金吾兵必是惨败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