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依命鱼贯而入,待张伟坐定,各人依职位高低,在节堂按顺序而坐。刘国轩出海南未归,张鼐巡视台南防务,周全斌施琅镇守吕宋。此刻的节堂之内,到以左良玉为尊,那左首第一的位置,便由他坐了上去。
左良玉自归附张伟之后,编入周全斌所领的神策卫内,由小小的都尉升至校尉将军,上将军,现下虽是爵位不显,以职位来算,在汉军内已是仅次于周全斌施琅等人。若论信重,张伟特地将他从日本调回,左迁至神策上将军,命他节制原本的同僚肖天,自然也是对他的忠诚和能力信任非常。此时坐在左手边第一把座椅上,双手搭于膝上,虽然极欲想去抚摸这楠木雕花木椅的花纹木理,感受一下它的舒适,却又将身子扭捏几下,只是不肯去摸。
张伟见他神色,心里暗笑,知道这碌位爵赏干系甚大,当真是一举一动,乃至坐哪一把椅子,都需付出汗水,甚至生命。凡为人者,哪有不想竭力往上爬,坐在他人之首的道理?田产、家宅、娇妻美妾好酒美食,哪一样不和职务爵位有关,无论古今,世人皆在这些事上劳心劳力,胜者为王。凭他什么大道理,什么济国救,也没有银子加女子更令人心动。张伟御下之道,宽严相济,以爵赏碌位相诱,军法为罚,终将这一众人杰牢牢笼络在手。
因见各人坐定,张伟轻一颔首,自有亲兵上前,将琼洲府一地的地图张挂起来,又将张伟依记忆命耶苏会士绘制的明朝疆域草图挂于其旁。因中国内地太大,没有大量的时间金钱人力物力,绝难在短期内汇成整个大明地图,无耐之下,只得用当时的简陋地图加张伟的记忆,制成这张全图,饶是如此,亦是当时唯一的一张明朝疆域全图了。
“大人,琼州全境三府十县已被刘国轩将军拿下,属下的龙骧卫依次铺开布防。对面的广东全无动静。依末将看来,在没有接到朝廷指令之前,那些兵将定然不会有何异动。”
王煊身为参军部的将军,大副的地图一挂出来,他便步行向前,手挥指划,将龙骧卫的布防位置,对面广东镇兵的调动配置顷刻之间说完。甚至粮草补充、兵员伤亡等事,也是一时间说的清楚明白。
张伟赞许地一笑,向王煊道:“你做的好。参军参军,就是要在这些事上多下功夫。”又气道:“我设各卫司马,原本着后勤一事全交给司马进行,可保粮草弹药不至匮乏,今次攻海南,我交给国轩进行,后勤一事立时就出了纰漏。原本汉军做战,都是我领兵,此番以龙骧一卫而出,一卫的司马无法统筹全军,后方补给诸事掣肘,仗打了十天,琼州全境已被国轩攻克,第二拨弹药补给方由台南兵工厂往琼州起航,这还了得?若是当地的明军稍加抵抗,多拖延几天,内地的明军必会上岛,到那时,汉军再精锐,赤手空拳能打的过人家么?”他声色俱厉,与会诸将虽事不干已,近年来却已是很少见张伟如此大发雷霆,各人都将头低下,唯恐在此时触怒张伟,那可真是霉运当头了。
只听得张伟厉声道:“设汉军司马,统辖管制所有的后勤补给一事,庶已可以改善?我拟用军机处的卓豫川为汉军大司马,诸位以为如何?”这卓豫川少年老成,温俭驯良,虽然在军机办事,位卑权重,却从不以职权傲人,与台湾各部衙门关系相处的甚好。与汉军各部司马亦是常打交道,各部将军虽不了解,到也听过其人其行。现下张伟将他由文职改转武职,一下子升为诸军将军同列的高位,诸人先是眼红,继而想到后勤一事繁芜难办,也非得卓豫川这样的人来筚路蓝缕,左右逢源。
当下由左良玉带头,各人一齐起身向张伟拱手道:“大将军睿断,末将等自然遵命。待卓大司马上任,一定全力襄助,不敢因循疏怠,请大将军放心。”
张伟冷笑一声,命各人坐下,懒洋洋说道:“你们如此,我自然放心的很。那卓平康已接了我命,带着补给粮草先赴琼州去了。末来琼州还有大战,后勤补给一事很是重要,轻忽不得。”
他长叹口气,向着一脸漠然的诸将强调道:“打仗,打的其实还是钱粮!”中国古代行军做战,虽然小说家言有过“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话语,却历来对后勤一事不甚重视,对后勤官员也甚少敬重。张伟虽提高各卫司马的地位,却仍是不能革除这几千年来的积弊。各将都对左良玉眼红不止,对卓豫川这位文官突任大司马却只是泛泛,便可一见其中端倪。因见左良玉坐于眼前,神情已是稍显焦燥不安,张伟知他此刻已知琼州方向将来必有大动作,否则不会有如此种种的举措,那琼州虽大,人口却是不多,又有不少黎族,柔懦无用,只需两千汉军加近岸炮垒,一可内防琼州百姓,二足制内地明军反扑。现下又是加派士兵,又以大司马前去查看粮草补给一事,想来这琼州会成为一大战场。左良玉身为统兵大将,每日里日思夜想的,正是能统领大军,四处征伐,在日本窝了这么多年,此时天大的机遇摆在眼前,却教他如何能沉的住气。能一直沉默不语,只待张伟交待,已然是了不起的心胸气度了。
张伟知他心思,站起身来。向随行而入的诸将交待些细务,便挥手令道:“左良玉与王煊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他一语令下,各人自然是凛然遵行,当下便各自起身,乱纷纷向着节堂外鱼贯而出。间或有几个瞟了踞坐于堂上的左良玉几眼,或是羡慕,或是嫉忌,甚至是敌视。“孟子说的好啊!一个人,是否是仁善纯良,从眸子就能看的出来。其心正,则眸子眊焉。良玉,适才看你的眼神,可未必都是表示善意的哪。”“大人说笑了。良玉一定和睦同僚,方能不负大人的苦心。”
张伟咪着双眼,对左良玉的话不置可否。到是王煊笑道:“左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不招人忌是庸材,将军受些指斥,甚至刁难,正说明将军是难得的人才,受到大人的爱重。”轻摇右手,止住两位爱将的客套,张伟霍然起身,指着琼州地图,向着左良主与王煊道:“打下了琼州,不仅仅是得到了优质的铁矿,还有几十万百姓,良田无数!若是我以此为满足,以台湾、吕宋、琼州三岛,几百万的百姓是我治下良民,还有水师和十几万汉军,这天下谁能奈我何?”
他此时虽未称王,却已拥有相当于内地数省的土地和百姓,手下拥有精锐之极的汉军士卒,有着除了荷兰以外实力最强的水师,工厂矿山与贸易给了他丰厚的财源;加上日本长崎、虾夷殖民地。若是以此自保,别说是十年八年,只怕再过几十年上百年,明朝和关外满清都对他无可奈何。是以这一番话出口,左王二人皆是默然点头。
“朝廷的消息现下还没有,不过我早便买通了原两广总督熊文灿,只需他上奏朝廷,言道琼州海外之地,海盗甚多,需要汉军水师前往弹压。再有广东沿海官员,我大多已派人打点过了,国轩用兵之初,也是用海盗的服饰。欺上不欺下,朝廷好蒙,其实下面的官员早就心知肚明。罗汝才的军情部,还有高杰属下的知闻曹,都有密报给我。”说到此处,张伟将怀中密藏的几封高罗二人的密报掏将出来,递给站在身边的王煊。王煊略扫几眼,立时神色大变,又交与那左良玉观看。先忍不住向张伟道:“这个王尊德当真是可恶!我道大人怎地命参军部拟定战役计划,原来竟是他鼓动朝廷对付大人!”
左良玉却看的比王煊仔细的多,细览半响,方默然将那密报递还张伟,沉吟片刻,方向张伟言道:“大人一向与熊总督交好,现下那熊总督离任,继任的自然会打压他的旧人。一来肃清旧氛,方便任用新人,二来也是借非议大人,打压熊大人的意思。”
见张伟不置可否,又道:“听说那王尊德是温体仁温阁老的党羽,大人你又与首辅钱阁老交厚,现下温阁老一心想做上首辅的位子。以王尊德来刁难,也是想拿住大人的把柄,以便将钱龙锡与熊文灿打掉。”他轻轻瞟一眼张伟神色,躬身道:“这只是末将的一点浅见,未知大人以为难否。”赞许的一点头,张伟向他笑道:“没错。你这几年和那些狡猾的倭人的交道当真不是白打的。王煊只是个军人,这些政治上的勾当,他自然不会理会。”
将手中的由属下情报人员辛苦抄录而来的奏折轻抖几下,轻蔑一笑,向王煊道:“你也不必气愤。他说我有枭境之心,将来必反。这话原也说的不错。你们想,若不是朝廷现下内外交困,就凭我拥兵自重,割地为王,能容的了我么?我若不想法子进取,只怕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这事情你们不必理会,我自会料理。”
因见左王二人皆沉默不语,知道毫无理由的起兵反向明朝,只怕这些心腹大将都还有些抵触心理。便向左良玉命道:“良玉,召你回来,布置琼州屯兵,都是王尊德这封密奏引发。若是朝廷信了他的奏报,派兵进剿,琼州那边无有大将,我不能放心。”他脸上掠过一丝青气,向左良玉令道:“一旦事有不虞,战事一起,你便率兵拿下两广和云南!”
“末将遵命!”
“不要犹疑,不必先行请示。广东那边一有异动,你可相机行事!”
“是!”
“广东兵弱,你当可一鼓作气,迅速敉平。广西比之广东虽然贫瘠,兵额也是不足,粮饷也少,不过你到不可掉以轻心。历来明朝强兵,以广西兵最为人称道。朝廷北边有事,多半都会调广西兵驰援,且广西以山地为多,地形复杂,大炮移动不易,你可千万小心!”
“末将不敢大意。”
“云南瘴痢之地,又有沐家世代镇守,甚得民心。不过云贵地区太过贫困,那沐家打打土蛮也罢了,到是不足为患。为将者,当临机处断,我此刻吩咐的仔细了,只会束缚住你手脚,凡事相机处断吧。”
张伟略显疲态,命王煊将参军部预先拟好的做战细节交待给左良玉,这两广与云南的卫所兵也有二十几万人,虽然现下的明军吃空额严重,卫所逃亡之兵甚多,到底是三省之地,总督麾下标兵和广东、广西、云南都设有总兵官,算来也有能战之兵五六万人,汉军以一万五千余人,加上一百多门火炮,打起来却也并不轻松。张伟心中暗自追悔,若是早些想起硝化甘油一事,研制出威力更大的火来,临阵之时大炮一轰,加上威力远过于明军的火枪,还有那手榴弹往敌阵一扔,只怕就是二十几万足额明军,也不是一万汉军的敌手了。
直待夜色笼罩,外面早就漆黑一片,节堂内早就灯火辉煌,张伟听的倦了,已是昏昏沉沉,朦胧中只听到王煊轻声唤道:“大人,末将已经参军部拟好的计划尽数向左将军交待了,大人若是倦了,可以回府歇息去了。”猛然一睁眼,只见王煊与左良玉立于身前,神色亦是疲惫之极,因向两人笑道:“我原说与王煊一起交待,没想到竟睡过去了。”站起身来,向左良玉勉慰道:“昆山兄,好生去做!”,说罢出得节堂,向从人亲兵大声吩咐道:“快驾车过来,送我回府!”
车窗外夜色朦胧,张伟斜倚在车内厚枕靠垫之上,看着窗外马车疾驰而过时拉出路灯光影,两眼被那灯影折射的熠熠生光,马车全不颠簸,在笔直平滑的官道上风驰电掣般疾行,拉着张伟迅向着自家府邸而去。
若论张伟心思,今夜颇不想回到府中,他处置了那犯法都尉后,又将私开营门的果尉交由冯锡范处置,对夫人干涉军务的事无一语置评,诸将围在他身边,虽见他神色如常,却也是不敢发一语。这般的将军家事,还是由着张伟自已头疼最好,一句话说错了,在夫人那边留下什么恶劣印象,却也是没来由。
张伟当时不言,实则心内当真怒甚,柳如是小小年纪,成婚不久,竟然敢干涉他的军处,这当真是令他意外,又很是愤怒。当时颇想立时就回身前去质问于她,待转念一想,却又颇觉此时没有表面这般简单,柳如是在台湾无根无基,一个孤身弱女子来台,虽然与那李夫人有过交结,到底不是什么真正深厚的交情,却如何肯为她触怒张伟。
想来想去,张伟甚是烦闷,在车内顿足喝道:“掉转马车,不回府了,去何爷府上。”
此时已交子时,那车夫虽是纳闷,却也不敢违拗,当即调转马头,向着何斌府邸方向驰去。待张伟亲兵叫开何府大门,张伟跳下马车,大踏步由正门而入,穿大堂入仪门,直奔何斌书房而去。待他行到一半,何斌已被惊醒,披着夹衫由两个小厮掌着灯笼迎将出来。因见张伟一脸怒色,何斌诧道:“志华,出了什么大事?是琼州战事不顺么?”
张伟这么一弄,闹的动静甚大,何府上下人等皆已起身,那稍有头脸的已跟在何斌身后,各人都纳闷不已。这些年来汉军无往不胜,纵有小小折损,亦是打的敌人灰头土脸,溃不成军。张伟此番如此,若说不是出了大事,又何必深夜这么直入何府,各人都是在想:“汉军也会打败仗么,这可当真是了不得!”
却听张伟向何斌强笑道:“廷斌兄,你误会了。”又向何斌笑道:“好些日子没来寻你,今夜晚了,我还没有用过饭,想了一想,来寻廷斌兄小酌也好。”
何斌听他说完,当真是哭笑不得,刚要抱怨几句,却又见他神色不对,便转身挥手道:“都给我回去,一个个都没个规矩!”
喝退下人,便要过灯笼来,亲自掌灯将张伟迎入房内,因让着他坐下,又喝令下人准备饭菜,乱了小半时辰,方向张伟问道:“志华,究竟出了甚事?”
张伟长叹口气,将白天的事向着何斌仔细说了。何斌听的发呆,过了半响方向张
伟笑道:“妇人家心软,一时不合派人去赦人性命,没有仔细思量过,一心只想救人的性命,这也是有的。”
轻轻“唔”了一声,张伟颇有些意兴阑珊,向着何斌苦笑道:“如是她一向知礼守规,怎地这次如此糊涂。”
何斌听他诉苦,虽然心中也暗怪柳如是不该如此。却只得强打精神,劝慰张伟。絮絮叨叨说了半夜,张伟原本就困倦之极,若不是心中有事,却哪里能支持着到何府来。再加上小饮了几杯,早已是两眼发涩,听何斌念经也似的劝解,虽强打精神,却也是慢慢支撑不住,慢慢歪倒在何斌书床的卧榻之上,两眼一闭,已是睡将过去。
见他睡的香甜,何斌知是最近部署琼州及两广云南战事令他太过疲累,再加上心中郁郁,早就不堪重负。是以他不打招呼头一歪便睡,何斌见了到也不恼。只吩咐下人人小心侍候,他自回府,与惊醒的夫人议论一番,感慨一番,又警告夫人不得听信他人言辞,乱撞木钟,这一乱又是个把时辰过去,却突然想到明早还需早起,立时吹灭床边蜡烛,与夫人相拥而睡不提。
待窗前一缕朝阳透过空隙穿入房内,由一丝丝细弱的白光逐渐变的强烈,织热,直晒在何斌身上。此时正交盛夏,待何斌热的满头躁汗,猛然惊醒,却发现天已大亮,那太阳光已是强的刺眼。因妇人怕冷,何府虽有从内地用大船运来的大量冰块,藏于深达十米的地窖之中,别说是泡酸梅汤等解暑之物,便是每天用大铜盆摆满一屋也是尽够。只可惜那何夫人女流体弱,虽酷暑天气,却只是不准何斌宿于此处时放置冰块,夜间还好,这一天亮,便把何斌热的一头大汗。
看一眼夫人,何斌摇头苦笑,因沉声问道:“外面是谁伺候?”
“回爷的话,是奴婢。”
因知是何斌要怎身,到也不需他提点,门外侍候的通房丫头梅香端着青釉瓷盖碗,轻轻将门推开,一闪身行到何斌身前,将那盖碗递给何斌,让他漱口。待何斌一口将漱口水吐在她随后端来的痰盂之内。又递上铜盆,绞好毛巾让何斌净脸洗面。何斌一声不吭,只待洗漱已完,在那梅香胸口上摸上一把,只听得那梅香在房内轻声啐了一声,他已是去的远了。
行到内院角门之处,见每日里跟随的管家已待立在门外,何斌却黑着脸问道:“昨天吩咐过今儿要早起,怎地这会子都没有叫起?你这老东西越发的怠慢差使了!”
因又问道:“你张爷呢,可起身了?”
“回爷的话,张爷天还没亮就起身了,小人原本要叫醒老爷,张伟说昨晚已然惊扰,还是不要再打扰爷的好。适才小人提醒梅香姑娘唤醒老爷,梅姑娘说了,已是唤过几次,老爷只是不醒,也只得罢了。”
何斌自鼻中哼了一声,算是饶了他这一过,又问道:“张爷走时,神情如何?”
那管家答道:“到是没有看出什么不对,纵有,小人是什么牌名上的人物,哪敢紧盯着张爷看。”
“也罢,咱们这便去各工厂巡视。”,他沉吟一下,吩咐道:“前些天兴建的那水力织布厂已经开工,咱们便过去那边。”
他出府登车,连早点亦不及用,只令人在路边食档买了些充饥之物,胡乱塞了肚子便罢。何斌每日除了需署理财务一事之外,各家工厂矿山也需他常去巡看。一则他于这些地方都有股份,自已也是上心。二来张伟现下一门心思用在军务上,这些事情也当真是顾不过来,衙门之外,也只得请何斌多费心罢了。此时何斌乘坐于四马高轩之上,心里却只是纳闷:“志华该当如何如置柳氏呢。若是因此一事便休了她,也未免太过严重。”
他略想一想,却觉得以张伟的性子,多半会将柳如是逐出府中。张伟这些年来大权独掌,纵是何斌等赴台元老亦是谨慎处事,唯恐在此事上触了霉头,这柳如是一介女流,却如何敢去撄这虎须。想到此处,虽说自已是大媒,却也不便说话,也唯有摇头叹气罢了。
他这边担心不已,张伟府中却是一团和气,全然看不出昨日风波给张府带来的冲击。柳如是虽觉张伟神情有些古怪,却想到他此时心中翻江倒海,正思虑着如何处置她昨日的过失。张伟原本打算一回府便发作,立时将柳如是训斥一通,逐出府外暂居,待日后悔过再接回来。待回府一见了她,却终是不忍。勉强挤出笑脸敷衍了几句,用罢早点之后,便在内堂与柳如是闲谈,听她说些府中杂事。
因听她谈谈说说,张府中上下人等也有近两百号人,除了张伟用来在府中随侍办事的书办、会计、军事参谋之外,还有一百多号丫头老婆子,并长随家丁等上下人等,皆需柳如是操持管制。这柳如是现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古代女子成熟的早,此时已是俏丽少妇模样,到底是在小家子长大,又是年少脸薄,哪里能管束的住这么些人。若不是张伟以前治家如用军法,下人得罪动辄便被发到大屯山脉各矿里去做苦力挖矿,此时虽然早已不行如此酷法,到底余威尚在。只是张伟若不在府,柳如是指挥起下人来却并不能如意。张府下人哪一个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柳氏在他们眼里,出身卑贱之极,私下里议论起来,都道张伟一时被她美色所迷,将来必当后悔云去。是以除了柳如是身边的贴身丫鬟,余者竟无一人可以托以心腹,使换起来,也是诸多麻烦。
张伟知柳如是面软心慈,从不肯在自已面前诉苦告状,每日有闲,便与柳如是说些家务之事,听出话风便狠劲整治了几个。他越是如此,柳如是到是越发不肯说下人的闲话,与张伟闲谈也只是泛泛而谈,全然不肯将所受的委屈说出。张伟无法,也只索罢休,心中对这比自已小了近十岁的柳如是越发爱重。只是今日心中有火,每素里看的顺眼的那张脸,却不知道怎地变的陌生可厌。正想着法儿发作时,却见柳如是抿嘴一笑,突然向张伟道:“听了你的主意,让那庄妃做了管家婆子,她到是能干的很,那些丫头婆子的,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
“唔。她到底是曾经的后金汗妃,做这么点小事,到还是委屈她了。”
张伟自是知道这庄妃心性智谋都不下于等闲男子,自从将她与宸妃从辽东抢来之后,因见这两名女子气度不凡,显然是满人中的贵戚女子。待辽东风声稍稍平息,便派了人过去打探,各方面情报一综合,再加上张伟又亲自与她们打过几次交道,自然是早已知道这两人蒙古女子的身份。因宸妃身体一向柔弱,又在辽东一战时受过伤,身体已是虚弱之极,每日只是在张伟府中后院偏厢房内养病。那庄妃年纪尚小,初来时对台湾及张伟很是抗拒,又因宸妃病体难支,两人一直都有寻死的念头。若不是张伟命人寸步不离的看守,只怕这两人早已成了他乡之鬼。待一年多的光阴一过,宸妃到了罢了,庄妃到底是少年心性,又因与柳如是年纪相近,才情亦都是一等一的女子,两个便相处的甚是捻熟,交情亦日渐深厚。待柳如是与张伟成婚之后,庄妃与她的来往更是自由方便许多。因见柳如是在府中不受敬重,操持家务甚是劳心费力,庄妃闲极无聊,竟自荐要帮她操持家务。张伟虽觉好笑,却也想让她分心,免得一不小心,再去投井上吊,那可白养她们这些时日了。
因想起宸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张伟心中一阵烦闷,因向柳如是问道:“那个宸妃怎样了?”
柳如是皱眉答道:“昨儿夜里又咳血了,听早上请来的大夫说,她原本身体便弱,又受过刀伤,加上从辽东来台,水土不服,心情郁卒,若是不赶紧想法子,只怕是撑不过今年秋天了。”
“嗯,若当真是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张伟心中沉吟思索,那皇太极秋天时必将出关抢掠,年前方回辽东,此役过后,他大汗及皇帝的权威方能如张伟袭辽前巩固,到时候,宸庄两妃方有利用的价值。现下就是与皇太极接洽联络,只怕也是白搭。
他正在思索,却听得柳如是向他笑道:“我想给宸妃姐姐讨个情,放她回辽去吧,可成?”
张伟忍不住一阵冒火,便冷冷答道:“这事情你不知手尾,不要多管!”,又向她冷笑道:“你还是多费些心,管管内务。难不成你让人家庄妃给你管一辈子家!”
柳如是涨红了脸,被张伟说的哑口无言,他从未以如此的语气向着柳如是说话,此番话说的又损又狠,当真是毫不客气。纵是当年柳如是以丫头的身份服侍,也未受过他如此的冷待。因两眼中含着泪水,却是不敢和他抗辩,只蹲身福了一福,苍白着脸答道:“是,如是知道了,自此再也不敢多嘴了。”
她虽不和张伟辩论,张伟却是不肯放过她,又向她恶声恶调斥道:“我意不知道你每日里想些什么!该操心的你不成,不该管的,偏生将手伸的老长!”
他猛然站起身来,向着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使劲咬着嘴唇的柳如是怒道:“我原想着你是年少无知,一时心软,现下看来,竟是你太不安份!府里的事你不肯经心,外面乱七八遭的事你管的到宽!”
柳如是原不肯和张伟吵嘴,她虽年幼,心里却一直存着要做贤妻良母的想念,是以对家事很是上心,如若不然,也不会劳动好姐妹大玉儿为她帮手。此时张伟这么夹枪带棒的大骂一通,柳如是终忍不住,涨红了脸向张伟泣道:“我原也是不想多说,不过是看那宸妃姐姐要死的人,这才多嘴向你讨了句请。你若不肯,也便罢了,左右是你的军国大事,我为姐妹尽尽心,也就罢了。何苦这么大发雷霆!”
又向张伟福了一福,冷笑道:“爷真是好威风,好杀气。如是怕了,还是离您远些的好。”
说罢转身便行,张伟一时竟被她弄的呆了。虽是心中仍是发怒,却隐隐然如同见到那个传说中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河东君,比之一向在他身边温柔婉约,唯唯诺诺的柳如是,竟是天差地别。
因向她喝道:“你回来,我有事同你讲!”
见柳如是扭转过身子,却是不肯回头,张伟叹道:“好了,不要再气了,快些回来。”
他只觉得身上燥热,因将手中湘妃洒金折扇打开,用力摇上几摇,却是半丝凉风也无,只得将手中折扇放下,把身上长袍脱下,头脸上热汗却仍是不住往下滴落,因喊道:“这鬼天气,当真是热杀人!”
柳如是噗嗤一笑,向身边的通房大丫头吩咐道:“快取些我适才备好的冰镇酸梅汤来,给爷去暑降火。”
又施施然走回张伟身边,娇笑道:“怪道你火气这么大,却原来是热的不成?”
张伟哼道:“若是这么着,我能冲你发火?下人们我都不肯无故折辱,拿来出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大房娘子,难不成我拿你撒气不成?”
舒适的喝上一口冰凉酸甜的酸梅汤,向柳如是叹道:“这台湾我委实是住不得了。待将来咱们在江西庐山建个大屋,一到夏天便去上山避暑,可好?”
柳如是点头笑道:“南京也热的很,是以我到是觉得此地也不甚热。你既然奈不住热,将来不做官儿了,寻个避暑胜地去住,也是正理。”
张伟轻轻一笑,却也不去反驳她“不做官儿”云云的话语,柳如是虽然聪慧,张伟却有意不与她讨论军国大事,闲暇时只是吟风弄月,让她弹些曲子,说些诗文,又或是些家常话语。张伟劳累一天,难不成回家后还对着一个政治型女子更添烦恼不成?是以哪怕柳如是有再大的能耐,张伟亦是下决心不让她参与政事了。此时看着她娇俏的脸庞,心神一荡,差点儿便要拉着她手,告诉她或许她就是将来的皇后。
心中激荡,却又将脸一板,向柳如是将昨天的事详细说了,待说到那李都尉仍然被杀,柳如是神色黯然,向张伟道:“原本是想着救他一命,谁料还是被你下令杀了。”
张伟一阵火大,忍不住又怒道:“你不知就里,就不要乱说话!他贪污军饷,纵是神仙说话,纵是有一百条命,昨天也非得杀了他不可!”
柳如是原本到要辩解,却只是脸色微红,因向张伟赔罪道:“是了,我再也不敢掺合进这些事里,再也不多嘴了,大人您就别生小女子的气了,可成?”
张伟听她认错,脸上颜色稍霁,正思量着要再训导她几句,却听得内堂窗外有人笑道:“可笑柳姐姐一心为他,可惜那人却是不领情,俏媚眼做个瞎子看了。”
“大玉儿,你做死么,敢这么着同我说话。”他话音一落,却见那庄妃大玉儿笑嘻嘻挑帘而入,向张伟略一抱拳,便大刺刺坐在柳如是身边。
张伟忍不住一笑,指着她笑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家,不学咱们汉人女子的礼仪,却学这副怪样!”
那庄妃原本在辽东生活,辽边苦寒,她虽是相貌美丽,皮肤却是略显粗黑。在台湾将养了一年多,初始时尚不习惯,现下已是诸事顺心,又有了诸多汉人女人的装饰打扮,再加上精心保养,原本就俏丽的脸庞越发显的吹弹可破,因天热,穿的也甚单薄,俏丽的鼻脸上亦是细密的汗珠。见张伟盯着自已看,那庄妃在肚里啐了一口,却怕柳如是上心,急忙向张伟道:“偏不学你们汉人女子的习俗!”
又傲然道:“你就是抓了我,我仍是大汗的女人,怎么可以向你这南蛮子行礼。和你耍笑取乐罢了,你还当真了。”
张伟笑道:“罢了罢了,这大热的天,你巴巴跑来,到底有什么正经话说。什么叫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庄妃正要说话,却见柳如是满脸通红,拧住她手,她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还不成?由你自个儿来说。”
张伟一头雾水,却不知道这两个美女在搞什么鬼,因纳闷道:“到底是什么事,如是,快同我说!”
柳如是涨红了脸,向张伟道:“我上个月就停了经,前儿请了大夫来,道是我怀孕了……”
她低下头来,扭捏着道:“昨日那李家娘子过来,说起她男人的事。我原本也不想管,后来听大玉儿说起你当日在辽东杀人,现下又行军法之事,杀人太多有伤天和,恐对我肚子里的孩儿不利。是以将信物给她,恕了她男人的性命,以为孩儿祈福。”
她虽是声音细若悬丝,若不是张伟张着耳朵,当真是难以听到,待听到她说起怀孕一事,声音虽小,在张伟耳朵里却不亚于雷鸣一般。他猛然起身,几步窜到柳如是身前,抖着手扶着柳如是的身子,颤声问道:“如是,你怀孕了?你当真是怀孕了?”
那庄妃大玉儿一把将张伟的手弹开,向张伟嗔道:“把你的脏手拿开!小心让如是姐姐染了时气,到时候可不得了。”
张伟知她虽是年幼,却已在十五岁那年便生过一个孩儿,只是半年便夭折而亡,因听了她的话,倒退几步,向着柳如是大笑道:“好好,好!我张伟也要有孩儿了!”
柳如是嫣然一笑,向张伟柔声道:“希望是个男孩儿,能如他父亲一般,建功立业,英雄了得。”
“男或女到无所谓,只是我要有孩儿了,嘿嘿,当真是令我高兴,嗯,我委实是高兴的头晕。”
他兴奋之极,以手扶额,向着柳如是柔声道:“是我错怪了你。你的想头是没错,不能怪你。嗯,法外赦人还是不可取,不过,我要诏告全台,并吕宋、琼州,凡我治下子民,官府送给牛酒,大脯天下,让百姓为我的孩儿祈福!”
搓一搓手,又兴奋想道:“这可当真是好兆头,好兆头!我正要做一桩大事,上天便赐我孩儿,我到罢了,不信那些无聊之事。在下面的官员百姓,汉军将士眼里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想到此处,却又是一阵脸红,心道:“我当真是在这权术政治里浸泡的久了,自家生个孩儿,居然也想到这上去。”
他高兴之极,连声吩咐,立时传令给吴遂仲,将适才的意思交待给他,便台湾、吕宋、琼州等地,凡是张伟治下的汉人百姓,一律由官府分发牛酒,要普天同庆宁南候有了后裔,并令治下所有的道士和和尚带着百姓祝醮,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待消息传出,台湾的文官武将便立时由着吴遂仲与左良玉领头,分批入张伟府邸祝贺,然后便是官学教授及学子代表,富商百姓、乃至荷兰与英国驻台湾的使节、在台的外国人代表、耶苏会士,川流不息入张伟府中祝贺。待过得几日,张伟自邀了何斌、陈永华等一众知交好友,在府中设宴庆祝。待日本、吕宋等地接到消息,周全斌与施琅等人自也备了礼物送将过来,待各处承了张伟之命,大脯天下,更是弄的天下骚然,便是连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亦是知道宁南候张伟夫人有孕,下朝议会商,要群臣商议,给张伟什么样的世袭官爵。
“宁南候的爵位,自然是给长子继承,余子,我看给他世袭的都督佥事,也便罢了。多少总兵官辛苦一辈子,不就是博一个都督佥事余荫?当年戚帅是多么大的功劳情份,朝廷也没说让他的儿子封爵。张伟不过袭扰了一次辽东,陛下便要多给恩赏,这当真是逾越太甚!”
“启东兄,你这便是有所不知了。皇上现下一心想敉平北方乱民,将女真贼子挡在关外。至于张伟,雄居南方,拥强兵十数万,子民数百万,掌握了整个南方的对外贸易,富甲天下。皇上对他甚是忌惮,可偏生越是如此,越得好好笼络他才是。不然的话,这会子惹恼了他,逼的他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得了!”
刘宗周冷哼一声,两眼看向端坐于身侧的钱谦益,向他怒道:“受之!你怎么也如此糊途,岂不闻养虎为患的道理?对张伟这样有枭境之心,反意渐显的乱贼,咱们正要劝皇上好生弹压防备,他不是有南海贸易么?咱们断了他的贸易,不准他的商船靠岸,迁海民入内地,就凭他那几个小岛,能养的起多少军人?此时对他处处容忍退让,正是涨了他的野心和气焰!一个娼门女子怀孕,这才几个月,就弄的天下骚动,这还了得!”
“启东兄,岂不闻经有义,亦有权?现下咱们哪有力量行你那些计谋,待敉平流贼,皇上励精图治,天下归心,又何惧那个弹丸小岛上的土寇?更何况张伟一直在海外,绝不涉足内地,就说明他也没有造反之意,只是跋扈而已。”
钱谦益在崇祯元年时为礼部侍郎,因是东林领袖,清流翘楚,又一向廉洁自爱,官声甚好。崇祯撵走天启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底之后,便下诏组成新任内阁,钱因名声甚好,被崇祯赏识,下诏由礼部侍郎入内阁为大学士,当真是一步登天。他正在风春得意之时,却惹怒了同期入阁,欲争首辅之位的温体仁。他看出皇帝赏识钱谦益,唯恐将来其成为自已的拦路石,于是想尽办法,伪造了钱谦益贪污的证据,着人上告皇帝。
那崇祯最恨人贪污,偏生他的政府官员贪墨成风,连堂堂宰臣都是如此。当即也不管是真是假,下旨斥责,若不是周廷儒等人营救,钱谦益只怕连性命亦是难保,当即被罢职回乡,冠带闲居。此时天下大乱,崇祯对首辅钱龙锡很是不满,周廷儒此时正被赏识,一心要挤掉温体仁,谋那内阁首辅之位。钱谦益知周廷儒贪财,再加上颇有些交往,于是送了两万银子,又随身带了大量现银,来京谋起复一事。他知刘宗周刚直不阿,若是知道他以这种办法起复,只怕立时会将他驱逐出府,是以绝口不提。两人对坐无事,到说起皇帝下令朝议张伟世袭爵位的事。两人性格及思维方式皆是不同,刘宗周是古板到极点的理学大家,对明朝忠心不二,一心要为皇帝剪除一切可能危胁明朝统治的人,而钱谦益却是一心想着个人利碌,凡事以皇帝的想法为先,自然与刘宗周说不到一处,两人争的口干舌躁,却只是无法说服对方。
待说到三更时分,刘宗周见钱谦益仍是坚持已见,便向他冷笑道:“受之兄,有一件事,我现下还没有得到证据。只是听温体仁略说过一点,我不喜风闻奏报,待有了实据,自然会将张伟的所为,尽数呈报给皇上知晓,到那时,任是谁也回护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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