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初时睡意朦胧,此时被他这么大声一说,打了一个激灵,突地一笑,向身边侍卫喝道:“快,给郑大人寻件衣服来!”
又骂那几个龙武兵士道:“谁带你们办的差?哪有这样子请客人的,奄!”
他没有说过是“请来”还是逮来,执行命令的都尉哪里知道其中关节?此时见张伟大声斥责,原本还想过个露个小脸,让大将军夸赞几句,此时亦是吓的溜之大吉,不敢露面。只那几个军士灰头土脸,被张伟着实训斥了几句,直到那郑瑄被张伟侍从带去更衣,方听得张伟笑道:“这差事你们办的原是不错,只是客人有些难堪,我发作你们几句,莫要难过,都去吧。”
见郑瑄自偏厅出来,已然是衣着整齐,他此时四十余岁年纪,平素里最重仪容,适才大大的丢脸一番,当真是气愤非常。此时换上了衣衫,已是神态自若,行将过来,向张伟略一躬身,道:“下官给宁南候,龙虎将军见礼了。”
又笑道:“大人不知道为何如此看重下官,竟至深夜召见。且又衣不遮体,倒令下官颇觉罪过。”
张伟听他语气,便知此人当官的心正热,果如史书中所记,并不是那种一心为国死节的呆书生。
因将手一让,笑道:“奉汉兄,请进!我在外面呆的久了,现在的天气白天热,夜间冷,也委实受不得了。”
两个先后入内,分了宾主入座,张伟又令人奉茶,闹腾了半响,方向那郑煊笑道:“奉汉兄,你的《昨非庵日纂》写到多少卷啦?弟一直拜读不缀,对兄之大才,当真是佩服的紧!”
那郑煊听了大喜,这《昨非庵日纂》是他的读书笔记,从历代正史、诗文集、野史、杂记等书中分门别类采集而成,郑煊曾自况道:“此书使我知昨日之非。”
这书在当时到不甚出名,令郑煊颇是郁闷,谁料在刻版印涮传入日本后竟受到商界的欢迎,直至四百年后,仍是日本商界精英的必读之书。
“志华兄,想不到你竟知道拙作,这当真令人汗颜。这书我现下方写到第七卷,若是兄有兴趣,待我回府之后,便令下人送抄本过来,请志华兄赏阅。”
张伟称他字号,他便也老实不客气的以字相称,若不是欣喜之下,竟忘了自身还是俘虏,眼前这位是起兵造反的逆贼,又怎会如此?
因知他清贫,写书本是劳神费力的事,他身为三品大员,为官清廉,一芥不取,生活清苦,妻子穿戴仍荆钗布裙。是以写书几卷,竟无钱刊印。张伟又想起这人在书中曾写到:“余为三品堂卿,几六年矣,萱帷布衾,制自微时。间欲更葺,亦不易措。”其清贫自守如此,到也令人佩服。何况他除了清廉之外,亦很有才干,在巡抚任上兴修水利,大办教育,很得南京百姓爱戴。张伟就是念及于此,才唯恐他在城破之日身死,急忙令人寻了他来。
“奉汉兄,不必送抄本来。待我明日吩咐下人,令人把你的书送到书局,命人雕版印涮。刊行于世,令兄之文才昭显于世,不令这本好书埋没无闻,如此可好?”
郑煊原本笑容可掬,此时听得张伟这番话,到是霍然变色,冷笑道:“志华兄好意心领。此时敌我之势已成,我不能受阁下的恩惠。二则,若是我一心要出书,在巡抚任上,请何人出之不成?又何必要志华兄你破费!”
张伟声色不动,只淡然道:“我在台湾行事便是如此。凡是有益学问,皆是由官家出钱。漫说台湾念书是不要钱的,就是有学者著述出来,刻书成印,都是由台湾官府掏钱,奉汉兄到也不必误会。”
台湾行事确是如此,张伟到也不是随口胡说。那郑瑄甚重学问一事,却如何不知晓?当下叹一口气,道:“大人在台湾治理的甚好,我原说阁下是大明第一等的名臣,忠臣。将来必定可流芳百世,谁料大人贪欲不足,竟欲贪图九鼎,此当真非人臣所应为。”
“我乃建文后人,流落南洋,改姓为张!君若不姓,有玉碟宗谱为信。”
郑煊噗嗤一笑,正色道:“建文皇帝在天启年间便回到北京,为老僧居于佛寺之中。天启爷专门请了当年宫中的小太监前去探视,道是建文皇帝无疑。后来英宗皇帝恩养于他,安然渡了晚年。建文皇帝流落南洋一说,终究只是乡野传言,不足为士大夫挂齿。”
张伟亦是一笑,道:“这是给士大夫的遮羞布罢了。不过,乡野小民最爱听谣言妖说。建文蒙难一事又很是被人同情,我此刻就是托言,到底还是有些做用。士大夫中,也会有人半信半疑。”
他并不狡辩,而是直言认帐了事,到令郑瑄意外,因笑道:“大人到是光明磊落,并不坚持。”
“响鼓不用重擂。奉汉兄是聪明人,现下的大局看的清楚,要不然也会避居民舍,静以待变了。此时请你出来,可能是早了一些,不过究竟与大局有益,请奉汉兄切勿推辞。”
说罢,两只眼睛直视郑瑄,虽是做胸有成竹状,却也是不禁心中打鼓。收服郑瑄这样官声极好,地位又颇高的大员,对整个江南局势有极大的助力。此时虽知郑瑄不是那种死节的忠臣,却也知道他品格不俗,能力非凡,并不容易收服。只是此人有个好处,唯以百姓为念,而不是一心对皇帝忠心。明朝末年,朝廷无饷,江南是财赋重地,朝廷搜括越来越重,百姓负担日是重。有江阴武生李琎,建议搜刮江南富裕人家财力以充军饷,受到朝中贵戚的极力反对,崇祯亦留中不发,不做处置,郑瑄当即引退回乡,以示对皇帝的抗议。是以张伟要收拾民心,招用明朝大臣,便第一个寻了这郑瑄来,对他当真是寄以厚望。
却见那郑瑄沉吟道:“南京一下,大人后手如何?”
“取武昌,襄阳,彻底隔断南北。南面有我的偏师,一万五千汉军,直攻广东,由广东入湖南可也,入福建亦可。待此地汉军主力攻下湖北,则回师入江西、湖南,与偏师合军。至于浙江与整个南直隶,昨日一战,已然全然无兵。我只需派几千兵马,便可荡平南直隶与浙江。待湖北湖南的汉军与广东汉军会合,则南方全定矣。”
“大人打下这些地盘,将如何治理?”
张伟说的口干,起身命人换了热茶,啜饮一口,方向他笑道:“降官照原职委用,若死或逃,则以副职委用。若实在无官可用,方由台湾调来官吏上任治理。江南赋重,尤以松江最重,待这些地方平定,则宣布减免今年的赋税。不但是三饷加派不收分文,就是原本的国家正赋,亦是一文不收。”
见郑瑄若有所思,张伟忙道:“原本官员俸禄极低,就指着收赋税时捞上一笔,又或是加收火耗充为已用,这是万万不成!我虽宽容,有两种人却要大办,一为阉党,二为贪官,此二种人为国蠹,容不得!就是杀了他们,对大局也是无碍的。至于官员俸禄,则由我来想法帖补,比之原俸,提高十倍任用。原本一个知县一年不过二十几两银子,做的了什么?现在发两百两,若还是贪,那也别怪我无情。”
郑瑄低头一想,向张伟道:“大明官俸极低,官员们收些火耗帖补一下,原也无可厚非。只是正赋一两,火耗竟能收到十两,盘剥吸血乃至于斯,这当真是不得了。大人禁收火耗,当真是了不得的举措。但赋税收上来的是碎银,总需熔成官银,然后入库,其间必有损耗,若是不收火耗,虽断了官员贪污的门路,却也难免要官府来补帖才是。一州一县还好,全江南至少要赔上十几万两银子方可。”
“不妨事。这笔银就由官府来出,亦是无妨。多收这几十万,全国上下的官儿们只怕要多贪十倍上去。百姓们自然是怨身载道,无以聊生。奉汉兄,你是好官一个,但普天下如你一样清廉的,又有几人?”
郑瑄听的动容,正欲答话,却又听张伟接着道:“自然,太祖开国以剥皮之刑治贪,仍是无用,其为何也?官俸太低所致!一个知县,年俸不过二十多两,还总得聘几个书办,师爷吧?再加上异地为官,花费甚大。等闲之家,只怕是负担不起。是以若是一清如水者,比如海瑞,老母亲过生日,竟然连一斤猪肉也买不起。待死时,连棺材也备办不了。国家养士,这样不成个体统。是以欲要官员不贪,一则是要以国法镇之,二则也要让官员尊荣。是以台湾有廉政署,不归任何衙门统领,是以没有掣肘,有专查之权;再有就是提高俸禄,令官员不至于饥贫。双管齐下,方收实效。”
他还有些话,却也不方便此刻就与郑瑄和盘托出。明清之际,表面上的地方长官是进士出身的儒生担当,实则都是那些积年的小吏从出捣鬼。那些呆书生读了几十年书,好不容易有个前程,做一任实缺官,却是如同睁眼瞎子一般,于政务断案一窍不通,只得通过聘请的师爷和那些熟手小吏来办事。这些人上下其手,从中舞弊,将正堂老爷瞒在鼓里,又或是干脆将老爷拖下水去,一群人勾起出来贪污。所以即便是况钟这样的清官名臣,也有当场摔死师爷的事。一则是离不了,自已俸禄又低,又养不起,只得多收火耗补帖,二者是不通政务,被这些人欺瞒左右,想清廉亦不可得。台湾任官,皆是由实材补授。有举人秀才出身的则任书力,主吏;通算术者,则为核算审计的官吏;法务和廉政官吏,则由通律令和算法的通才担任,并非如明朝,所有的国家正员,皆必须由科举儒生来担任。只是此时若改变习俗,只会让这些儒生反感,影响张伟稳定江南的大计,是以此时断不可行。依着张伟想法,待江南全下,主官仍由那些官声尚好的儒生担任,而佐吏,则由台湾派来,如此这般,政务方能顺遂。
却又听那郑瑄疑道:“大人,你免了三饷加派,又不收火耗,加之兴兵征伐,东征西讨的,这得需用多少银子才能敷使用?再有,连正赋亦是不收,虽然郑瑄要代百姓多谢大人的恩德,不过也着实有些怀疑,如此这般,大人能承受的起么?”
张伟一笑,知他此时已站在自已一边,为自已竭心尽力。因答道:“汉军军费早已准备,这两年每年二三百万的财政盈余,皆储备起来,以充军费。只是战时耗费甚多,不瞒奉汉兄,仅是出兵这头一月,已是用了两百多万的银子。台湾那边一年收入一千四百万有奇,官员俸禄加饷银,并造枪炮弹药就花费了八成。若不是从前年便开始收取粮食,以为田赋,只怕这一场大战,已是支撑不来。只是南京一下,底下除了襄阳也无甚大战,日后每月有百万银便可敷用。待过上几个月,台湾那边便可又有积蓄,再加上各处州县还有些存银可用,若光是汉军所费,到是够了。至于江南的各项赋税,奉汉兄,你是大明高官,亦是清楚的很吧?正赋每年不过三百余万,连同加派方八百多万银,这是朝廷所得。可是其间有多少被各层的官员们中饱多少?百姓苦矣!我今年免收,也是让百姓回复原气,少收了这几百万银,我固然是要紧张些,到底百姓们得益更大!至于其余开支,官员俸禄,我要从江南的贪官及阉党,还有各地的亲王藩王中拿!”
郑煊吃了一惊,急忙起身道:“追比贪官,阉党,士大夫和百姓们自然是拍手称快。只是若有不慎,得罪官员过多,只怕有损江南大局。再有,大人伪托是建文皇帝后人,对宗室不但没有什么恩赏,反到是要他们掏出钱来,这岂不是令人怨恨?就是今上,他减膳,撤乐,将每日一换有皇帝袍服改成一月一换,亦是不肯难为宗室,请大人细思。”
张伟冷笑道:“今上一个月省那几千两银子,够做何用?那些官儿和外戚们不顾国家安危,一个个仍是挖骨吸髓一般的欺压百姓,别说是让他们把银子吐出来,就是都杀掉,亦不足惜!
李自成破北京,查出皇家库房内尚有两千多万存银,都是百两一个的永乐细纹大锭。就是如此,皇家却始终不肯拿出银子来,而是拼命搜括百姓以充军用。一边是官逼民反,使得造反的百姓越来越多,一面是皇帝舍不得银子,却又将好不容易凑出来的银子充做军费,去剿灭那些原本是要缴纳赋税给皇帝,却又被逼谋反的百姓。若不是史有明载,当真是令张伟难以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蠢的人,宁愿在最后吊死煤山,却就是舍不得用钱。想想明朝皇帝,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做法却又比比皆是。明神宗兴浒尔浒之师时,张居正改革积攒的库银早就用光,户部无钱可用,要饷的文书每天如雪片一般飞来。请示皇帝,当时内库明明就有神宗从江南用税监和矿监搜罗来的大笔白银,用来做军费绰绰有余,只是他老人家善财难舍,一毛难拔,于是开始征收辽饷,形成了祸乱之源。再有福王在洛阳,明明农民军即将破城,性命难保,他却不肯掏一两银子劳军,弄的军士怨恨,不肯出力,结果城破之日,福王被杀,从他王府府库中,整整起出几十万两黄金,白银四百余万,其余古玩珍奇无数。
此时张伟据有江南富庶之地,明朝宗室甚多,除了少数几个亲王外,都是些欺压良善,无恶不做的之徒,名声极坏。不但是百姓厌憎,便是官员亦是无人喜欢。张伟拿他们做法,一则可以拿钱出来助饷,二则可以息民怨,又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有名的贪官,阉党余孽,别说抄家,纵是张伟将他们都砍了脑袋,只怕全江南的百姓只有拍手称快,断无心生怨恨的道理。
见郑瑄仍有疑虑之色,又向他解释道:“此事暂且不急,待江南全数平定后,再以官府法司进行,而不是使汉军四处拿人抄家。公布其恶,抄没家产,一切以法理来行,这样则有心之人无法从中兴风做浪,又能充足财赋,又能安抚民心,平息民怨,何乐而不为也?当前要事,却是要任用清正官员,安抚民心,一人不杀,一人不逮。”
“好此便好!我就担心大人挟大胜余威,以军队四处抄逮宗室大臣,恐失人心。若是一切让文官来行,依法理而办,则事无不谐。如此,郑瑄愿交犬马之劳!”
张伟大喜,起身揖让道:“我就知道奉汉兄是以百姓为重,而不是以一家一姓荣辱为念的腐儒!南京这边,就有劳奉汉兄了。昨日损坏民居,需要官府赔补,令百姓重新安居,死难之人,自有抚恤。总之镇之以静,便是现下最大的章程,奉汉兄大才,必定能使我息劳无忧!”
此事之所以令张伟如此悬心,便是因打下江南易,治理江南难。他现下有诸多政改之法,却是一条也不敢拿来施行,就是因为此时纵是打下州县,设官立府的,却是人心不附,无人肯来听命。若是不迅速拉拢百姓和官员,将打下来的土地切实纳入自已的统治之中,只怕是日久生变。若是一味以武力镇压,十来万汉军能管得了多大的土地人口?又有多少精力东征西讨的平定祸乱?如是大力扩军,则以台湾一地难养的起多少兵马,只怕没有几年,张伟也只得效法明皇,大力收取赋税来充军用了。汉军打下这些地盘,自会俘获不少地方官员。那些既无能力,又无品格,甚至名声极坏的,张伟自然不是稀罕,并不会留用。而如郑瑄这样官声甚好,能力亦佳的官员,偏生又多是有着忠义之心,甚难收拢使用。现下只要这郑瑄一归顺他,南京城内和附近周边的府县官听得风声,自然会有大量的正派官员投诚,如此则大局可在半年内稳定下来,待渡过今年,来年便可施行政改,将明朝的陋习陈规荡涤一空。不似那李自成,未得天下,先乱天下。原本在京的明朝文官皆欲降顺,谁料那李自成全然没有新朝气象,一入京师,天下未定便以拷掠官员为乐事,张伟在后世览阅史书,常窃以为不智,此时自已又怎会再覆前辙?
此后数日,左右不过是探视汉军伤患,抚恤攻城当日受损的南京市民,命张鼐与孔有德领兵前往安庆,助刘国轩往攻武昌。两卫各留两千兵马,助炮队守护南京。至于飞骑则受张伟之命,往取苏州、松江;万骑则直取杭州。待三卫队大军前往取武昌,万骑则与三卫军协取宁国、徽州。
待收取到左良玉由海跑而来的军报,方知左部在汉军一出台湾,便以海路出琼州,往攻雷州府,饶是那两广总督王尊德早有防备,派了三镇总兵两万余兵镇守,却只被汉军轻轻一攻,便告城破。雷州知府降,各总兵全数战死。此后高州、广海卫、浔州、肇庆府、悟州府,一月之间便被全数被破,各总兵知府或降或死,或是逃入广州城内。待汉军由悟州及惠州两路夹击,由大炮轰城,守卫广东城门的一名千总开城出降,汉军蜂拥而入,直扑巡按御史并总督衙门。那王尊德见事不济,一面命家丁抵住大门,一面齐集姬妾子女,纵火自焚,到是为明朝尽了死节。广州一下,左部汉军除了得了广东全境,还有广西境内的悟州、浔州等地,若不是怕师老易疲,战线太长不易补给,汉军便可直下南宁,取广西全境。纵是如此,左良玉又取了漳州,威胁聚集在福建的明军,若不是不知张伟意思,他便要直入福建,取福州,然后自福建北上,与汉军主力汇合。
张伟看了左部参军送来的军报,沉吟半响,方令道:“左上将军打的甚好,知道控制泉、漳,方能稳守两广。不过他只带了一万五千多汉军,虽然收编了几千健壮明军分守各地,汉军在形胜之地制之,但那些军队到底是新附军,不可信任。还有被俘或是投诚的将领,万万不可任用,尽数以船送到台湾,甚或是南京也可。到是文官,只要愿意而名声不是极坏的,尽可以原职,甚至提拔使用。汉军不可再多占地盘,将现有的地方管治好,等着主力汉军南下,便是左将军大功。福建聚集了近十万明军,虽然战力低下,到底老虎敌不过群狼,还是小心的好。”
他抚一下额头,哑着嗓子道:“我近日来四处奔忙,处理军政民务,很是疲乏。不与你多说了,军务上你再去请示一下参军部,他们自然有详细的指令交由你带回给左将军。民政上如何料理,则去问一下吴遂仲大人,他适才从台湾到了南京,如何管治安抚,如何任用旧官,都有章程,你带了回去给左将军。命他凡事依这边的规矩而行,不得专擅胡来,去吧。”
说罢端起青釉白瓷盖碗,吹上一口热气,轻啜一口。却还是太烫,皱着眉头将盖碗在木同上重重一顿,见那左良玉部派来的参军吓了一跳,张伟强笑道:“不干你事,你速去办事。此间事了,快些回去。”
见那参军躬身一礼,退出房门而去。张伟不再理会,低头吹气饮茶,略过一会,却又听到脚步声响。他不耐道:“又有何事!”
“嘿,志华兄,好大脾气啊!”
张伟猛一抬头,却见是陈永华身着轻罗长袍,头戴四方巾,手持湘妃竹扇,笑嘻嘻由站在门前。当下大喜过望,由椅中一跃而起,几步奔到门前,两手将陈永华胳膊一拉,摇上几摇,大笑道:“复甫兄,你竟然来了!”
陈永华皱眉道:“志华,你也是汉军大将军,这般做态,让底下人看到,成何体统。”
“你也说体统,体统。唉呀,这些天哪,我就是被体统给苦坏了。”
两人分别落坐,张伟拍手叹道:“当实在台湾,诸般细务交给吴遂仲等人处理,财务上有廷斌兄帮我张罗。学务等事,又有你和何楷,是以我只专心军务,别事竟全不理会。谁料到了此处,竟致忙的不可开交。那郑煊每日里为民请命,事无巨细皆报备于我,南京周围十几个州县,哪天不冒出几桩事来?就说今日,我便会了十几拨客人,都是些儒生乡绅,说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送走。”
他冲陈永华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才笑道:“更妙的是,说了半个时辰,竟然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全都是些敷衍人的屁话!”
陈永华知他确实是憋屈的狠了,这才有这么一大通抱怨。虽然镇江知府委了袁云峰,南京又有郑瑄这样得人望的原明朝大臣辅佐,只是有些事需他亲力亲为,方可妥当。民政和财务就够他挠头,再加上汉军调动,他又必须关注军务,每天少说也得几十个传令兵及各卫的参军、司马,还有驻防厢军的调拨使用等细务,这些都需他来拿主意。是以比之当日在台湾,却是忙的脚不沾地了。
见他哑着嗓子,仍要抱怨,陈永华忍不住笑道:“志华,莫要再抱怨了。现下有吴遂仲过来帮你,想必是要好上许多。”
两人说笑一气,张伟方向陈永华问道:“怎地你这早晚过来,吃了饭不曾?”
“我早已过来,适才与吴遂仲商议了一些政务。又将我选用的一些台湾官学中的英杰先交给他,让那些孩子在军机处打杂,见些政务手段,待将来推行政改之时,也好派上用场。”
他突然皱眉道:“适才你吩咐那参军的话,我听了大半。别的也就罢了,怎么吩咐他将那些投诚将军,总兵之类的全家老小都送到台湾去。这样又是何必?所谓待人以诚,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则士人归心,武将自然也肯卖命。你在台湾一向用人不疑,怎地到了此处,却偏又小心眼起来?”
“这你便有所不知。当年太祖武皇帝派了大将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副之。出征之后,徐达尚还谨慎,那常遇春正如你所说一般,对山东河南一带的元朝官吏,一旦归降,便用之不疑。太祖几番告诫,说彼辈新附,心中难免挂念北朝。不可太过信任,需防闲使用。遇春不听,比如有某城归降,便仍使某人统领该城。谁料明军大部一走,那些城池便降而复叛,就是文官,亦有投降后偷偷溜回北面的。太祖便向徐达和遇春言道:元之省院官来降甚多,二次都留于军中令人不安。彼辈初屈于势力,未必从心所愿。一旦生变,于我非利。不如遣来我处,使处我官属之间,日久亲近,再加使用,方可放心。”
说到此处,张伟忍不住赞道:“明太祖以一小沙弥参加义军,然后由亲兵做到统兵大将,吴王而皇帝,当真是一世豪杰!复甫兄,你虽然聪明,到底在这阴谋权术上,还是略差一筹。”
陈永华初听还不服气,后低头仔细想了一回,亦是赞道:“当真是深谋远虑,处置得当。若是果真如我所言,拘泥于古人的教条,到真是养虎为患了。”
因又问张伟道:“现下的章程是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待一年后再行更张国策,这当真是稳当的很。小民百姓,最害怕战乱不息,哪管他谁人为王,哪人称帝?只要做出太平盛世模样,谁人不肯归顺?江南原本就是富庶之地,你又免了赋税,到明年此时,恐怕又是别有一番模样了。”
“镇之以静,到不是说一切都不能动。比如那拿实了的贪官阉党,现下就可擒拿。待法司审明之后,该杀的杀,该关的关,不会姑息养奸。至于宗室,镇国将军以下,国家允许读书考试,生意耕做,出城与否,悉听其意。藩王以上,不论贤愚,一律先行在王府禁锢,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待分遣巡按查实劣迹,再行处置。”
他笑嘻嘻道:“江南有藩王亲王过百,这些猪每天以搜括民财为乐事,有不少还是从建国便之国的亲藩,这么些年下来,每个王府少说也能抄出十几二十万的银子来,这可是好大一笔财源。明年扩军的使费,就在这些王爷们头上了。”
明朝宗室委实令人厌恶,便是陈永华这样的士人听了张伟的打算,亦是点头同意了事,别无他话。张伟自此无事,一心一意指挥战事。汉军所向披靡,全无敌手。比之他,明朝的正牌统治者崇祯皇帝,却也是忙碌不堪,只是两人繁累之余,心情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自张鼐与孔有德部一至安庆,湖北那边的明军压力大增,无奈四川那边张献忠正闹的欢腾,委实是抽不出什么兵来援助襄阳。那总督九省军务、兵部尚书,内阁辅臣杨嗣昌早慌了手脚,南京被围之初,他已上报北京,请调九边援兵,方能遏制张伟。谁料施琅偏师一至,先破天津,又歼灭了数万京营官兵。待边兵一至,施琅所部早就补充的粮草,将天津的火器工匠搜掠一空,用船送回了台湾。那边兵为三边总督卢象升所统,因见施琅远去,正欲由山东入苏北,寻机过江。却又得知汉军破了山东兖州,杀镇将,俘了知府,鲁王阖府自焚,王府资财并官府库银,皆被施琅所部搬运一空。卢象升因罪被褫职候代,仍领十余万边兵入山东。待他奔至山东,却又听闻施琅所部回袭京师,惊疑之间又急忙领着官兵往直隶返回。施琅两月间奔波突袭,由海路来回,当这十余万精锐明军拖的死去活来,却见汉军的毛也没见着半根。崇祯恼怒万分,于月前命绵衣卫以失陷亲藩的罪名将卢象升逮问至今,下诏狱待罪。急命陕西巡抚孙传庭领总兵张天禄、马科入援京师,命丁启睿为督师,领九边大军追剿施琅所部。
他这般处置之后,施琅游击已甚是困难,他所部汉军不过几千人,又是海军陆战步兵,缺乏陆战野炮。决然不能同十几万的精锐明军接战。是以请示了张伟,得到同意之后,便回师舟山暂歇,等待机会。
施琅部不知所踪,明军追之无路,只得屯于山东,不敢远离京师。一直待孙传庭部赶到京师城下,丁启睿方领着总兵李国奇、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巢丕昌、唐通、刘泽清,并蓟辽总督王永吉,宣大总督梁同栋,率边兵及直隶各镇,并京营三万人,共聚集了二十万左右的大军,号称四十五万,浩浩荡荡进于准安、扬州一带驻防。只是汉军江防船只甚多,不分昼夜与江中来回巡逻防备,明军一无船只,二来见敌舰火炮威力巨大,早就息了过江的心思,每日里由丁启睿的师爷伪造战报,什么某日斩杀数百,每日破敌袭扰,击退敌军若干。过江一事,却是想也未曾想过。
崇祯下了血本,急命这些强镇总兵汇集一处,凑成了对抗八旗都不曾有过的大股军精兵,总是因为南京乃是明朝京师,江南是国家财赋之地,容不得半点疏失。成日里却只是接到这些战报,他虽糊涂,却也知道是丁启睿不敢过江,只是拿这些战报来搪塞,于是成日里诏使不绝,旨意的语气越来越峻刻无情。丁启睿无法,又知道断然无法渡江往援南京,在江南盘恒了大半个月,劳师费饷不说,有几次趁着深夜,派了几千人的军队,试图由扬州下江,偷偷过去试探敌情,谁料刚刚下水不久,对面的水师便得了哨探小船的消息,几十艘炮舰赶将过来,那些船上的明军尽数做了江中之鬼。自此之后,再也无一人靠近江边一步。
待得知南京陷落消息,丁启睿又急又气,却是没有一点办法。他是万历年间中的进士,历任南京户部主事,山东按察使等职。在调使山西副使时,因巡抚王辑兵变,被他断然斩杀。因功调入陕丁,归孙传庭节制。却又被杨嗣昌赏识,步步高升,待卢象升因罪入狱,更是成为挂兵部尚书衔,督师二十余万的股肱大臣。只是他文人进士出身,自身对兵事一窍不通,只知承上命行事。被崇祯斥责之后,早就惶恐不已,南京一陷,此人顿时无计可失,思来想去,唯有一死罢休。毒药什么的,他到也没有,只是命人送上些金银,吞在腹中,当夜翻天滚去,半夜时便死,待第二天亲兵入内寻他,连尸体都早已僵直。
杨嗣昌坐困襄阳,眼见汉军越逼越近,武昌前镇的黄州已然告破,周围的府县无不望风而降。张伟优抚善待明朝降臣,此时已然见效。除了那些一心忠于明朝,持着正统大义的高级文官,普通的地方官员及镇将,远远见了汉军旗帜,便即归降。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是每日观望请旨,请求屯于准扬的明军主力即刻来援,如若不然,不但襄阳有失,江南不保。就是被困于四川渝州等处的张献忠,此怕亦是无人可制了。
而主力明军此时坐困江北,进不能过江,退有皇帝压迫,往援湖北,路阻且长,此路亦是不通。而原本被优势明军压迫打击的李自成,却又借着这次天赐良机,突破明军重围,由宁羌过七盘关,入朝天岭,接连攻克广元、昭化、剑州、梓潼等地。然后分兵三路,分别向潼川、绵州、江油三个方向进军,连下三十多个州县,进逼成都。四川巡抚王维章龟缩在保宁,不敢与李自成军接仗。洪承畴此时手底只有三万余强兵,止能保着陕西不失,守备潼关而已。
此时的明朝,当真是四处起火,八面烽火。只要是稍有心于大局者,都知道明朝的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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