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辽东战事,先是满人守,明军攻。明军力量不足,便用添油之法慢慢增加,结果被满人各个击破,损失惨重。当年努尔哈赤攻沈阳,也不过是五六万兵马屯于沈阳坚城之下,沈阳的明军都是关外精锐能战之兵,数目也并不在后金兵之下。谁料先是派了近半兵马出城邀战,被后金一战击溃,城内守兵不足,蒙古兵叛乱,城池失陷。到得此时,偏又从广宁等地来了三万多援兵,被皇太极只带了本旗兵马击破,几万精兵全军覆灭,全数惨死。明军战法虽蠢,后金却也高明不到哪去,是以两边打了几十年,都是拼来杀去,甚少有什么战略计谋。此次祖大寿等人听得满人来袭,自然立时就带了兵去援。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番战事,却是不同于往常了。
只听那小兵继续说道:“咱们几万兵马,屯于小凌河畔,与那豪格对峙。他的兵不及咱们多,不过满鞑子的射术高绝,经常几千人轻骑冲来,射杀一阵就迅即退回。几次下来,弟兄们死伤甚重,几位总兵将军气急,决定与他们决一死战。待咱们大部冲将过去,那豪格就顶不住劲,只得一直后退。从早自晚,咱们一直与他们接战,待冲到大凌河那边,与张春残部汇合。大家正松了口气,准备在城外驻防,却突见那皇太极亲领了六七万精兵赶来,与豪格合兵一处,将咱们团团围了。几位将军见势不妙,知道是堕入人家算中,此时咱们人困马乏,已是无力再战。皇太极的兵马却是在大凌河城外养精蓄锐,就等着和咱们打。”
他眼中泛起泪花,已是语意咽梗:“祖大人和吴总兵知道若是被他们围实了,只怕再无生路。这大凌城残破不堪,容不住这些兵马。城内的粮草不过是班军和民伕们食用,只够半年左右。若是这么多大军被围,只怕一个月不到,就全得饿死。我立在两位将军身后,亲眼得见他们铁青着脸商议。隐约间听说祖将军要全师突围,吴总兵却是反对。他们越说越大声,一直吵了起来。祖将军道是不能放弃这边的兄弟,吴将军却要他保存实力,以护卫宁绵安危。祖将军说他不过,只得依了。派了宁远副将何国纲带了几千受伤又没马的兄弟入城。他们领着骑兵突围,回去守城。趁着天黑,几位将军计议一定,立时便带着大军转身突围。”
说到此时,殿内的汉军诸将都知道这些关宁骑兵在激战一日,人马俱疲之际突围,必然是死伤甚众,各人都是神色黯然。他们都是汉人,明末之际女真为祸辽东,是汉人的大敌,全国上下无不以辽东之事忧心。此时听得镇守关外的关宁铁骑困顿至此,虽是敌国兵马,却也是不免难过。
见那小兵甚是难过,张伟点头道:“将他带下去,好生安置了。待他身上内伤好了,再给他差事做。”
侍卫们得了吩咐,便将那小兵带了下去。张伟见他离去,方道:“这人看起来猥琐的紧,其实也是个好汉子。身上被满鞑子用铁棒砸了一下子,肋骨断了三根,逃了性命后,因辽东事急,高杰命他脱离,他还很是不愿意。若不是家小早被接到台湾,没准还在山海关守着呢。”
刘国轩忍不住问道:“汉王,他们那日趁夜突围,究竟如何?”
张伟先不理他,只向江文瑨问道:“长峰,若你是满人主帅,遇着他们突围,该当如何?”
江文瑨略一思索,便答道:“暴虎凭河,硬阻则死伤甚重。让开通路,令他们逃跑。人累了一天也就罢了,那战马就是泥捏的不知道累?待他们一意奔逃时,以骑兵追击邀战,则斩杀必重!”
“不错,此围三阙一之理。当日皇太极正是先放开生门,让他们死命逃跑。尔后以养足了精神的精锐骑兵追杀,这些关宁铁骑就这么被打跨了!因离着绵州城近,他们拼了命的逃跑。却不料人家不但后有追兵,还在小凌河又埋伏了兵马,前后夹击,刀枪棍箭不住斩砍射杀,待追杀到绵州城下,除了吴襄和祖大寿等人在亲兵护卫下逃脱了性命,又收拢了三四千命大的部卒,其余兵马损兵殆尽。自大凌河城外到绵州城下,尽是明军尸身。”
见各人都是愤恨模样,张伟喟然一叹,又道:“不必为他人伤感!咱们汉军,迟早有一天会和八旗对上,到那时,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吧!”
自刘国轩以下,汉军诸将都站起身来,向张伟暴诺一声,都道:“末将都愿为前部,诛灭鞑虏!”
挥手令各人坐下,张伟见众人仍是神情激荡,便笑道:“不必做出这个生像来,那皇太极又不在眼前。到是辽东那们,你们看如何料理?祖大寿和吴襄都被困绵州,宁远城守将弃城而逃,一直奔到山海关乃至。皇太极令人占了宁远,安抚当地百姓,关外屯民多半在宁远附近,竟一下子被他得了大半。大凌河已被围三月,城中粮草将尽,若不是何国纲一意主守,只怕也早被攻破。关外局势危急至此,若是绵州一失,山海关亦不可保。八旗入关,此次却是有了连成一片的后方,不再如以前那般掠夺了财物人口便回。若是北京一失,只怕北方大局立变,诸位,此次召你们来此军议,便是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嘴努向刘国轩,令道:“国轩,你先说!”
刘国轩猛然站起,大声道:“请汉王调集大军,即刻赴辽,解救绵州危局!”
张伟盯着他问道:“如何调兵,调多少兵马,为什么要救绵州?”
“兵马也不需多,只需将赴日大军齐备,再加上全数的飞骑万骑,再调全数的龙骧卫军,由水师运至辽东葫芦岛上岸边即可。五万大军配合火炮,一路推到绵州城下,配合城内守军,虽不能攻破敌阵,却也能保绵州不失。保住绵州,就能防着八旗不能入关。咱们再迅速北伐,定鼎北京,占了形胜之地,则天下传檄可定。到那时,齐集全国的力量,再征伐荡辽东,可就容易的多。”
他这番话在战术上到也罢了,保绵州护山海关,使得张伟能得空北伐,定鼎北京,到也不失是有些见识。张伟微微点头,笑道:“前面的也就算了,全国的大局你到是看的清楚。”
见他还不服气,张伟斥道:“攻到绵州容易,你的粮道补给怎么办?人家不和你硬拼,派几万骑兵一路骚扰你的粮道,你吃什么,火炮和火枪拿什么打?守绵州不在兵强与否,只要你给祖大寿足够的粮食,他能守上十年!绵州城这么些年来一直在加固加高,你当容易攻的进去么?”
说到此处,他沉思道:“到是山海关说起来是天险,实则一无兵,二无绵州坚险,却不知道皇太极为什么围绵而不叩关?嘿,原来是想着崇祯派兵入关,一战击破明朝精锐,然后绵州军心顿散,到时候攻将起来,也省事的多。就是不知道崇祯这次会如引处置,又是派谁领兵入关援绵呢?”
因又向张鼐、张瑞等人问策,却听他们多半劝张伟即刻起兵,过江击溃江北的明军,然后由山东直入畿辅,直攻北京。待拿下北京后,在八旗兵前拿下山海关固守,收拾北方残局,利用关宁阻挡八旗入关,相持数年后,再出关与八旗决战。
张伟听毕,只是摇头不语。这些人只是想着一路猛打猛冲,却全然不知北方不比南方,流贼加上八旗兵的骚扰,早就残破不堪,汉军若是兵少,无力阻遏八旗入关骚扰破坏,便是张李等农民军,只怕也不能全数消灭。虽是占了北京,却无法稳定大局,徒乱了自已的阵脚罢了。
他思来想去,不明就里。北方乱局如此,一时竟然摸不清头绪。只是八旗兵看起来气势汹汹,却为什么不肯在山海关空虚之际一举拿下,将整个宁锦重镇困在关外,断住明军入关救援的路线,待拿下锦州后整军安民,再行入关攻打北京,岂不更加的容易?
何斌不懂军事,在一旁听了半天却不明就里。只知道现下情形吃紧,满人随时可能入关,攻占京师。一帮子将军攘臂揎拳的要与八旗争胜打仗,张伟只皱着眉头不做声。他身为户部尚书,却很是忧心汉军军费。此次征伐日本耗费甚大,再加上去年用兵江南,还有大笔的窟窿填补不上。虽然起了幕府的银库,到底不能视为常项收入。
因皱着眉插话道:“你们说我也不懂,但有一条,咱们的财力现下决无可能负担大笔的军费。你们若是不信,把我这位子接了去,凭你们怎么弄,都成!”
汉军诸将正是摩拳擦掌,一心想去北方与满人决战。待见了何斌发火,方想起行军打仗并不是自已想的那么简单,一个个顿时偃旗息鼓,坐回座位,只等着张伟发话。
张伟只觉一阵心烦,眼见各人都眼巴巴往着自已,显是要拿个章程出来。不禁笑骂道:“当年蒙古人出兵打仗,一人带几匹马,饿了吃些野物,渴了就喝马奶。两万蒙古人征战了几万里路,一路上灭国无数,竟不需要什么后勤补给。现下咱们的汉军可了不得,每打一仗都是流水似的用银子,也难怪咱们的何司徒肉痛。骂你们,也是该当的!”
又向何斌笑道:“你这么一发火,我原本还有些异样心思,你被你喝的再也不想。退避三舍啊,廷斌兄,也只有你能摔脸子给这些无法无天的将军们看。其余的阁臣们,他们哪肯买帐?”
何斌正色道:“这么着可不对。志华,你该当听那些儒生们的劝,把国家大典礼仪好生制定好。岂不闻当日有人帮汉高祖制定报朝堂礼仪,全体的功臣郧将们从礼如仪,高祖叹曰:今日方知天子之贵。这种事,还是防微杜渐的好。比如吴遂仲,身为内阁首相,汉军大将们见了他,还是要恭敬些的好。”
张伟摇头道:“文臣和济当然好,不过也不必要硬拢在一堆。他们只需对兵部司官负责,做战打仗归参军府管。没事儿去巴结内阁总理大臣做什么?自宋朝以后,抑武尊文,弄的武人们没有地位,国家受异族的欺凌,这又很好么?”
说到此处,各人又难免想起自蒙古兴起,崖山宋室覆亡,十几万的宋朝官兵并文官武将殉难死节。好不容易明太祖驱逐鞑虏,兴复中华。现下却又是天下大乱,女真人又复兴起。
各人都忍不住开口骂道:“他娘的,五胡乱华之后,夷人们就骑到咱们汉人的脖子上来了。自契丹后,先是女真人,后来便是蒙古人,现下又是女真人起来欺凌汉人,难道咱们就奈何不了他们不成?”
“现下的蒙古人还算好的。大明边军里不少蒙人,就是辽东军里,最少有几千的蒙族军士。这些人打起仗来,还是肯卖命的。那蒙人将军满桂,不就是和女真人打仗战死的么。”
“这话不对,蒙古人自明朝兴起,一直就想着重复旧元。他们就是女真人打,也是狗咬狗的事。那个蒙古的林丹汗,不就是一直想着要兼并女真,掩有全辽,然后进军中原么?后来见事不济,打不过人家,这才讨明朝的好,愿意和崇祯皇帝一起打女真。你当他是真心帮着咱们汉人么,不信,咱们助他灭了女真,他实力壮大了,你看他是怎么着!还不是一样眼热汉人的金帛子女!”
他们正议论的热闹,张伟开初只是笑咪咪听着,拿起盖碗喝茶。待听到他们讨论起蒙满联盟,蒙人左右摇摆之时。他心中突的一动,想起一事来。
因向张载文问道:“载文,前番令你派人前去与那林丹汗接触一事,办的如何了?”
张载文略一躬身,回道:“那林丹汗狂妄无礼,并不肯接见咱们的使者。还威胁要把他交给朝廷。依我看,若不是咱们迅速得了江南全境,只怕使者真的难逃毒手。”
他一脸愤色,张伟却是不以为意,因笑道:“这林丹汗自诩为蒙元嫡系,成吉思汗的子孙。对那些草原上的贵族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咱们这些曾经被他祖上征服过的孱弱汉人了。他向明廷猛抛媚眼,不过是因为要借助明廷的力量攻打满人,哪里有什么好心了。”
这林丹汗乃是蒙古察哈尔部的大汗,其人一继位就奋然有振兴祖业之志。在其经营下,察哈尔部一度强盛,士马精壮,蒙古各部无人敢于争锋。然而林丹汗志大才疏,开初仗着祖父余荫,兼并那些小部落时到还顺手。待到他四处掠夺屠杀,顺之者兼并,逆之者被杀,其人又昏于酒色,并不能使其余各部的蒙人心服。蒙古诸部星散已有几百年,各逐水草丰茂之处而居,原就不想与其合并,受其管束。而林丹汗又是如此残暴,更使得各部离心。他曾以一副甲胄强换科尔沁部土谢图汗的绝世良马,又以一副甲胄强换科尔沁部卓礼克台吉一千匹马,那卓礼克畏惧其势,也只得允了。待到努儿哈赤兴起,竭力与科尔沁部交好,科尔沁部亦是需要靠山对抗明朝及林丹汗,两边一拍即合,遂成永世友好之姻亲同盟。
张伟想到此处,心中已是了然。当日林丹汗畏惧努尔哈赤势大,曾在天命五年致书天命汗,口称:蒙古国拥四十万众英主成吉思汗谕问水滨三万人英主安否?
先在人数上对努儿哈赤大加嘲讽一通,又道:今夏我已亲往广宁,招抚其城,受其贡赋,倘汝往图之,吾将不利于汝。
努尔哈赤接书大怒,宣示众臣知晓。自此后金与察哈尔部交恶,后虽取了广宁,但明朝亦知林丹汗与后金结仇,乃每年赏银八万,希图以察哈尔部牵治住后金。谁知在皇太极继汗位后不久,便指使备受欺凌的喀喇沁部联合鄂尔多斯、阿巴亥、阿苏特及喀尔喀等部组成了十余万的庞大骑兵队伍,在土默特部落赵城同察哈尔兵展开激战。察哈尔部的四万五千大军全军覆灭,联军亦折损近半,当此之时,蒙古各部乃决心奉皇太极为盟主,借后金精兵打败察哈尔部。在汉军袭扰辽阳之前,皇太极率精骑亲赴草原,在敖伦包打败了察哈尔部落大军,一直追击到兴安岭,俘人口一万五千,牛羊十余万头。汉军击破沈阳之后,皇太极无力对付林丹汗,到教他回复了原气,虽不如当年之盛,论单独的力量,仍是强过任何一部蒙古部落。皇太极虽然诈病骗过了明朝,在明朝自弱宁锦驻兵实力后,突然出兵占宁远、攻围大凌河及锦州,却一直不肯直接攻取山海关。正是忌惮林丹汗的威胁,若是不解决了他,则无法兼顾原明朝的长城防线,察哈尔部蒙古不但能随时入关侵袭,还可以从蒙古草原上攻打他的身后,威胁甚大,他不能不惧。
如此一想,便知道皇太极近期来摆出的大军入关姿态不过是掩人耳目,只怕待辽东局势稍有变化,他便会亲领大军,往攻察哈尔蒙古。那察哈尔部与辽东相隔甚远,虽骑兵来回奔袭也需数月,且进兵时必选秋季马壮之时,待他打平了察哈尔回来,崇祯五年已到了岁尾,势必无法再兴大军。
张伟的汉军人数不足,且耗费太大,再加上伐日一事,来回奔袭,士卒甚劳。再加上南洋吕宋等地也需时刻提防,那西班牙人能怂恿日本人与他做对,未必不会亲自上阵,攻取吕宋。是以当此之时,对岸明军虎视眈眈,四周强敌环绕,决不是大规模攻取北方之时。那皇太极做出入关模样,未必不是想让张伟自乱阵脚,此时就吞并北方,到时候他解决了林丹汗,再以大军来攻,汉军人少难支,败退下来,枉自损了现在无敌的声名。
微微一笑,想到此处,对眼前乱局已是了然于胸。因吩咐汉军诸将道:“今日召你们来议,原是为辽东一事。现下看来,你们也是没有个成算。也罢,各位都是劳乏辛苦之人,可下殿于园中游玩,待我与何尚书再议一阵子,时辰到了,咱们去武英殿饮宴,以慰劳诸位。”
各人知他与何斌有机密要事要谈,各人躬身行礼,鱼贯而出,自去欣赏这宫室风景去了。刘国轩等人正艳羡张瑞享用了宫内御膳,待听到张伟赐宴,心中欢喜。当下拉着江文瑨并张瑞等人,在御园凉亭内攀谈,听几人讲起在日本的战事,言道杀的倭人尸横遍野,汉军已成为日本绝对权威的统治力量之时,刘国轩等人都是听的眉飞色舞,都是深恨当日不能在场云云。
待汉军诸将退出,何斌知张伟必定要说起征兵扩军一事。因正色道:“志华,适才我训了那些个将军,你想必听在耳里?”
张伟却是不想与他摆什么汉王架子,被那伙子文官强迫穿上了这亲王龙袍,头戴翼善冠,腰缠犀角带,端端正正的坐于殿内,当真是全身都别扭的紧。见那史官走笔如飞,显是在记录适才自已与汉军诸将的谈话。张伟在心底叹了口气,向那史官温言道:“密之,你可退下。”
那史官愕然抬头,起身行了一礼,向张伟答道:“记述汉王的起居注,乃是下官的职责所在,汉王正在召见大臣,下官不可告退。”
“不妨事。我与廷赋兄说些家常私话,不必记了。”
“回汉王,帝王无私事。”
张伟被他噎的一阵光火,却见他梗着脖子一副强项令模样,却又只得颓然坐下,摆手道:“依你便是!”
又笑道:“方以智,你以《东西均》声名直动江南,乃是有名的才子。什么一而二,二而一,稀里糊涂的说不明白。做人偏生这么着倔强!你椿萱并茂,难道不怕祸及家人么?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流杵!”
方以智亢声答道:“岂不闻史笔如刀,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张伟噗嗤一笑,因知奈何不了这种风骨硬挺的书生,只得向他笑道:“既然如此,安心做你的刀吧!”
扭头向何斌笑道:“以前说官身不由已,现下才知道,却原来帝王之身更加的痛苦。想那万历,待张居正死后,接见大臣励精图治,后来文官们老是用大义压他,却又是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后来又因立后、国本等事与整个士大夫交恶,乃至几十年不见大臣,不理政事,他心中又何尝愿意如此呢。”
见那方以智眉毛一跳,那笔涮涮涮直写,张伟额头竟沁出一层细细的油汗来。
何斌却是懒得理会他这些没边际的闲话,没好气道:“休要言不经义!我来问你,去年年底台湾得银全数解来南京,还是不敷使费,该当如何料理?现下除了汉军饷银月费,还有火器局所用银两尚能保证,再过一个月,只怕连官俸也开不出来了。”
张伟皱眉道:“今年不是恢复收取田赋了么?且又有大量的吕宋铸钱进来,这都是财源啊。再有,商税加上咱们大力扶持对外贸易,收取的关税和贸易税,这也都是收入。税务和海关现下统归你管,这户部竟到了这个田地了么?”
何斌冷笑道:“收田赋是能有几百万的银子,可是你决意大修道路,广开驿站邮传,这要多少银子?鼓励私人开矿,收取盐茶商税,鼓励对外贸易,大兴织厂布厂,这说起来容易。可是没有时间,难道今日行,明日就得利了?”
他皱眉又道:“若是唯持现下的汉军及厢军人数,只怕还维持的下来,尚且有些盈余。可若是依你的想头,整编厢军也还罢了。大量招募汉军,咱们却哪里来的钱?饷银、军服、军械、每月用度、训练费用,汉军扩至三十万,你算算要多少钱!”
他侃侃而谈,大倒苦水。张伟却也是头疼不已,他去年打下江南后,为定民心,为安士林,下令不逮一官,不杀一人。后来局势初定,乃捉拿了一些阉党余孽,抄拿家产。到了弄到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再加上充公的土地房产,收益甚是可观。可是阉党可以拿,普通的官员和宗室却是不能动弹。且为了安定新附降官,纵是投诚后还有贪污者,被都察院查了出来,也只是令密录在案,不能处置。总归是为了稳住大局,不使江南混乱为要。
待到了此时,张伟又在新官制与旧官制之间舞蹈调和,又对应付清流士林对他的非议责难,还需提防贪官污吏在地方激起民变。自台湾过来的官吏百姓又对内地种种陋习充满责难,对张伟姑息甚是不满。自年是镇之以静,今年却再也不能如此。是以在补充各种税史关史之余,又派遣了大量台湾官吏及官学子弟,充实地方,暂停佐杂官员,学习政务熟习地方,以备改革。
明朝正员虽少,佐杂官员再加上编外人员,却已经是地方上的一大负担。冗官冗员负担极重,各地方正员不通政务,凡事委给下属。下属们又委给班房皂隶,皂隶们却还有帮手、伙计。这些人扰民则可,办事却是一点不行。当时的中国还是小农经济,政府不过是收取些赋税罢了,什么盗案贼案,多半还是乡间自已私了。若是经了官府,只怕中产之家乃至破产,小门小户的乃至破家。至于什么劝农耕织、兴修水利等务,却是根本无人过问。
张伟派了官员至各省、州府、县,原是要大兴水利,发放良种,甚至兴办织布等贸易工厂,改良卫生习惯,大办教育等务。那些明朝旧式官员,却是爱理不理。在他们看来,多一事则是生一事,好心亦可办了坏事。徭役过重,兴事太多,除了激起民变,还有何益?这到是正派官员的想法,那些自身不正,看谁了汉王殿下不欲生事,不想处置旧明官员的心思,正欲大捞特捞,巴不得汉王生事,他们好从中渔利。是以拼命巴结上头自台湾派来的官吏,哪怕是职衔都不如自已,也是抱足了他们的大腿,指望着与这些天子近臣打好关系,用来威压原有的旧明官员。结果这小半年除了大集了百万民工,由官府给了工钱,修耸了几条直道,连接江浙闽湘等省,又广设驿站,以通邮传之外,其余诸事竟不能办理。正直官员不欲多事,品行不好的又不敢信重,江南治理竟陷入了两难境地。
此时见何斌为难,张伟也知道他这个户部尚书做的不易。除了户部以外,因税务和海关等衙门在内地都是新设,缺乏人才管理。中层官吏都是从台湾调来熟手,又使何斌统领全局。是以除了户部的事情之外,税务和海关的事情也需要他忧心。而汉军急需扩大也是必然之事,在诸多来钱的举措没有见效之前,他只能量体裁衣,拆东墙补西墙。此时听得张伟要行扩军一事,心中烦忧,这到也是人情之常。
因步下御座,一步步踱到何斌身边坐下。见他还是愁容满面,张伟到是一笑。将何斌身旁的五彩小盖钟亲手端起,向他道:“来,喝口茶润肺,没的气的跟乌眼鸡似的。”
那方以智在一旁记道:王下座,亲奉香茗与尚书何赋。
看一眼何斌神色,却见他若无其事,顺手接过来呷了一口,便放在一边,竟浑然不当回事。方以智叹一口气,又奋笔疾书道:何某感王至意,乃泣。
却又听张伟笑道:“若是心里没有成算,我敢妄言扩军一事?”
何斌反问道:“那你说该当如何?多造商船,若是在日本多放货物?缓不救急啊!”
他眼光到是毒辣,知道日后以日本为倾销商品的优质市场。那日本已无力反抗,随着内地大兴矿山、修路、水利等事,大量的健壮武士和罪犯都势必将押来至中国为苦力。至于原本的日本本土商业,则势必遭到打压破坏。以宗主国的身份,把日本人需用的每一件商品都控制在自已手中,把他们的财富掠夺过来,方不枉汉军辛苦一遭。只是缓不救急,指望日本的白银来支持江南,一时半会却是看不出功效来。若是急而图之,却正好给了那些心怀不满的日本大名和武士们以造反的借口,弄的全日本大乱,反而是得不偿失了。
他满心狐疑,却见张伟眼神往方以智那边一扫,略一顿足,方大声向他说道:“我意已决,自今日起,拿捕所有在册的贪墨官吏,抄拿家产,以资军用!”
何斌点头道:“这到也是个法子。咱们占了南方一年,大局早就稳了。朝廷那边刚派了大兵到川陕剿贼,一时半会根本没力气来寻咱们的麻烦。地方上偶有流贼,也被驻扎在形胜之地的汉军弹压。小打小闹的,甚至地方上的靖安司就能敉平,连厢军都不必动用。”
低头想了片刻,却又道:“复甫也和我说过,旧明的贪墨官员造册在案的一千余人,这一年来咱们发现查察的也有不少,统统拿了动静不小。再有,只怕抄出来的银子,也不够一年的使费。”
“光抄贪官当然不成,还有在地方上骄纵不法,屡有恶迹的宗室诸王!”
张伟要拿诸王开刀,没收其几百年来积淀的财富一事,何斌却是早就知道。是以听了之后全不吃惊,却是大感兴趣,笑道:“甚好!你可算是要拿这些王爷们开刀了!”
又笑道:“除了桂王常瀛之外,也就是潞王稍有贤名。其余诸王多半骄横不法,骚扰地方。封国百姓多受其苦,没有不骂的。这些王爷侵夺人家产,霸占人的妻女,这也罢了,甚至有当街青衣小帽,亲手击杀百姓以为取乐者。”
屈指略算一算,何斌已是眉开眼笑,笑道:“整个江南,计有亲王藩王百余名,平均每家最少也能抄出二三十万的银子,古董珍玩还不在内。扩军和兴修水利、教育、邮传等事,都尽够用了。”
他们两人谈的热络,心中想着抄拿贪官和宗王之后的收益,眼前当真是满眼的白银飘来荡去。却听得殿内一侧稀里哗啦一阵大响,两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见是方以智打翻了桌上陈设,正自慌乱。
张伟见他一脸惊惶,因笑道:“方大史官,读书人的养气功夫,便只是如此境地么?”
方以智先是惭愧,待听到张伟打趣,却又镇静下来,忍不住将心中疑问说将出来,盯着张伟问道:“汉王,您以建文苗裔行靖难之事,若是为难宗室,只怕天下人都会疑您。再有,历来国家有亲亲之义,君王不想着给宗室安宁,反而想办法剥削宗室的资财,这便是汉王的理财之道,治理天下之术么?今上在北京不管多难,亦未曾将主意打到百官和宗室身上,请汉王慎思之。”
他说到一半时,张伟已不耐烦,却又不想弄个拒谏的恶名,是以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待他说到崇祯如何如何之际,张伟已是心中大怒,却又不想过份折辱于他,便冷冰冰答道:“史官不是谏官,只需做好你的本份就是!”
见他涨红了脸坐下,张伟到底是忍不住,又恶声恶调说道:“今上是不盘剥百官和宗室,只是商家和百姓们苦于商役和加赋,方学士世家子弟,文名响亮,自然是不会知道下层百姓的疾苦了。”
不再理他,又向何斌道:“廷斌兄,这么着一弄,扩军、在内地兴建火器局等事,可算是立时能做将起来了吧?”
何斌笑咪咪站起身来,一摇一摆向外行去,当真是长袖善舞,风姿绰约。张伟冲着他背景叫道:“我一会便会明发手谕,谕令各地的汉军动手,协同都察御史们抄家拿人。户部需尽速给兵部发文,给勘合拿钱!”
远远应了一声,何斌心头轻松,却也懒得在这大殿内与张伟多耗。张伟见他不理会自已,早就去的老远,心头一阵光火,知道宫殿内到底令人拘谨,是以何斌不愿多留应承。
慢慢坐回御座,苦着脸看一阵空荡荡的大殿,只有那方以智还在伏案疾书。他原本是归都察院该管,后来张伟从善如流,设翰林院掌诏命、起居注、修史等事。原都察院派来的史官裁撤,改由翰林院每日派来史官轮值。这些人却是比都察院的那些吏员们强过许多,不但是文彩了得,就是责任心也是强上百倍。是以现在竟然成了张伟的影子,除了张伟在后宫歇息之时,竟是每天都甩不脱他们。
叹一口气,却因这强项书生想起那礼科给事中吴应箕封还诏命一事。因下令道:来人,速至文华殿宣吴遂仲、郑瑄、张慎言来见!”
不一会功夫,殿外传来囊囊靴声,又有低语嘈杂,却并不入内。张伟大声问道:“何人至殿外喧哗?”
只听吴遂仲答道:“臣吴遂仲领内阁诸臣,奉谕来见。”
“进来!”
又稍待片刻,方见吴遂仲等点扶剑躬身而入。至张伟座前行了一礼,各依班次坐下。
张伟因问道:“你们既然到了殿外,为何不迅即入内,在外面吵嚷什么?”
郑瑄躬身答道:“臣见园内有汉军诸将军徜徉流连,所行非礼。是以吩咐人去知会,命他们可居于一处待宣,不可于这宫室内乱走。”
“此事该当管汉军军法部管,尚有内廷侍卫监视左右,尚书管到他们头上,亦是太有权了吧?”
被张伟冷冷一训,又听出他语意不善,看一眼神色,显是怒气勃发。郑瑄却也不管,因低头道:“礼法乃是礼部当管之事,汉王既然说将军们不归我管。那么今日的事我移文至军法部冯将军处,也就是了。”
不再与他纠缠此类细务,见几名大臣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显是等自已发话。张伟便道:“请你们进来,是要议一下吴应箕封还诏书之事。”
身为内阁首相,吴遂仲自然是首当其冲。给事中封还诏书,此事在汉王治下却也不是第一次。但此事涉及到后宫之事,各大臣自然也知道汉王必定会寻他们前来咨问,是以各人早有腹案,听他言及此事,到也并不慌乱。
吴遂仲面若沉水,向张伟答话道:“臣以为此是帝王家事,吴给事中未免太过多事。明朝制度,原本就是要在贫门小户中选取后妃,以免外戚专权。太祖朝时,马皇后农家女,以大脚母仪天下,有何不可?”
郑瑄立时顶了回去,大声道:“帝王家事,也是天下事,士大夫当以国事为重,帝王也自然如此。若以贫家女入宫自然无碍,然汉王夫人出身烟花柳巷,以为后妃自然不可。臣以为,吴应箕封还诏书,所行甚善。”
又向张伟道:“臣请殿下从谏,勿以私爱坏天下事。”
张慎言亦道:“天子无私事,汉王迟早即位登基,家事亦国事。册立后妃一事,伏乞汉王慎思。”
张伟听他们说的激烈,到觉好笑。以他的思维方式,自然不可能接受这么荒谬的说法。因拂袖道:“我与柳氏乃是贫贱夫妻,俗语尚云糟糠之妻不下堂。难道我抛却元配,别册他人,就符了道义礼法,令天下得安?当真笑话。”
断然令道:“召你们来,并不是说吴应箕是不是有理。而是要说这给事中需行废除,不再设立!”
他此语一出,不但张慎言与郑瑄连声反对,就是吴遂仲亦道:“给事中的封驳乃是对帝王行事的限制,汉王虽然英明神武,后世子孙未必如此。这制度还是留着的好。”
张慎言先是引经据典说的唾沫横飞,待听得吴遂仲之语,先觉其粗鄙,后来一想,到是至理明言。因也道:“明太祖立国之初,废丞相,凡事自专独行。他勤政的紧,每日批阅奏折,处断政务,一生中除了偶尔生病,从不荒疏政事。是以废了丞相也不打紧。待到了他的子孙辈,立时就不成了。汉王今起于草莾,凡事英明睿断,自然觉得给事中碍事。岂不知百年之后,只怕有一给事中,可以令天下人受益呢!”
见几人都是一脸惶急,张伟反道一笑,命几人回座坐下,方道:“不设给事中,并不是说要独断专行。为帝王者固然要尊贤纳谏,可做臣子的,便能保重一切出于公心,又或是某一人的思想,能左右全局么?依着咱们现行的给事中制度,一有不对,某科的给事中即行封还。然后内阁重议,或是我重新下诏方可。那么,若是那给事中是受人左右的么?结党以图私怨的呢?或是其见识品识并不足以胜任?”
吴遂仲答道:“汉王,前两问还有些道理。后一问因不至如此,给事中的任命咱们慎重的紧。需都察院核查,吏部会推,由内阁确定。是以无论品行见识,都足以任其职。”
他身兼吏部尚书,官员任命都出于其有莫大的干连。此次吴应箕突然发难,立时搅的政局大乱,他心中虽是不满,此时却是不能不回护一二,如若不然,可是连自已亦是扫了进去。
因此话有理,张伟到也不便辩驳,只是接着他话头道:“你既然知道六科给事中容易受人左右,陷入党争,就该当赞同我的做法。北京朝堂之上,什么楚党、浙党、东林党,哪一党是好人了?东林党初时还有些锐气干劲,一心为了国事,待陷入党争之内,只怕也好不到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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