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伐大计

  那绵霞奏对到此时,已知性命难保。索性横了心,抬起头来,盯着张伟双眼,丝毫不肯避让,见张伟说到此处,不但不惧,反而格格一笑,讥刺张伟道:“汉王,你自然不在意钱财,视金银如粪土了!现下你只有江南,实则大家都知你志在天下,这全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你汉王的,你要钱做什么?”

  张伟见此情形,到也不怒,心中竟隐隐觉得有趣。端起柳如是喝过的残茶啜上一口润喉,舒适的一咂嘴,方又笑道:“这话说的有趣。只要是人,有不贪图钱财的么?神宗皇帝之时,统天下他派了多少矿监税监?打满人时,户部请发内帑,他勒掯着不给,难道那会子天下不是他的?”

  说到此处,竟觉得上了这小丫头的当,忙正容道:“所以他落了个身后骂名!银钱这东西,就得用在该用的地方。不然,睡上面打滚么?你绵霞就是因手伸的太长,妄图不该有的富贵,致有今日之祸!”

  绵霞冷笑道:“汉王也知道人都爱银子,那便对了。我家原本也只是寻常人家,甚至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捱,好容易女儿送到这深宫中来,虽说汉王说二十五岁放出。前明的时候哪一朝不是这么说?又有几个放出来的!苦惯了的人,自然想办法多赚些。”

  见张伟要说话,她急忙又接着说道:“王妃说我收受外臣贿赂,这到并不是实情。那传话夹带的,原是我的三姑,让我说小意私话的,却是姑父。再有,他的土地原就有我家的一份,都是我辛苦赚得的银子拿了出去买地。咱们原都是老实本份人家,汗珠子摔八瓣赚的钱买地生发,汉王你凭什么让咱们以低价出租给那些没本事的人?”

  张伟沉着脸道:“喔?没本事?那你说那些佃户合该饿死?!”

  绵霞亢声道:“没说让他们饿死!只是凭什么佃户拿大头,田主到拿小头?这是哪一朝的王法?他们若是肯勤俭度日,朝廷田赋收的又低,咱们江南的土地收成都好,凭什么不能积攒出土地来!汉王,你就是心太慈,太向着那些穷人。我家也是穷人出身,难不成不怪自已,不凭着本事生发,就想着掠别人的钱来过好日子么。若真是这样,饿死也真是活该!”

  她与张伟你一言我一语的折辩,意是丝毫不惧。看她利齿如刀,神色泼辣,各人连同张伟在内,均想:这女子风骨竟是如此硬挺,若是个男人家,还不知怎样。

  张伟心里一阵阵心烦,仍不住站将起来,在殿内负手急行。殿内红烛被他带的摇弋不定,烛光闪烁,这偏殿内站内的上下人等神色均是阴晴不定,张伟一一看去,竟觉得人人可疑,个个难信。又想起这件事在京畿一带所行甚难,统江南的田主不过是因为威压之下勉强减租,如今回头想来,此事行的确是太过孟浪操切,急于求成了。

  因咬着牙笑道:“此事原本是我体衅穷苦人家而行的善政,却不料统天下的人都说不妥。也罢,自此往后,政府不干涉这种事情。由田主和佃户自已决定。”

  说罢扭头看看四周,见那些有职份牌名的宫中女官都面有喜色,料来也是有地人家。听得张伟如此决断,都是难掩心中快意,有那城府机心略差一点的,更是满脸带笑,只差笑出声来。

  张伟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实在是没法子的事。那李狗儿与田主斗殴,何尝不是因租约一事?如今看来,政府干涉民间自主的经济运营,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治大国若烹小鲜,张伟,你要慎之再慎啊!”

  在心里再次警告自已过后,张伟低头向跪在地上的绵霞道:“你是活不成了。不论如何,与宫外私相交结,传递消息小话,在王妃面前撞木钟,在宫内兴风作浪,需留你不得!”

  见她极是害怕,浑身颤抖,却是不肯再求他饶命。张伟心中确是不忍,但也知此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后宫没有法度,只怕连他与柳如是的私房话都能传将出去,那如何得了?

  顿足道:“你的家人我不会为难,再命人报一个意外身亡,不将你明正典刑就是。”

  绵霞不再说话,只是两眼含泪,又向张伟连嗑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便随着一众粗使仆妇出去。

  此事交办之后,张伟心中极是不安。这一夜并没有留在坤宁宫内留宿,而是回到乾清宫大殿之内,又批断了几个奏折。到了半夜时分,方才勉强睡着。

  到了第二日天明,张伟早早起身,用青盐擦了口,洗漱完毕,便立时向在殿门处侍候的中年仆妇令道:“到宫门处传命,让外朝侍卫即刻出宫,传召何斌、陈永华、施琅进宫,在文华殿召对。”

  见她领命而去,张伟又将昨日内阁转呈的各地奏章一一批完,交给内史女官核对完毕,命人送还内阁。待天色大亮,各处宫门都已打开,方才带着一众侍从出乾清门,直奔文华殿而去。行至半途,正遇着赶来侍候的王柱子,张伟朝上脸上一望,见王柱子微微点头,便知道绵霞的事已经办妥。当下也不理会,抬起脚仍是往文华殿方向直走,到弄的那些仪仗护卫们慌乱不堪,手忙脚乱方才跟上。

  待到殿门之外,略一住脚,透过雕花缕空的木窗往内一看,只见何斌等人都是呆坐不语,何斌只捧茶静坐,面色从容;吴遂仲脸孔微微带笑,意态闲适;只施琅稍嫌不安,将头扭来扭去,四处张望。

  张伟怕被他看到,忙退后一步,用双手将殿门推开,长声笑道:“怎地?你们都没睡足么,一个个面如沉水,出了什么大事了?”

  自何斌而始,三人都站起身来,何斌先向他笑道:“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没有睡足罢了。你这会子才出来,却早早儿传我们来。志华,现下你是汉王了,就这么着颐指气使的?”

  张伟乃是心里不乐,后来批阅奏折耽搁功夫,一时间竟混忘了。听得何斌埋怨,却是不肯明说,只笑道:“说起这事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此事却也与咱们今日议题有关。”

  三人听他如此一说,便知道这话内别有文章,各人都是心智深沉人物,哪肯先行问他。只都微微一笑,各自坐定,只待他说话。

  待听他说完,施琅于政务上素来不肯用心,只守定了武人不问文事的宗旨,是故虽见张伟兀自发气,却只是不肯做声。吴遂仲原欲开口,却知道何斌必定要先说话,是以默而不言,只等着他先说话,自已再来拾遗补阙。

  何斌却不理会这两人肚里的弯弯肠子,自已思索已毕,便吐气开声,说道:“这事情,原也是佃户不对。虽非主仆,到底也有个尊卑上下。不过,判绞太重,改为流刑即可。志华,你怎么能这么批了了事?”

  他是闽省商人,早年在海上行走私贸易之事,于省内并无半亩土地。是以到并不担心他以私废公。再者他当初与张伟到得台湾,说起来全省的土地家私都是他与张伟共有,两人事业越来越大,何斌往官中不知道赔了多少,现下赚的一个内阁大臣并户部尚书一职。现下江南试行民爵,何斌身为上位大臣却并无授爵,张伟私下里早有关照,待到了将来,他何某人跑不了一个公爵的位份。有这么些功劳情份,再加上他乃是赴台旧人,尊荣之极,是以无论何事,总归是秉持公义,只凭着自已的公心说话。无论是对某一派的臣僚,还是对张伟本人,都从不肯敷衍了事,久而久之,此人虽不肯结派揽权,论起声威,却是远在内阁首辅吴遂仲之上了。

  张伟待他说完,正要点头称是,却听得吴遂仲笑道:“杀人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件好事。唐太宗一年只勾决二十九人被引为千古佳话,这就是例。然则话说回来,所有的法官推官都道此人按律当死,并无可赦之处,汉王不过尊重部臣,依律执行罢了。难道与所有的部臣士大夫都闹生份,将部议见一次驳一次,才算妥帖?”

  何斌听了气极,不怒反笑,向吴遂仲道:“前番汉王有命,在畿辅实行减租,偏你不肯应命,唆使着属下一个个跳出来反对。现下又是如此,你到底是何意?”

  吴遂仲却是不急,只笑道:“廷斌兄,你在内地并无土地,不知道其中利害。我与你也说不通,只和汉王说话!”

  又沉声向张伟道:“汉王,若是疑我没有公义,只存私意,那我自然不敢再讲。然则我吴遂仲虽然身为文臣之首,俸禄极厚,却是不肯在江南置一亩土地,汉王若是不信,可派都察院陈永华去查,我若所言是虚,以头顶首级相谢!”

  张伟呆着脸道:“一事归一事,不必扯到其他。你的人品我信的过!”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汉王给内阁诏谕,停规定田租一事。此事由政府来做,原就不适合。既然官员们和乡绅都反对,白白惹出这么此事端来,我以为汉王行此事原意虽好,却是操之过急。这些事乃是动了江南根本,此时北方强敌犹在,怎能如此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

  他原以为张伟必定要对他的话进行驳斥,是以又准备了一肚皮的话准备回复,岂料他刚一说完,就听得张伟点头道:“这话说的很是,就这么办。一会你下去,立时草诏,就说我因虑及江南贫民生计,是以如此行事,既然出了佃户因田租殴打田主一事,此事暂停。田租当收多少,由田主与佃户自行决定。”

  吴遂仲闻言大喜,忙起身一躬,笑道:“汉王如此,则万事无忧矣。”

  张伟伸出一根手指,向他令道:“只是有一条,佃户打田主是不对,田主仗势欺人,也是不成。诏谕里一定要再三言明,我张伟治下,决不允许豪门富户有欺男霸女的事!”

  “这是自然,国家自有法律,任是谁也不能如此。”

  见何斌脸上有不悦之色,张伟向他笑道:“这事情暂且不再理会。土地兼并一事自封建之后就没有停过,历朝历代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里到有计较,可以解决此事,然则现在提起仍嫌太早,待过上几年,咱们再行此事!”

  又向他道:“廷斌兄,我决定对江北用兵!四川那边也要即期攻下成都,殄灭张献忠。江北一战,由文瑨领兵过江!廷斌兄,咱们现下有这么多的白银储备,江南政局稳定,不能再坐视着北方糜烂,只等着皇太极先行入关了。我要先行动手,让他沉不住气,到时候再看他如何行事。”

  扭头向面露兴奋之色的施琅道:“尊候,你不需直接带兵打仗,只需提调水师,准备兵马,重回皮岛,相机夺回旅顺,袭扰皇太极的后方,不能使他带着全师入关!”

  他这北伐决断虽是突然,各人却也并不意外,自下江南起,北伐之事便一直是各人的心头最要紧之事。除非是那些秦准河畔的脂粉骚客,浑不管外事如何的商人,埋头于田间地头的农人,下到稍有见地关心国事的江南百姓,上到各层官员与汉军各级将佐,无一不以江南之事悬心。

  “袭扰自然是水师的份内之事。”

  施琅听张伟一语令下,自无别话,坐在原处沉稳的一点头,以示遵命。却又向张伟皱眉道:“军事上当无问题。明军战力极低,便是以当日的十余万汉军北上,亦可势如破竹。现下汉王一下子便调动了二十余万汉军,论起战力明军自难抵挡。只是后勤甚是紧要。若只是打算占了苏北准北便停,那也罢了。若是有进一步入山东河南的打算,则粮草一事是否已筹办妥帖,尚请汉王留意。”

  张伟一笑,向施琅道:“你是担心河南大灾,山东疲敝无以自给,还需要咱们额外给付粮食么?”

  施琅默然点头,不再说话。论说起来,张伟自称汉王,应天景命,以明太祖苗裔正宗自诩,这南北百姓自然都是他的子民,理应一体对待,并无差异方是。然而北方糜烂至此,现下攻将过去,无疑是将崇祯治理不当造成的沉重包袱背将过来。无论是汉军上下,还是政府文臣,心里都颇觉为难。

  吴遂仲亦道:“论理,咱们背这个包袱很是难受。然则救一人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信佛,不过天下事却不过这个道理。这两年汉王虽是减免田赋,但江南土地富庶,又种植了大量新式作物,收获远胜从前。就说孙大学士的那些农书,就让百姓们得益非浅。咱们有这个力量,只要有心,又何必一定要坐视北方百姓受那饥寒交迫之苦?”

  何斌点头道:“这件事你不用忧心。汉王早有交待,咱们自一入江南,便开始准备粮食。别处不说,就只镇江的大仓就屯了几百万石粮,尽够用了。”

  他咂嘴道:“明初洪武、宣德年间,岁入粮三千万石,屯以两京并天下仓库,竟致腐烂而不能食,号称极盛之世。其实是收罗百姓以肥朝廷,以苏、松、嘉、湖、杭五州负担最重。现下咱们不过是收两升两合每亩起科,收取的粮食却也足有三千万石,不但够官府与汉军支用,还足以应付荒年与北方灾民。各人都说汉王太重工商,不以农为根本,其实都是言不及义,根本不知道志华的心思。现在看看,可不是活打了嘴么。”

  张伟听了一笑,向何斌道:“廷斌兄,此事到也不必多说。各人都不是瞎子,心里自然有一笔账。到是北方用粮近在眼前,所需马、骡、大车、民伕、药草,都需抓紧备办。大军一动,则粮草后勤必需跟上,此事由户部先行筹备,军务上所需由汉军大司马府支应,民间支应,则由户部派员施行。”

  三人虽然是他的近交故旧,听到是正经公务,却也不敢怠慢,一齐躬身道:“臣等谨遵汉王吩咐。”

  “如此,就请各位即刻去操办。”

  见三人起身,一一往外行去,张伟又拉住施琅细细吩咐片刻,见他一一心领神会并无不妥,这才放他离去。

  张伟见一切谋划周详,又停了几项招致意见的改革之后,江南士民皆是人心大悦,都道汉王圣明。后方局势稳定,施琅又已扬帆入海,前往皮岛,相机夺回旅顺港,以袭扰满清后方。汉军主力此时分为神威、神策、金吾、龙骧、龙武五卫,连同万骑、飞骑、炮兵,共三十万人有奇;再联同二十万人的厢军部队,已经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无敌雄师。

  崇祯六年九月初,南方十省各自由各省巡抚、都察院巡按都御史、布政使司、臬司、藩司、学政、靖安巡防司、省御史院、驻防汉军将军、厢军将军一齐上书,劝张伟即刻北伐,解民倒悬。

  崇祯早已失却人心,比之因吃苦不过而造反的农民军,其实各士大夫更明白明朝已是病入膏肓,难以挽救。然则因富户豪门天生与贫民百姓的阶层对立,使得明末时甚少有官员士绅投效李自成、张献忠等义军队伍。那些地方上的豪门大族,更是以敉平贼乱为已任。实则因暴乱的都是无地贫苦农民,直接危胁到了他们的利益,那才是非拼命不可。李自成败退湖北之时,其实主力尚在,若不是他突然在九宫山被当地的地主武装杀害,以其人其才,所创下的局面也势必要远超李定国、孙可望等大西军余部。

  而此时占据江南的却是以海盗起家,以工商贸易发达,本身就是豪富的张伟。其人曾受招安,乃是明朝的一品武官,受封过候爵;治政台湾多年,拥有着治政经验丰富的官僚队伍;有着以台湾官学、讲武堂为基础形成的丰富的人才储备;还有着攻伐吕宋、辽东、日本、瞬息间便平定江南的无敌雄师。这些因素相加起来,便足以让全天下的士大夫心里明白,这个自称是太祖苗裔,建文帝后人的张伟,实则打的就是一统天下,为皇为帝的主意。有资格,有手段,有班底军队,却是比那些只是四处劫掠流窜,开仓放粮斩杀宗室贪官的农民军强过百倍。便是崇祯自已心里亦是明白,张伟才是他的生死大敌。

  整个南方各省既然已经归顺,自然巴望着张伟能得到全国政权。一来得了北方统一全国之后,所谓的叛逆造反的罪名才会抵消。二来,张伟占的地盘越大,所需的官员自然也就越多,到时候派遣官员,任命守备,不都是这些先投效者优先?统一天下之后,对这些出力效命的官员士绅,自然有着封公封候的赐爵之赏。由普通士绅成为豪门贵族,除非是改朝换代之时才有的盛举。张伟实力强横,政治成熟,当然是稳得天下,此时不拼命为主子效力,却又更待何时?

  于是张伟打算北伐,一统全国的风声一出,整个南方无不为之骚动。先是上层地方官员,然后又是中下层官员、士绅、在痒生员,只要被允许向中央内阁建言上书的,无不拼命表现,每天南京内阁收到的文书数以千计,都是力劝张伟即刻北伐,逮捕有罪宗室,诛除犯罪官员,整饰法度,抚育黎民苍首,使得北方政治清明,生民各安。

  钱谦益身为礼部侍郎,这些事原归不着他管。只是内阁首相并各辅相哪有功夫去一一观阅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然而这些文书却偏又不能怠慢,内部中书官只能做些文案工作,哪能拆阅各省巡抚将军的文书,又需要挑出有用的奏章写出节略,送交上官阅览后递入宫中?

  无奈之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内阁会议之后,只得调中央各部、司、局中的文学才智主官前来内阁办事,将这些奏折文书分门别类,一一写好节略之后,再呈给内阁各相。

  “密之,你来看这个。这一封,学生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坐在钱谦益对面,正凝神览阅批复的青年闻声过来,将他手中的黔省都御史的奏折接了过去,就那么站着看完。又思忖良久,方皱眉答道:“兹事体大,依晚晚生的意思,不如现下就送入宫中,请汉王御览便是。”

  方以智的父亲方孔昭论起辈份还比钱谦益晚上一辈,是以他在钱谦益面前很是谦恭,以晚晚生自称。钱谦益此时虽有送钱给周廷儒以谋起复的劣迹,很为士林所不齿,然而大节尚未有亏,又有多年的文章清名做底,到也并不如事来那般被人藐视。

  他此时为礼部侍郎,官位与当年在北京时一般。此人是个官迷,心中仍是不足。只觉得自已论才论名都不比吴遂仲与郑瑄等人差,现下却与这几人的地位天差地远,实在是心有不甘。只是他屡次被张伟召入内廷召对,却一直觉得汉王看他的眼神与别人不同,心中感觉甚是怪异。若想更谋高位,自然需得到汉王的赏识,他心里没底,却是不折不挠,一心想着要博上宠。现下手头的这一封奏疏的内容张伟看了必定欢喜,这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因向方以智笑道:“密之贤契,你说的很是。我这便拿着这东西去求见汉王便是,此地还要你继续辛苦了。”

  又笑道:“密之,你的见识才干都很好,又有决断主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只需好生做下去,封候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方以智此时乃是翰林侍讲学士,专门负责给张伟提供资询意见,讲述百代兴亡故事。原本的史官职责已然交卸,他又一心要做名臣,便以城府养气克已功夫训练自已。此时听得这个老前辈这么着露骨的夸奖,他面情上只是微微一笑,心里却是警惕其意,并不敢胡乱回答。

  钱谦益拍拍他肩,笑道:“你是我的子侄后辈,我对你还能有恶意不成。只是听说汉王前番大封民爵,你的两个弟弟不是官员,已被封为国士,你本人也受封为中大夫。虽然说这爵位并无田亩,却有仪仗郧章,身份比之现任官员还要贵重。老凤清于雏凤声,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有什么事守望相助惯了的,你现下如此出息,我当真是替你父亲觉得欢喜。晚间有空,到我府里饮宴!听说你以前最爱秦准歌妓,我招几个色艺双绝的,给你助兴。”

  说罢捊须微笑,命随员收拾起文书,便待往宫中求见张伟。

  方以智听到此处,便知道这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头子对自已有招纳结揽之意,意欲把他拉入以他为首,以黄尊素等人为招牌的东林党内。他心中一动,却觉得此事还是敬谢不敏的好。汉王虽不忌人结党,然则东林党老是以清流自诩,处处寻汉王的麻烦,几件事情都与汉王发生龃龉,入这党中虽然于清名上有助,却是福兮祸兮难以预断,自已甚得汉王赏识,却没来由要趟这个混水。

  因笑道:“叔祖公厚爱,晚晚生当真是感激莫名。只是自由清秘队中,便以国士自诩,并不敢再往姻脂风月场所去胡闹。再有,迩来公务烦忙,也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感激盛情,却实是不敢拜领。”

  钱谦益乃是在官场混成精的人物,哪不知道他的心思。当下微微一笑,也不相强,拿起卷宗便往外行,只是到了门口方回头笑道:“密之先生衣纨縠,饰驺骑,鸣笳叠吹,闲雅甚都,蓄怒马桀黠之奴带刀剑自卫者,出人常数十百人,俯仰顾盼甚豪也……这是说你当日在南京为翩翩佳公子时的事吧?当日如此,今日这般,人哪,当真是变化无常之物。”

  说罢,摇头晃脑去了。方以智看的背影远去,脸色已是苍白。良久,方向他去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老瘟生!给脸不要脸。我当年的事又如何,你拿来要挟我么?”

  虽如此说,心下却只是不安,思来想去却只是烦燥的紧。他五六年前在南京时,不过是二十出头年纪,又是世家子弟,是以有挟弓弄箭,放纵豪奴,慷慨任侠之余却难免有良莠不齐之事,虽有父执辈从中照料,却也难免遭人非议。此时钱谦益翻将出来,虽是不怕,却又担心以前有什么证据落入他的手中。想了半天,只得猛一顿足,出门吩咐下人道:“来人,备马车,往都察院寻陈院判说话。”

  钱谦益自然不知道方以智被他一番话说过之后,却下了寻都察院总宪大人陈永华试探的决定。

  他却是满心得意,对自已的灵机一动欣赏之极。话说起来,现下南京城中知名的官员文士,有几个没有过狂放不法,甚至藐视朝廷权威的事?私下里闲谈,说起这些人的所为,自在是风流韵事,将来必定是流传千古的佳话美谈。在朝廷为官之后,这些事情一旦被人翻将出来,对景儿时未必不是要命的把柄。他自已此时尚没有娶柳如是那样的名妓为妾,也没有拥着小妾浪荡游湖的劣迹,因一直想起复为官,所以在操行大节上把持的住,在这上却是比之一般人强上许多。

  至宫门之外,因身为六部侍郎之一,自有腰牌鱼符可直入禁宫,由着侍卫们检查核对之后,他便笑问那侍卫果尉道:“汉王现下在何处?”

  “汉王现下在承乾宫,并无官员随众。钱大人若没有要紧的事,其实到不必前去求见。”

  这果尉到是实心眼的好人,并没有得了钱谦益半文钱的好处,却好心点醒他,此时并不是求见张伟的最佳时机。

  钱谦益大是感激,却也知道内廷侍卫与普通官员不同,一不得收受贿赂,二不得接受外朝官员的宴请,违制者获罪非浅。是以也不敢乱来,只得点头致意,向那侍卫微笑感谢。却是坚持道:“今日之事到真是重要,还是需得求见汉王。”

  “如此,大人请自便。”

  那果尉做一个请君自便的手式,由着钱谦益如抱婴儿般的抱着一摞文书往承乾宫方向去了。

  见他走远,却不免向其余侍卫们抱怨道:“这老头儿真是个官迷,有事没事来寻汉王,一心想奉承主上。我看,汉王殿下也很不喜欢他。”

  “正是,瞧他那样,一脸的假笑,背地里还不知道怎样。”

  “咱们从台湾过来的,就讨厌内地的这些个文人官员。一个个人模狗样,满嘴喷粪的说些大道理,其实还不是一肚皮的男盗女娼?”

  说到这里,各人都是忍不住洒笑,又乱纷纷说了几件旧明官员的糗事以为取乐。那果尉听得不象话,却又训斥道:“咱们当兵吃粮,管人家这么多闲事做甚。汉王用人自有分寸,轮得到你们指点?混帐!”

  将那几个侍卫一通猛训,将他们一个个骂的灰头土脸,不敢再说。这果尉自已却又忍不住沉吟道:“汉王刚得的儿子,爱若珍宝。此时在承乾宫逗弄爱子,这老头子也真的太不晓事。”

  钱谦益自然不知道这会子被人家在背后骂的狗血淋头,他一门心思要去讨好张伟,哪顾的上去看那些宫门侍卫的脸色。他自然也知道柳如是刚为张伟生育爱子不久,张伟这阵子忙于军国大事,甚少有闲暇逗弄爱子,不过怀中文书却也与那小儿有关,料来张伟必定也是欣喜无碍的。

  待到了承乾宫外,自又有近身羽林卫士上前验看了对牌鱼符,问明了身份,然后方入内去禀报。

  此处宫室钱谦益到也是头一次来,只见绿树荫荫,蝉鸣阵阵,他站在宫室回廊之上,一阵阵穿堂风吹将过来,只觉得凉爽惬意。

  正在肚里思谋着如何面奏,如何回话讨张伟的欢心,又如何借着此事大出风头,却见那入内禀报的侍卫快步出殿,向他过来板着脸道:“汉王命尔入殿。”

  钱谦益心里暗骂道:“命尔入内想必是汉王的话,你这小小侍卫连声大人也不肯称呼,当真是不成体统。”

  此时心情甚好,却也顾不上和他计较,因略整一下衣袍,又正一正头上的五梁朝冠,向那侍卫横上一眼,便躬身往殿内行去。

  他却没有剑履入殿的特权,在阶下便将鞋子和佩剑除下,一溜小跑顺着甬道直往殿内行去,待到了大殿正中一看,却是瞠目结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却见张伟正趴伏在殿内金砖地面之上,背上趴着的正是几个月大的世子。此是柳如是在生下长女之后,第二胎终为张伟生了个儿子。张伟爱若性命,虽未册封,众臣却已是以世子相称,偶在内廷见之便下跪行礼。

  钱谦益张皇片刻,立时醒悟,忙跪下拜见唱名行礼如仪。那小儿趴在张伟背上,正觉得有趣,却见穿着紫色官袍,胖墩墩的一个老头趴在地上,又哇啦啦大嚷一气,小孩子家觉得有趣,只望着钱谦益发呆,不肯再随张伟玩闹。

  张伟因见钱谦益还趴在地上,忙令道:“钱公快起。”

  又向殿内宫女吩咐道:“来人,赐座。”

  钱谦益急忙起身,向张伟恭声道:“臣谢座。”

  说罢,歪着身子在椅上坐了。见张伟也是起身,在殿内御座上坐下,又舒适的伸了一个懒腰,便凑趣道:“汉王与世子天伦之乐如此,乃臣下之福也。此御座,将来必是世子佳座。”

  张伟却不如他所预料般的欣喜,只淡淡回道:“小儿辈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先生此来,有何见教于我?”

  若是别的阁臣或是大臣来见,张伟这般举止必定被会他们劝谏一番。古人最讲究尊卑上下,张伟的身份如此,即便是世子亦不能骑于他身上。况且士大夫之家都是抱孙不抱子,对儿子都是冷冰冰模样,哪有张伟这般行事的?上次陈永华见张伟与子嬉戏,到是劝了几句,被张伟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顶了回去,这钱谦益不但不谏,反到上前凑趣,自是在人品上低了一格,未免让人小视了。

  钱谦益吃了一瘪,心中战粟一般,却又鼓足勇气道:“回汉王,臣今日此来,却是为黔省各官的奏折而来。”

  “喔?劝孤北伐的么?此事写成节略呈将上来便是,何需劳动先生跑上一遭。”

  张伟接过宫女送上的凉茶,又命人赐给钱谦益,方又道:“北伐一事势在必行,几个月前孤便已统筹谋划,现下水师总督施琅已然带兵出海,南京城内不日誓师,大军即将有所举动。先生关心国事,操劳一至于斯,孤甚感念。”

  见钱谦益站将起来,躬身行礼致谢,张伟不免又命道:“来人,将福建新送来的大红袍包一斤来,给钱大人带回府去。若无别事,先生就请回去。”

  钱谦益有事没事常来宫中求见,张伟到也习惯,此时被他打扰,到也并不责怪。只是钱谦益听得张伟吩咐,却急忙道:“臣还有事要奏。”

  “唔,讲来。”

  “回汉王,贵州省的这几份奏折,虽则亦是请汉王顺应天命,即时北伐,却又有一语,臣不得不现下就禀报给汉王。”

  说到此处,将奏折命女官呈上,又沉声道:“节略臣已写在奏折下面,大概意思,便是要劝汉王殿下称帝,应天景命,抚慰万民。”

  张伟在即汉王位初,也曾经有人劝进,劝他称帝,却被他严辞拒绝,不肯答应。是以这几年过来,再无人提起此事。现在一下子便有这么多的官员联名上书,恳求汉王即位称帝,此事到也当真是非同小可。张伟若是有心如此,只需将这些奏折留中不发,那么闻到风声的文武百官,哪一个敢不上书劝进?只是稍迟一些,恐怕就是不可测的大祸,最少一条“心怀怨望”的罪名,就是稳稳落在头上了。

  接过奏折,张伟呆着脸看完。轻轻放在一边,向钱谦益问道:“此事你如何看?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钱谦益抚膝端坐,见张伟动问,脸上立时兴奋的发光,忙正容道:“回汉王,臣下以来,且不论这几位大臣所议当否,最少有一条爱重主上,愿以汉王为天下主的心思,这当真是难得。臣请汉王不论允或不允,也需褒奖。”

  “唔,说下去。”

  “至于此刻称帝是否得当……”钱谦益沉吟片刻,方又慷慨言道:“臣以为,此正是称帝良机也。汉王新得世子,天下欢然。又要兴师北伐,以王师的战力,此去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下垂手可得。那末,何必一定要等到在北京登基?当日太祖得金陵后,老儒朱升献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三策,现下汉王积粮至千万石,有汉军和天下无敌的水师以为屏障,南方已无敌手,与太祖削平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后的情势相仿。太祖首称吴王,以吴元年为号,后来削平南方后,便即位称帝,于洪武元年命大将军徐达与副将常遇春北伐,以南统北,我太祖乃第一人。汉王一切的情形都与当年太祖相似,论起兵威来,却又强过当年;北方情形糜烂至此,又不如当年的蒙元,当是此时,不称帝登基,以定大义,更待何时?”

  他来此之前,便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劝说张伟答应称帝一事,是以一路上打好了腹稿,此刻说起来层次分明,有条有理。张伟虽是不肯在此时登基为帝,却也不免有些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