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再也不看这些文臣的神色,命王德化带路,直奔内库而去。
待得一行数百人到得那内承运库门前,守门的内侍早已得到风声,将各库大门打开,由着皇太极等人入内检视。这内库范围甚大,分别有各类皇室和内宫用品,储藏于内。其中内承运库占地数十亩,规制轩敞,积放着各朝各帝收取的金花银,官用铸银,由五十及百两的大锭白银整齐划一的放置在库房之内。
皇太极由王德化、王之心、曹化淳等宫内的头面太监引领,经由一排排放置着大量银锭的排架前走过,每个银锭都是由桑皮纸包裹,以防霉烂。待他检点到内库最深,幽暗无亮之处时,随手捡起一个银锭,因为百两重的大锭银子,入手极沉,皇太极嘿然一笑,向着随行众人道:“看看,这还是永乐年间铸的!”
说罢,随手将银锭交给身后的萨哈廉看视,只听得那萨哈廉笑道:“依我算来,这一库就不下五百万银,再有其余几库,可能要过千万之数。这可真是天降横财啦!”
豪格亦随手拿起一锭,摩擦一番突然叫道:“阿玛,这银子都发霉啦!看看,下底下都是霉点子,这可真是晦气,重新铸造一下,又费力,又折成色。”
王德化趋前一步,向着豪格一躬身,笑道:“回小爷,这一注银子放的时日最久,还是成祖永乐爷年间入库,一直未曾动手。这几百年下来,可不就是霉了么。”
豪格诧道:“明朝的皇帝是傻子么,这么多银子放着不用,这些年来年年加饷征派,弄的民不聊生,士卒不肯效命,天下都丢了,命也没了,这银子他能带到地下去不成?”
他啧啧有声,简直惊奇莫名。别说是帝王之尊,需知道天下事之轻重,就是贫门小户,也断没有死护着钱不要命的举措。遇着强盗打劫,难道能不顾死活,要钱不要命不成?
却听得王德化又道:“小爷,这您就有所不知啦。自神宗万历爷时起,皇帝就受钱不要命啦。神宗爷时,奴婢可是亲眼得见。各地的矿监税监每年要给皇爷捞多少银子?神宗皇爷统统收在库里,一分钱也不往外拿!辽东战事起来,库内无银,户部奏请拨内帑以充军饷,神宗爷不也是一个大子儿也没出?到底还是加派了辽饷七百万,以做军用。福王爷在洛阳,库内金银不下百万,听说月前刚被汉军破了城池,福王被擒。汉军打来之前,洛阳守备总兵王绍虞请求福王拨银五万劳军,福王爷只给了三千,这种事,说起来谁也不信,这朱家的皇帝和王爷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各满人王公贝勒均是摇头叹息,觉得对手其蠢至此,打败对方也是全无乐趣。豪格却是知道,小爷一说,乃是明宫太监对皇太子的称呼,此时这老太监一口一个小爷的称呼自已,他心中大乐,一时间并无别话,虽然皱着眉头,仍跟着皇太极四处巡视,却只是掩不住眉间喜色。
多尔衮诸兄弟一同而行,阿济格近来在豪格的拉拢下很是动摇,他生性粗鲁,又无心机,此时到并没有觉得什么。到是多尔衮与多铎心中不悦,两人对视一眼,均知对方心思。多尔衮微微冷笑,心道:“我必定不能教你如意!”
一行人在这百余间房的内库中巡视半响,皇太极兴致虽高,身体却是远不如以前康健。他在宸妃逝前,虽然肥胖,有些气喘的症状,身体却是强壮的很。朝鲜使臣曾有记载,此人红光满面,身村不是很高,身体也很肥壮,却是孔武有力,行动讯捷。自沈阳被破,宸妃生死不知,他迭遭打击,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待费尽心力将宸妃接回,却不想不到半年,宸妃一病不起,自此当真是阴阳两隔,连一丝生机的想头也是没有了。自此以后,虽然一心用在国事上,满心想着征服汉人疆土,捉来张伟处决,以报父汗陵墓被掘,受妃爱辱身死的大仇。实际是伤心过度,操劳不休,体力精神已然不支,种种大去症状已然悄悄呈现,只是他自已不以为意,别人亦不想说出口来。八旗上下均是心知肚明,种种争权夺利的小集团已然出现,只等着皇上的“那一日”,各人便会站将出来,拼一个你死我活。
皇太极终于兴尽而返,出得内库大门,他便向萨哈廉道:“调你旗下的兵来守库门,各旗各衙门需用银两,由此拨付。”
此时无事,各旗王公贝勒多半是来随喜看热闹,见皇帝就要回宫办事,各人便也纷纷告退做鸟兽散。皇太极因见旧明各大臣也欲离去,便含笑道:“各位莫走,随朕回宫,朕有些事情要向诸先生问话。”
周廷儒等人闻言大喜,均想:“打天下用八旗,治天下终究是得靠着咱们。”
当下各人喜笑颜开,一齐躬身道:“皇上有事垂询,臣等敢不奉命?这便随皇上回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太极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翻身上马,扬鞭一抽,已是当先而去。各明朝大臣亦是见过崇祯骑马,不过都是御苑中的阉马,驯良之极,皇帝骑着略转几圈,便已算是不得了的骑术。此时见皇太极身穿寻常青布箭衣,斗戴圆笠,身背弓箭,撒袋,腰佩长刀,那马亦是蒙古烈马,长声而嘶,扬蹄而奔,众文官都是坐轿惯了,此时随着满洲风欲骑马,各人心里都是胆战心惊,见得皇太极如此英姿,均是交口赞道:“皇上身强体健,勇武睿智,能遇得如此的君上,当真是臣子的福份。”
“是啊,听说进城之日,皇上亲自发箭,射死好几十个抗拒天兵的愚顽之徒。”
“我大清以骑射立国,皇上的武功自然是没得说!”
“我辈臣子,亦需学习,将来随大军出征,亦能效犬马之劳!”
“正是,吾等虽是书生,然而孔子亦曾习射箭之术,我等当随习国朝风俗,骑马射箭,这才是报效国恩之法。”
辽东汉军此次随同入关的约有三四万人,单独编成一军,号称天助军,由总兵马光远率领。同为汉人,他心中虽然没有什么民族大义,却也是觉得这些明朝大臣太过无耻,不但远远不及祖大寿等人,就是寻常的辽东明朝军将都是远远不及。此时寻得一个话缝,便向他们冷笑道:“皇上前次亲征林丹汗,入瀚海沙漠,三军无粮无水,皇上在马上三四天不曾下来,吃草根,喝马尿熬了过来。诸位老先生想要随从大军出征,先将这本事练习一下!”
又跟着大笑道:“诸位老先生坐惯轿子,骑在人身上久了,难免四肢无力,只怕是稍重一点的东西也拿不起来罢?皇上在沙漠时,曾经左右开弓,亲自射杀黄羊五十八只,诸位老先生只要能拉开皇上所用的弓箭,只怕皇上就欢喜的紧了。”
说罢,带着一群副将及祖大寿等辽东诸将纷纷而去,各人在马上说笑谈话,众文官听得真切,只听得祖大寿大声道:“操他妈的,大明的事,九成是坏在这群畜生身上!一个个身穿阑衫,踏四方步,坐轿,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全是混帐!除了受贿卖官,括地皮买小老婆,什么好事也不曾做!”
马光远笑道:“听说内阁有温体仁,王应能,吴宗达三人最遭人恨,还有民谣骂他们?”
“可不是,人称:内阁翻成妓馆,吴龟、王巴、篾片,总是遭瘟!”
“啧啧,这些大官儿都是这样的人,难道明朝灭亡。崇祯不能识人,用人,比咱们皇上差了老远。”
议论到皇帝身上,祖大寿诸将虽是赞同,却也不便议论故主,各人默不住声,渐次去的远了。
各文官听的真切,虽然马光远等人将全数文臣尽皆骂了去,却因为骂温体仁三人敢凶,周廷儒一派却是听的舒爽之极。各人都是脸上咪咪带笑,也不言语,只是神情举止却仿似在嘲笑温体仁众人。温体仁虽然愤恨不已,却并不敢当面斥骂这些将军,他是新降之人,身家性命尚且有所不稳,哪里敢去争这口闲气。只是不免在心里嘀咕一句,骂道:“率兽食人,言不及义。你们这些野人知道什么!”
至此一路无话,各官虽然略受打击,但一想到皇帝毕竟尊重文臣,当年范文臣等人就很受信重,现下还有内大臣石国柱亦是汉人秀才出身,很可以引为内援。所有决心投降,攀附满清权贵的各旧明大臣心中都是明白,自已在明朝位高权重,可在清朝总需要投靠满人亲贵,才能立的住脚。
各人随着皇太极一路回到禁宫,因太和门外朝房拥挤狭小,并不能容下这么些人,乾清宫又是停灵之处,不甚方便。皇太极便决意启用太和大殿,将过百名旧明降臣,郧贵,尽数召入,算是一次正式的召对。
待各人纷纷入殿,张眼望去,却是原本的东虏蛮夷首领,被他们的皇帝建为建州叛逆的首领安然端坐于上,发型与衣冠亦是绝然不同,看起来当真是怪异非常。
只是礼仪上却并不敢马虎,各官乱纷纷从袍袖中取出象牙或竹制的朝笏取出,跪拜如仪,山呼万岁。
却听得皇太极安然道:“各位原本是明朝大臣,现下已然归顺,朕自然受得你们的礼。今日一拜,诸位从此便是我大清的臣子,日后一定要好生效力办事,不可因循如旧,否则,朕不必饶!”
在他而言,这已经是很重的警告,措辞亦是很不客气。听在这些旧明大臣的耳里,却只觉得是平常话语,并不为奇。当年崇祯动辄发火,经常对群臣喊打喊杀,这些年诛杀的阁部大臣、督抚已有十几人,寻常的总兵、知府等官,已经不下百人。众臣虽然畏惧,却只是一切照旧,并不为之触动,皇太极几句淡话,却又算的了什么?
当下各人均一碰头,齐声答道:“臣等既然归顺大清,自当竭心尽力,以死报效!”
皇太极闻言一喜,因思阁臣乃是明朝文官之首,想来纵是小节有些问题,或是陷于党争,或是手脚不净,这些到是无妨。只要是有真才实学,汉高祖当年用陈平,不外如是?
因含笑向周廷儒道:“先生请起!旧明崇祯皇帝对诸位阁臣称先生而不名,朕亦当如此。咱们大清没有内阁,不过有内院,诸位阁臣先尽数入内院为大学士,品位么,现下是正六品,将来再说。”
周廷儒等人都是大喜,能成为皇帝近臣,品级什么的,自然无关紧要。忙叩头如捣蒜,又说了整车的颂圣话语,用来答谢天恩。
“卿等不必多礼,周先生,朕听说你是明朝状元出身,学问才干想必是很好,朕来问你,今日是满洲大兵已然占了京城,南方张逆僭称皇帝,兴军北上,朕下一步该当如何?”
这周廷儒到也算是个才子,做的一手好诗,八股文也是做的花团绵簇,只是一说到军国大计,他立时呆苦木鸡,不明所以。当年崇祯治国,明明有很多英才却不能用,使用和信重的阁臣,大半是无能之辈。概因崇祯很信任自已的能力,害怕阁臣分权,只需要他们承旨办事,老实而不揽权,便是上好人选。周廷儒一向以巴结小意最为拿手,遇着军国大事,请示皇帝便是,从来不肯擅自进一言。此时皇太极温言相询,好大的题目扔将过来,他一时间瞠目结舌,竟然不能回答。
过了半响,见皇太极面露焦躁之色,周廷儒心中大急,慌忙答道:“逆贼北来,皇上派天兵征讨,我师精壮勇武,横扫而无能挡者,南人一向文弱,比之辽东明朝军队尚且不及,又有何力抗拒天兵?我朝大兵一至,必能即刻敉平,无需皇上忧心。”
这一番奏对虽然泛泛而谈,却也并没有什么纰漏,皇太极心中略觉失望,却不肯在此时斥责于他,冷了其余各大臣的心,因勉强一笑,向他道:“周先生老成谋国之言,很有道理。朕听的也很受用,先生暂退,将来必再有劳烦之处。”
周廷儒被他这一番勉励话语说的心中大乐,连嗑了三个头,美滋滋退到班次之旁。却听得皇太极又向温体仁问道:“温先生身为次辅,对天下大势有何以教朕?但请说来,朕必定虚心受教。”
温体仁号称遭瘟,当年党争干掉钱谦益,明亡前正与首辅周廷儒斗的热火。李自成与张献忠四处流窜,攻州掠府,连藩王和皇陵都是又烧又杀,这个温大学士却向人言道:“流贼,癣疥疾,不足忧也”。
他之所以得能得崇祯皇帝的信重,实在是因为其庸碌无能,只负责承旨办事,从不肯触犯崇祯,亦不肯在任何国家大政上得罪人,除了党争之外,别无所长。此时皇太极讯问,他双手扒着大殿内金砖地缝,吭哧半响,方答道:“臣原先以文章待罪禁林,皇上不知臣笨而把臣拔到这个位置上。现下兵事连绵,国家急需问臣以定大计,然而臣却是愚笨无知……”
温体仁说到此处,偷偷抬头去看皇太极的脸色,只见他并没有特别着恼的样子,于是壮一壮胆,又接着说道:“不过臣虽然笨,到是不敢说假话,大言欺骗皇上。臣是文臣,对兵事并不知道,征战的事情,还是请皇上您圣明裁决好了。”
皇太极此时已然气破了肚皮,却是不好发做。温体仁的这番奏对,原本是对崇祯常说之语。崇祯每常问他军国大事,他便推说自已是文辞之臣,对这些事情并不拿手,而皇帝天纵英明,自然能够将各种难事办妥,不需要阁臣乱操心。崇祯却并不以为其无用,相反却赞扬他英华内敛,公忠体国,乃是大大的忠臣。只是皇太极此时甫入京师,急需引路的汉臣,原本以为俘虏了这么多明朝阁部大臣,对明朝情形知之甚详,只要有人投降,踏实引路,必然会有很大有帮助。谁料问了首辅不成,问了次辅仍是无用之辈,他心中气极,却又不能发火,只气得肚里转筋罢了。
忙将温体仁撵到一边,也不理会他的谢恩话语,又向阁臣周道登问道:“温公说他是读书人,并不理会军国大事。那么周先生请说,宋人有言:宰相当用读书人,此话何解?”
那周道登听出皇太极语意不善,立时吓了一跳,额头上细细的沁出一层油汗来。有心要好好回答,却是年纪大了,做了这阁臣却并非他能力高强,一来是资格够了,三十多年京官熬将过来,有了资格被皇帝抓阄;二则是他运气够好,崇祯在候选名单里一把将他抓了出来,于是乎成为阁臣。论起学问,不过是当年考中进士时读的那些八股文章,哪里有什么真材实学?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方战战兢兢答道:“皇上,请容臣到家中查书,待臣查明后回奏。”
皇太极气极,差点儿便从座位中暴跳起来,勉强按住性子,又向他问道:“朕每常听人言情面二字,这情面者,何意?”
周道登慌忙答道:“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尔等身为旧明大臣,全然不顾旧帝面情,亦不顾自身为阁部之尊,觍颜投我大清,是何面情?是何情面?讲来!”
周道登吓的几欲晕去,一时间慌不择言,答道:“臣等做官,俸禄极低,不受贿不得银钱,不贿赂不得升迁。几十年熬将下来,好不容易做到阁部,没有回本,哪能说死就死?何况大家都是大臣,凭什么我死别人不死……要死大家都死,要么就不死。”
皇太极又是气极,又觉得好笑,因指着他笑道:“你好,你说的很好。似尔等无耻无知之徒,当官原本就是为了钱财。忠孝节义,原本就不在心里。呸,我看汉人的书,还以为读书人如何,原来竟是如此。当年蒙古人把儒生列为下九流,也未尝不是没有道理!”
他起身站起,指着一众明朝降臣一通斥骂,竟是全然不留情面。众大臣原本见他客气非常,各人都将心思放宽,以为在新朝必受重用,谁知此时皇帝暴怒,竟似要将他们一个个拖出去斩了一般。众臣都见过当年廷仗之事,想到受刑之惨,下诏狱之苦,都吓的双腿抽筋,有那胆小的,竟是伏地痛哭起来。
见他们如此害怕,皇太极当真是哭笑不得。他热炭团一般的重用心思,已然冷却下来。此时他已明白,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不以在草野中不得重用者,更不如那些还有良知和能力的中下层官员。只是难得这些人肯降,而且这些大臣门生故旧很多,位高权重声望很隆,若是风声传将出去,对将来的大业很是不利。只是用了他们,对大业也殊无帮助罢了。在心里长叹口气,更添茫然之感,皇太极收起怒气,向众臣道:“朕一心求贤,因一时失望苛责诸位,这是朕的不是。”
见众明臣都颤抖而不敢言,皇太极又道:“是朕求治太急,与诸卿无关。今日且退,来日朕于内宫设宴,为诸卿压惊。”
听着诸明臣战战兢兢的谢恩之辞,皇太极只觉心灰意冷,只在心中喃喃自语道:“人才,到哪里去寻一个上好的人才来?”
当下也不理会,由着诸臣退下,王德化等人侍立在大殿之前,觑见众臣惨受斥责,却觉得心里畅快之极。因见周廷儒等人下来,王德化忍不住笑道:“周阁老好没意思,弄坏了大明天下,又想来祸害大清。”
周廷儒又羞又气,却并不敢和他争辩,只打定了主意下朝后就辞官,看看皇太极是不是挽留,待明白皇帝心思之后,再做打算。
王德化正在得意,却听到内里一声传唤,忙不迭赶将进去。却见皇太极似笑非笑,看向自已。他心里一慌,忙跪下道:“皇上传唤奴婢,不知道有何吩咐?”
“王伴伴?崇祯皇帝是这样叫你的吧?”
“不敢,那是前皇恩典,奴婢并不敢当。”
“听说你很是能干,前明皇帝很是信任你,身为掌印太监,你也很体会圣意,勤谨办事,不敢贪污。”
王德化跪在地上,只感觉到皇太极在身边绕来绕去,却不知道他的话意,忙嗑头答道:“奴婢不敢,只是奉旨办事,不敢敷衍。奴婢身为阉人,要钱也是没用,所以并不敢贪污。”
“哈!你还敢狡辩!曹化淳已将自已家产献上,并将你的家产数目和历年贪污的帐目上缴,你居然还敢说你不贪!”
王德化只觉得两耳轰然一响,一时间吓的屁滚尿流。心知坏事,却下意识答道:“奴婢不敢,那是曹化淳诬陷奴婢。”
“胡扯!朕适才已到齐化门附近查看你的家产,适才侍卫班头费扬古已经回报,你的家宅宽大富丽,简直可以与盛京皇宫相比。其中金银珠宝无数,足有百万,你可真是该死!”
见王德化瘫倒在地,并不再敢说话,皇太极微微一笑,向他道:“朕这会子正缺乏军用,你居然还敢隐瞒内廷资产不报。朕且问你,魏忠贤隐藏宫中财富,你可知晓?你可知道内库还有数处,连同刚刚查看的库房,加起来不下两千万银?”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德化知道不但是曹华淳背叛了自已,就是那王之心等人也脱不了干系。想来这几人眼见自已在新朝仍然是宫中第一人,心里气愤不过,是以在背下捅了自已一刀。当下再也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皇宫内库所有的窖藏金银全数报了出来,直说了半响乃止。他是宫中最有权之人,所知之处又比曹化淳知之甚详,数处相加,竟然足有三千七百万两金银。
皇太极虽然没有找到心意中人可用之人,却得了这一注金银。算来五六年内只需正常收取赋税,不需加派,就可足够军费使用,还可常加赈济,整个辽东和畿辅一带都可安享这一大笔资财。心里甚是欢喜,也就不为已甚,只向侍卫吩咐道:“把这太监带下去,按他说的将各库金银起出来,不留内宫,都放到户部库房去使用。其余内宫太监一律拷问,将他们所知藏金和私前都给我弄出来。”
他心里欢喜之极,绕着大殿转将几圈,向着各亲近大臣和侍卫道:“崇祯又颟顸无能,又刻薄残忍,朕可不学他!不过人都死了,着派几个旧明郧臣,到端门处把他的尸体抬到城外,送到他哥哥陵中,先行安葬,将来也不薄待他,谥号和皇陵都少不了他的。”
待到得晚间,代善等人都知道大殿奏对之事。好笑之余,不免将那对汉人的鄙夷之心又加深了几分。几个亲近亲王惫夜去见皇太极,言道不论如何,总之要与汉军先打上一场,彼此知道根底,才好定计。究竟是先往西打,北守畿辅与山东边界,还是直下山东,打到江边乃止,都需与敌先交一交手才好。十几人商议到夜半时分,终于决定先派人探看通州吴三桂,令其父写亲笔书信,招降于他。若是吴三桂不肯投降,便以肃亲王豪格和承泽郡王硕塞领兵讨伐,一定要把河北全镜稳定下来,然后再想办法与汉军野战,打上一仗。至于在山西的袁崇焕等人,皇太极知道此人端底,料想不会投降,却也息了招降的心思。又知道此人善于守城,并不愿意此时就去攻打,只得将那边暂且放下。
三日之后,新年已过,北京城德胜门附近传出一阵急促的蹄声。一行骑兵狂奔而出,城门附近的百姓以为是满兵进出,慌忙让开,待各人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队明军,仍是身着明朝式样的盔甲,头发虽然可以看出是剃掉,却显是刚递不久,头皮附近被剃的趣青,当真是丑陋之极。各人心中都道:“做孽,为了升官发财,把父母给的头发剃掉,这还成个人么!”
清兵入城,并没有强迫汉人剃发易服,颁布诏书宣称,本朝剃发乃是国俗,并不强迫汉民依从。剃武不剃文,剃官不剃民。若有无耻之徒擅自剃头,着即交付五城兵马依法处置,决不姑贷。有此诏书一出,原本看到只在后脑勺留着一撮金钱鼠一般的辫子而心慌的北京居民立刻放下心来。清兵稳定各处情形之后,并没有全数入城,而是大半居住在城外,城内又设了粥厂赈济灾民,各贫民亦有国家赏赐过年的物品,虽然不多,却是新皇德意,既不扰民,还有诸多恩德,北京市民都是感恩戴德,所以虽然是兵荒马乱,朝代鼎革,京城居民反而是补过了一个好年,上上下下都是一团喜气,口称都是称道着皇太极是个英明之主,原本哀伤于崇祯帝殉国的心思,已然是抛到九宵云外,不知何处去了。
这一队骑兵却并不是正经的明朝官兵,而是吴襄在京师府邸中的家丁。自跟随皇太极入京之后,吴襄自绵州战事过后,始得回到在京城的家中。看着各家人仍然是故国衣饰,而自已已然被迫剃发易服,心中又是怪异,又觉得感伤。原本并没有让家人剃发的打算,却不料在前几天接到命令,让他修书劝儿子和旧部投降。虽然心里并不愿意,却只得勉强为之,写了书信,命十几个健壮家仆换上满人服饰,剃了头发,前往通州寻找儿子。他知道皇太极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但是八旗各王公却很是在意,若是仍然让家人们做明朝打扮,前去招降,必定会被人骂做是有辱国体,对他很是不妙。而且他知道儿子的脾气,未必就以父亲的性命为念,若是招降失败,再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怕立刻为性命不保。
此刻,吴襄木然呆立于德胜门的敌楼之上,目视着自家的管家带着从人匆忙而去,心里只在念叨:“前事如何?汉清之间到底是谁更强些,降清还是降汉,这可需要好儿子你自已好生思量,再做决断了。”
通州乃是北京门户,距离不过一百余里路程。按说八旗该当早早将其拿下,以稳固京师南面的防线。明军只有几个总兵,文臣督师汇聚通州,再有三四万人马,战败之余,无钱无粮,已然是惊弓之鸟,一击就溃。只是皇太极一心想有内地汉军效力,为清兵引路。满蒙八旗再加上辽东天助军,就是战力再强,又如何能够占领拥有近亿人口,几十倍于辽东的领土?当年辽兵进入中国北方,再无官府军队抵抗,却苦于无人领路效命,陷入北方义军的泥沼之中,不得已而狼狈退兵;金兀术一直攻到南方,也是只凭北方军队的力量,并没有汉奸军队引路效力,惨败而回。皇太极熟知史实,哪敢怠慢,并不如普通的八旗王公那般骄傲自大,在辽东女真是本乡本土,到了明朝内地,哪有那么多的便宜仗可打?是以不顾诸王公贝勒的反对,一心要先以招降为主,实在不成,才以武力征伐。
那一小队骑兵并不敢怠慢王事,亦因家主吩咐,一定要尽快寻得吴三桂等人,通报京师情形,为吴家将来的富贵早做打算。山海关镇兵,额兵约四万人,其余万余早随赵率教出关征战,此时多半投降了汉军。不过那并非吴家军的主力,镇兵中真正是用吴襄用银子喂饱了的,除了吴家父子谁的帐也不买的,乃是以亲兵标营为主的五六千人的铁骑。是以无论是战是降,吴三桂均握有绝对的主动权,至于蓟镇总兵唐通,兵微将弱,原也轮不到他多说半句。
他们一路狂奔,只在傍晚时分稍歇了一个时辰,便是换马立刻赶路,到了半夜子时,已然到得通州城外。一行人由打头的吴府管家叫门,直到嗓子喊破,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无奈之下,只得就地在城外草草寻了宿处,天寒地冻幕天席地,当真是苦不堪言。第二天天色微明,便又继续前往城门处喊叫。直到日上三竿,各人轮流叫喊,当真是嗓子都喊破了,才听到城内传来问话声音。吴府家人精神一振,立时喝骂,拿出总兵家丁的威风来,喝令守城兵丁立时开门。却不料半响过后,才有人懒洋洋答道:“别叫啦!朝廷的那些个大官大将,三四天前就撤出通州,逃之夭夭啦。现下城里都是咱们本地的乡兵,任你是神佛降临,咱们都不开门。”
那吴府管家为之气结,喝骂道:“那要是大清兵或是汉军攻来,你们也不开门?”
却听那人答道:“那又有何妨。无论是哪边的大军赶到,咱们都献城投降就是。现下不开门,不过是防着败兵游论卒进城抢掠,哥几个,快点办你们的正经差使去。听说他们是退往廊坊去了,快点儿追去吧,别在这儿和咱们拌嘴啦!”
城内的守卒眼见城门外的这一小队骑兵垂头丧气的离去,不自禁低声一笑,自去寻人玩叶子戏去也。乱世之中,只需打定了强敌一来,立刻投降的主意,到也可以轻松自如,无忧无惧了。
吴府家兵绕城而过,一路向南,追至廊坊,才知道明军过此未停,直接向南。这几天虽然是风和日丽,暖阳高照,这些家兵每天大半时间要坐在马上,顶着寒风一直狂奔,已经累坏了几批马匹,幸得出来时带的银两足够,一路换马不停,终于在天津地界追到一直撤退的明军大队,五六万明军和逃难的文武百官连营十数里,众家兵不知道何处去寻家主,忙与明军后队的将官打了招呼,立刻请见吴三桂。
他们心急如焚,却不知道此刻这支明军的主营之中,各将军和南逃的诸大明文官,却正是吵的如同乌眼鸡一般。两边互不相让,一路上已是争执了数次,此时眼见要到天津卫城,一群文臣聚集了支持他们的武将,一起跑到吴三桂与唐通营中,与他们会商争执。
左都御史刘宗周乃是此次南逃文官中官位品级最高之人,他于当日城破之时,带着几十个家人子弟,趁乱将六七岁大的太子裹挟在人群中逃出京城。在城外稍待一日,因皇太极并没有禁止官员百姓进出城池,所以又汇集了很多不愿意披发左衽的中下层官员,惫夜南逃。待他们奔到通州,吴三桂等人正在出城南逃,遇着这股文臣,自然亦相随一同南下。只是出逃几日之后,刘宗周因知清兵并没有出城来追,近期亦并没有占领全部畿辅地界的打算。他左右思量,逃到天津一带固然是暂时远离八旗,不过只要人家攻将过来,也就是一月间的事,若是先往大名一带驻兵,尔后靠近山西地界,与袁崇焕等人取得联系,然后拥立太子复位,正了大义名份之后,成立新的中央政府,便可以对这些军阀总兵有所约束,到时候攻州掠府,最少亦可形成割据之势。
这个算盘算然不会是除了愚忠和道学之外,对经世致用学问一无所长的刘宗周所能想到。刘宗周一生以经学大师自诩,生平立志要做道德完人,接受顺天府尹诏命时,不顾君主皇命,需使者再三催促,一等经年,他才肯出来上任。其做事矫情至此,脑袋僵化,哪有什么经世致用的主意?这些想法和算盘,都是随他一同出逃的门生弟子中有见地之人提出,他因觉有理,便在与武将协商讨论,谁料吴三桂等人一意南逃,根本害怕与清兵接触,又都觉得明朝大势已去,对与袁崇焕等人会师全无兴趣,众文臣又很是紧持,两派人边行边吵,已是渐渐起了意气,很难心平气和说话。刘宗周因为如此,并不敢将太子在军中的事情说出,害怕这些人以太子献给清军或汉军,用来邀不世之功,那当真是他一世清名中的污点,那可真是百死莫赎。
此刻就在这天津卫城二十里外的荒野之中,数十人就在雪地上的军帐之内议事,两边已然僵持已久,此次不过是例行的吵嘴。各武将自恃身强体壮,又很讨厌各文官如同乌鸦一般多嘴多事,是以这军帐内没有任何取暖的事物,连堆篝火都没有升起。众武将或坐或立,或东顾西看,或是凝神细思,看似听着刘宗周等人痛陈厉害,实则神游天外,不知何处去也。
吴三桂等人看着唾沫横飞的刘宗周,眼见他说个不停,神色激动,看似又要痛哭流涕,心中郁闷之极,各人均想:“怎么没事惹上这个老东西,当真是烦也要把人烦死了。”
他与唐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嘴角微微一抿,知道对方的心思。当此乱世之时,只要手中握有军队,任凭别人舌灿莲花,又能拿他们如何?
蓟镇总兵王永吉与辽东巡抚黎玉田算起来都是这两人的上官,只是这两人一路由山海关和蓟镇奔逃至此,手里除了几百亲兵外再无军队可以掌握。此时朝廷已经被人灭亡,再也没有国法纲纪和饷银来约束军队,唐通等人越发坐大,根本不将这两人看在眼里。此时气氛尴尬,这两人听得一众朝官指手划脚,却也不免烦恼,那王永吉因寻得刘宗周一个话缝,向他笑道:“启东兄,咱们都是朝廷大员,岂敢不是复国为念?只是现下吾皇大行,天下无主,正是纷乱时间,咱们先保有军队,至天津保有一方,与袁督师等人犄角相存,未尝不是好事。若是一意往山西一路而去,满虏随时可能南下,陕西河南等处的汉军亦可能随时北上,太过危险。学生亦是以为吴唐二总兵之议有理,还是先去天津的好。”
左中允李明睿与翰林院修撰陈名夏一齐道:“天津地狭近海,很有可能被汉军由海上突袭,再有临近山东,陆路亦是危险。列位总兵只顾着远离满鞑八旗,却不提防南来之敌么?”
刘宗周又以沉痛语调的说道:“列位将军都曾身后先皇大恩,现下虽然吾皇大行,然则太子和永定二王不知所踪,便是不幸罹难,山西还有秦晋等亲藩在,国家尚未到亡国分际,何必一意奔逃,甚或有投敌之念?如此,怎对的起大明三百年养士之深恩厚德?”
他虽然不敢将太子之事说出,却在言语间鼓励宣扬,将尚存的各亲藩都报将出来,言下之意,便是寻不到太子所踪,亦可别立新皇,再来中兴大明。
只是他这番话近似痴人说梦,虽然他的门生弟子也是支持往山西方向,其实只不过看不清眼下局势,与那些一意往南投奔汉朝的大臣们不同,只是想往山西等地暂避,不想背上一个降臣的名声,待天下事大局已定,再出来做官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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