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回来,历史已然变的一塌糊涂,许多事情并不以原有的轨道进行。这吴三桂投降之时,张伟想起当年之事,亦很气愤。曾有密谕周全斌将其诛杀的心思。后来转念一想,当年顺朝不得人心,显然不是得天下的材料,而吴三桂与高弟等人不过五六万人,与宁远等城撤进关内的几十万百姓驻于永平府一地,地狭人多,根本不能自立,又与南明政府联络不上,唯一之计,便是与清朝勾结,方能保得他吴氏的富贵。此人为了如此,连老父的性命亦不顾惜,到也真是个狠角色。虽然依张伟想法,男子汉大丈夫,纵是身死陨命,亦不可以大好身体去屈事蛮夷。做汉奸这一条是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只是此人既然投降,又并没有这一条帐可以算在他头上。明末之时士风败坏,士大夫和权贵只以身家富贵为重,哪里顾及什么民族大义,吴三桂投降到也并不是特列,从辽东三王到明朝文官集团,不肯投降的又有几人?是以江阴典史阎应元的那句:“有投降将军,无投降典史。”才能直入人心,千百年下仍是掷地有声。
因念及如此,是以虽然吴三桂以大汉奸的身份投降,张伟到也并没有为难于他。只是此时见了真人站于眼前,心中到也很觉怪异。又突地想起吴梅村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一语,想到那陈圆圆此时大概也有十来岁年纪,却不知道流落何处。此女是中国有史以来以美貌为祸最大的女性,到还真想见上一见。
这后堂之内的诸将军却并不知道张伟心思,只见他脸上变幻不定,阴晴莫测,很是揣摸他心中到底所思何事,待后来竟然见他面露微笑,却又更是不知何故,当真是令诸将想破了头皮,也是不明所已。
直过了半响,方见张伟转颜,先向仍跪伏在地的刘泽清道:“刘将军,不需如此多礼。此后见我说话,站立即可。”
见刘泽清唯唯诺诺退下,张伟方向吴三桂笑道:“此必定是吴氏少子,以弱冠年纪成为镇关大将,统领数万精兵,管理数十万百姓的山海关吴三桂总镇了?”
吴三桂适才突然插话,虽然算准了张伟并不忌讳臣下如此,甚至会欣赏自已勇气可嘉,其实也是孤注一掷,很是冒险。此时不但手心冒汗,便是后背亦是被汗水湿透,听得张伟迅问,忙站将出来,因适才张伟有不需下跪之语,他便也不跪,只躬身道:“臣之贱名不想亦上达天听……”
“不必如此。吴将军少年得志,虽然有伊父吴襄为援,亦是因有真材实学所故。不然,你之长兄吴三凤年纪大过你,却也不能继承父业。来,且与我说说看,你对今日所议之事有何见解?”
“回陛下,以臣看来,以大军缓慢推进,压迫京畿,以偏师入朝,攻入辽东断敌后路之策当真是妙极,臣并无异议。”
张伟微觉失望,又问道:“那依你看,是以结纳朝鲜以为援奥,还是纵兵猛攻,灭掉李朝,收归大汉所有?汉军有不少将军都道,朝鲜原是天朝上邦直管,唐朝之后方始独立成为一国,现下不如趁着这个机收将回来,我也觉得很是有理。吴将军世镇辽东,对朝鲜很是了解,不如说说看法,言者无罪。”
吴三桂静静听完,却并不急于答话,先是静静思忖片刻,方向张伟答道:“臣启陛下,若是依着此计,臣恐辽东无宁日矣。”
“喔?何以见得?”
“朝鲜虽然国弱民穷,然则脱离中华已久,衣冠同而语言异。种种习俗、语言、居室,都与中国不同。便是蒙元之暴,虽然占领朝鲜之土地,实则亦默许其独立。朝鲜王室一向臣事中国,以藩属自诩。中国属国中,以朝鲜最为恭谨。毛文龙镇皮岛时,朝鲜国王屡次赠粮助守,若不是皇太极屡次入朝,朝鲜不能抵御,明朝又不能救援,朝鲜这才向满夷递了国书,臣服于伪清。纵是如此,朝鲜亦是屡次提到当年倭乱之时大明对朝鲜实有再造之恩,并不肯出兵助战。今明朝已灭,陛下已成为中国之主,以大义名份诏命朝鲜国王相助大军,以土著引路,以粮草供给军需,以军器补给一时之急需,岂不比与全朝军民为敌更好?”
“然则朝鲜一向臣事明朝,今派遣使臣与军队同去,彼辈肯归心否?”
吴三桂心中暗暗激动,知道一身功名尽在此时。是以一小小降将平淡终老,还是能溶入汉军之内,得到真正的信重使用,便在此时,因亢声答道:“朝鲜臣服的乃是中国,乃是因中华文物光耀千古,彼辈敬服的原故。比如衣冠,比如科举文字,都尽服从于中国,此便是明证。至于明朝,除了当年为朝鲜抵御倭成外,成祖时需索无度,一次便索牛万头,又便朝鲜每年献上宗室美女,朝鲜上下其实均是厌恶怨恨。今陛下已为中国主,明朝灭亡,只需派遣明朝旧臣前往宣谕,朝鲜地小民贫,哪里敢与中国大军相抗?臣事满清蛮夷,朝鲜国上下原本就是很不情愿。原朝鲜国王李珲便是因向满夷上陈国书,臣服事夷,朝鲜上下对他很是不满。大臣们发动政变,以“输款虏夷”的罪名将他撵下台来,扶持现在的国王李倧继位为王。那李倧甫一继位,便愿意继续奉明朝为主,只是后来满虏屡次入犯,不得已之下方又臣服满虏,其实心中怨恨,无时无刻不盼中国大兵救援。”
张伟听到此处,心意已决。他虽然对朝鲜历史略微知道一些,却只知道这个国家一直以小中华自诩,对中国一向以恭谨事上的态度来周旋。是以不论是元、明、清,都对它照顾有加。明朝为它击退倭人入侵,其实是帮它复国;清朝甲午年间,又为它打了一仗,待到了现代,又有数十万中国人的鲜血抛洒在那白山黑水之上。只是后世朝鲜人却不如当年之朝鲜人知道感恩,北部朝鲜事另一强国,与中国交恶数十年,中国人为其征战之事仿似并未发生过一般;南部因有另一大国扶持,经贸发达,小国之民眼界甚浅,竟然开始藐视其尊敬了几千年的强邻。因念及此事,张伟亦很是讨厌这个小国,当属下有人提议灭朝时,他确实为此心动。待听到吴三桂这一番剖析,他是久镇辽东之人,身份地位又能知道许多内幕,确实是比汉军诸将全然不了解来的高明。
虽然如此,张伟却并不想让这个年轻的将军太过得意,因冷笑道:“当年日本进攻,朝鲜全境失陷,王室退到义州,若不是明朝大举援助,现下已经乖乖臣服日本。尔的见解,未免太过悚人听闻。况且,朝鲜王室黯弱,权柄多半落在大臣手里。国王在很多时候,不过徒有虚名。自倭乱之后,全国上下并没有奋发图强,重整军备。反而颓废依旧,被满虏打的溃不成军,不成模样。这么一个腐败至深的国家,民心不附,军无战心,在你嘴里,到成了不可侮的强国么?当真笑话!”
吴三桂被一闷棍打的一楞,额头上立刻密密的沁出汗珠来。他一面诧异张伟如此了解朝鲜局势,一面苦思对策,半响过后,方答道:“陛下,朝鲜虽弱,其势与当年安南同。成祖以五十万军下安南,初时安南全境降服,并无抵抗。待成祖设立都司,调兵回国。安南各地立时风起云涌,各处抵抗不断。朝鲜小国,汉朝以大军驻守劳师费饷,并无实益。不若留其王室,永为中国藩属,岂不更好?”
张伟其实又可以用日本驳他,只是心中略一犹豫,觉得此人年纪虽小,能力胆识都很是难得。到也不必太过压制,且拿他试上一试,若是果真很有才干,又得一大将也是好事。因向他笑道:“虽然是泛泛而谈,到也可知你平时在这些事上很用心。”
“陛下夸奖,臣不敢当。臣今日与陛下一席言,方知臣以往坐井观天,请陛下治臣君前无礼之罪。”
张伟步下座位,行至他身边。只觉得这吴三桂个头中等,与自已差不多高。因又向他端详几眼,方又笑道:“你不必请罪。适才你站出来,想必是要邀出使朝鲜的差使,甚至想指挥军队做战,我说的可对?”
吴三桂吃了一惊,忙低头答道:“不敢。臣部已归汉军统辖整编,臣只愿孑然一身,为前往朝鲜征伐的汉军将军领路。”
“大丈夫想着建功立业,沙场扬名,这也无可厚非。既然你主动请缨,那么便允了你。你所部兵马,自然不能让你带去。可以拨给你一万厢军,协助汉军,守备粮道,搬运物资。此次汉军入朝,实力强雄。粮草补给由日本就近运去。临战指挥,都是由水师都督施琅统领,你可以由天津寻一兵船,带着亲兵护卫,去觉华岛寻施都督就是。你不可一心想着立功,忘了你的首要任务乃是与朝鲜上下交通致意,领路助战,若是因果倒置,误我大事,纵是你立了战功,也断然不能饶你!”
说到此处,他沉吟片刻,又道:“武事由你,文事么,洪承畴乃是明朝名臣,朝鲜那边想必也知道他。内阁大学士们大多降了满人,咱们就派洪阁部过去。你二人好生合作,由朝鲜攻陷辽东之后,朕不吝封候之赏!”
吴三桂听他说到此时,才以“朕”字自称。知道这算是口谕圣旨,一会必定有人颁谕给他。因垂首低头,沉声答道:“臣遵旨!必定竭精尽力,粉身以报!”
张伟挥手道:“我从不要人粉身以报!这些套话不必再说,既然一心为我办事,我就保得他一家大小平安富贵才是。你的父亲现下在北京,来日大战,得便我必招降于他,你放心就是。”
吴三桂虽然下定决心,不以在京师的父亲家人与财产为念,到底是心中一直担心此事。害怕父兄因为他的原故遇害,一直忐忑不安。此时听到张伟竟然提及此事,心中又是感动,又觉惭愧,不觉哽咽道:“臣下家事,竟然亦劳陛下忧心,臣实在是……”
“不必再说,将来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才不枉此生。”
见他叩头离去,张伟默然伫立,心道:“人之际遇,当真是离奇不可预测。谁能想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大汉奸,竟然会有可能成为我手下可用的大将。”
堂上诸将对张伟如此高看这个旧明降将很是不解,只是张伟行事一向神色莫测,其间自有深意,众人猜将不出,却也只得罢了。只有江文瑨隐约想道:“汉军除了厢军系统和禁军之外,都是澎湖与台湾一系,其中除龙武卫是辽东降将外,周全斌、张鼐、张瑞,以及他江文瑨都是台湾出身,各人之间私交甚笃。虽都是张伟一手提拔,都是忠心不二,然而军队掌握在一派手中,纵是有许多防范措施,却总是不能教人放心,现下提拔重用一些降将,分化治之,也是当权者的妙招,到也无可厚非。越是如此,到也不必对开国功臣大加诛戮,思之却是令人放心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张伟沉声道:“辽东空虚,朝鲜无论是战是降,大局是无可改变。咱们不必对那边操心过多,到是议议,何时进逼畿辅!”
他坐回座椅,向王瑄道:“立刻给孔有德、刘国轩传命。命他们立刻过黄河,把被蒙古人占据的河套地区给我夺回来。然后攻占沙井卫、大同,由北方包抄夹击。”
“山西袁崇焕等人尚未归降?”
张伟脸上一阵青气掠过,向王瑄道:“命他们不必再理会此事,不论袁某人是否归降,山西大同等边境重镇,半个月内都给我拿下来。”
“是,臣这便过去拟旨。”
“张瑞,契力,你二人合力击破清军南下至大名府一带的游骑,斩首三千,我很喜欢。你们现下动身,重回大名,将鄣德、顺德、真定、保定诸府一并扫平,待龙武与龙镶两卫攻下太原、大同,与他们会合一处,断了满人后路。”
见二人起身领命,张伟因笑道:“当年我带张瑞等人远赴辽东,曾与皇太极言道:萨尔浒一战非得汉人出一英主,提五十万大军亲征关外,方能取胜。今日小子无德,忝居大位,手下汉军厢军北伐者亦五十万。待我亲率大军,先行夺取通州之时,到要看看,他这个蛮夷中的英主,如何应对!”
此时乃是他一生事业中的最高潮时,一时感悟说出这番言语,诸将都是心腹之人,如何不解他的报复。此人先是从郑芝龙为盗,甫在台湾立下基业,便辛苦成军,南伐北讨,每一日不以征服建州女真为最要紧之事,甚至灭亡大明,登基为帝,都不见他如此高兴神情。各人自然不知道后世满人祸害中国之惨,流毒之重,此时却也不免为他高兴。
自周全斌领头,张鼐等人居后,各人一起离座下跪,向张伟道:“末将等一定拼死奋战,敉灭鞑虏,一扫神洲妖氛,复使中国清明,以达成陛下之夙愿矣!”
张伟兴奋的脸上放光,心中百转千回,种种过去未来情事辗转涌上心头。因思创业之艰辛,夺嫡之困难,不知不觉间心中酸楚,竟致泪涌双目,难以遏制。他掉转头去,并不给诸人看到,害怕他们诧异。这些年来,他以小小海盗成为中国之主,自天启四年算起,到现在不过十一年光景。外人看起来,他当真是天降神人,比之当年明太祖创业来的更加容易,更令人惊佩莫名。其实他有苦自已知,以现代人的身份回到古时,凡事种种只有自已方才明白,纵然是以多出几百年的智慧成就大业,然而其中的寂寞惶恐,又岂是常人能够明白?就是他身边的枕边人柳如是,为他生了一子一女,这心中的最隐秘事却也是不能与她说起,此间滋味,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矣。
正激动间,堂外却有人禀报道:“陛下,军闻司将军罗汝才求见。”
张伟知道此人过来,必定是有紧急军情禀报,因偷偷将脸上泪水拭去,先向堂内诸将道:“回去整顿军务,训练士卒,好生准备着。等咱们这一仗打完,虽不能马放南山,却也很难有这般的大仗可打啦。都给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去吧!”
挥手命众将出去,方才召来罗汝才进来。见他一副鬼鬼祟祟模样,张伟没好气训道:“我早就说过,你虽然干的是阴私勾当,哪里就需要做出这个怪样来!”
又问道:“有什么要紧军情,特意前来见我?”
罗汝才虽被他训斥,却仍是四顾打量,见堂内再无闲人,方才向张伟禀报道:“陛下,军闻司这些天一直留心北方来往官员及其家人,前天终于得了风声,说是那刘宗周身边的侍书小童,就是前明太子!”
罗汝才虽然努力压抑,却委实难以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张伟见他两眼发光,直搓着双手等自已发话,忍不住向他笑道:“汝才,你来说说,查到了太子后该当如何?”
“依臣看来,既然满鞑子已然杀害了永王、定王,连黄口孺子都不放过,咱们不如也……”
他做了一抹脖子的动作,又突然想起来并不雅观,忙缩回了手,俯首帖耳的等着张伟发话。
张伟并不理他,只皱眉负手在堂上绕行一圈。半响过后,方向罗汝才问道:“汝才,前明太子今年多大年纪?”
“陛下,那太子并不肯说话。臣下们又不能对他用刑,前明宫中亦无人跟随出来,无人知道太子年纪。不过,依臣下观察,那太子至多不过七八岁年纪,甚或是更小一些。”
“他现在何处?”
“已被臣秘密押来天津。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万一传了出去,陛下不论如何处置,都很不好动手。刘宗周和一些知情的刘府家人,还有与刘某人过从甚密的好友,都被臣就地看押在济南。陛下,若是要臣动手,臣这便过去安排,准保是任何人也不得而知。将来史册有载,不过是明太子在京师陷落后不知所踪,帐只能算在满人头上,与陛下绝无关系。”
张伟噗嗤一笑,向一脸忠义的罗汝才问道:“你到真是热心!说说看,为什么一定要杀了这小孩?他毛都没长齐,有什么可惧之处?”
罗汝才瞠目道:“陛下!历朝历代,哪有留前朝皇帝或是太子的活命?别看这人年纪小,落在刘宗周那些人的手中,只要稍微得便,就立时能翻起大浪来。江南虽然稳定,不过北方初下,若是有心人登高一呼,立时就是万夫景从!”
“何以见得就会如此?朕现下是中国之主,数十万将士枕戈待,还有谁敢不要身家性命的胡闹?”
“陛下,明朝几百年天下,崇祯虽然是无能,不过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在士大夫口中风评甚高。其子又是如此幼小,很能搏人的同情。陛下,一定不可小视啊!”
见他如此激动,就差声泪俱下。张伟虽然仍不在意,却也忍不住想道:“君权之重,在明朝末年已是远过前代。帝王尊严交较这前代,已然是神话之极。所以自刘裕杀害前朝皇帝皇族后,历朝历代无不以诛杀前朝王族为首要之务。明末时有两次伪太子案,南明的当是假太子。而真正的太子在满清入京之初,便被杀害。永定二王,亦同时身死。就是如此,到得康熙年间,还有人以朱三太子之名造反,竟也有愚夫愚妇冒死相随。”
想到此事,他不免心中惴惴,因见罗汝才挺身站于身侧,浑似一只忠心主人的恶狗一般。他念及将来麻烦,差点儿便要挥手决断,下令让他立时将旧明太子暗中处死。
只是突然想到留在南京的儿子,此时已经一岁多点儿,可以站立行走,经常在南京乾清宫大殿内蹒跚着追的张伟四处躲藏。想着张开双臂,格格直笑的儿子,张伟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向罗汝才令道:“先将他带过来,我要问话。”
罗汝才不敢再劝,当即应诺一声,立时出门而去。张伟端坐堂上,令人送上一本新出的简体横排的明人笔记小说,看的心旷神怡,兴致盎然。他身为帝王之尊,甚少娱乐,以前的什么电影电视,书报杂志一概没有,电脑游戏自然是想也别想。他纵是掌握了全国政权,终究也不能推进科学的发展。这一两年来,政府运作渐上正轨,他已经颇有闲暇时光,于是第一件事便是令人依自已记忆刻出简体汉字,然后依横排规则排列,将一些小说笔记之类的小品文章印刻出来,无事之时便拿出来阅读欣赏。在他的影响之下,已有不少宫中女官和亲贵开始如此看书,初看之时,这些习惯了竖排繁体的人当真是痛苦异常,只是皇帝喜欢,却也是顾不得许多。张伟每常看到人一脸痛苦的阅读他下令印刻出来的书籍,其痛苦情状让他回忆起初到贵境时看到繁体竖排时的情形,他开怀大笑的同时,却也不免想道:“有些事,现代人看起来正确非常,让古人接受,当真是太困难的事了。就是建立浴室,推动公共卫生一事,就很难行。古人相信多洗澡伤元气,是以多半是只在过年前洗一次澡,那些贵人大官儿亦是如此。因为此故,是以身上熏香仍然是怪味熏人,委实令人难以接受。而这些事又不可以用法令的手段推行,法律介入私人领域乃是张伟最反感之事。所以他禁止人不排队,禁止当众吐痰,却不能强迫人在家中洗澡,便是因政府干预过多,并不是政治上的良策。
虽然如此,张伟禁宫内女官缠足,在宫中推行简体字,提倡个人公共卫生,强调武勇,推广马术等等,便是以自身的绝大影响力,来改变一些表面上的东西。至于进一步的政治改革,要从整个精神面貌到法律制度都一步步走向民主与科学,绝非一日之功,亦不是几道行政命令便可以改变。积重难返,中国封建社会到了明清之际,已是腐朽之极,而在西学并没有进步到影响世界的地步时,唯有慢慢徐图更改而已。
“陛下,陛下?”
罗汝才兴冲冲将人带回,却见张伟端坐椅中看书,并没有理他。他却不敢高声叫喊,只得小心翼翼凑到张伟耳边,小声叫唤。
轻声叫了几声,却见张伟仍做若有所思状,他便不敢再多嘴,只得垂手侍立一旁,等着张伟发话。过了半响,方听得张伟道:“石子明写论语正义,我来命人写一本海图国志。嘿嘿,把西洋和南洋各国的政治、宗教、文化全数写下来,再辅以地图,再加上有出海的商人们用报纸佐证,弄上一些趣闻花絮,用报纸连刊的形式,一年年坚持下来,总得教南北内地的人,都睁眼看世界才好。”
罗汝才并不明其所以然,却也只得凑趣道:“是是,海商报是陛下在台湾时命人创办,其中有不少海外趣闻,商情信息,很是有用。现下南方诸省的冲要大城,都有发行。若是再加上海图国志这样的好书,只要正常更新,一定可以令庶民百姓们喜欢。”
张伟翻他一眼,向他斥道:“你大字不识几个,也来说嘴!我告诉你,马上打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你等郧旧重臣若是以后还是粗鄙不文,亦很难立足!”
罗汝才额头上冷汗频频而下,他因贪图享乐,喜欢女色诸事,常被张伟训斥。他所呈的奏章密报,也只得让心腹的书办代写,此及此事,不如发奋向学,现下也能亲手写书呈的高杰受张伟的信重,若不是看他还有几分狡猾灵气,办事也很经心,只怕地位早就不保,回家做富家翁去了。
因向张伟连连点头,答道:“是是,臣下回去之后,立刻请先生教授,一定好生向学,不负陛下厚望。”
张伟也不管他,只问道:“人带来了么?”
“已在仪门外等候传召。”
“即刻叫进来。”
罗汝才如蒙大赦,立刻跑将出去,以张伟口谕敕令禁卫官兵,带那小童入内。张伟其实很少诛戮大臣,更别说他们这些从龙郧旧。只是这么些年积威下来,只需他轻轻一瞪眼,如罗汝才这样的亲信大将尚且汗流浃背,更别提那些较为疏远之人,更是害怕非常。这些属下每常自思,亦是深以为怪,不知是何原故。还是陈永华代他们解惑道:“尔等每常畏惧陛下,非为他故。乃是因陛下自入台湾起,遇事决断从无过错,凡事独立专行,竟从无疏漏错失,凡人安得如此?陛下料事之准,断事之狠,识人之明,使臣下每常与其独坐,皆是如坐针毡,惶恐之极。吾虽与陛下交好,亦每常有凛然惶怕之感,岂独汝辈!”
张伟因立时要接见前明太子,对方身份特殊,虽然是幼童年纪,想必自幼在宫中教养,很知道君臣礼仪,到不便让他一见面就挑礼的好。是以放下手中小说,凝神端坐,只待那太子进来。
待听到外间一阵悉悉索索声响,他便知道是禁卫将太子带到。因觐见规矩是必定要先报名,方才得见。他便高声道:“不必报名,着他进来。”
待罗汝才将那太子半拉半拽,强拖进来,张伟注目一看,却见这位原本钟鸣鼎食,自幼生长在王府宫中的前明太子此时已是狼狈之极。身着青布直缀,脚穿芒鞋,头戴一顶仆僮所着的小帽,满脸黑灰,两只眼睛目露惊慌之色,显然这些天来很受苦楚惊吓,比之当日在宫中生活,已是天差地远。
若是寻常的古代政客,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危胁和潜在的不安因子,对这太子亦殊无同情。而张伟熟知史书,知道这太子颇有些见地,声名亦好。若是崇祯放他先行南逃,即位为帝,而不是弘光帝那个白痴登位,或许明朝能够苟延残喘,亦未可知。而此人被亲外公献给满人,惨被杀死,其遭遇亦一直令张伟同情。
因见他此时委实怕的厉害,张伟便向他温言道:“你不必怕,好生说话,朕不会难为你。”
罗汝才因见太子懦懦不敢答话,只得向他喝道:“陛下与你说话,快些回话!”
那太子越发害怕,因见张伟和颜悦色,并不骂他,反而向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训斥了两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向着张伟一指,骂道:“篡位逆贼,有何面目同孤说话,要杀速杀便是!”
张伟大奇,眼见这小孩明明害怕,却不知道怎么颤抖着嗓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眼见他的童音里带着哭腔,显然是害怕之极,张伟心中一动,向着太子温言道:“这些话,是刘某人吩咐你说的么?”
那太子不过七岁,虽然崇祯注重皇子教养,五岁便开读认字,此时也读了一些论语,列传之类,只是小小年纪,哪里顾的上那么许多。强迫自已说出之后,却已是害怕之极,此时张伟并不发怒,仍然是温言相问,他便哇一声哭将出来,点头答道:“是刘老先生教导。当日拿我,他匆忙之间吩咐,汉后主刘禅说:此间乐,不思蜀,沦为千古笑柄。是以要我保住气节,斧钺加身亦要斥骂,这样千百年后,亦可有身后美名。”
张伟大笑道:“这个刘老头子,真是迂腐!他怎么能知道,刘阿斗那是保命的妙语啊。朕且问你,他有说朕必定会杀你么?”
“是,刘先生说,前朝帝王无有能活命者。月前,伪帝亲征亲,诛福王并福王世子、卫王、周王、德王等宗室亲王,将赵王等宗王关押南京,想必来日也会诛杀。我身为太子之尊,足矣号令天下臣民,与伪帝争雄,他怎么会放过你!所以让我就是死,也不可丢父皇和列祖列宗的脸。”
张伟忍不住斜眼看他,笑道:“你想与朕争天下么?”
朱慈烺迷惘半日,方老老实实答道:“想争,祖宗建基立功的辛苦,怎么就在我手里完了?不过,父皇都争不过你,我也肯定不成。”
“哈!虽然是黄口孺子,到也知道事非轻重,比刘老头子还清楚明白。”
虽然夸奖了这前明太子一句,张伟心中却仍是难断,心道:“依着古制,封其为王,虚礼尊之,这是一法。诛杀,亦是一法。到也好生难以决断。一杀了事,降臣或是隐在草野的明朝遗臣必定死心,再把前明王公宗室全数发配海外,那么日后少了许多麻烦。封他为王公,鄣示旧朝已灭,再用他的名义宣召安抚袁崇焕等人,必定是事半功倍。还有前明旧臣中的降者,亦是会称颂一番,拍上几句马屁。”
想到这里,张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老子纵横南北,天下都打了下来。皇太极一世英杰都败在老子手里,难道还要这小小孩儿为我去收拢人心不成?”
“朱慈烺,杀你不祥,朕亦不忍。”
看着这小小孩童一脸惊奇欣喜神色,张伟沉吟片刻,又道:“用你做幌子,招降旧明大臣,朕也不屑为之。把你与放逐的旧明宗王及大臣们放在一起,徒生事端,与你也无益。台湾,日本,吕宋,你都去不得。吕宋东面有一小岛,方圆百里,前一阵子当地的水师方绘图过来,今派人送你过去,将那岛命名为关岛。你在岛上好生过活,去吧。”
南太平洋上有很多荒凉之极的小岛,大的如关岛,方圆过百里,小的只有立锥之地。不少岛屿上都有土人,凶悍食人。此时寻常的汉人军民,都对这些岛屿视做畏途,并没有人敢上岛生活。旧明的宗室大臣很多,历史上被李自成与张献忠诛杀了不少,满人入关之后,又有不少宗室被满人屠戮。张伟治下所杀的宗室很少,放在内地看管起来很费精力,一个不好便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全数杀了却又太过残暴,张伟不取。这两年来已有不少被放逐到吕宋岛上,却又害怕他们心念故国,联结造反。幸好这几年海上航船甚多,已逐渐发现不少面积大小不一的小岛,此时都没有被欧洲殖民者发现,用来流放犯人,一则可以省心,二来百余年后,这些岛屿尽成中国人的天下,整个南太平洋,将成为中国之内海,这样的好事,张伟自然不肯放过。
于是自朱慈烺始,大半的前明宗室,郧旧贵戚都被流放荒岛,这些人带着家人僮仆,在关岛为中心,辐射周边,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岛屿上渐次有了中国人的身影。原本一个个以西洋人命名的岛屿拥有了纯粹中国式的岛名。以张伟之计划,这股流放潮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占据新西兰、澳洲,夏威夷等全部的太平洋岛链为止。在工业革命和大规模的移民前,将罪犯放逐海外,是抢占海外领土的最佳办法。英国当年如此行事,张伟自然全盘学习过来,运用自如。
此事原是小事,却与张伟下决心大力开发南太平洋之事牵连上来,是以大操大办,弄的甚嚣尘上。前明宗室与郧旧一得知将被发配流放到南洋小岛之上,蛮荒无人之处,当真是只比合家抄斩略轻一些的惩罚。然则有太子在前,让这些人追随其后,却又有大义为先,不但不该拒绝,反道该一个个抢先效命,誓死追随方是。一时间各处港口均是这些面无人色,哭天嚎地的前明宗室,各人一想起要去家国万里之远,终生不得返回,身处荒岛,无可通信,当真是觉得天地为之变色,人生与死无异也。于是当场跳海者有之,举家在靖安司前来拿人时自焚者有之,服毒吞金上吊诸招频出,只是官府秉承张伟之命,只要有一口气的全数拿捕上船,驶向吕宋与日本周边海域中已被发现的小岛,给他们农具耔种耕牛等物,待到得目的地,便一股脑撵上岛去,由得岸上哭声震天,却是再也不加理会了。
张伟一心布置合围满人之事,自下了决定之后却是很少理会此事。无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以辞官为挟,却始终不改初衷,并不理会那些儒臣的所谓:太残,太苛,陛下求治太急,流放之刑酷烈惨过诛戮,有伤天和,非仁君圣王治世之道。这些人之所以敢如此跳脚攻讦,却是因张伟已有明谕,无论如何,不会因言罪人,所以上窜下跳,无所不用其极,除了不敢辱骂张伟,朝中大臣只要支持张伟此举的,多办被骂了个遍。
张伟每常阅览司闻曹送上来的这些报告,只是冷笑,心中知道,满人一灭,与旧儒及千多年积累下来的陈腐意识交战的时机便已成熟,到那时,却教这些人见识一下他的手段。他虽然不能以言罪人,不过这些人身上毛病太多,偏偏又喜欢多嘴,整治起来借口多多,并不需要张伟劳神。
飞骑并万骑自那日军议过后,连番出征,趁着畿辅一带空虚,斩杀了不少零星南下的八旗游骑,待北京方面知道厉害,便再也不敢派出小股骑兵出通州地界。自京师之南,半月间四府七十余县,全数落入汉军之手。而孔有德等近十万汉军,亦急入山西地界,驻防明军先是交战,继尔全数投降,半月间太原、大同等名城尽数归于汉军治下,自此,明朝所有的疆土不复存在,所有的宗王尽数落入汉朝手中,再也不复存在。
山西的旧明大臣,自然是以袁崇焕为首,自他而下,卢象升等数百名旧明大臣悉数投降,秦王、晋王、代王等宗王尽数被擒。与各路汉军高歌猛进不同,驻跸天津的张伟却统兵不动,虽然可以在十日内攻克通州,直逼京师,然而一心等着朝鲜军报,想着要关门打狗的张伟却并不打算此时太过逼近。此时京师情形不明,豪格败后皇太极对八旗的掌控必定削弱,那些八旗贵族如何打算亦不很清楚,若是正在首鼠两端,汉军往前一逼,朝鲜方面的军队尚未进入辽东,八旗全数退入关外,到时候却是麻烦之极。
两边僵持旬月,西路汉军已然逼近京师之北,只待张伟一声令下,便可以沿着明朝的长城防线,高歌猛进,切断蒙古草原与北京的联系。
“袁崇焕送到了么?快召他入城,我要见他!”
孔有德等人没有接到进军的命令,却接到张伟命他们迅速送袁崇焕至天津的手谕。几个统兵大将并不敢怠慢,立时调拨人马,将袁崇焕等人押送至天津。一到天津城下,带队的将军便立时派人入城禀报,张伟甫一得知,便立时命人将他们带入城来。
虽然与初至时不同,张伟已经没有追星似的收集名人的欲望,但是想到这个中国历史上可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可以加入到自已麾下,日后用来专镇一方,既可相信他的能力,亦可信任其人的品格,张伟心中高兴,心道:“此人成名于北方,却是南方人,南洋事起,用他来专任南洋之战,我当真是可以放心。海战有施琅,陆战中的攻守城池,此人实在是最佳人选。”
想到此处,张伟难耐心中欣喜,因向身边禁卫道:“摆架,我要亲自去迎!”
自他登基为帝之后,还从未有人享受过如此殊荣。各禁卫军官心中诧异,却是不敢怠慢,各人急忙召集禁卫士兵,肃清街道,摆出皇帝出征的全副仪仗,种种旗、仗铺陈数里,随着张伟亲至城门远迎。
“元素吾兄,自辽东一别后,恍惚间几年时光过去,看起来你健壮如故,弟欣喜之极。”
张伟甫一见到数百名逶逦而来的前明山西降官,因见到打头的便是黑口黑面的袁崇焕,立时跳下马去,迎上几步,向他拱手一礼,嘻笑问好。
随行而来的汉军乃是龙武与龙镶两卫的汉军士兵,自出征后已是近两年不见张伟之面,此时见到皇帝出城,各人哪里管张伟是来迎谁,当下心中激动,齐声高呼,万岁之声响彻云宵,张伟眼见袁崇焕开口答了几句,却听不清亮,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亦提起自已相貌,相必是说比在辽东之时看老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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