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帝之死

  张伟因见围观呼喊的汉军士兵越来越多,知道此时不能冷了众兵的心,因向袁崇焕等人无奈一笑,翻身上马,纵骑向各卫汉军挥手致意,绕行几圈之后,才命汉军就城暂歇,由着禁卫军将一众降官带入城内。张伟不便与袁崇焕等人说话,只得一马当先,先行返回城内居住,命人将袁、卢等人随后带到。

  待禁卫们将袁崇焕等人带入,张伟也不令他们行礼,先是让几人落座,尔后又命人上茶,一切如同常人故旧对坐叙旧一般。

  袁崇焕因见张伟如此相待,知道此人一是难却故人之情,二来是因欣赏自已才干,意欲招降。他心中虽然感动,却并不打算改变心意。

  因向张伟欠身道:“志华吾弟,想不到当日一别,今日一见时,你我身份地位如同云泥之别,弟虽已故人待我,只是天下以然一统,愚兄如何克当。今日之后,再难见面矣。”

  张伟笑道:“吾兄不必着急,纵不愿在汉朝为官,亦可返乡为民,安享太平之福。吾兄戎马多年,除在天启年间罢职归乡,这些年并未回过广东,到不如在这里歇息几日,回乡休息一阵子也好。我必定令地方官好生照料,决不敢勉强吾兄一定为新朝办事。”

  又转头向卢象升道:“卢公亦可如此!”

  因见卢象升轻轻摇头,张伟知道这两人来此之前必定已有定计,卢象升资历才干俱不如袁崇焕,必定是以袁崇焕马首是瞻。因又向袁崇焕笑道:“吾兄有何见教,不妨直说。你我二人交好,不必顾忌太多。”

  袁崇焕微微颔首,向张伟道:“志华与我初见,并不以臣礼相逼,足见诚意。若不是明皇待我不薄,臣节私交难以两全,学生必定愿意报效,为新朝尽犬马之劳。”

  他自座中起立,向张伟躬身一礼,笑道:“足下杀太子,我与卢公必定推举秦王入继大统,虽败而亡,亦是无悔。”

  “暗中杀了,你们也不知道。”

  “不然,长久不得太子与先皇诸子消息,吾等必定会推举秦王继位,入承大宗。纵是如此,得到太子消息后,秦王勾通将军曹文诏等起事,但因太子尚在,难以服众,也只得罢了。今既然太子被放逐海外,吾等共议,既然无法与足下争雄,且又不愿臣服汉朝,现下愿意与太子同往,侍奉左右,既为明朝尽忠,又可苟全性命,望志华成全。若是不然,吾等只得自尽,以为明朝全节。”

  张伟心中又是讶异,又是痛惜。他知道这几人都是刚强忠烈之人,既然已有定计,很难改变他们的心思。此时若是自已再劝,除了激起几人的怒火,当场翻脸之外,决计没有别的结果。

  因勉强一笑,站起身来,向袁卢几人道:“弟不才,不能使几位臣服,亦不敢相强诸位,只得从诸位之愿。几位放心,弟必定能地方官员多备物什,不使几位与太子委屈。”

  袁崇焕等人大喜,实在想不道张伟答应的如此爽快,当下各人均站起身来,跪下施礼道:“陛下大恩,臣等没齿难忘。”

  这些人因张伟答应条件,从此便成为大汉治下百姓,是以现下方肯跪下行礼,不再以明朝遗臣自居。张伟脸上苦笑,将他们一一扶起,感慨道:“前明宗室郧旧,一闻随太子出海,各人都是如丧考妣,如临末日。偏几位大才,朕很愿意重用,却并不肯为朕效力,当真是遗憾之至。”

  袁卢二人相视一笑,同声答道:“新朝气象兴旺,陛下身边人才甚多。我等前明罪臣,重用伤新朝诸臣之心,陛下何苦。况且华夏子民百姓数以亿兆,只要留心选拔,又何必担心没有人才可用呢?”

  说罢又是躬身一礼,齐道:“陛下军务繁忙,来日便要与鞑虏决战,臣等不能效力,不可再耽搁延误,这便请辞,请陛下差人召来臣等家人,齐集出海。”

  张伟心中明白,这些人难忘旧朝,害怕自已不肯放过,再行劝说,是以如此要求。他自回明朝时起,对袁崇焕等明朝英才就很是仰慕,一心想让他们为自已效力。到了此时,却仍然不能使他们归心,当下只得掩面挥手,看着袁崇焕等人飘然而出,急步而出,不过片刻光景,已是踪影不见。

  送走袁崇焕等人,张伟为此事数日不悦。直待收到前方急报,得知京畿一带的八旗颇有不稳迹象。原本只是零星小股的八旗兵下乡四处劫掠,待到了此时,已是有大股过千一股的满兵四处抢掠,烧杀淫侮,无所不为。虽然派出的暗探并不敢进京打听,却听得京郊四乡的百姓传言,城内十几天来到处烽烟,百姓惨嚎奔走,商行关门闭户,通衢大街上很难见到人影,原本人口百万,永定河港口停船千万,贸易商旅不绝于途的大明京师,此时寂然萧条,已成鬼域。

  他知道此时北京必有绝大变故。或是皇太极已然陨命身死,或是大权旁落,掌握不了全局。无论如何,此时已是进兵良机,若再拖延,京师一带百姓受难不提,就是满人也可能随时逃窜入关。是以连下手诏,谕令孔有德与刘国轩所部即刻北上,包抄满人后路,而飞骑与万骑合兵一处,与金吾、神策、神威三卫中调拨出来的兵马合兵一处,连同禁卫军,一起往击通州。而三卫主力即刻由塘沽下海,迅即海运至山海关,抢占关门,期于由朝鲜进兵的施琅所部全师,彻底截断满人后路。

  张伟统率十万大军,并万余宿卫禁卫,近十一万大军连绵数十里,旬日间攻克霸州等处,前锋游骑已至通州郊外。通州乃是京师近畿,通州不保,汉军便可直入京师城下,况且地处平原,正适合八旗骑兵大举冲击,若如张伟所料,八旗主力大半齐集于此,若是此处做战不力,便可以迅即逃窜北京,烧杀抢掠一番之后,退往关外。张伟直入通州境内,与飞骑万骑会合一处,先破漷肥、武清、三河、玉田等县城,兵锋直薄通州府城。

  通州府城乃是当年徐达北征时命燕山忠敏候孙兴祖所修,周长九里十三步,高四丈六尺有余,有城楼四座。汉军逼近通州府城近十里路,已可于高处看到通州城楼,只是城下满人连营处处,烽烟阵阵,看起来十余万满蒙汉大军聚集此处,准备在这华北平原之上,与汉军决一死战。

  张伟自南京一役后,从未亲临战阵如此之近,此战过后,中国大一统的局面完成,除了小规模的征讨之战外,再也不可能有如此规模的大战。因而小心谨慎,并没有即刻下令进击,而是排兵布阵,安插部队,以期一战而克全功。整队数日之后,对面的满人却也是全无动静,并没有以骑兵前来骚扰。张伟每天傍晚出营观看,只见对面炊烟凫凫,遮挡住半边天空,显然十数万满兵齐集此地,准备决战。只是心中奇怪,敌人为何让汉军从容部阵,而不是趁着汉军立足不稳,先行以大规模的骑兵冲杀。

  “陛下,满人大阵中射来响箭,说是主帅求与陛下在阵前一会。”

  “拿来我看。”

  张伟驻于通州城外十余里的外的小镇之上,却想不到在初临通州城下便接到这封书子。他展信一看,其上并没有评书演义上的邀战话语,只是对方邀约他于通州城外两军阵中会唔,到也省了他批复:“来日决战”,四字。

  览毕一笑,轻轻提笔写道:“可”,然后交与部下射回。他心中奇怪,心道:“清军主帅定然不会是豪格,亦不可能是代善等人,该当是皇太极亲临通州,主持此次决战。心中微觉兴奋,当即便令人准备,决意明晨与皇太极在阵中相见。

  待第二天天色微明,他便早早起身,在三百名禁卫骑兵的护卫下直穿过汉军阵营,过了最前卫的金吾卫阵时,却看到张瑞与契力何必各领数千人马,埋伏左右。张伟知道是众将害怕自已受编,是以如此。若是看到对方营中有兵马出动,便可以出动护卫。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张伟骑马立于汉军大阵之前,远远觑见对方烟尘扬起,待稍近,便可看到对方亦是二三百骑,往着两军阵中飞驰而来。张伟心中稍觉兴奋,立时打马向前,向着对面敌骑来处迎去。

  甫至正中,张伟一眼瞄将过去,却见打头而来的正是皇太极本人。他远远立住战马,在强弓射程之外,命几个禁卫上前检视对方是否带有弓箭,满人骑射精妙,皇太极正是个中好手,张伟可不想莫名其妙在此处断送了性命。待禁卫们驰回,对方前来检视的侍卫亦是查验后返回,双方都是赤手空拳而来,张伟与皇太极这才驱马向前,相隔十数步说话。

  张伟先在马上略一拱手,向皇太极大笑道:“大汗,暌违经年,大汗清减至此,这可全是张伟的罪过。”

  皇太极此时又岂是“清减”两字可以形容。他一入京师不久,因操劳过甚,劳心劳力,身体就已是很难支持。总因初入关内,又占据明朝京师,想着大军南下,先得北方,然后与张伟争雄天下,这才勉强支撑了下来。此时迭遭打击,对方兵锋已然逼至京师,自已已然失却主动,被这年纪远无小过自已的敌手打败。

  他又是羞愧,又是着急,两月时光过来,已然是容颜憔悴,面色枯槁苍老,显然是时日无多。唯有两只眼睛还是目光炯炯,一张一合眼霍然有神,使人害怕。

  此时听张伟讯问,语带讥嘲,他却也并不恼怒,只淡然一笑,提声向张伟答道:“辽东被袭,是我不防,此败于皇帝一也;二妃被擒,我方寸大乱,被皇帝从中利用,扰乱我大清内部,此乃我败于皇帝二也;占领明朝京师,低估汉军战力,致使八旗精兵覆亡三成,此乃我败于皇帝之三。”

  他面色从容,侃侃而谈,神色如常,并没有激动发怒模样。只是张伟却是心知肚明,对面的这个女真大汗手中若是有弓,只怕立时就会掏将出来,将自已一箭穿心。

  只听得对方中气不足,说话间累次咳嗽,张伟因道:“大汗不必着急,慢慢讲来。我听大汗说话,观大汗神色,只怕在重病在身,还望保重。”

  “嘿,皇帝是巴不得我立刻就死,然后八旗大乱,就能省好多力气了。”

  见他虽然连声咳嗽,张伟亦是稍觉悲凉。此人英雄末路,此战绝无胜理。以后世人眼光看来,满族亦是华夏民族的一份子,然而当时之世,满汉不通,语言衣冠完全不同,乃是敌国之体。是以无论如何,打败此人,灭其族属,乃是张伟的第一大任务,是以虽然略觉心软,张伟却又笑道:“大汗今日约见,欲请降乎?朕可使大汗知之,方今京师四周,有汉朝汉军三十余万,厢军二十余万,八旗前次遭遇大败,实力大损,军无战意。我师以五击一,火器犀利,满人擅长之弓箭殊无用处,此次接战,满兵必败,大汗以为然否?”

  以为皇太极必定会反唇相讥,却不料他猛咳几声,象张伟勉强一笑,点头道:“正面与汉军接战,我八旗固然勇猛,不过依豪格等人的描述,咱们是打不过你们的。”

  张伟奇道:“那大汗战又不敢战,退又不退,难道当真是要请降么?”他又不禁大笑道:“想不到大汗一世雄杰,要来寻我这后生小辈哀恳求饶么?”

  皇太极嘿然道:“你不必如此相讥,这等把戏何苦用在我的身上。今日请见,一来是要见见故人。当日看走了眼,以为你只是寻常重利海盗,却不料六七年时光过来,竟成为我满人死敌。阁下无论是眼光见识,心肠手段,不但远在崇祯皇帝之上,便是我,亦是远远不及。”

  说到此时,他不禁在马背上略挺一挺身,舒展筋骨。张伟远远看了,突觉此人雄风犹在,如同病虎虽卧,却是不容轻侮。又听皇太极接道:“你起事之初,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哪来的眼光,哪来的那么多深沉?我搜罗情报,仔细研究,总觉得你行事如同算好了下一步,绝无错漏。人无完人,我随父汗戎马一生,开初也很有出错的时候,偏你却一步不错?你是人,还是鬼神!”

  张伟被他的厉声大叫吓了一跳,却又不能告诉他自已是来自几百年后,对这段历史发展知之甚详,自然是算无遗策,远远强过同时之人。只是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得干笑两声,向他道:“皇天景命于我,是以运气特别好吧。说起来,大汗才能远过于我,我是服气的。只是你时命不济,徒乎奈何?”

  皇太极黯然点头,轻抚爱马头颅,听得它轻轻嘶吼,向张伟断然道:“今日一见之后,必定是你死我活之局。再难相见,未知阁下若是得胜,将如何处置我满人全族?”

  张伟略一沉吟,便答道:“虚言矫饰,甚或是欺诈大汗,都非识英雄敬英雄之举。此战过后,汉军必定得胜。战阵之上,绝不容情,便是有投降被俘者,亦全数诛杀。待将来平定辽东,揣毁满人村庄,徒徙满人入内分散居住,称关内汉人出关居辽东。自此之后,满族老幼容入汉人之中,而辽东热土,永为中国治下。”

  “辽西深入,黑水之北,非汉人所能至。深山密林,猛兽众多,汉人能深入其内,并安居乐业?皇帝所思,未免太过容易了。”

  “大汗不知,辽东之处盛产东珠、毛皮、人参等货。这些都是南方急需之物,深山密林处不便农耕,却可以建筑军堡和民居,鼓励人入林寻参采珠,慢慢儿将密林内的野人逐渐赶出。大汗,重利之下可得勇夫,又何惧没有人往关外极边之处去呢?”

  见皇太极神色惨然,张伟却又道:“纵是逃窜草原,一时无事。然而草原上部落甚多,满人极盛时蒙人相助,满人落难了,蒙古人会欢迎抢掠他们草场和牧群的外人么?”

  他轻轻摇头,故意做出不忍之色,向皇太极道:“自北宋末年,女真祸乱中华,至今日之世,朕必定要永平此患,不使后世子孙再受边患。不但是满人,便是蒙古草原,也需肃清。草原民族编成保甲,委派流官,服之者生,反之者灭亡其族。终吾一身,必定要达成此愿!是以纵然有伤天和,杀伤过多,却也是顾不得了!”

  皇太极却并不如张伟所料想的那般惊慌,张伟注目看去,虽见此人略有慌乱之色,目光中却仍是镇定如故。他心中讶异,心中急速思索,却又向他试探道:“那么就此别过,整军而战!”

  “自然,该当如何,悉听尊便。此战过后,八旗若胜,却一样的不杀俘,降者任用如故。汉人百姓,亦不许劫掠。然则若是皇帝被我八旗大军擒获,则必定无幸。”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均知对方乃是坚强不可夺志之人。此战过后,必定皆是如约而行,当即大笑拱手,各自拨马而回。

  张伟骑于马上,不住回头看那皇太极的身影。见他虽然是病入膏肓,精气神亦是很差,眼见是油灯将枯之人。却仍然是坚韧不拔,信心毅力均很充足,却不由不让人佩服。

  待回到已方阵中,便立时向神威、金吾三卫诸将下令,全师前移进逼,炮队随之移动阵地,只待敌营一入射程,便开始以过千门的火炮构成的强大火力,将前方阻挡汉军前行的一切障碍,悉数夷平。

  皇太极自别张伟后,已觉头晕目眩,很难支持。勉强骑到已方阵前,已然不支倒地。他的近卫侍从急忙将他扶起,以艾烧额,半天之后,方见他悠悠醒转。

  见他神智仍是不清,闻讯赶来的豪格忍不住大声叫道:“阿玛,你快醒醒。咱们该当如何,请你快点拿定主意才是。”

  皇太极被他一唤,方才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已命在顷刻,说不定撑不过今日,因强打精神,向着豪格道:“敌人一会必定会来攻击。依着汉军的行事,必定会狂轰半日,方才进击。你现下就命上三旗的满洲八旗全数后退,由你亲领,往山海关去寻礼亲王,告诉他,一直退,退往北方极边之地,这样咱们满人才有一线生机。”

  豪格急道:“那阿玛你呢?不如让儿子在这里,阿玛先走。咱们满人没有阿玛,必定将是一团散沙。”

  皇太极苦笑道:“散了还好,还能从容恢复。你不必多说,快些领着满蒙部众全退。我将死之人,领着八旗汉军抵挡敌人,他们进军甚慢,你们先逃,敌骑追击不上,若是耽搁了,悔之无极!”

  见豪格尚在犹豫,他怒目喝道:“速去,再敢迟误,连你先期丧师之罪同治,立刻斩你!”

  豪格无奈,只得扭转身体,再也不敢半躺在地的父亲。他匆忙回到自已营中,耳中已听到远方炮声次弟响起,知道敌人进击在即,连忙传召了部下所有将军部众。满蒙军人原本就是驻在通州之北,在汉军八旗之后,此时悄然集合,万余名八旗将士趁着敌炮声响的掩护,悄然退却,直奔山海关方向而去。

  皇太极虽然精神很难支持,却连发军令,命令马光远、祖大寿等汉军将领整军备战。又命炮队连续开炮,不可停止。清兵阵中亦有这些年来自铸和俘自明军的数百门火炮。其中不少射程亦在五六华里以上,打将起来阵地中间浓烟滚滚,声响震天,到也是声势骇人。只可惜射速既慢,威力极小,距离汉军阵地尚远便已多半落下地来,只是徒劳无功罢了。皇太极之所以命令开炮,不过是因后队满人撤离,虽然相距离前阵很远,亦要以此掩护罢了。

  他此次出京之前,便已知道此次败局以定。不但在畿辅立足不住,无力南下。纵是辽东老家,在数十万汉军出关追击之下,也很难抵敌。豪格带着几百名残兵疲卒逃回京师之后,整个驻京的八旗贵族无不惊骇莫名。豪格自幼跟随父祖出征做战,行军打仗都是满人中的翘楚,纵然是有些骄狂粗疏之病,也不会在与敌人的交手中败的如此之惨。上三旗精兵全师覆灭,父叔辈及谭泰等满人中知名的大将丧身,豪格就是个猪脑子,手中有着这些精兵强将,也不该败的如此之惨。

  待各路派往畿辅各处的八旗精兵皆是惨败而回,众满人亲贵均是慌了手脚。敌人的重步兵实力不在满人铁头军之下,火炮威力强过已方千百倍上,纵是弓箭骑射,亦有五六万人强军,那万骑卫皆是高山土族,以射猎为生,与满人对射时毫不吃亏,甚至比不少脱离射猎为生的年少满人更加精准。又是剃发纹身,看起来凶横野蛮,不少年少满人望之如同鬼魅,浑如当年的明军与努尔哈赤起兵时的女真强兵相遇情形。自代善以下,岳托、硕托、多尔衮、阿济格等下五旗势力皆是主张立刻退兵,抢光北京全城的金银人丁,纵火烧城,要将北京城烧成一片白地,绝不留给敌人。

  皇太极虽不情愿,主张集合八旗全部主力,在畿辅平原与敌接战,以骑兵的迅速机动能力,抹消敌人的强大的火炮轰击。只是全数的满人上层已被汉军吓破了胆,除了如皇太极等少数的杰出之士之外,大半的八旗贵族都并没有进取中原的雄心。在他们看来,多抢一些钱财和汉人奴隶,保有辽东的富贵生活,便已是女真人的最大成就。而且八旗累次征战,都是临时从旗下征召健壮男丁,此次出师举族动员,自十五至七十以下的男丁,能够骑马射箭的多被征召,天津一战折损三分之一,这样惨重的损失令全旗上下哀声自起,诚为自天命汗起兵来未之有过的惨重损失。若不是皇太极为汗称帝多年,政务军事上都是其余亲王贝勒无可比拟,是以虽然手中实力大损,到还没有人觊觎他的帝位。只是惨败之余,逃奔而回的谭泰旧部深恨豪格弃旧主不顾,上三旗内部都是暗流涌动,他以多年积威镇压内乱尚且吃力,想内排众议与敌决战,却是有心无力了。

  自汉军四处出击,隐然有包围京师之势态后,皇太极终于松口。以他之能,自然知道敌人渐渐合围靠拢,就是八旗全师与敌交战,偶有小胜亦改变不了大局。若是再迟延耽搁,必成全旗覆灭之势。因虑如此,便同意由代善父子当先出京,往蓟镇、永平府、山海关等人先行撤离。而由他本人,带着残余的上三旗满蒙兵马,连同由关外出征及在京师附近收编的七八万汉军一同南下,会同通州城数千守军,挖筑长垒深沟,以迟滞汉军脚步,为掩护满蒙八旗带着降人官员及阖城汉人百姓逃跑多留些时间。此令一下,当下便由多尔衮兄弟诸人领头,放纵旗兵洗劫京师库藏,拷掠百官私产,又命京师汉人剃发相随,健壮男女丁口及能工巧匠全数出关,体弱不降者或是屠灭,或是任其生死。

  离京之日,京师内烽烟四起,自太和殿而始,禁宫内多处火起,阖城之内,亦是火光大起。到处都是满人杀人放火,而即将被押送出城汉人哭声震天,不少人离家之日,抱门而哭。被满人兵丁如同牲口一般强行鞭打驱逐,稍有迟误者,必定惨遭杀害。而全城百姓虽然家产被抢,已身为奴,遭遇如此之惨,却鲜少有敢抵抗者。全城百姓连同官员士绅,皆是眼睁睁看着家人好友身死眼前,妻女被人淫辱,却也只是战战兢兢于旁观看,无人敢发一言。除非是豪富这家,以银钱珠宝交付给入门的满蒙汉兵,才能勉强保得一时平安。五六十万人的百姓在冬日的酷寒中踉跄出得北京各城,在如狼似虎的八旗兵丁的看押之下,在白日化冰的泥泞道路中艰难前行,往着数百里外的山海关而去。不少人心中绝望,害怕到了辽东之后更加坚苦难捱,或是在城内便阖家纵火自焚、上吊投井而死,或是在行路途中捱不得辛苦,挺身而逃,被呼啸而至的旗兵或是刀砍,或是箭射,一时间逃脱无路,均是身死路边。

  只是千算万算,却并没有想到汉军以强大的海运能力运送三卫主力至关门之内。在汉军主力与皇太极所率的辽东汉人八旗接战之前,一路兼程赶往山海关周围警戒的八旗前锋已然在永平府周遭与汉军小股部队遭遇。原以为小股骑兵与步兵汉军交战必定可以略战便宜,谁料对方在没有火炮的掩护下,以长矛、火枪刺刀方阵,辅以小炮、手榴弹、火箭、铁珠、尖刺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武器应敌,几次交手下来,八旗兵每次均是死伤惨重,而适应了敌人战法的汉军死伤越来越低,天寒地冻下受创的八旗兵虽然不必担心伤口感染,可是更因严寒导致医治乏术,伤者身体越发虚弱,每次交战下来,身体内经常布满汉军枪子的满人经常在痛苦哀叫中,在周围伙伴的注视下极其痛苦的死去。

  其为如此,满蒙八旗虽然人马众多,自前锋过后,大军齐集,人数越来越多,只是心忌汉军火力过强,若是占据了山海关天险,纵然是已方人数占优,却亦是殊无把握。各人一时半会都是拿不定主意,而一向当家做主的皇太极却又并不在此处,各人无奈之下,只得先在永平府一带安身,一来四处劫掠财物人口,二来派人速往通州寻皇太极,询问他该当如何是好。

  与汉军僵持一天之后,一直处于半昏半睡的之中的皇太极在大帐中接到了来自永平的军报。信使在半途中遇到了豪格,原本就不想撤退的肃亲王正好得到这个理由,当即便驻屯于京师城下,等候其父的命令。

  “事不可为矣……”

  眼见皇上面色苍白,轻轻将代善等人亲写的急报扔在地上。军帐内等候皇太极处断紧急军情的使者急的满头大汗,被他掀开的帐门被寒风拍开的啪啪做响,冷风不住吹将进来,夹杂着呛人的硫磺味道。自清早接战,此时已是山暮斜阳,清军阵中炮声越来越稀疏,自汉军调准校距,扑天盖地的炮弹倾倒在清军炮队之中,刚刚与敌手学会集中火炮做覆盖射击的清军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打击,炮手纷纷阵亡,火炮不是被敌人炮火炸毁,就是承受不了高密度的轰击,自行炸膛毁坏。

  因为火力越发微弱,前线清军已经抵挡不了汉军的进逼,几个时辰下来,汉军前锋已经将清军的第一道防线打跨。若不是因为皇太极早有准备,征集通州附近的民伕挖开冻土,以长沟、木栅、土垒,配合各式各样的小型火器及弓箭手苦守,在十余万汉军步骑大军的打击之下,如此坚实的防线仍告不守,而其余延深的防线远远不如前方,只是天色渐渐黑暗,汉军不为已甚,已经开始在突破处打扫战场,稳固防线,骑兵开始往清军阵后移动,准备包围攻击敌军侧翼。

  “皇上,您拿个主意啊!代善王爷,还有睿亲王,英郡王,都拿不定主意。咱们是强攻关门,还是绕道草原回辽东?”

  皇太极目光一闪,原本半躺在床上,却突然推开侍从递上的汤碗,半坐起来。向着那使者道:“他们是猪脑子么?代善哥哥年老糊涂,莽古尔泰遇事无谋。可是多尔衮他们呢?敌人若是此时到了关门,你们还不快些放弃百姓,只携带粮草,快些入草原回辽东,还在那里耽搁迟误!”

  他说到此处,已是气喘难奈,颓然倒在床上,挥手向那使者道:“要他们和蒙古诸王好生交结,多送金银给科尔沁等几位蒙古汗王。如是辽西不可安身,汉军一路攻杀过去,就望老林子里退。别顾着盛京了,带着族人一直北退。前年,我派人攻伐苦兀岛,杀了通古斯野人的几个族长,他们都害怕,带着东珠毛皮来请降。你告诉礼亲王,密林和岛子上虽然困苦,不过土人势力很弱,汉军又不便以火器大队进击,可以安身。别再惦记盛京繁华,那时不是故乡,若是恋栈不舍,会害死全族的。”

  见那使者仍然呆立在帐立,皇太极怒道:“还不快走!告诉豪格,他要是还不舍得走,只怕也走不了了。”

  “是!奴才这便去办。”

  皇太极闭目不语,耳听得那使者靴声囊囊,渐次去的远了。大帐里的近侍领班费扬古一面命人捡起适才摔破的汤碗碎片,一面跪在皇太极卧榻旁边,向他轻声道:“皇上,不如现下就由奴才们服侍皇上起身,趁着敌人未能破阵,先往京师与肃亲王汇合一处,然后沿着草原退往辽西吧。”

  “我是不成的了……你带着我的摆牙喇侍卫,去追豪格!”

  “大汗!”

  皇太极适才说么那么许多话,其实已是回光返照,再难支持了。他原本就是油尽灯枯,又为此事耗尽心神,想到八旗大军很可能被人全数消灭在关外,而辽东故地亦是很难保有。他与努儿哈赤父子两代几十年的心血,以建州女真全旗这些年来无数人的鲜血生命换来的成就,却在这短短几年内被一个汉人小子轻松抹消,此时身为将死之人,种种画片纷沓而来,走马灯也似的在眼前晃动不休。时而是父亲威严自信的神情,仿似在责备他不能保有父业;明而是那些战死在战场上的八旗子弟的身影,一个个满脸鲜血,身上全是刀枪箭矢,向他们的大汗责怪,怪他不能领着旗人攻伐天下,反而连原本的基业也保不住;而想到宸妃之时,又是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想到就要去于爱妃相聚,心中不但不怕,反而充满喜乐之情;只是他到底身为女真全族之主,不能沉溺于儿女情怀之中。想到最后,终于又想到八旗大军现下被阻在关内,不能返回。

  想到此处,只觉得又急又怒,却又是无全办法可想。因喃喃语道:“我死之后,女真人谁能撑的住大局,谁能领着族人对抗张伟?不成,我要起身,我要领着大伙办法!有我亲自过去,一定能想的出办法来!”

  他霍然起身,半直着身体想往卧榻下跳,费扬古忙上前搀扶,向他道:“皇上莫急,咱们这就起身,由皇上领着,女真人一定能重振雄风!”

  说到此处,却又感觉皇太极搭在自已臂膀上的手越来越沉重,整个身体又斜倒下去,费扬古心中暗叹,知道适才只不过太过激动,才能差点儿站将起来。因又凑上前去,正欲安慰,却见皇太极两眼紧闭,口鼻间已是一丝气息也无,面颊间一缕潮红,显然是已经逝去。

  回头转身看向帐内侍立的诸侍卫,费扬古沉声道:“不准哭,不准喧哗。把准备好的棺木马车弄过来,一会子天黑透了,咱们就走!”

  因为皇太极是以重病之身前来,对身后事早有准备。所有的近支亲贵都不曾带来,上三旗的大将大臣亦是

  全数跟着豪格退走,就是一向得他喜欢的侄儿萨哈廉苦苦求告,亦是不曾让他前来。是以此时身死病故,各侍卫虽然悲痛难抑,却是迅即将他小敛后收入棺木,放在一辆运送粮草的马车之内。各待卫将大帐内的灯油添上,帐门紧闭,留着几个不知情的小侍卫把守帐门,其余人等皆是装成押送粮草的兵士,趁着夜色悄然而行,待绕过通州城池,一路打马狂奔,由京师之侧直奔山海关方向而去。

  他们日夜攒行,哪管身后八旗汉军死活。自从这一众侍卫将皇太极尸身运走,大帐内外皆由一些小侍卫严密把守,任是谁求见亦是不可。马光远统领数万人的天助军,十余年前就开始跟随努儿哈赤左右,很得皇太极的信重,竟也是闭门不纳。

  一众汉将到也不气,心中却隐隐然觉得不对。是以不断的请安问好,期望皇太极能够接见一次,以定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