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原本就一直攻讦分封制度不妥的前旧众臣虽不敢当面反对,却是唆使门生故旧,或是直言上书,或是在报纸是议论攻击,将自西周、两汉、西晋,乃至明朝的分封弊端一股脑端将出来,长篇大论的奏报上去,言语间虽是恭谨,却又将明太祖处死叶伯巨的旧例提将出来。言下之意,张伟拒不纳谏,必蹈明太祖当年分封之覆辙。
郑瑄乃是前明旧臣中投降最早,最得重用,亦是受封伯爵。此时一众儒臣不敢公然与张伟唱对台戏,亦不能攻击何斌等台湾系的重臣,只得将火力对准了郑瑄,每日攻讦不止。
汉兴二年春四月,南京的天气已是甚是和暖。清明过后,秦准河两岸的杨柳已是稀稀疏疏的绿成一片。张伟与柳如是并肩立于河中画舫之上,携手观看两岸风景。柳如是因见人潮如织,行商洋夷不绝于途,向张伟笑道:“陛下,虽北方战事未止,南京却并不受丝毫影响。难怪近来常称人说,南京乃是六朝金粉盛地,王气直冲云宵,陛下决定定都于此,甚是英明。”
她从未曾在政事上有过什么见解,张伟此时听得她说,甚觉奇怪,因向她笑道:“这话是怎么说起的,你每常都在后宫,怎么听到人说起这些个。”
“妾身可不是妄评政治。只是此时天下安定,四海晏然万国来朝,忍不住夸赞陛下几句。”
张伟知道她在此事上很是谨慎,此时虽是从容说来,却已是垂首低颐,仿似做了错事一般。她现下虽是两个孩儿的母亲,却亦不过是二十出头年纪,居于深宫养移体居移气,保养和妆容甚好,张伟低头看去,只觉眼前的她看来不过十七八年纪,皮肤细嫩白皙,此时被他看的有些娇羞,脸庞上微微透出一股红晕来。
忍不住伸手在她脸庞上摩擦上去,只觉得滑腻柔软,甚是舒服,正欲就手望下摸去,却被柳如是一把打落,向他嗔道:“这成什么样子,这河上原本就是船妓甚多,你又这样,让人家看到当我成什么了。”
又道:“还有她们,难免背后议论。年轻的也罢了,稍大一点,异样心思甚多,不定做什么怪呢。”
说罢,嘴巴微微一努,张伟已知是随行出宫的一众宫女们在身后窃笑。张伟心中明白,因自已后宫只有柳氏一人,不但是朝中的老夫子们甚多话说,就是后宫的那些宫中女官们,亦是心中很有些别样心思。
他脸上不动声色,只回头向着倚在船舱两侧,正捂着嘴娇笑的一众宫女们斥道:“笑什么!朕与皇后在此,你们也敢如此?”
柳如是正欲劝解,却听张伟又令道:“来人,将她们都带下去,每人掌嘴二十!回宫后,着即发出宫外,令伊等父母领回。”
耳听得这些花季少女低泣哀告,柳如是心中不忍,向张伟道:“陛下何必如此。她们都是半大孩儿出来,也随了我这几年,也该稍存体面才是。”
张伟低头向她道:“你不要劝,这不过是立个规矩,让后宫知道纲纪。你太心软,后宫的普通宫女们都敢和你顶嘴,甚至拿你说笑。那六局的尚书,也很有一些对你心中不服,有着取而代之的心思。”
柳如是心里一酸,知道他是为自已着想,亦低声答道:“臣妾出身娼门,太过寒微,也难免这些良家女子瞧我不起。况且,朝中大臣和后宫的女官们都说我狐媚陛下,不使陛下多纳嫔妃,以致大汉国本虚弱,万一陛下和皇长子有个好歹,却致天下如何?”
她说到此处,忍不住将双手握住张伟的手,恳求道:“陛下听我一言,仿周朝古制,再纳八个嫔妃就是了。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并不愿意后宫争风吃醋,将来诸子争位。不过,煌煌二十二史,都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女人的道理。上个月炜儿突然生病,朝野沸然,若是国本不保,陛下又有个意外,天下大乱,那都是我一人的罪过了。”
张伟只觉得她双手冰冷,簌簌而抖,情知是近来诸般事情都压了下来,使她承受不住压力所致。虽然古人有嫉妒是五出之一,要每个女子对丈夫捻花惹草都欣然接受,然则青年夫妻正是情浓之时,又怎会真心愿意多几个女人出来与自已分享丈夫?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很是心疼。自已未必没有对她产生过腻烦心理,也曾经对后宫美色动过念头,可是总觉得不可使这个小自已许多的妻子难过,又因国事繁芜,时间一久,便也淡然。此时听她娓娓道来,更是确定不纳后宠的决心。他紧握着柳如是双手,决然道:“你和我都很年轻,这一年来我多半时间在外面,以后我可都留在宫里,时间长久,你再多给我生几个儿子,还怕什么?”
见她又想说话,张伟将手指按在她唇上,笑道:“况且我也是三十多岁,男人精力越大越是不足,你才是二十来岁年纪,满足你都还害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多纳几个。历朝历代的皇帝是很多老婆,不过也大半活不过四十,前车之鉴不远,明帝多荒淫短命,我可不想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再有,你现下见识也多了。前天我还令汤若望进了一本西洋各国的图册给你,你看了没?西洋诸国,国王都只娶一后,人家还不是传国数百年,无有变乱者?不过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以后一定要改良政治,皇子纵是寻常之资,亦可保帝位不失。”
“你说的到是好听,只是人言纷然,令人畏惧。”
张伟脸上一阵青色掠过,却又隐而不言。他将柳如是轻轻搂住,只笑道:“这些事你不必管。对这些大言炎炎的儒生,我最近就要有些举措出来。嘿,我不肯以言罪人,这些人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柳如是倚在他怀中,只觉得温暖宽大,心中甚是平安喜乐。她心中高兴,却不知怎地,忍不住又道:“听说在认识我之前,你还有个红颜知已。是个番邦女子,长的很是漂亮。当年在福州,你见了人家,就魂不守舍呢?”
她见张伟不答,便笑吟吟追问道:“现下她在何处?年岁多大?若是你心里不舍,不如派人去寻她。你现下以帝王之尊,还有什么事办不下来?若是她家里以前还有个嫌你身份的想头,只怕现下只要你一句话,立时就将人送了过来。”
张伟原欲否认此事,却料想是何斌或是施琅等人的夫人入宫时说了出来,若是否认越发显的自已心中有鬼。只得苦笑道:“当年不过是年少荒唐,见了美貌女子就心生倾慕。后来在南洋也曾见着她一次,她祖父亦曾有许配给我的想头。只是伊家在南洋势力太大,当时我又势力单薄,若是从了这门亲事,只怕要受制于人的多。”
他松开柳如是,一个人走到船头,傲然道:“想我张伟当时就有救国济民,一统天下的心思,怎么能为了儿女私情抛却家国大事?若是当时允了这门亲事,必定生出许多掣肘之事来,我若从之,则大业难成,若逆之,徒伤枕边人之心。是以中夜推枕,断然绝了这门亲事。”
柳如是只觉心中略有些发酸,微一楞征,想起张伟待她之诚,便将一点小小不快抛却,走到他身边,柔声问道:“那她现今如何,嫁人了没有?若是还没有嫁人,以陛下现在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必担心这些个小事,不如娶进宫来,我与她姐妹相称,也省得人多嘴多舌,说个不休。”
张伟想起当年在吴府后园见到吴芩的情形,心中亦微觉发酸,只摇头道:“崇祯二年时她已是二十出头,现下已有二十五六,只怕孩儿都能走路啦。”
说罢,并不再说话,与柳如是相互偎依一处,静静看着秦准风景。待夜色垂将下来,两岸并河中灯火通明,狎客骚人船妓等淫蜂浪蝶开始充斥其间,二人耐不得如此吵闹,柳如是又自小在此类环境中长大,很是不喜。因兴尽而返,至得深宫之中,二人自有一番款洽,却也不必多提。
待到第二天天明,张伟自宫中发出诏旨,召见此次所有反对分封的诸臣。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入宫至奉天门平台召见。
此次反对最力者,乃是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一党,再有一些前明降臣景随其后,鼓舞以壮声威。东林以大义为旗帜,却正好对了这些人的心思。原本是因为分封的多半是从龙旧臣,前明一系的儒臣很少得到封授,眼见人家得了诺大好处,自个儿也是辛苦办事,只是年岁太少,地位却已是天差地远,却教他们如何能够服气。况且此次分封,不仅是何斌那样的商人得到实封,就是当年的台北火器局中几个出力甚多的工匠头目,竟然也有被封爵者。再有那些洋夷之人,不过因早年就在台办差,亦可得爵。中华名器,竟然授与外夷,当真是令人忍无可忍。
此番得到诏旨,众臣皆是兴奋之极,以为张伟就是不肯从谏,亦是知道清流朝议的力量,必然会对他们加以抚慰,甚至小有恩赏,亦未可知。
这些儒臣中,以前明督师辅臣,封疆大吏洪承畴身份最为尊贵,其余何吾驺、钱谦益、黄尊素等人或是投降侍朗,或是在籍冠带闲居,虽然曾经任职中枢,到底不如洪的身份尊贵;至于郑瑄、孙传庭、余大成、解举龙等人,不过是地方守吏,虽然有位至巡抚者,与中央枢臣相比,又稍差一筹;其余吴应箕、陈贞慧、朱国贞等人,只不过跟随尾从,以壮声威罢了。
这群旧明降臣,各怀心思,其实亦不如他们表面所呈现出的那般团结。郑瑄与黄尊素久被重用,郑瑄年富力强,又受信重,正欲大展其才之时,然而因为受封爵位,赐土封疆一事,被前辈同侪攻讦不止,以前的门生故旧,亦对他非议甚多。如此重压之下,他只得先是上表辞让,继而又随同诸多前明大臣一起反对分封。此次群臣中他以旧朝论资历平常,不过是挂布政使衔一应天知府,或是新朝论,他又是内阁大臣,新封伯爵,无论在前在后,都属尴尬。好在黄尊素却不过门生同僚的情面,虽然年老不欲问政,却也勉力而来,与他地位相若,两人站于一处,说话闲谈,以解困扼。
至于投降后得到重用的洪承畴、孙传廷等前明大吏,因投降日短并无封爵。此次钱谦益等东林党人搅风搅雨,弄的朝局大乱,他们一则亦是文人进士出身,在旧有思维下很难接受分封制度,此时众人一力反对,他们乐得景从随众罢了。
众臣或是身着朱紫,或是衣着青绿,三五成群聚集在奉天门外,等候皇帝御东便门召见。各人都是绝早起身,四更便已准备停当,五更时分已到了奉天门外。汉朝规制,上朝召见都是辰时召对,此次却命群臣于卯时即至宫门候传。这些大臣多半是年老体衰,养尊处优之人。又多半是前明的地方官员,旧朝的早朝不论寒暑,均是天色黑沉时便需起身,天色微亮时已经快要散朝,乃是中枢官员最为辛苦之事。此时众人早早到了宫门处等候,初时尚因皇帝要召问大政而兴奋,到也忘了寒冷饥饿。待等了一个多时辰,皇帝的踪影到没看到,那些起身很晚,吃饱喝足后在温暖阳光下来上朝办事的中央汉官们却是陆续来到,各人都是红光满面,精神十足,一个个路过宫门,看着这群又冷又饿的老夫子缩头缩脑站在宫门广场喝风,各官都是笑嘻嘻交头结耳而过,边行边指指点点,令一众以名臣大儒自诩的钱谦益诸人难堪之极。
各人正等的焦躁,却正看到吴遂仲与袁云峰等人迤逦而来。见他们一众自台湾从龙的大臣皆是公候大朝着装。头上冠冕堂皇,七梁宝珠随着脚步摇曳而晃,被东方的朝阳一照,当真是耀眼眩目。
黄尊素看到孙元化亦随同其后,冠带辉煌,忍不住哼道:“徐元扈一生所学,尽授此子,学问是有,可惜品格……”
他摇头叹息,不肯再往下说。站在他身边的吴应箕却忍不住道:“此子也罢了,他早早儿就投效今上,今日此举也不足为怪。此时元扈老先生亦受伯爵之封,坦然而受之。其弟子受封候爵,老先生却是伯爵,这师徒二人见面,如怎么处?”
黄尊素瞥他一眼,见他一脸激愤,知道此人在新朝并不得意,一向有些激愤之语,近来甚至有些遗少味道。自已看在他是后学弟子份了,提点过几次,却仍是不成。因向他温言道:“次尾,你有所不知。徐阁部年事已高,老人家为子孙后代计,有些糊涂是真,这到也不足为怪。”
“老师亦是过了花甲之年,却仍然固辞封爵,不欲以田宅留给后人,这等高风亮节,他却为何做不到?”
说到此处,他偏过头去,低声冷笑道:“这还是学术不纯所故!”
徐光启乃是明末第一大科学家,其一生学术成就甚高,只是并非在传统的儒学之上,而是如几何等西学及农学上。其所著就的农书现下就是江南农业的参考教范之一。在张伟看来,他是无价之宝。然则在一些传统的士大夫眼中,此人学术杂驳不纯,并不值得钦佩。
黄尊素正待再劝他几句,却又见吴遂仲等人走近。他曾与这几人同在内阁为同僚,只得走上前去,敷衍道:“首辅大人,袁大人,孙大人,诸位这便下去办事了么。未知陛下何时有空召见咱们?”
吴袁二人只是向黄尊素略一颔首示意,便已离去。黄尊素正在纳闷,却见一向不曾与其交结的孙元住停住脚步,笑嘻嘻道:“老先生稍待,陛下适才在殿内召见我等,现下正在更在宽衣,一会子就在平台见你们。”
他见黄尊素纳闷,便又笑道:“学生辛劳这么些年,自感心力交瘁。自封爵之命一下,便已向陛下请辞一切官职,愿意之国藩属。陛下适才已经答允。此一去家国万里,与诸位老先生很难再见,心中正在感慨,能在此时见上一见,到真的觉得亲切起来。”
黄尊素先是愕然,继而莞尔一笑,知道这人是性情中人。忙碌之时冷面冷心,此时要之国就藩,方有此儿女情肠之态。因笑道:“元化兄藩封何地?”
“听陛下说,是将宿务岛整个封给了我。那里四季温润,水产海产甚多,还有椰子、卷烟等特产,全岛方圆数百里,又是吕宋门户。”
他搓手而立,当真是喜不自胜。见黄尊素面色慢慢沉将下去,便笑道:“老先生不必担心。陛下向我咛嘱再三,宿务乃是防御吕宋门户的重地。与其余藩封不,是以我此次过去,招募军队,铸炮防备的重任,都由我一体担当。而汉军还有驻军于岛上,互为犄角,可使宿务防务越发稳固,此是两利的好事。老先生与宗羲世兄都受封伯爵,均是可立刻之国的上好封地,有什么治政良策,不妨之国去试行看看。只要与国家大法相融,各国的国务均可自行署理。前日遇着世兄,他已决意不日就南下,我两家到时候可一起同行,至南方招募人民,此等好事,老先生为什么不能欣然受之?”
“义之所在,不可言利。吾兄不必多说,大家各存已论,由陛下裁夺便是。”
孙元化情知劝说不来,便向他微一拱手,转身告别。正欲行间,却又听吴应箕向他问道:“孙大人慢走,适才首辅大人他们亦是身着公候冠冕,与大人一处,难道亦是要知国而去?”
“没错。吴大人与袁大人等人适才被陛下严斥。命他们退出内阁,即刻之国。”
“此是为何?”
这一消息立时让过百名大小官员为之惊愕,吴遂仲的从龙旧派,与钱谦益等人的东林党,再有前明文官自成一党。这几个党派在政治上各有见解,平时里互相攻讦,以打击对方为乐事。张伟对结党之事却不如崇祯帝那样敏感多疑,任由其便。这两年来各党派越斗越凶,渐渐已到了危及政务的程度。与西方政治的良性竟争不同,中国自牛李党争以来,凡是政治派别斗争,均不是以做好事来打击对方,而是拼命攻击对方做坏事,抓别派的痛脚阴私,或是以人身攻击,舆论打压为主。张伟原本是想借以党争来确定民主党派的发萌,到了此时,不免深为失望。
孙远化见眼前的多半是东林党人,各人听闻消息后,先是愕然,继而欣喜之色难掩。各人都道吴遂仲一派既然失势,张伟宽宏大量,不象明太祖诛李善长、胡惟庸那般动手诛戮,却也将首领放逐之国。闽党中的吴派失势,何斌对党争一事素无兴趣,岂不就轮到东林势大?
眼见各人都是一脸喜色,笑吟吟看向东角门方向。孙元化知道这群人利欲熏心,根本不曾看出这是张伟要拿党派之事和阻碍分封一事拿他们发作,却还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当真是愚不可及。他摇头叹息,也不肯再多话。只是决意尽快动身南下,奉着老师全家和黄宗羲等人一同往吕宋藩封,以他的老师的格物致知功夫来治理封地,远离此间事非之地的好。
眼见孙元化等人越走越远,各人伸长了脖子等候宣召。直又等了一柱香功夫,方又内廷卫士前来传召,又有御史前来纠劾朝服仪表,乱了一气,这才由黄尊素等人领头,鱼贯而入。
到得东角门平台,因见张伟正端坐以待,各人忙慌忙跪了,只一跪一叩首,便各自起身侍立。
黄尊素见张伟拿眼看他,便上前躬身道:“陛下,分封之事,臣有异议。”
“是么?你的异议朕都见过。此刻不必再说,下去等朕发落。”
“臣请陛下听臣一言……”
“先生不必坚持,此事朕已有决定。先生在台湾时便襄助大业,出力甚多。此事不过是受人蛊惑,朕不罪你。不过,汉军自有法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不但黄尊素如受重击,便是连站在其身后的洪承畴诸人,亦是一时色变。张伟所言,正是当年汉宣帝所言,亦是成帝之前的汉室治政国策。汉初,以黄老之政治国,后来武帝独尊儒术,罢废百家,这才形成了后世儒学独尊的基础。而在汉成帝前,汉宣帝治政仍然是儒法并重,并不如其曾祖父那般独尊儒家。在有大臣质问时,宣帝便是这般回答。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之时,便以此语贬低宣帝,谓称此是宣帝政治生涯里最大的瑕疵。
张伟此刻当着全数是进士出身的儒臣面前口出此语,便是将确定新汉的治政方针。不但是诸人看不惯的杂学西学继续留存,而原本有着独尊地位的儒学,亦已沦落到平常学说的地步了。
眼见诸人都是一副如丧考妣模样,眼见就要有人冲出来谏劝。张伟知道明季文官多半以文死谏为信条,当初明皇大棍廷仗之下尚不屈服。自已的话又是改变自汉武以来独尊儒术的国策,不但眼前这些士大夫很难接受,便是寻常的乡下老儒,甚至普通百姓,也很难同意。
他却也不急,却转头向洪承畴问道:“你此次求见,是与他们一样相同的看法么?”
洪承畴原本就在心里首鼠两端,此时见了张伟神情,越发知道厉害。此时见他询问,忙低头躬身答道:“臣意并非不赞同分封,而是担心汉七国之知,明靖难之役耳。今陛下并非以国家私封血亲,而是赏封功臣,又规定法条军备,不但无害,反而可以裨益中央,臣中夜推枕,欢欣之极。陛下雄才大略,竟能思谋出如此良法,臣钦佩之至。”
“那么,降儒独尊,重兴诸子百家,你意如何?”
说到此事,洪承畴却无论如何不肯赞同。分封之事到也罢了,若是此时他首肯张伟之说,出了宫门,便会被全天下的书生用唾沫淹死。只是犯颜直谏,他之为人却也是做不出来如此激烈之事。
因低头想了一回,方沉声答道:“陛下,永乐二年间,有饶州狂生朱季友上书朝廷,并且著书立说,毁谤儒道。他劝成祖弃绝科举,废罢儒学,不拘学说使用人才。此人狂悖如此,当时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左春坊学士解缙等人皆是十分恼怒,上疏请成祖治其罪。成祖览奏之后,亦觉其词理狂悖,毁谤先贤。着令有司将其仗打一百,关押回乡,不准其再著书教人,其著述文字,悉数销毁。因着此事,大学士杨士奇曾道:文皇帝之心也,孔子之心也。”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为之泪下,跪下泣道:“臣,罪余之身,以明臣事汉朝,原本便无颜立足冠带之间。然则陛下却是英睿神武,开创强汉之基,若是此时偃武修文,轻薄徭役,抚恤生民,上应天心,下睦贤哲,何愁不成为后世景仰之一代圣君?若是此时有不利儒学之举,臣只怕陛下千百年后,会有身后名声之累。”
他言辞恳切,神色真挚,确是为张伟后世声名考虑,是以语出至诚,亦很有情感。身为前明大吏,既然投身以事新朝,自然希望新朝皇帝是后世称颂的仁君圣主。那么他投降一事,就可借由张伟的声名掩盖,成为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之举。是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张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误再误。
张伟亦知其意,知道他害怕分封一事引发后世纷乱,如西晋八王之乱,使国家立国不足百年,就颓然倾倒。其实中国历史,权臣篡国之事笔不胜书,然则得国久些,便是圣君,得国短的,举朝无好人。张伟现下不但分封,还要挑战儒家两千年来的独尊地位,此事一旦施为失败,再有分封一事,虽然新汉现在气象鼎盛,或许覆亡就在顷刻之间,以洪承畴等人的政治眼光,又怎能不忧急万分。
“卿不必多言,此事朕已有了定论。千百年来,中国皆以儒术治之。历朝历代非读书人不用,然则自西汉至今,读书人投靠外夷者有之,党争祸国者有之,投身阉宦者有之!此尚且是大义所在,所谓读书养气,正已以正人,是所谓乎?”
说到此处,张伟忍不住站起身来,踱到钱谦益等人身前,训斥道:“尔等以圣人门徒自诩,总是大言炎炎,动辄大义。我且问尔等,家中田亩不足百亩的,有几人?家中僮仆不下百人的,有几人?争权夺利,贪图享乐,尔等真是操心国事?笑话!”
他并不指斥黄尊素等人,却将他们身后的一众小臣挨个点出,这些人或是曾经贪污,或是流连烟花之地,或是多置田亩土地,收取重赋。这伙人与吴应箕等人不同,虽然亦是进士出身,却并不是将书中的那一套鬼话奉为圭臬,为人品格上多有缺陷,被张伟派司闻曹一一侦闻得知,此时当众训斥指责,却令这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朝臣难堪之极,一时间无地自容。
黄尊素等人越听越是心惊,委实料想不到自已的这些门徒表面上光风霁月,坦坦荡荡,背地里却是如此龌龊。张伟并不与他们辩论儒家经义,却从人格上下手,一下子打的众人措手不及,各人都难堪自已出丑,哪里还敢出头与皇帝辩论大义。
张伟心中得意,知道这一闷棍敲的不轻。明皇用棍子打不服朝臣,实为自身不智。打击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人格上将其否定,那么以不现实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的他们,哪里还有脸为大义争执。
钱谦益为官多年,家里有良田数千亩,虽然以明朝旧例,他还不能算的上是贪官。不过自身家产来路如何,自然是心中有数。此时见皇帝一一将党羽的污点当众拿出来斥责,他心惊胆寒,唯恐当年在崇祯朝以贪污事被黜一事重演当场。当日事他虽然被污,却也是因已身并不那么干净,若是依着汉朝的都察法令,只怕家产立刻被抄,自已亦要锒铛下狱。
此时群臣开初的幻想已然破灭,各人只盼皇帝能够开恩,免了各自的罪过就已是皇恩浩荡。黄尊素自身持正,却不如那伙污糟猫一般害怕,因见张伟回座,他便冗声道:“陛下,众臣多半有罪,臣亦心惊。然而圣人之教却是没错,只要各人能修身受教,圣言煌煌,以天下学官教诲训导,朝廷多有褒奖恩赏,数十年后,天下必然大治。若是将以严刑酷法治国,以法家学说与圣人并重,惑乱人心。臣只怕乱世不远,治世宁有日乎?”
“儒法并百家并重,方才是治世之道。如卿所言,当日齐宣王并不信儒家学说,亚圣孟子上门宣教,宣王亦曾受教聆听其言。若是他除了法家一概不信,并不准儒学流传,各国当时信儒者甚少,依例皆是如此。试问今日,还有儒家经典存于后世么?当日各国国君尚能兼收并蓄,以使百家学说流传,诸子游说各国,君主待若上宾。当时学术之盛,贤人之多,乃中国未之所之盛景。秦始皇焚书坑儒,除医农诸书外,余者皆毁之不存。今诸君只存儒而灭其余,与秦始皇何异?”
见黄尊素等人目瞪口呆,张伟又道:“儒学一向师古尊周,三王之制和周公乃是儒家口中最受敬重的贤明君主。他们的治国方法,亦是备受称道。王安石变法,后来成为儒家叛逆,师古法古,古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其余不论,这一点朕就容不得。拘泥成法,不容变革,凡有更改前制者,都是大逆不道。既然如此,朕就诏命天下,自此之后,凡有言古制强于今制者,一律治罪。”
他冷笑一声,命道:“今日众臣,俱需手书王安石所言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能得出。”
又命道:“将黄尊素带下,其余各臣,一体办理。”
他说罢起身,返回内廷。留在平台上的众臣眼见黄尊素被卫士半拖半架,送出宫去。留下的诸人相顾失色,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他们。只是今日之事太过重大,适才没有犯颜直谏是因太过突然,此时若是服软出了宫门,各人半生的名声气节却是一朝无存。
于是各官依次由平台而下,至奉天门外宫门广场依次而跪,叩请皇帝收回成命。好在汉朝没有廷仗一事,明正德帝与嘉靖皇帝年间,都有过百名臣子在宫门外叩阙请命,嘉靖曾经一次打过一百三十余名官员的屁股,当场打死十几人。张伟对这一源自于蒙古的野蛮行径很是痛恨,曾多次斥骂当年的明皇。各臣跪伏在地,心中安然,反正屁股不至于遭殃,比之前辈们,还是安全的多了。
待跪到正午时分,各臣都是又头晕眼花,腹中饥饿,皇帝不肯答允,亦不肯再行召见。却是不管不顾,将他们晾在此地。过了子时,众人正没奈何间,内廷方传出诏旨,着令宿卫司将一众大臣押送大报恩寺。
那大报恩寺乃是南京城内第一大寺,是朱棣在打下南京后,为了确定自已正统苗裔的地位,报生父朱元璋及马皇后的恩德而建。寺周长九里又十三步,华美壮丽,用银百定,民伕十万,犯人数万,历时近十年乃成。
待一众朝臣身着朝服,被内廷禁卫执刀持戟押解至中山门外的大报恩寺,一路上城内百姓早已轰动,过万的百姓沿途跟随,看着过百名官员如同囚犯一般被押解于途。各官眼见这些黔首百姓沿途嘻笑跟随,看马戏一样的围看旁观,各人都甚觉难堪,虽然天气尚冷,却都忍不住汗透重衣。儒家学说最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张伟又是他们的君,又是父,是谓君父。这些人心中虽然恨极,却亦是不能口出怨言。有心骂两句:“奸臣惑乱君父,荼毒大臣。”,却又是想来想去,不知道这奸臣是谁。张伟施政,向来是乾纲独断,哪里能有大臣左右到他。若是骂将出来,就是辱骂君父,也只得在心中默念几句,便也罢了。
一路上人山人海,所幸并没有人敢阻路碍事,一路上直行无阻,直至大报恩寺之内。待各官随同禁卫入得山门之内,却均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大报恩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极大,一向宽阔壮美,令人甫入山门就拜伏在佛祖脚下。此时这大殿前的广场之上,方圆里许皆已被草屋茅舍占满,这些草屋无顶无檐,只以木架铺以茅草,便算成屋。
各人正在诧异,却听押解他们前来的那宿卫班头展开诏旨,宣谕道:“昔者,三王五帝之时,虽帝王之尊亦茅屋草舍,无锅无灶、无有床榻、衣着以兽皮,食以野菜粟米,偶有野物果腹耳。今尔儒家有言,三代之治乃后世帝王应效之者。朕亦欲从卿等所言,烦卿等先行入住此屋,待熟谙彼时风俗,乃推行天下,咸使行之。钦此!”
这些官员儒者虽然平素里满嘴三代之治,此时张伟突然如此做法,却当真令他们哭笑不得。各人跪在地上,叩头接旨之后,参差不齐的立起身来,均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洪承畴因见各人都在发呆,乃展颜笑道:“其实三代之治,大家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圣人说好,今不如古,这么些年相传下来不曾改易罢了。况且,圣人说的是古代礼法好,又不是说兽皮草舍好。”
他打了两个哈哈,又笑道:“不过今上亦是圣人,让咱们这些孔圣门徒来感受一下,亦是好事一桩。”
众人被他安慰揉搓一番,却仍是苦着脸看向那些小小的草舍,又有人往里查探一番,却发现内里什么物什也无。只有几个陶罐,看来是用来煮饭喝汤之用,再有稻草一堆,兽皮衣物及被褥一若干。正自苦恼间,却又突见山门外熙熙攘攘,一群人皆着兽皮,纷沓而入。待定睛一看,却见正是各自家人,或老或小,全数已改着兽皮,一个个灰头土脸,被禁卫官兵押解而入。
待一众官员的家人妻女走近,却均是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成天的法古非今,又偏说汉王分封不对。成天的呱躁上书,惹的汉王恼了。现下将我们都赶了来,家产全部看了起来,说是过一阵子,房宅全被平了,改为茅舍!再把咱们的田土都分给农户,重复井田。你们闹吧,到时候什么都没了,那时候全家都饿死了算!”
各人明知道这是张伟拿他们做法,必然不会如此。却又想到今上做事雷利风行,向来很是专断,说一不二。若是当真如此行事,自已不过是一介儒生,新朝的功臣和军队都有分封好处,必定是站在皇帝一边,无人肯为他们说话。那些贫苦农民若是知道皇帝愿意拿大臣富户的土地出来分封,欢喜尚且不及,却又有谁会支持他们?
想到可怕之处,一时间各官都是冷汗淋漓,不可遏止。正慌乱间,却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官兵冲上前来,逼着各官将身上衣服换下,全数换上兽皮。一时间原本着着光鲜,头戴钞帽,腰缠玉带,悬挂鱼符的朝廷大臣们全数成了率兽食人的野人。
自这群朝官始,凡是此次上书言事者,均被张伟下令择地看押,换衣易食,全家上下,全数赶入草屋之内居住。一面是以如此的强力手段对付儒臣,一面下令恢复法家的地位,并命各处官学讲授韩非子等法家诸子的著述。中国的法家精神,乃是以绝对的强势法律,强横专制的君主来制御臣下,与西方的公平契约式的法律精神绝然不同。张伟之所以现下大张旗鼓的恢复法家,一来是他现在的改革需要绝对的专制地位,把儒家的天命君人学说摒弃开来,更方便他施为政治。二来法家学说中没有儒家的糟泊,并没有什么议亲议贵的破坏法制的说法,将法家精神中平等法制的精神宣扬开来,将有利于下一步的契约和市民平等精神的塑造。
此后不过一月不到,在各处吃野菜,以陶灌喝菜根汤,穿着兽皮睡在稻草上的儒士们纷纷屈服,再也不肯以圣人之教来非议张伟的诸多举措。各人纷纷按要求手书完毕,将历史上被视为洪水猛兽,被后世儒家痛骂的王安石名言抄录写下,这才得以换衣回家。
张伟不以刀斧相逼,亦没有严刑拷打,更不能将众人下狱,轻轻松松完了此事。事古而非今,乃是儒学中最顽固也是最落后的一面,然而当每个人带着全家老小亲身试验过一次之后,却再也无人敢于尝试第二次。至此之后,凡有新政举措出来,各人至多敢以当时实际来反对,却再也不敢以两千多年前的圣人教诲和陈腐发霉的政治信条来做为依据了。
请继续期待《大明龙腾》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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