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慧自从交卸了押解犯人的差使,又重回内廷为巡查御史。他因仁途得意,不免与新朝官员走的略近,三番几次下来,新党并不信纳于他,东林上下对他又很有意见,两边落空,简直快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痛定思痛,在此次吴遂仲首辅内阁大臣被黜罢之后,吕唯风受命接任。此人一向久在外任,与台湾系的官员关系很是平常。张伟任用其人,一是取其能力才干,二来亦是打击党派,不使党争重新干碍朝局。此人果敢勇毅,到不似吴遂仲那般权衡利弊,平衡实力,甫一上任,便大张旗鼓,兴除积弊。陈贞慧因首鼠两端,办事不力,吕唯风上任不及三天,他便被首相大人下令褫职候代。心灰意冷之余,正欲还乡闲居,却又遇着分封之争一事。他痛定思痛,决意抱紧老师和诸亲朋友好的大腿,跟随众人与皇帝对抗到底。至及东林诸臣都服软认输,这陈贞慧却为了挽回往日声名,一意孤行,并不害怕。他现下父母双亡,家中止有一个妻子,就随他在这大报恩寺住定,其实全家老小俱在一处的委实奈不住,只得一个个依着张伟命令,手书:“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之后,狼狈而出。除了一寥寥几个死硬的老儒之外,年青小辈中唯有他坚持下来,旬月间,外面天翻地覆,他却不闻不问,只抱定了几本经书,每天在茅舍中咿咿呀呀吟哦朗读,到显的很风骨极是硬挺。
此时已是汉兴二年五月中旬,南京天气已很是和暖。他身上的兽皮很是厚实,已渐渐穿将不住。他的妻子乃是名门大户出身,虽然也学过一些针绣女红,只是那纤纤小手却怎么也不能拿来捉针改这兽皮衣服。到了响午,他委实耐不住,只得将衣服脱下,只着一件茧绸中衣,挺胸凸肚坐在自家茅舍门前,手持一本周易,悉心研习。
正看的兴起,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他以为是皇帝派来问话的禁卫,便也懒怠抬头,继续观摩。反正张伟有言在先,并不以言罪人,到也不必担心是派人来砍他的脑袋。流落以如此田地,他已是除死无大事,又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旁人。
“定生兄,怎么如此慢待客人!”
听得声音,陈贞慧愕然抬头,正午时分刺眼的眼光将他满脸的大胡子映射的虬须飞扬,若不是他脸色白净红润,红皮嫩肉的书生气质,到当真是一个莽张飞模样。
他咪着眼注目半响,方看出来是吴应箕与候方域、朱之瑜等人站在眼前。忙起身笑道:“几位年兄联袂来访,愚弟幸何如之!”
伸手向茅舍内虚邀道:“诸兄请入内,咱们坐了说话。”
见各人呆立不动,他突然醒悟,脸红道:“这个,茅舍简陋,内无坐处,这可怎么是好。”
他扭捏尴尬,吴应箕与朱国贞亦是脸红。除了候方域因护送老父还乡,不及参与此事,吴朱二人都曾参与分封之争。因奈不住全家老小蜗居一处,苦楚不可忍受,在此地又不是坐监下狱,亦不曾刑讯逼迫,既无皮肉之苦,又无血光之灾。皇帝的诏书上圣言煌煌,是要烦劳诸君子先体验一下三皇治世,若是坚持下去,既又博不到清名,又是苦不堪言。他们家中有老有小,委实忍耐不住,早早屈服,将自束发读书之日就有的信条抛弃,又是痛苦,又觉难堪。此时看到陈贞慧仍然坚守此处,两人都很觉惭愧,因看到陈贞慧落落大方,满脸书卷气,闲适风雅,两人想及自身,不免面红过耳。
候方域因其父候恂罢职还乡一事,几个月间一直奔波于商丘与南京之间,于政事无暇过问,到也能得脱事外。此时见各人尴尬,他洒然一笑,躬身进了那茅屋,在内里大笑道:“咱们每常说,要是哪一天能脱尘世喧嚣,归野山林为一野人,乃是人生最大之快事。今日定生兄能够如此,正是得偿所愿,咱们该为他贺喜一下才是……”
他正嘻哈打趣,却突然噤口不言,满脸通红的窜将出来。因个头稍高,在屋门处“砰”一声撞在梁柱上,却也并不呼痛,只站在一边,默不做声。
陈贞慧猛然醒悟,却原来是自家妻子午饭过后,正缩在稻草堆里歇响。候方域冒冒失失撞将进去,却是失礼的很。
他到也并不在意,向这三位好友笑道:“难得诸位年兄这么好兴致,咱们不如在这里寺里略转一转,如何?”
这大报恩寺是南京名刹,各人久居南京,这佛寺虽然轩敞壮丽,大雄宝殿规制与宫城内奉天殿等同,殿内佛像亦是华美精致,金碧辉煌。奈何众人或是来此诗会,或是与家人礼佛,入寺随喜的次数太多,对寺内风景早已烂熟于心,已是毫不在意了。
几人一路上说笑谈心,正自欢愉。却有几个和尚身着青布僧袍,迎将上来。几人张目去看,只见为首的那僧人正是寺内知客僧,与这几个京城名流素有交集。因都向他笑道:“大师不必前来张罗,我等今日并不需笔墨茶水,亦不是进香添香油,只是略逛一逛,便即回去。”
那僧人虽听得如此,到底过来与他们稽首问安,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去。陈贞慧此时已披上兽皮衣服,与几个身着绸缎长衫,头戴方巾的好友站在一处,很是滑稽。那知客僧当面强忍笑意,待背转身去,已是忍不住爆笑起来。陈贞慧隐约间听到那和尚压抑的笑声,见几个知交好友亦是神色古怪,便笑道:“罢罢罢,我不了来丢丑了。咱们还是回去,就在我房前说话的好。”
“定生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今日此举,将来必定名垂青史,成为万世典范。又有什么丢脸的,咱们私底下说起你来,都只觉佩服的紧呢。”
陈贞慧苦笑道:“我只是尽人事罢了。其实,陛下一意孤行。这阵子,韩非杨朱等人的学说刻印成书,编给学生们看。学校里原本就讲些什么几何定理,现下还有加了那些夷人的什么哲学,法学。这样下去,陛下现在正是春秋鼎盛年纪,待他龙驭上宾之时,全天下已经没有读书种子了。”
吴应箕亦黯然道:“诚然。陛下前日刚有诏命,在京师兴建大汉学士院。不管是医相星卜,瓦匠木工、火器锻造、机器修理,还是正经的读书人,只要学问和技艺超凡入圣,均可入贡其内。名额一共止四十人,死一人,补一人,号称不朽。现在入其内的止有徐光启与孙元化师徒二人,还有江西教谕宋应星。陛下说了,日后有人在学识和贡献上有超过或比肩此二人者,方能入内。入此院内,则亲王公爵亦可抗礼,见陛下而不跪、不缴赋税,由史馆为其立传。入院者,一律为大学士,由国家提供银子,供其研究那些奇技淫巧的物什。学院正中,你们道供奉的是谁?嘿,是木匠的艺祖鲁班,再有张衡、祖冲之等人。陛下如此行事,数十年后,匠人比读书人都能比肩,还有什么读书种子?!”
陈贞慧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徐大学士一生学问虽杂而不纯,到底是进士弟子,其弟子孙元化亦是进士出身,那个宋应星又是何人?一向声名不鄣,怎么竟能有如此殊荣?”
吴应箕不屑道:“崇祯五年中的举人,一个举人!中举后,任江西分宜教谕。不知道怎么让他著了一部淫书,名曰《天工开物》,上书农工诸事,还有怎么打弹弓的学问。”
他忍不住摇头,向陈贞慧摊手苦笑,道:“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候方域亦皱眉道:“弟这次回南京,感觉与半年前又有很大不同。京师中有大赛马场,凡比赛赛马或是马球之时,全城百姓为之骚然,读书人都是驾车佩剑,往之观战。比赛之时,呼喝叫喊,血肪贲张,甚于有拔剑挥舞者!如此不成体统,还说是从孔子习六艺,要恢复上古汉人尚武之风。除了赛马马球,还有击剑、射箭、火枪,如果执刀弄枪的,竟把书本抛在一边了。听说,陛下鼓励人往海外,言道凡是在海外立功,为大汉开疆辟土者,均不吝封爵之赏。最少,在海外发现岛屿领地,先发者可以任意圈占土地,立下标识,立了多少,多少土地就是他的。陛下如此穷兵黩武,以利诱民,不知道我华夏千载之下积聚的仁德之气,还能留存多少。”
陈贞慧见这二人越说越愤,唯有朱之瑜默然不语,因向他问道:“鲁屿兄,你怎么看?”
朱之瑜微微一笑,答道:“弟每常细思,觉得陛下这些举措,未尝不是有些道理在。比如法家,虽然失之残暴严苛,到底亦有些可取之处。若是不然,当时诸国的国君,为何多有信者。秦始皇之前,秦国即尚法家学说,直至一统天下,这法家未必就是一无是处。始皇残暴,不恤民力,非法家之过。况且有百家争鸣,不以学术罪人,只要有学识之人,足以傲王候,等若上宾。陛下恢复此古制,多些学术流派出来,咱们儒家门徒又有何惧?咱们的学识是对的,则自有信众,若是错的,也能有别家指出,岂不更好?”
他见吴应箕等人涨红了脸,意欲与他争辩,忙摆手道:“不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勉强诸位仁兄,望诸兄亦不要相强于我。况且,不久后就要与诸兄长别,想再见弟,亦是难事了。”
陈贞慧惊问道:“贤弟要往何处,竟是长别?”
“弟听说在吕宋和爪哇岛左近,岛屿众多,或是土人模行,或是无人居住。虽然有前明太子殿下与诸多属臣宗室发配,到底是人口太少。今陛下有命,凡在海外开辟新土者,可以赏赐给土地。弟与各位年兄不同,家境甚差,人称是破落户子弟。虽然读书小成,奈何朝廷改弦更张,不再纯以读书取士。况且,就凭着俸禄,也很难富贵如昔。小弟虽不在乎,家中尚有父母妻儿,是以要带些族人,往海外去试试运气。”
陈贞慧等人先是诧异,继而默然不语。以他们才子身份,平日里语不言利,此时朱之瑜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谋夺利润的话赤裸裸说将出来,以彼此交情,又不能断然斥责,是以只得以沉默以对。
候方域父亲是明朝尚书,家中良田万亩,仆从过百,委实难以理解朱之瑜的想法。现下虽不好做声,却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语不及义,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让阿堵物熏臭了良心,真是可惜。”
陈贞慧亦耐不住,向朱之瑜劝道:“且不说海上风浪危险,出海者十不归一,就是那海外的诸岛,蛮人横行,毒虫遍地,吾弟又何苦如此。”
朱之瑜知道这些人心中如何想法,因笑道:“大丈夫当佩三尺剑,横行天下!区区蛮夷毒虫,有何可怕?君不闻昔有投笔从戎之事乎?”
他话已说到此处,旁人自然不能劝解。众人正自没奈何,却远远见了不远处山门外来了一队禁卫班直,执刀持戟直奔众人站立处而来。
陈贞慧见的多了,到也没觉得如何。吴应箕等人却立时脸上变色,禁不住向陈贞慧问道:“这队兵定是来寻你的,难道陛下有旨意下来?”
“诸位年兄不必慌张,陛下这阵子,到没把咱们几个冥顽不化之人给忘了,隔几天便会派人来询问一番。我只答难改初衷,他们自然就会回去覆命。”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笑道:“估计是哪位老世叔从中斡旋,我料想陛下哪有精神管我们这些微末小吏,他只要把章程交待下来就是,哪能如此关切。”
他并不知道,其实不但是南京城内,就是全国各地,因不肯同意分封,或是反对恢复百家,降黜儒学独尊地位的朝官或是地方官,一律如南京城内一体处置。至于那些无官无职的儒士,则并无丝毫处断,而是交由地方好生抚慰,并且交待让他们在报纸上发言批评,然后再由支持改革的一派撰写文稿反驳,不但没有强制之事,就是一点过激的手段亦不准施行。总因儒学独大了千多年,在国人心中地位太过尊崇,以强力手段对付官员则可,对付平民则万万不行。就是官员,亦得防备着他们受压不过,不欲屈服又忍受不住原始生活,奋然自杀。所以此事张伟时时挂在心上,谕令各地负责此事的官员一定要好生照料,防着官员自杀。至于陈贞慧等人身在南京城内,他自然是亲自关照,不使出事。
陈贞慧话虽如此,却亦不能全然不将这队兵士放在心上。一时间诸人不再说话,伫立原处,等着那位兵士迎上前来。
“陛下谕令,着陈贞慧换衣着公服,即刻至文华殿陛见。”
那带队的果尉已经往返多次,一向由他逼问陈贞慧等人是否改弦更张。此时见陈贞慧接旨后愕然失惊,便向他笑道:“御史大人,你已官复原职,这便请随我入宫吧。”
“这是何意?若陛下以为复我官职便可以使我改志,那臣期期不敢奉诏!”
“大人,陛下非是此意,请大人随末将回宫,自然知晓。”
陈贞慧有心再加拒绝,却见那果尉身后有几人捧着他身为巡城御史时所着的绿袍官服,其余腰带、佩剑、鱼符、钞帽等随之带来。他心中叹一口气,知道纵是自已再没有拒绝的勇气。因向吴应箕等人拱手道:“诸位年兄,弟皇命在身,不能再陪,请诸兄稍加逗留,弟去去便来。”
吴应箕等人忙拱手道:“不必,贤弟陛见天子乃是大事,吾等这便回去。等再有了空闲,再来拜会就是。”
陈贞慧一边换衣,一面匆忙与诸位友人道别。又特地与朱之瑜握手话别,劝他不必着急,最好不要轻身远赴海外。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坐上宫内特地派来的马车,闭目思索。他久困于大报恩寺内,满眼的黄瓦白墙,此时随着马车微微颠簸,车行至大路之中,车窗外风景变幻,片片绿叶和着湿润的清新空气飘杨进来,使的原本满脑子官司的他居然昏昏欲睡。一路行至金水桥畔,他跳下车来,看着不远处的紫金山上绿意盎然,不由得信口道:“山上春色怡人,宫室却又有股肃杀之气,思之念人黯然神伤。”
正惆怅间,却听耳旁有人笑道:“范文正公曾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大人此时的感慨,不似男子汉大丈夫啊。”
陈贞慧猛然回头,却见是一汉军将军站在自已身侧,正笑吟吟看向自已。旧明文人很是瞧不起行伍中人,纵然是对方身居高位,亦是视做下作之人。概因武人中目不识丁之人甚多,又有数百年积习下来,武人地位远在文人之下之故。新朝以武功立国,鄣显武人功劳,时人对武人的看法已多有改变。再加上对方位份远在自已之上,陈贞慧只得拱手向那汉军将军笑道:“将军太过苛责,陈某不过文人酸丁,对景伤怀,文人本色耳。”
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自嘲道:“汉皇思开国,我辈文人尽无用处。此朝阳升起之蓬勃盛世,正是将军立万世不易之功时,两相比较,我自然差的远啦。”
那汉军将军又微微一笑,向陈贞慧道:“一会子大人就知端底,只怕到时候自然就会豪情万丈呢。李侔要与将军同行,是以用言语激励,想让大人提起兴头罢了。若是有言语得罪之处,尚迄不要见怪。”
“啊,我道将军年轻英俊,风姿不凡,却原来是有名的马球将军!”
陈贞慧虽然拘泥,却也甚喜马球之戏,对一些有名的马球明星知之甚详。他刚刚端详这个年青的汉军将军,只觉眼熟的紧,一时却是想不起来。待这人自报名号,他方才猛然想起。忍不住喜笑颜开,便欲上前与他讨论球术。
李侔却是一脸苦笑,连连摆手道:“大人不必如此,将来在一同事的日子很久,海上无聊之时,咱们尽可研习,现下快些进宫陛见才是正理。李侔虽以马球出名,却委实不喜人以马球将军相称,请大人下次不要如此。”
陈贞慧斜他一眼,心知此人虽是年少,却满怀大志,想着要做一番正经事业出来。所以对马球小术博来的名声很不喜欢。因笑答道:“也是,让陛下久候,很是不恭。”
两人一路同行,自端门而入,直过金水桥、午门,自奉天门右转,穿永巷直入文华殿而去。一路上陈贞慧很是好奇李侔适才所言,百般打听迅问,那李侔却只是微笑不答。陈贞慧无奈之下,也只得罢了。
正纳闷间,已至文华殿外。二人在外暂候,由殿前传奉官先入内禀报,待内里传下谕令来,方才由殿前班直带领入内。陈贞慧只觉口腔发干,双手微抖,不知道皇帝将会如何处置自已。他虽然敢于抗命不遵,却委实害怕于张伟面对面的说话,就怕皇帝发怒,那自已未必有当面抗命的胆量。张伟身为开国帝王,自身的威望和震慑力以及帝王的身份,自然要令这些普通的臣子害怕。
李侔却不理会他这点小小心思,只是大踏步而入。靴声囊囊,踩在以金砖铺就的宫室地面上,不消一会功夫,便已步进内殿。两人一起躬身在御座前跪倒,报名行礼,便退回几步,在御座之下分左右侍立。陈贞慧并不敢抬头看向张伟,只是低头站立,等着皇帝先说话吩咐。却不料一直站立了小半个时辰,他低眉顺眼的站了半天,已是疲累不堪,正欲抬头张望,却又觉得身边悉悉索索,又有数人自殿外而来,站在他的身边。
“各人都来了么?”
陈贞慧正纳闷间,却听到李侔大声唱名,又一次跪下行礼。他慌忙随之而跪,亦随之行礼如仪。又听得外间传来脚步声音,有人在殿内大步而行,直上了御座之下坐定。
他心中明白,想必适才张伟并不在殿内,现下召对的人悉数来齐,才有人自后殿中将他请出。随着张伟说话坐定,原本就略嫌压抑的宫室之内越发的沉静肃穆,各人行礼起身之后,便各自噤口不言。
张伟心中明白,眼前的这些人,就算是年富力强,性格坚毅,具有西方早期殖民者的种族自信的汤若望也罢;或是年青气盛,披坚执锐浴血沙场的李侔也罢;还是学养超卓,郁郁乎文哉的陈贞慧,在自已开国帝王的威压之下,全数无法以常人正面的心态来对待自已。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鄣显帝王威严而修筑的宫室,一层层一道道的宫殿红墙。就是这些建筑,以远远高出南京城内绝大部份建筑的高大巍峨,以一队队的金甲卫士,还有千多年的传承,构筑成了自已常人无可比以的尊贵。
中国封建之时,虽然历朝君主一向以儒术仁孝治国,然而法家思想的三大要素:法、权、术,除了法度被破坏抛弃之外,以权术驾驭臣下,以威势压迫臣下的方法,却被后世君主奉为圭臬,甚至发扬光大。中国亦由国天下渐渐演化成家天下,正是法家中的这些阴谋权术起到的负面做用。自然,再有儒家的君权神授的演化打扮,比之秦朝时赤裸裸的暴力,却又进步许多。张伟此时力图恢复法度,将儒家中的仁家兼恕等核心的文化基本留存,去除杂芜,留其菁华是也。在国家政权没有发展到平衡和稳定的君主立宪制度之前,这些用来驾驭和威慑臣下的东西,却也不能亦不可能废除。
“陈贞慧,尔一意孤行,抗拒朕的旨意,难道不怕抄家杀头么?至不济,朕亦可以在海外孤岛为尔选一善地,于土人毒虫遍布之所,为尔全家建一茅舍,让尔入住,至死不得还乡,你道朕做不出来么?”
陈贞慧听的冷汗直冒,却又不得不答话,心中掂缀半天,勉强答道:“陛下仁德的声名远播海外,全天下的士民在前明覆亡的时候无不奔走相告,欢呼鼓舞,以为又重归太平治世,天下又有仁义圣明的主上。如若以陛下之言处置不同意见的儒生,那么天下人会又以为秦皇的暴政将重现今日,胆寒战粟,害怕到藏身草泽大山之中。就是后世之人,亦会非议陛下。臣一身死无足惜,惟以陛下计,如此处置臣下,并不能收服人心,尚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以圣人之教治国。”
说罢,伏地跪倒,沧然泣下,哀告道:“陛下,元世祖忽必烈射了孔圣一箭,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和他过不去,元朝因此不到百年而覆亡。前车殷鉴不远,请陛下三思。”
张伟初时还静听不语,待到了此时,不免悖然大怒,斥道:“纯是胡话!元初,卖身投靠的文人士大夫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以致南宋谢太后有言:吾家厚待士大夫,数百间不曾更易,今致如此乎?元世祖射孔子箭到算不了什么,到是元朝立天下人为十等,儒为九等,位在娼优之下,仅在乞丐之上。又有南人汉人之分,残政害民,这才失了天下。若是这些蒙古鞑子尊礼士人,给读书人免赋,让读书人做官,陈贞慧,你敢说不出来做官的读书人有几人?亏尔等成日将孔子挂在嘴上,不学无德至此,无耻之尤!”
陈贞慧被他如此痛斥,已是害怕之极,禁不住微微发抖,不敢在说话辩白,只是一直叩头,不敢说话,亦不敢稍动,唯恐张伟盛怒之下,将其立斩。
张伟见他如此,心中冷笑,却也不为已甚。他心中已有定论,五年之内,要将法家的:“信赏必罚,综核名实”的最重要的核心部份确定下来,虽不必以商鞅的五十金扛木的形式,却要以修改后,熔合了后世刑法民法先进部份的汉律,以及严格的官员督查制度,再建立由中央政府投资确定的信贷制定建立起来,再以发达的邮政系统推广宣传,以这些手段来确定中央政府的权威和公信力,再来推行摊丁入亩,士绅纳税交粮等均平国策,到那时,全天下得了改革的好处,持传统看法的读书人就是不满,亦是无法可想。
他叹一口气,向陈贞慧道:“卿且起来。”
见陈贞慧战战兢兢起身,张伟又向他温言道:“卿为内城御史时,很有才干见地。只是不幸身陷党争,有了避祸免身的想头,遇事推诿,不肯实心任事,这才被首相免官。又因分封和复法一事,与朕顶牛,意欲博一个强项令的名声。实则,朕欲不使天下人知,史书不载,卿即使身死沟渠,又有何益?当年秦国以法制国,六国出使秦国的官吏皆感叹道:秦国官吏的勤谨,实在令人敬佩。当天的文书绝不肯拖到第二天才去办,每天忙忙碌碌直到凌晨时分,每遇着国家公事,总是抢着去办,绝不肯置身事外。卿自诩为圣人门徒,又曾饱读经史,朕说的,可是实情?卿为国家官吏,领取俸禄,却不肯实心办事,宁无愧乎?”
“臣死罪!不敢再参与政治,惟愿陛下放臣归乡,从此沐浴圣化,安度余生。”
张伟不答他话,转头问李侔道:“李将军,你可愿意还乡归农读书,从此苟且余生,不问外事?”
李侔郎声答道:“臣正是盛年,意欲为炎汉效力,开疆辟土!怎肯伏身于乡间田头,皓首穷经,行此无聊之事。壮士自当为猛虎苍鹰,为国家万里博击。比如汤教士那般,原是西洋贵族,为传教漂洋数万里而来,臣虽不信教,却也很敬佩其人。”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息,年青的脸庞上充满失望,向张伟恭声道:“只可惜,中国之人愿开拓者少,安守乐道者多。纵是贫病交加,亦不肯稍加更改,委实教人失望。”
张伟拍手赞道:“善哉斯言!只盼大汉子民,均能如小李将军一般才好!”
待到得此时,张伟亦是兴奋。他辛苦至今,除了一定要解决使中国陷入愚昧落后的满清,就是要一扭明末颓风,铸就炎汉尚武进取的精神。现下以周全斌镇防北京,张鼐驻节沈阳。汉军的兵锋已经冲透重林,扫荡着女真并各个蛮族的老家。而江文瑨等人十万里兵扫荡蒙古,步步进逼,已经打下和林,将各部蒙古驱赶出内蒙,又以堡垒火炮防御后方基地,小股的敌兵来犯,就迎击,大股的蒙古兵来了,就退入堡内防守,以火枪和火炮将敌人赶跑。失去了草场和牧畜的蒙古牧民大批大批的投降,现下只有少数蒙古贵族逃往外蒙。终张伟一生,必定能完全将蒙古草原纳入治下,再有乌拉尔平原和西伯利亚亦归为新汉版图,汉人的后方,再没有游牧民族来骚扰祸乱。当此之时,进取南方,在海洋上博取更大利益,以贸易,以生丝瓷器,加上战舰火炮,在海洋上与上升期的欧洲各国一较高下,先期夺取用以发展富强的资源。
一想到有着猛虎一般勇猛的汉人战士持枪操炮奋战于海上,炎汉的军旗在各大洋的海面上猎猎飘扬,勤劳聪慧的汉人百姓移民海外,使得南太平洋成为中国之内海,怎能不教张伟心旌神摇,欣喜万分呢。
想到此处,他看向一脸尊敬神色,恭恭敬敬站在陈贞慧身后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历史上此人曾经经历过明清换代,以六十余岁的高龄,持枪护卫自已所居的教堂。亲眼看着一队队留着古怪发辫的鞑子兵冲入京城,然后进而统治天下。蛮族统治了有几千年文明的华夏文明,然后就是闭关自锁,防范汉人,钳制思想和科学。由康熙发配发明机关枪的戴梓,以为他违背了:“弓弩国家之本”。然后到雍正真正实行了矿禁海禁,再有严禁传教,以为这些教士可以用来修订历法,令其在京中看管居住,不使其惑乱地方。除北京广州等少数城市还可保留教堂,令教士居住外,其余各处教堂悉数拆毁。再到后来,这些蛮夷之人抛却了明朝就有的万国舆图,连欧洲国家的位置,来自何处亦不清楚。愚昧无能腐败透顶,再加上发式丑陋,精神萎靡,让几千年来一直是亚洲中心,人类最伟大的文明之一的华夏,成为世界之笑柄。更让这些以上帝选民自居,足迹最早踏遍全球,更是先期冲向宇宙,满脑子开拓进取精神的白人看将不起,成为黄种猪,东亚病夫。
当是之时,中国有着广阔的疆域,强大的军力,发达的海上贸易,先进的城市和乡村通信系统,高效廉洁的政府官员。这一切的一切,自然让这些来自欧洲,身着亚麻或是棉布衣服的西夷敬服,看到中国富人,甚至中产之家都可以使用着华美的瓷器,穿着丝绸制成的华丽长衫,乘坐着式样与西式马车绝然不同,却一样高效舒适的马车奔走于道路之上。而邮传和驿站遍布全国,可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肩直行的大路直通全国南北,在不下于欧洲全境的辽阔土地上,大道和水网航线遍布,人民比较欧洲富足安乐。而更让这些先行来到中国的教士害怕的是,原本在十年间还是纯粹的农耕民族,对海洋和海外领土丝毫不感兴趣的中国政府,似乎越来越重视着与往昔华夏帝国所看不起的蛮夷争夺利益。整个南洋的海面,现下已遍布着中国的商船,在荷兰等海上强国的海域之外,便是飘扬着中国水师军旗的强大舰队。
被张伟注视的同时,汤若望亦在思索眼前的这位皇帝。他刚刚年过三十,在政治家来说,尚且年青。甚至对不少从小就受到政治教育的欧洲贵族来说,这个年纪还是泡在舞会寻求伴侣的荒唐年纪。而此人,由下层平民,甚至据传言来说,是不光彩的海盗起家。然而就是他,正在雄心勃勃的意欲染指海外,称雄于南洋。与传统的中国开国皇帝不同,这位皇帝在一统天下后并未马放南山,而是在南方诸省整编军力,训练新兵,很显然,这些召募自南方的士兵绝对不会是为了投放在北方战场,最可靠的推想,便是皇帝意欲对南洋诸岛,或是对安南等半岛国家用兵。想到此处,他不免忧心仲仲,任何一个国家崛起都不足以与中国的扩张更令人害怕。这个国家超强的凝聚力和重视家庭的生育能力,还有吃苦耐劳的民族精神,只要给他们一个空间,就会凝聚强大成不可动摇的力量。
正当他满脑门子黄祸、文明崩毁之时,张伟却突然开口向他道:“汤主教大人,朕令你挑选的通事官都在此处了么?”
“是,陛下。懂英语的教士十人,懂法语、德语、拉丁语的教士五人,悉数带到。”
见皇帝讯问,一直站在殿门处的一众教士鱼贯而入,一起向张伟躬身行礼如仪。却听得皇帝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是来中国传教,现下朕派你们回国,可有不情愿的?若有,可挑选人替换,不可勉强。”
众教士齐声道:“臣等都很愿意,并无勉强。”
张伟转身汤若望笑道:“汤教士,你可愿意回家探望一下家人么?不妨随船同去。此次派往欧洲的使团所乘坐的大船,都是依着在南京工部所管辖的宝船司搜罗出来的图纸所造的大型宝船,当年往返数万里,未有海难而亡者,很是安全。最大的吃水两千吨,站在船头,如登南京城头。如此安全,你不妨随之还乡,再在欧洲帮着招募一些教士、教师一同返来,如何?”
汤若望躬身答道:“臣自离开科隆家乡,便已传播上帝福音为已任,不敢有一天懈怠。此事随着使团至欧洲,还是让这些想念家乡的年青人去吧,臣愿意留下来继续为上帝和陛下服务。”
在心中略一思索,汤若望又笑道:“不知道陛下此次派遣使团,除了答谢英王好意之外,还有什么政治上的考量。若是有,不妨吩咐给这些教士,方便他们更好的为陛下服务。”
“你是担心朕意图染指欧洲么?”
“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张伟大笑道:“汤教士虽然以上帝使者的身份自诩,还是不能忘记自已是一个欧洲人,是一个白种人。当黄面孔的蛮人以强大的武力,以强横的姿态横空出世时,汤教士心中不安,是吧?”
见汤若望一脸尴尬,张伟敛了笑容,正色道:“其实你到不必担心。朕的胃口再大,亦不可能意图染指欧洲。此时你们虽然内部打的乒乒乓乓,只怕朕的大军一到,不,哪怕是朕的使团一到,感觉到东方黄祸危胁的欧洲各国,立时会拢成一团,一起对付来自远方的蛮族危胁。况且,咱们此次过去,倚靠的就是你们这些教士做通事官,没有他们的协助,使团能耐再大,也无法得到各国的确实情报,汤教士又何苦担心呢?”
说罢,走下御座,向那些将随同中国使团远涉海外万里,为中国与西方正式官方的沟通为中间人的教士们一一执手问好。待那些教士一个个感激涕零,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好好的帮助皇帝和中国政府完成使命,张伟这才命他们退出,准备行程装备。
他又与汤若望商议半响,决定立刻在南京等冲要大城开办通事学院,招募大量优秀官学子弟,专一学习英法德等欧洲诸国语言。汤若望视办学为宣扬基督恩德的大好良机,而张伟则决意培养出一大批通晓外语,又并非是纯粹只懂得口语的涉外商人,而是以优良国学底子,辅助以外语,再从中挑选一些人才学习军事知识,到时候与欧洲互派使团之时,这些学子学业有成之后,便可以成为中国扩张海外的耳目。
待汤若望辞出之后,张伟见陈贞慧仍在发呆,便向他笑道:“年纪轻轻,切莫效老夫子!朕此次决意以过百艘宝船军舰,载商人、儒、释道、并货物军士,共三万人,往欧罗巴洲出使,宣扬大汉国威!而你,便是使团正使,李侔为将军,统领随行汉军。”
陈贞慧愕然失惊,下意识向张伟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如此不过徒耗国力,疲敝民力,臣窃以为陛下不智。陛下,岂不闻当年成祖事乎?”
“你懂什么,郑和的荣耀和光辉,千载之下仍可使后人铭记!朕派你为使,是因为你性格还有几分倔强,又是文辞饱学之士,在国内就小有名气,派你出使,亦不会失国家体面。朕不是明皇,好大喜功无能之辈。宝船上的货物,带到欧洲尽数高价出售,再以当地土产运回,一来一回,不但不致亏损耗费国家财力,还可赚回现下十个县的赋税。贸易赚的越多,收取的赋税越低,甚至数十年后,完全不收田赋,亦是未尝不可。汉帝以三十税一名垂千古,朕未必不能做不收百姓田赋的千古第一帝!”
陈贞慧不是蠢材,知道率领如此大的使团出使,又是有利可图之事。千百年后,后人亦会记得自已名号,又是皇命,不会被时人指斥,又何必再加顶撞。当下俯首低头,向张伟道:“是,臣谨遵陛下圣谕,出使西洋,一定会堕大汉国威!”
张伟满意一笑,又向李侔道:“他不懂军务,凡有迎知做战之事,你一力承当!你的年纪尚小,又不曾为统兵大将,原本此事不该由你来为主将。不过我想起你在开封一战时的英勇机智,便决意给你这个机会。名将,亦要人慧眼栽培!好生去做,朕寄厚望于你。”
李侔心中一阵激动,却牢记乃兄吩咐,只抿了抿嘴,便向张伟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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