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上爪哇

  各人在这码头略停片刻,便由荷人官员领头,众人一路前行,除了几百荷兵来做护卫之外,此次被允准上岸的汉军不过百人,权做仪卫罢了。负责安全的荷人官员自以为得计,却不料越是如此,越是示敌以弱,暴露了自身实力不足罢了。

  及至城中荷兰总督府外,一队荷人仪仗兵早已静候在门外,一见中国人的使团到来,立时点燃礼炮,十几门小炮吐出白烟,轰隆隆的响声之中,中国政府派出的正式使团第一次伫立在了西方国家的政府机构面前。只是却是在第三方的土地之上,而身为这块土地原主的马来土人们,正满怀异样心思,看着自已恨之入骨,却偏偏奈何不得的汉人们的母国来使。他们自身懒惰成性,又无创造力,又不愿学习。在宗教的狭义精神下,却对依靠着勤劳智慧而致富的汉人恨之入骨,直欲将别人的财富尽数抢将过来,这才满足。数百年前,汉人越来越多,由原本的微不足道到足以掌握整个爪哇岛的财富,无数的汉人富人在全岛买地购置产业,役使当地土人为奴仆,更让这些土人的上层为之不满。若不是荷人在此,汉朝兴盛强大,这些人早已奈不住要动手。现下看着别人的船队耀武扬威,煊扬实力,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时间在外礼毕,由那总督将汉朝使节迎入督府之内。因是正式出使会晤,陈贞慧等文官使节早已换冠带。陈贞慧戴展角幞头、穿织金蟒袍、腰缠玉带,华美堂皇之极。他个头在汉人中原就高大,相貌堂堂,张伟挑他出使,一则是此人气质出众,文彩风流,二来就是取其个头相貌。原本依他的位份,并不能着穿织金蟒袍,还是临行前御赐穿着。与满头金粉,带着假发的荷人总督相比,高下立判。那总督原就不怎么自信,他虽然称中国使团为蛮人,其实知道这个东方古国与一般土人国家不同,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有着与西方文明虽然不同,却更加悠长伟大的历史传承。

  他有心恭维几句,却又偏生说不出口。而眼见陈贞慧等人神色,不住瞄向自已头上的金粉,让他只觉得自已象个小丑一般。因干笑两声,向陈贞慧笑道:“使者大人远道而来,甚是辛苦,请上坐奉茶。”

  自觉一交锋便输了一筹,心中沮丧,却一眼觑见陈贞慧胸前腰间挂了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坐下之际丁丁当当响了一阵,其音甚是清脆。他心中暗笑,心道:“蛮子就是蛮子,与那些在脖间挂头骨的猎头族没有区别,哪有男人挂这些奇怪首饰的。”

  因怪笑一声,向陈贞慧笑道:“贵使身上的这些物什,可是什么宗教用品么?或者是情人送的礼物?”

  “总督阁下,这些是大汉官员的规定佩件,用于识别身份之用。这鱼符,剖开两半,进宫时由宫廷禁卫核对标准,相符之后才能入宫。这符上,还刻有我的姓名官位,相貌特征,以防有奸人做乱。听说欧洲各国常有国王贵族被弑之事,后宫禁卫不严,甚是可忧,贵国到不如也效法一二的好。”

  陈贞慧见那总督脸孔涨的通红,显是丢丑动了怒气,他也不为已甚,因又笑道:“至于胸前及腰间所佩,称为蹀躞七事,谓佩剑、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算袋、火石袋等物,各有用处。非寻常事物,总督若是有兴趣,闲暇之时,本人必定为总督阁下解释。”

  这昆岗刚刚出了一丑,哪有兴趣再去问他。只讪讪一笑,便正色道:“贵使此次出访英国,还访问其余欧洲国家么?”

  又道:“中国船队于此,东印度公司自然欢迎。此处的物资,只需贵方付出金钱,亦是应有尽有。只是土人与汉人间素有矛盾,贵使需约束部众,上岸的人也需接受我们的监督,以防生事。”

  陈贞慧只微微一笑,向他答道:“本人奉帝命出海,宣扬天朝德威,此类细务,还是交由其余人去办好了。你我二人,该当商议如何和睦共处,两家和好如初才是。”

  他咳了一声,又接着道:“据我所知,天主教的教皇曾经册立葡萄牙人的王为印度、爪哇、中国等处海域的王,此事我中华上国绝不允准。南洋地面,素来为天朝前院,岂容他人染指?”

  见那总督脸上变色,陈贞慧忙道:“自然,荷兰与中国一向交好,在爪哇保境安民,对汉人一向不薄,今上亦曾与总督大人会晤,两家友好,与葡人不同。”

  他两人之间的对话都由双方带来的通事官一起译出,大声宣诵。在这总督府的坐议大厅内,不但是中国人听了个真切,所有的荷人亦是听清楚明白。荷人只觉得这汉朝使节说话咄咄逼人,很不客气。却奈何实力差人太远,不敢翻脸,各人都是脸上涨红,心中怒极。

  正没道理处,却见李侔按剑上前一步,几个荷人卫兵大惊,不知道他要做何举动,一时间均跨上一步,拦在他身前。

  李侔朗声一笑,将手放松,向那总督笑道:“汉朝使团知兵马使李侔向总督大人问安。”

  昆岗知道这便是汉军的将军,这使团的事,多半还是这个年轻的将军做主。因见他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却也很是让他喜欢,忙起身答礼,笑道:“本人昆岗,代表荷兰亚洲驻军,向您问好。”

  只然知道他这个所谓的“亚洲驻军”不到两千人,李侔却也并不怠慢,忙郑重还了一礼,方道:“正如适才使臣大人所言,我天朝绝不允准敌国在南洋境内驻兵,威胁汉朝商船水道的安全。马六甲海面为东西方商船必经之路,最宽处不过千多里,窄处才五六十里水面,如此重地,岂容葡人盘距?汉朝日后必会与欧洲诸国大加贸易,如此咽喉水道落入敌国之手,汉朝岂能放心?是故,本人临行之前,我国陛下面授机宜,着令我相机攻克马六甲城,将此水道控入我中国之手,此谓之理也。”

  昆岗听了翻译,知道李侔还有下文,便冷笑一声,问道:“这是道理,还有情?请将军道来。”

  李侔将头一扭,喝道:“将马来国与柔佛国的使者请来!”

  不过盏茶功夫,十余名两国使者都已走上前来。这些使者都是马来岛上与荷人常打交道的上层大臣,一众荷人一看便知,确实是马来与柔佛的使者,各人都是大惊失色,知道这汉使乃是有备而来,早与这些土人事先沟结。有那多疑的,不免将眼光瞄向马打蓝与万丹各国派来的大臣,意含警告。

  见两国的使者上来,李侔便向他们道:“请将葡国在马来全岛做恶之事一一道来,让诸位荷兰国的大人们听听!”

  两国使者事前早已知道端底,当下哪里还肯客气,立时一一讲起。葡萄牙人至马六甲已过百年,不论现下还是早前,均是做恶无数。经济上的掠夺便也罢了,杀人屠村,奸淫妇女,毁坏宗教圣物,凌辱国王与大臣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数不胜数。只初抵南洋第一次,便截住了八百多到麦加进香的穆斯林教徒,先是将这几百人,包括老幼妇孺,尽数斩手,后来嫌不过瘾,又用大炮轰船,使得大多数人丧身大海。在攻打马六甲城时,曾经日夜不停的轰击十昼夜,拆除了城内王宫,建造城堡,屠杀居民,抢掠美貌女子,赏给士兵。葡人称马来人为摩尔人,曾经下定了将所有摩尔人杀光的决心,不管是妇女小孩,亦是不肯放过。经营马六甲这百多年间,死在他们手下的马来人,当真是数不胜数。这些马来使臣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方才住嘴,这还只是挑了大宗的恶行来说,这葡人在此地的种种恶行,当真是罄竹难书。

  张伟虽然下定了侵略南洋诸国,同化其民的决心,亦下决心要对异已份子予以铲除,然而如同这些欧洲人早期殖民时那般的种族灭绝的事,却还做不出来。况且将这些有违人类公德的恶行一一暴露出来,亦是可以堵上别国的嘴,甚至令同为欧洲人,以上帝子民和文明人自诩的荷兰人丢脸,这样的便宜事,自然是值得大做特做,对葡人的恶行,自然要大书特书。

  李侔待这些马来人说完,因见一众荷兰人虽然少数有面露惭愧之色,多半人却是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些洋人自认为是人类,却将别的土人视若猪狗,当真可恼。因恨声道:“天朝抚育万国,视别国百姓亦是如同本国子民。今马来与柔佛诸国告哀,请求我国出师相助,葡人行径形同猪狗,绝非人类,诛灭此类人神共愤之恶徒,便是合乎天理,顺应人情!”

  他逼视那荷人总督,向他质问道:“总督大人,如此的恶人恶行,你还要向着他们说话么?”

  昆岗只觉尴尬,却不能如此轻易答应,因答道:“我国对葡萄牙人的恶行亦是深恶痛绝!请将军放心,阁下专心出使,本人一定命人荷兰的军事力量攻入马六甲,解救水深火热中的人民。”

  李侔大笑道:“不劳费心。荷兰已两次进攻马六甲,皆是惨败而回。汉朝兵力足以扫平南洋,此事咱们自已就会动手,此次知会总督大人,不过是为了不伤两家和气,提前通传罢了。”

  他逼视昆岗,微笑道:“无论是允,还是不允,汉军攻打马六甲一事,决不会更易!”

  听了李侔所言,昆岗不禁大怒,立时便站起身来,大吼道:“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大荷兰国绝不接受这样的危胁!”

  他话一出口,却立时知道厉害,忙摆手制住了要传话的两边通事,抚头颓然道:“贵国既然已经有了定论,我国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希望贵国在争战之是时,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李侔自然知道他的这个所谓“伤及无辜”是何用意,当下洒然一笑,答道:“这是自然,天朝大军堂堂正正之师,断乎不会做出葡人的那些禽兽举动,请总督大人只管放心。”

  两人商谈已定,荷人拿出当年与张伟签订的协议,请求续约。原以为汉朝使者必定要推诿不签,却不料除了取消限制海军协议一条之外,余者无不答允,待陈贞慧将刻有:“大汉宣慰通和大使陈”字样的印信沾了红泥,在新誊写的协议上一按,昆岗亦将自已的大名一签,且不得汉使如何,一个个荷兰官员立时皆如释重负。自汉朝船队大举前来,隐隐约约缠绕在他们心里最担忧之事,便是汉人趁机兼并爪哇,将他们全数撵走。更有甚者,各人起起当年吕宋几千西班牙人全被被杀一事,更觉得胆战心惊,唯恐不经意间与这些汉人起了争执,人家砰砰的一阵炮轰,几千汉军冲杀过来,将满城全岛的荷兰人杀个精光,那可真是冤枉哉也。

  待协议签定,全体荷兰人尽数鼓掌,带同围绕在周围的土人亦是如此。只有汉朝使节不为所动,与全体汉人抱拳一圈示意,便算了事。

  昆岗自然知道这些中国人的礼节,却也不以为意,只向陈贞慧并李侔等人笑道:“正事已毕,请诸位赴宴。”

  陈贞慧等人自从清早下船,看看墙角的自鸣钟已指向下午两点,各人早就饿的前心帖后背。只是欧洲人的规矩却与汉人不同,正事没有谈妥,绝对不肯开宴。虽然亦是饿的眼睛发花,却一意与陈贞慧等人商议妥细节,这才可以开席。

  昆岗眼见各人皆望宴会厅方向而去,这些小事自有其余官员打理,他到不必先上前去。因适才谈判太累,只腆着大肚子坐在椅中发呆。迎宾的那少校见他一脸烦恼,便上前拍马道:“总督阁下以理力争,与强国签订了有利的合约。消息传回国内,总督大人一定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赞誉!”

  “唯愿这协议有效才好。弱者和强者谈外交,定协议,那是在与狼共舞啊。他们得到了马六甲城,等若扼住了我们的喉咙,又不象葡萄牙人还知根知底,这交道,更难打了。”

  见各人都是脸色灰白,显是被自已的话吓住,他忙笑道:“协议签订了就是好事,东方人虽然野蛮的多,却也有千金一诺之说。大家只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拿住把柄就好。”

  几名军官到底不肯接受总督如此沮丧的结论,各人站在昆岗身前,向他道:“荷兰的海军实力,绝对在中国之上。只是咱们暂时被捆住了手脚,等解决了英国,海军主力重回亚洲,那时候就是解决这个麻烦之时。”

  “是么?就是舰队主力回来,你们知道中国有多大,有多少人口?在现政府的重商主义援引下,多少中国人每天奔往海港,希望在海外得到财富么?在这样的欲望驱赶下,这个庞大的国家以往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必定将会爆发出来。我们连英国也很难彻底征服,更何况比整个欧洲还大的中国!你们知道他们能动员多少军队么?现在整个欧洲的常备军才多少!据我所知,现在的中国的常备军就超过了六十万人!”

  被他训斥的这些人多半是海军军官,巴达维亚的驻军虽然有陆军,却多半在海军的指挥之下。各人见总督仍是垂头丧气模样,说话如此没有自信,当下便由一个中校继续说道:“阁下,荷兰的陆军是不能与这个大国相比。就是我们重整实力,也不可能奈何到敌国的本土。然而中国一向是大陆国家,对陆对的兴趣和渴望,仍然高过大海。阁下,东印度公司自那个张伟占领南京起,就一直在南洋汉人中收买间谍,回中国打听情报。据我们的情服分析,张伟手下的神策、金吾、神威、飞骑,三卫一军近二十万人,全数布置在辽东和内蒙一线,有相当部分的汉军在沿着草原深入。再有近二十万汉军主力全数布置在北方和西北战线,整个南方,只有不到一万人的禁卫军和地方守备部队。虽然张伟看到了这一点,又在南方新设军团,不过,短期内集结的军队没有战斗力,就此而言,也能看出这个雄图伟略的皇帝,其攻略的重心在哪里。我们不需要与他们在陆地争斗,只要打跨他们的海军主力,将他们封锁在港口里,切断他们的海上血脉。这个远离欧洲的国家,还能从陆地攻到荷兰去不成?”

  他的这些情报在场诸人多半都不知晓,随着他侃侃而谈,各人的目光立时被他吸引,此时留在内室的多半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文武高层,听得这军官言之有理,各人均是点头微笑,心中叹服。

  昆岗亦是信心大增,微笑起身,向诸人道:“既然如此,大家就去陪我们尊贵的中国客人用餐吧。希望两年之后,我们与这个国家的强弱地位,能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各人正欲随他一共往宴会厅去,却又听那个负责迎宾的少校大声道:“诸位,我还有一个提议!”

  他一脸庄重模样,见全体高层全数停住脚步,向他看来,立时神采飞扬,向众人道:“既然这些蛮人将他们的做战计划告诉了我们,我建议我们立刻派人去与葡萄牙人联络,让他们小心戒备,就算无法击退敌人,也可以令这些蛮子负出惨痛的代价才好!”

  此人自视聪明,得意洋洋将自已的打算郑重其事的说将出来,满以为必定可以得到一个满堂彩。却不料眼前众人都以看傻子的模样看他,竟是连半点声息也无。

  僵了半天,他忍不住向昆岗道:“总督阁下,您认为?”

  “我认为,我认为你应该立刻被降职,立刻被调到爪哇岛深处,去和那些巨鳄、蟒蛇、猎头族打交道!”

  昆岗劈头盖脸将那人痛斥一番,这才抬脚往外行去。其余诸人自然亦紧随而去,唯有一个军官见那少校面红如血,太过难堪,这才向他提点道:“你适才太过轻率,难怪总督发火。你不想想,我们的协议上有互相帮助,互为同盟,一方对别国交战,一方提供便利,甚至派兵参战,违约者,则负担全部背约的责任。不仅如此,我国和中国都得对对方人员、军队、船只等承担保护的责任,比如有中国人或船只在爪哇海域受到攻击,我们必须提供援助,不然,也是违约。你的提议等若将刚刚签定的协议主动撕毁,明白了么?”

  宴会过后,陈贞慧等人谢绝了荷兰人提供食宿的要求。使团上下俱是回船上歇息,不在岸上停留。他们都知道留在岸上,荷兰人必定不会放心,定会多安排人手监视各人行踪。于其那般,到不如各人都回船上,只派出民伕军人上岸补充物资,就便行事的好。

  荷人兵力单薄,纵是安排了城内过半的军人就近监视,再有一些忠心不二的土人雇佣军人,亦一起跟随监视。奈何到得傍晚时分,先是几千个民伕上岸扎营,继而又有大半汉军在岸边歇息耍闹,待天色一黑,篝火片片,喝香肉香随风飘荡,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四处流动,千多名荷人与土人哪里看的过来,只觉得眼花缭乱,无法分辩。

  到了深夜时分,最后一批几百人的汉人买粮队伍回来,一起回到船上,各荷兵才算松了口气,至于这些人是多了还是少了,反正这汉人的面孔在荷人眼中多半一样,却也是无法分清,不必再管了。

  高杰带着几个帖身心腹手下,裹挟在人群中一起往粮船上而去。甫一上船,便由着另一边迅即而下,借着夜色乘小船往抚远号而去。及至船上,陈贞慧与李岩、黄龙等人却已全数在内。

  他大半年前就已从南京被派往巴达维亚行事,经营着在此处的情报网络,伺机起事,夺取政权。因事机不谐,无法得手,一直停留在此。是以上得船后,除了陈贞慧当年略有交集,其余诸人却是一个不识。唯有一个汉军卫尉,还是在台湾时便从军的老行伍,却与高杰是素识。他心中愕然,不知道这些新贵是何人,却知道能被张伟派来做这勾当,想必是心腹亲近的红人,他不过是张伟畜养的一条恶狗,向来不敢轻慢大臣,因先向着四品文官的陈贞慧行礼问好,又向李侔等人施礼,待诸人还礼已毕,各自坐定。方才向那卫尉笑道:“庆勇,此次征伐南洋,将军中居然只识得你一人,汉军现下人才越来越多,这可真是令人高兴。”

  那陈威身为李侔手下,却不似高杰这般随便,只正色答道:“大人,皇命在身,咱们还是说正事的好。”

  他努一努嘴,高杰知道此人与自已还有一些交情,想必事出有因。忙顺着他下巴方向瞄去,却是全身激灵,立时坐直,再也不敢随意说笑。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校尉,官职不高,却是身着纯黑军服,胸前佩带的铁牌上铸两把长刀,中立一斧,显然是军中的执法军官。高杰此次奉命前来南洋,执行的却是军务,事情一直不顺,一直不敢回去面见皇帝。此时见了军法官在,更加令他害怕,唯恐军法官奉有张伟密令,要将他擒拿斩首。

  陈贞慧身为使臣之首,却知道此类事情并不与他相关。因与高杰敷衍慰问几句,便先告辞道:“明日要去拜会当地汉人中的父老,若是精神不济很失朝廷体统。是以诸位请恕我失礼,竟要先失陪了。”

  他如此识趣,到令李侔等人暗中称赞,各人站起身来,将他送出。待重新立定后,李侔方向高杰冷道:“高大人,我是此事负责军事的都兵马使,请验看我的印信虎符。”

  高杰忙道:“既然坐在此处,将军身份无可怀疑,不必验看。”

  李侔并不理会,仍是掏将出来,将给高杰验看。待他将东西递回,李侔突然脸上变色,向他喝道:“奉陛下密谕,问高杰的话!”

  如此突然一呼,高杰立时吓的心战俱裂,忙跪到在地,道:“臣谨遵圣谕。”

  “朕问你,你去南洋已近一载,所为何事?为何一事无成,若是行事困难,为何不返朝奏朕,是否有叛逃之意,讲来!”

  “回陛下,臣赴南洋之后,夙夜辛劳,忠于王事,不敢有一天懈怠。实因南洋情形太过复杂,当地汉人富商多半以身家为念,不欲生事。臣多方奔走,四处设法,不过是招募了一些汉人中的群氓之徒。此类人不事生产,实为汉人败类,臣亦不能信任其人任事。再有荷人因天朝国力日强,防范之心大起,对汉人监视甚严,臣居间行事,很是困难。困顿至此,皆臣无能所致,臣死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向李侔泣道:“臣自跟随陛下起,便以忠狗自居,愿意为陛下看家护院,哪愿一日离开陛下身边。今事情不成,无颜面对陛下,总欲再多设良法,成事之后方返朝陛见。若是臣有畏惧逃避之心,人神共诛!”

  李侔先是看到他满脸灰尘,脸上皱纹连成一片,一脸的忠忱困苦之色。心中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待听到此人夸夸其谈,以忠狗自居,差点儿便笑出声来。不禁想起临行之际,张伟向他吩咐道:“高杰此人,才干还是有的。只是人品稍差一些儿,离朕远了,你未必驾驭的住。是以要先敲打吓唬一下,这才好使唤。”

  想到这里,李侔心中赞服,因又向高杰喝道:“胡说!你因循误事,庸弱无能,误国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高杰魂飞天外,知道反应一慢,李侔底下便是一句:“来人,拖出去斩了。”

  他心中怕极,忙扯着嗓子喊道:“将军莫急,我今有一法,可使此地生乱,汉军居中行事,可事半功倍!”

  高杰因畏惧张伟拿他做法,又因在南洋大半年来苦受煎熬,虽然事情不成,却也俨然是当地土人,对当地荷人、土人、汉人之间的情形知之甚详。此时情急之际,一直盘旋在他脑际的那个不成熟的想法便是他唯一的救命良方,虽然尚有漏洞不足之处,却也顾不得了。

  “高大人,请起。适才是代天子问话,若有得罪之处,尚迄大人莫怪。”

  因高杰对答如流,又说出应对之策,显然他在此处甚是辛苦,并非是一意敷衍塞责。既然如此,李侔自然收起适才的模样,脸上露出笑容,亲手将高杰扶起,又向他陪罪道:“李侔是后辈,高大人从龙之时,为将军时,李侔尚在草泽之间苟延残喘,现下沐浴圣化,有幸忝列汉军行伍之中,高大人虽然出军为民,仍是前辈,是以还是要多指教才是。”

  李岩眼见其弟弄鬼,将高杰揉搓的如泥人一般,不禁心中暗笑。只是心中纳闷,不知道李侔为何如此做派,好好儿得罪高杰这样的情报部门的主官,实为不智之举。就是皇帝谕令问话,亦该私下里温言相询才是。除非张伟对高杰极端不满,意欲取其性命,那自当别论。

  将高杰扶起坐稳,李侔凝神皱眉,又想了一回,方向他道:“高大人,你的想法固然是好,不过海华汉人亦是吾皇赤子,依你的计划,难免要受到损伤。依弟之意,还是选择别法的好。再有,我汉朝大军齐集于此,本地汉人必然信心大增,与往日不同也。侔与那些大宗族的巨商大贾们会商合议,一同起事,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跨敌人,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李侔神色却又与适才道歉时不同,整个脸庞显的自信而激越。他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他若是对自已或汉军缺乏自信,那才是怪事一桩。

  “言之有理,李将军所言很有道理。我汉军堂堂正正之师,自然要以暴虎凭河之势击跨敌人。哪有用本国百姓的性命来引诱别人的道理,这种事传诸海内,太过丢脸。”

  “是的,陛下也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

  几个将军与卫尉一起开口,立即否定了高杰阴险鬼祟的计划。在这些军中勇夫看来,高杰这样的情服主官生来就是与阴谋及黑暗的角落为伍,这种人的每一个计划都忽视了自已的实力,而纯粹从下流龌龊的角度出发,实在不是男人大丈夫的所为。

  李侔见高杰神色灰败,几缕乱发自头顶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李侔心中一动,知道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怯懦下作的情报主官并不如同表面上那般的庸弱无能。虽然在连番重击之下,却不肯违心的收回自已的主张,亦不肯赞同一众汉军将士的看法,这样看来,此人能有今天的地位,并不会是侥幸所致。

  虽然如此,李侔亦并不打算改变主意。随之又与众人商议了一下细节,决定第二天便分头行动,由李侔与陈贞慧拜会南洋吴家。其余众将分别拜会其余如林、刘、郑等多家豪门。与当地汉人首领商议妥当后,便可以让汉人举兵起事,借由土人和荷人压迫之名,毅然反正。等城内火光大起,局势乱成一团,那么汉军就可以借着保护侨民,撕毁与荷人的协议,大举进攻。

  在木图前计议半天之后,李侔见李岩与黄龙都没有特别的意见。便伸手在几案上拿起自已的红色却敌冠,戴到头上。向众人大声道:“如此,就请大家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各自行动吧。”

  又向高杰道:“高大人是就此呆在船上,等我们稍微闲些,就派船送您回国,还是返回城中,辅助此事?”

  高杰扬头想了一会,便答道:“事情没有办妥,我自然还要回到城中。陛下信重厚待之恩,我一日不敢忘记,此事没有完结之前,我绝不回国。”

  “很好!那么,一会我就派人送高大人回码头。”

  身为军人,李侔自然对高杰忠于王事的态度表示赞赏。看着他慢慢踱向舱外,李侔突然叫住他,微笑道:“高大人,您一向在南洋,不知国内动向。几个月前,陛下大封诸候,高大人是从龙郧旧,受封候爵,这真是可喜可贺。”

  高杰身为情报主官,如何不知道这件大事。不过他的爵位虽然封授,土地却并没有拨付,令他原本欣喜的心情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然而此时这个年青的郧贵将军当面祝贺,却也需要相应的回报人家的好意。于是他在脸上勉强挤出一缕笑意,点头答道:“是啊,这是陛下的圣恩。吾辈臣子,应该竭忠效力,以报陛下恩德之万一。”

  在如此公式化的答复之后,高杰带着十几个手下悄然出门。不一会,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他们去的远了,舱室中的外人亦已离去。李岩便向弟弟问道:“你为什么要当众折辱他?你不明白,高杰地位虽然不是很高,然而毕竟是陛下的亲信。所有的大臣,都在他的监视之下。虽然他不能侵入汉军系统,不过如果一心要找你的麻烦,还是很难应付的。”

  李侔忙碌了一天,先不急于回答兄长的问题。他先手手中的铜击扣轻轻击打舱中的云板,看到有一个亲兵在舱门外露头,便向他令道:“送两碗莲子羹来,要快。”

  他吩咐完了,回头一看,见兄长仍是一脸的不满,还夹杂着一些不安的感觉。他知道是因为高杰身后隐藏的庞大实力让兄长不安。司闻曹在大江南北,甚至极边南洋都建立了情报网络,除了用来刺探异已势力的情报,还有一个做用便是用来监视有反意的官员。这么些年来,自台湾而创立日起,这个部门就有着超过寻常部门的实力,除了不能调动军队之外,很多地方的靖安司的治安主官,都与高杰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得罪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实在是令人忧虑。

  “大哥,高杰不是笨人。他知道此事我的所做所为,是因为陛下的关系。所以,对我当面斥责他的行为举措,他不但不会恼恨,反而会大肆宣扬,以让人知道他的卑微与无力。”

  李岩沉思道:“难道是尾大不掉,陛下有意换将?是了,当年明太祖依靠着绵衣卫杀害了不少大臣,后来宣布涮新政治,改正国策的时候,那些指挥使就是第一批的倒霉鬼。”

  “正是。司闻曹是陛下手创,以高杰这样的人做为主官,就是因为这个部门见不得光,有许多事情,不方便明着来的,便是司闻曹的差使。据我所知,象当年在台湾时,陛下与何太师合力驱逐郑氏移民,就是以阴私手段来处置;还有,陛下不遵崇祯皇帝诏命出师内地,就是以高杰的方法,制造假的兵变来惊吓传诏的绵衣卫;还有,死在司闻曹监狱的台湾和内地官员不知凡已,其中未必没有冤死的……”

  “够了!”

  李岩喝住口无遮拦的李侔,向他沉声喝道:“这些话,不是为人臣应该说的。你在我面前说说还可以,若是在外面乱讲,只怕我们李家全家的性命都坏在你的嘴上。”

  “嘿,我只不过是向你说明陛下的心意罢了。大哥你想,历朝历代自然都有情报部门。不过,真正清明的制度下,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陛下不但是要敲打高杰,而且是要与这个部门脱离联系。从今往后,司闻曹会归内阁管理,负责刺探别国情服,不再监视国家大臣了。不过,这自然需要一个过程,估计会是在四海平定,帝室安如磐石之后的事了。”

  他们兄弟俩谈谈说说,待羹汤送上桌来,一起吃了夜宵,草草安歇。第二天天色微明,各人已经依着前议起身,吃罢早点之后,便上岸知会荷人守备,他们要拜会当地的汉人首领。在现在的情形下,荷人自然不便反对,亦无法如同寻常汉军和民伕那样监视。

  眼见得一个个汉军高级武官和文臣分别而动,进入巴达维亚城内的汉人首领家中,负责监视他们行踪的一众荷人紧张的满头大汗,却又无法公然进入人家中旁听,脑子里满是汉人勾结阴谋的荷人仿似眼中看到末来兵火大起的惨景,各人都是一头大汗。无奈之下,只得快速派人回报总督,请他定夺。

  看着脸色惨白,在上午湿润适宜的天气里仍然跑的满头大汗的传讯军官。昆岗不禁微笑道:“孩子,你们毕竟年轻,在这里呆的时间太短,并不了解这些中国人。”

  见那人一脸不解,他也并不解释,只命令道:“你们不必管束人家,要大方得体。只是防止他们与城中的汉人贫民接触太多,套取情报,去吧。”

  昆岗在巴达维亚和中国沿海多年,这些年来面对着势力庞大,完全有能力左右爪哇经济的汉人集团,却是游刃有余,并不吃力。他微笑着看向跑回去传令的年青军官,心道:“中国人好于内斗,不喜欢当出头鸟,对政治斗争天性中有着畏惧和淡漠的情绪。况且信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理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哲学,想让那些富户豪门出来起来,领导所有的汉人一起争夺权力,这真是幼稚的想法。张伟必定不会如此愚蠢,想必是昨天与我打交道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将军的想法。就让他碰碰钉子也好,待他撞的一头包,自然就会放弃对巴达维亚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去依着他们皇帝的指示,攻打马六甲城去了。”

  与昆岗所料的想同。满怀热情,一心以为给了这些虽然身家亿万,却在政治上全无权力的富商们机会的李侔等人,果然在吴府碰了个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