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颖象是身处一个没有天地界线的空间里,整个人彷佛站在空中似的,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个虚幻空间的正中央高悬著一个像几千瓦白炽灯的球体,发出刺眼的强光,让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沈小颖感到眼中一阵剧痛,连忙闭上双眼
「女儿,刚刚忘记告诉你,进入这个阵法空间,你要缓缓的、试探的睁开眼睛才可以。不过我想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吧?你应该还没睁开眼睛,是吗?」沈学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沈小颖一边揉著酸痛的眼睛,一边暗暗苦笑著,看来父亲真的是胡涂了,有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睁开眼睛前还会认真思考一下,这个简单的动作是不是应该呢?
过了好一会,沈小颖感觉到沈学军走到身边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强忍著不适,慢慢的睁开眼睛;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懂得用衣袖挡在眼睛前,透过面料,让眼睛慢慢适应强光后再拿开。
好不容易适应了四周的光线之后,沈小颖背对沈学军,努力的眨眼睛,抹去因酸痛流出的眼泪。回头朝沈学军笑了笑,走到他的身边站著,顺著父亲的视线望去,强光球状体像一个点,射出无数项栅栏的光柱射线,围成一个直径大概十公尺的圆圈。
在栅栏里面,有三个身影,两个人盘膝而坐,另外一个人则躺在其中一个人的腿上。
沈学军牵著沈小颖慢慢的降下,到与栅栏中的人影的同一个平面上。
「可恶的云松老贼哪去了?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们算了!你们道门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暗算还会什么?」栅栏中一个盘腿的女人一见到沈学军父女,便马上大声叱骂道。
这个女人娇美的容颜泛著苍白,只有从眼神的流转能够依稀的看出一丝神采,她身上的衣服和另外两个女人一样都有烧焦的痕迹,原来她们三人正是失踪的图嫣、佘然和小秋。
佘然和小秋盘膝而坐,图嫣躺在佘然的腿上,虽然看不到正面,但是身上明显未乾的血迹,显示出她伤势不轻。
在南宫苦等人进入刑家大宅的那一天,图嫣等三女在外面边聊天边等,不料云松尊者等人无声无息的在她们毫无防备时从天而降,二话不说,立刻布下三才天劫阵,引发天劫神雷攻击她们,图嫣和佘然本就是从妖物修练成人形,天劫正是她们的克星,小秋虽是人体,但是体内拥有血族传承的能量,对天劫也有天生的恐惧。
两记神雷落下,在云松尊者和道门十二子残酷的笑意中,图嫣等人受伤倒地,而这已经是被图嫣挡住大部分余波的结果,不然现在躺著的就不只有图嫣了。
「大胆妖女,休得口出狂言,你为妖孽,我为道门,除妖降魔乃我道门的本分。」沈学军板起老脸,严肃的斥责道。
一旁的小秋拉拉还想继续大骂的佘然,语气平和的说道︰「既然你们没有杀了我们,那就表示我们还有用不是吗?那么能否请你拿出丹药来救治我这位伤重的妹妹,否则如果出了事,你也无法对那个叫云松的人交代吧?」
说到处世经验,小秋显然比长年在通天教山里深居简出的图嫣和佘然高明多了,她冷静的分析当下的情形,并暗示沈学军不要装腔作势,充其量他不过是替云松尊者跑腿的角色罢了。
小秋的直言不讳让沈学军老脸一红,心中甚是恼怒,但是仍不得不承认这个她说的有道理。她们三个妖女终究要带回昆仑山的,万一出了事,将来云松若是怪罪起来,他是绝对躲不了责任的;可是如果说要说救治她们的伤,却没有什么丹药能够派上用场的──沈家的丹药对一般人来说是灵丹妙药,可是对这些修真的人来说,根本就象是糖果一样。一时间,沈学军左右为难的不知如何是好。
沈小颖看父亲这么尴尬,便站出来,对著小秋怒声说道︰「先不要说什么妖魔还是道门的了,就事论事,你们是被云松尊者那些人抓的,又不是我爸抓你们的,有本事你们就直接去跟他呛啊!」
面对沈小颖的指控,佘然正想要反唇相讥的时候,怀里的图嫣发出一连串闷闷的咳嗽,身体也开始剧烈的抽搐,身下本来即将干涸的血迹,顿时又开始汨汨的流动,缓缓的向四面八方散开,让沈小颖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紧张又关心的问道︰「她没事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看她这样是要紧还是不要紧?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本来我以为道门只有男人虚伪无耻,没想到女人比男人更甚!斩妖除魔是吗?你说说,到底什么是妖?什么是魔?不害人的也是妖魔吗?难道我们的命就是任你们索取的吗?道门全都是伪君子!你们都是!」佘然不顾小秋的劝阻,指著沈小颖披头大骂,无比的委屈袭上沈小颖的心头,蒙蒙的水雾逐渐浮现在眼中。
「小颖……」沈学军心疼的拍著沈小颖的后背,柔声的唤道。沈小颖努力的控制著泪水,刚刚的委屈,再次诱发她在刑家宅院那里所受的委屈,为了不让父亲难过,她咬著嘴唇,强压著流泪的冲动。
「本来看你们伤重可怜,我不忍心再次伤害你们,可是你们这些妖女到这个时候还不知悔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沈学军一边轻拍女儿,一边对图嫣三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并掏出怀中的玉如意。
「我呸!可怜我们……你不配!你去告诉云松杂种,你们道门不用猖狂,如果把我们杀了,我们的苦儿会要你们百倍千倍的偿还!哈哈哈哈……」佘然抱起怀中的图嫣,在小秋的搀扶下,蹒跚的走近栅栏,凄厉的大笑道。
「苦儿?南宫苦?」听见佘然口中熟悉的名字,沈小颖的心中再起波澜,这是她本来想彻底遗忘的名字,却不能如她所愿,反而象是无法摆脱的梦魇一样,紧紧的缠绕在她的心头,把沈小颖的心包裹到透不过气。
听她们叫得如此亲切,那关系肯定不平常吧!沈小颖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虽然不愿意想这些,甚至在心中努力制止自己的思绪,但是她的理智依旧抛弃了她!
「先生已经有了两位夫人……」木长喜当日在刑家宅子中说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在沈小颖的脑中挥之不去,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木长喜的声音和那个想法忽然重合,发酵成浓浓的酸意。
沈小颖看著仍然大声叱骂的佘然,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脑子嗡嗡的响著。一种让沈小颖觉得可怕的异样感觉,在心头浓浓的酸意中滋长。
我是在嫉妒吗?
沈小颖扪心自问,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呀!可是她却一直不敢去想、不敢去面对这个问题。
本来沈学军对于云松尊者的吩咐是相当不以为然的,要说沈家道法衰落他承认,可是对于祠堂中祖先留下的古阵,他是相当引以为傲的,以这三个妖女目前重伤的程度来看,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她们能从这个古阵中逃脱,云松尊者之所以要他将玉如意布置在阵眼上,不过是要多折磨她们而已,他是为人父的人,虽然这三个女子身为妖魔,可是看著她们与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龄,还是不由得产生一点同情的。可是现在佘然没完没了,愈发难听的叱骂,让沈学军彻底的恼羞成怒,怒气冲冲的将玉如意抛向顶上发光的圆球。
玉如意刚刚脱手,就象是在巨大磁场中的铁屑一样,一接触圆球就被紧紧的吸住,圆球和玉如意黏合后,光晕扩大许多,散发出的光线也更密集,原来的栅栏状的禁锢现在已经成为密合的网状,网中的空气井然有序的频频波动,无声的音波如狂风一样袭向图嫣等三人。
在巨大的音波中,佘然和小秋不支倒地,她们扭动著身躯,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在这么痛苦的侵袭之下,她们两人并没有忘记重伤的图嫣,挣扎著爬到图嫣的身边,两人各伸出一只手紧紧捂住图嫣的双耳,而鲜血就从她们放开的那只耳朵中泊泊的流出,滑过美艳的脸庞,流下刺眼的血痕。
看著安祥的图嫣,她们竟然笑了……美丽、幸福的笑容上,带著格格不入的血痕,震撼了沈小颖和沈学军。
沈小颖深深的内疚著,因为她的一时失神,而来不及阻止父亲这个残忍的行为,她哀求的看向父亲,却发现父亲的脸上内疚更甚于她。
沈学军何尝不后悔呢?他自己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火气?
她们真的是妖吗?是沈家几千年来,要诛杀殆尽的妖吗?这么重情义的表现,甚至连人都不如啊!沈学军看著女儿哀求的目光,无奈的摇摇头,云松尊者并没有教他如何运用玉如意,刚刚他只是利用了道器的属性而已。
无计可施的沈学军转而一想,亡羊补牢也许为时不晚吧!他将自己的外套袖子撕成一条条的用力扔进去,希望佘然和小秋能够用这些布条堵住自己的耳朵。
但是事实让沈学军再次的失望了。
看著没有被音波侵袭的图嫣,佘然与小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们打败了眼前的对手……任凭耳中的鲜血在脸上流下纵横的网,佘然与小秋笑著瞥向沈学军。
沈学军看到了、看懂了,也不敢再看了,他从她们瞥来的眼神里,读出了满满的不屑……
如同面对著食人的洪水猛兽一样,沈学军转身拉著沈小颖仓皇而逃。
用仓皇来形容沈学军离开的动作实在不为过,佘然和小秋看著他时,眼神中满是不屑,象是在他的面前竖起了一面怪异的镜子,让他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灵魂慢慢的萎缩、渺小。
沈学军拉著女儿直到退出祠堂的阵法,满室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沈小颖再也不嫌这个味道呛鼻了,象是胸口压著大石似的,她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泪眼婆娑的看著不语的父亲。
沈小颖发现,经过刚才的那件事情之后,父亲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沧桑的脸上难掩疲惫的老态……
「我要远离世俗……我要到深山里去修真……对!我要去修真……我要去修真……」沈学军低著头,不停的念叨著。
看著有些迷乱的父亲,沈小颖不禁担心起来,她把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走上前,轻轻的抚著沈学军的背,柔声的问道︰「爸爸、爸爸……您没事吧?爸爸……」
对女儿的叫唤,沈学军充耳不闻。刚刚的刺激对他来说太震撼了,高高在上的沈家家主,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妖魔鬼怪,却总是把斩妖除魔挂在嘴边,从没有预料到在他已到日暮的人生阶段,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妖怪。
这些妖怪不像传说中的狰狞恐怖就算了,可是她们身上的特质,即使是在人的身上都不一定找得到啊!重情如斯,说她们伟大都不为过呀!沈学军固守了几十年的信仰、坚守几十年的行事准则,在自家祠堂的古阵中,被完完全全的动摇了。
道门斩妖除魔的信条对吗?是妖是魔就要斩要杀吗?妖和魔真的不分善恶吗?这三个师叔祖口中的妖物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就是她们身上拥有在世俗中罕见的珍贵情感吧……道门所坚持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惊觉自己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沈学军不禁在心里斥责自己的不该︰「天那!我是怎么了?我竟然在祠堂里生出这样的念头,真是天大的讽刺呀!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沈学军啊……你热切的追寻答案吗?但是这些问题,也许道门的鼻祖都不会回答你的……因为……祂也不知道啊……」一个接著一个沉重的问题,像一颗颗巨大的冰雹一样,砸向沈学军本已脆弱的神经。沈小颖看著父亲的样子,不禁担心的哭出声来,她惊恐的看著父亲,平日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亲,现在竟然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不过这也难怪,就连松林道人这样的年轻人,当他对自己忠诚的信仰产生质疑和动摇以后,都选择黯然离去了,更何况是这个年近迟暮,固守信仰一辈子的老人呢?
「爸爸……爸爸……您怎么了?说句话行吗?不要吓你的女儿!」沈小颖摇晃著父亲的手臂,哭著说道。
或许是沈小颖眼泪的召唤起了作用,或是沈学军自己想通了什么,他的表情慢慢恢复平静。
「乖,爸爸没事……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老爱哭哭啼啼的。」沈学军宠溺的拍拍沈小颖,温柔的说道。
「爸爸,您没事太好了……刚才可吓死我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沈小颖擦擦眼泪,说道。
「不用了,就在这坐会儿吧……陪爸爸说说话,咱们父女俩好久没单独聊天了。」沈学军略显笨拙的坐在蒲团上,说道。沈小颖见父亲真的没事了,也乖巧的坐到父亲的身边,可是沈学军却没有说话,只是忧郁的看著牌位。
「爸爸,您别多想了,刚刚来的时候,您还好好的呢!女儿喜欢高兴的爸爸。」沈小颖摇著沈学军的胳膊,撒娇的说道。
以前只要父亲有不开心的时候,只要自己那么一撒娇,父亲的烦恼就会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可是这个屡试不爽的办法却在今天失去作用,沈学军依旧凝视著牌位,语气沉痛的说道︰「刚才来的时候,爸爸还活在沈家时代营造的世界中;来了之后,这个营造出来的世界就已经彻底的崩解了……唉……」沈学军打住话语,没有说下去,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沈小颖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她何尝又不失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门以拯救世人、除魔卫道为己任,以悲天悯人救世之心为情,这些不都是真理吗?不都是经过祖先实践得来的吗?可是现在这真理却被现实狠狠的讽刺、嘲笑了一番!
如果刚刚那些妖女说的是真的,那不就是说,当她在刑家老宅内被千百个狰狞恐怖的腐尸傀儡包围,身陷囹圄的时候,道门的那些长辈们也在那个时间路过刑家老宅了才对。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可是那时候刑家的阵法被催动,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漫天的妖气啊!结果他们却视若不见!他们拯救世人、除魔卫道的责任呢?他们那天悯人的救世之心呢?都到哪里去了?
「道门都是一群冷血的伪君子……」沈小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沈珀儿说的这句话。沈珀儿凄厉的声音和愤恨的表情,此刻已经具有十足的说服力,沈小颖相信了,但是她认为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告诉父亲这件事好……
「女儿,你怎么了?」看著发呆的沈小颖,沈学军出声问道。
「我没什么……」沈小颖犹豫下面的话该不该说出口,但是知女莫若父,沈小颖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能瞒住沈学军的眼睛呢?
「女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难道你现在对爸爸心存顾忌了吗?」沈学军轻声说道。
「爸爸……您信吗?」沈小颖看著父亲,顿了一下,低声问道。
沈学军何尝不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可是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回答。云松尊者等人还在他们家呢!如果他相信了,他该如何去面对道门的人?若说不信,可是他仔细想想,云松尊者等人的举动委实没有正派高人的风范啊!还是别想这么多了,他身为沈家人,就该尽到沈家应尽的责任,好好接待这些长辈们,至于道门正统,还是不要去想了吧!而且看情形,道、魔之战一触即发,沈家参和进去,也不过是充当炮灰罢了。沈学军想著,不由得暗自长叹。
当云松尊者允诺让沈家进入道门正统时,沈学军是满心狂喜,这个时候反倒带给他巨大的压力。沈学军忽然明白,真正的幸福还是做个普通人,过著有女儿陪伴身边的天伦之乐,才是最大的幸福……
可惜的是沈学军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沈家已经不能置身于魔、道大战之外,她们也许真的就是第一轮炮灰……
「小颖,现在先不要想这些了。等师叔祖他们走后,咱们把什么道门的放在一边,都不要想了!你就陪在爸爸身边,让爸爸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好吗?只可惜你姊姊了……」沈学军想通了似的,拍拍沈小颖的肩膀,用手支撑著地面缓缓的站起来,沈小颖急忙的站起身,双手扶住父亲,颤声说道︰「爸爸,我哪里都不去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我要永远陪在爸爸身边,姊姊不会怪您的,您不要想太多了。爸爸,您为我想想好吗?您要是有什么万一的话,那小颖怎么办?爸爸……」看著父亲忽然彰显的苍老,沈小颖害怕极了。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父亲的信仰已经快倒塌了,沈小颖现在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亲情再给父亲一颗有牵挂的心。
沈学军拍一拍趴在自己肩膀上低声抽泣的女儿,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他轻声笑道︰「看看你这样子,才刚停了眼泪又哭了,我真同情我未来的女婿啊!」
「啊?同情什么?」沈小颖好奇的问道。
「呵呵……同情我未来的女婿娶了个眼泪妞,天天要活在汪洋中!你说,那得淹没多少条船啊?」沈学军调侃道。
诙谐的言语让沈小颖破涕为笑,摇著父亲的胳膊,撒娇道︰「爸爸你光就会戏弄我,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赖著爸爸一辈子!你要养我一辈子,说嘛、说嘛!爸爸……」
「好、好、好……爸爸答应你,不嫁就不嫁了。我的宝贝女儿这么乖,我还怕你嫁人受委屈呢!」沈学军慈爱的笑道。
祠堂外起风了,微微的风吹起片片落叶,夹杂著点点尘埃,沈家父女俩在风中互相替对方遮挡著眼睛,发出阵阵的笑声。表面上,刚刚的沉重似乎是像尘埃一样被风吹走了,可是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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