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在痛的!

  怎么会这么痛?是出了什么事?今天......

  他猛地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他的喉咙好痛,讲话沙沙哑哑的。

  这是一间竹舍,布置得极尽简单,却意外地洁净高雅。阳光自窗棂处透入,及地的白纱轻轻摇曳着。

  浑身的疼痛在告诉他,他仍然是活着的,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试着想站起来,靠着全部的意志撑起了虚弱的身体,可一站直,整个人犹如落叶一样摇晃个不停,抓住一旁的床柱才没有倒下。

  挪开腿,脚步像有千斤之重。

  这样子反反覆覆,走走停停,走了很久才靠近那扇并不算远的门。

  用力推开门,入目的景色一时令他失了神。

  眼前一片深蓝与银白交相辉映,深蓝的是水,一片望不到那头的湖水,波澜不兴,如一面深邃明镜。银白的是雪,铺满湖边,地上。

  就像画中才有的景色......

  正举目四顾,忽然一惊,差点失足跌倒。

  在湖中离岸不远处,那块耸立的巨石之上,正站着一个雪白出尘的身影。

  发色乌黑,眉色如黛,白衣飞扬,不就是那个从天而降,阻挠了芙蓉的婚事,又打伤了自己的怪人?

  他心中有了恐惧,脚步不由地向后挪动起来。

  可白衣人显然是已经看见了他,脚下不动,整个人像风筝一样飘了过来。

  连玉退了几步,却绊到门槛,狼狈万分地坐倒在地上。

  相较于他,那人则轻巧地落在他的眼前,用俊美的面孔以及冷淡的表情自高处俯视着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稳住心绪,仍算平静地开了口。

  那人依旧清冷倨傲,五官像用寒冰雕琢而出,没半点表情,只是寒意迫人地盯着他。

  半晌,才开口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但不要多话,我不喜欢喧闹。"

  "这是哪里?"

  "一个靠你自己离不开的地方。"

  这个不说连玉也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是不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走出多远的。

  可话说回来,虽看来一片严寒,可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也没觉得有多冷。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寒冷?"

  "你体内已经有我的气息,我不怕冷,你当然也不会怕。"

  "那我为什么需要留在这里?"

  "有必要。"

  "那要多久我才可以离开?"连玉可不希望他说出一辈子这样的话来。

  "一年。"那人皱起眉,显然是很不耐烦了。

  连玉自心底舒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

  那人看了他一看,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寒华?

  那人留下这个名字就飘然离开了,他心里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叫做寒华的,应该不是个凡人。

  好笑啊!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自己得了这么一个结论出来,还真是讽刺。

  距离寒华离开,已经有七天了。于是,他也独自留在了这里七天。这一片银白世界中,再没有其它的生命,惟有日升日落,能供他知道又过了一天。

  他不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反而很喜爱宁静,可是这死寂的环境,也让他有了几分悲哀,难道这未来的一年,就要和这片清冷凄苦共渡了?

  神奇地少了饥饿与寒冷的感觉,甚至连睡眠也不再是那么明显地需要。而这些,更凸显出了这里的冷冷清清。这里,只适合那个人居住,而不是他这个有血有泪的凡夫俗子。

  芙蓉,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那一天受了伤,但隐约还有些记忆,知道他没有伤害芙蓉,这就好了......  胡思乱想,除了胡思乱想,他又能做什么?原来这种样子,才叫孤独。

  再看见寒华,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在湖边独坐的那一刻,看见白影翩若惊鸿而来。忍不住有了一丝欣喜,纵然是惧怕他的,可他好歹也能说会动,比这满目的死物要强得多了。

  "寒华先生。"他站起来,有礼地问候。

  寒华只是冷冷一瞥,不予回应。

  连玉微微一笑,经过前两回,已经大略知道他天性冷淡,心中对他人不太看重,倒不会意外他有这种态度。

  "你还好吗?"寒华问,语气冰凉,一点也不像在关心别人。

  "多谢先生关心,我很好。"

  寒华倒被这不卑不亢的语气而惹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他又把眉一皱。

  "不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连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没什么。"又是这样,这凡人的累世竟测不到。

  他细细打量着,可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人有哪里特别。

  不过就是一具污浊皮囊。  一甩袖,掉头要走。

  "先生!"连玉出声喊住他。

  寒华皱眉停了下来。

  "我有一件事想求先生帮忙。"

  "讲。"这个凡人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恭顺有礼,也不无理取闹。

  "虽说有些唐突,但我只是一介俗人。这山居寂寞,还望先生体谅一些。"

  "你想离开?"寒华眸色变冷,因为他的不知好歹。

  "先生误会了,我答应留在这里,就不会反悔。只是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些花种书籍,以打发这漫漫时光。"好像有些不情之请的味道,所以他说出口时有一丝羞涩。

  寒华面色冷凝,随即展袖回头,冷冷回应:"好!"

  也不知他何时来过又走了,但第二天,连玉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的陈设有了很大的改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案上多了一架古琴,书架上也放满了书籍,矮几上放了一张棋盘,笔墨纸砚更是一样不少。门边地上放了两个小篓,装满了各式的花种,工具也倚门放着。

  一看之下,他的心里十分感激。这个寒华虽然看来冷漠,可真的很细心。

  当他看见柜中新放置进去的衣物时,更加肯定了这个念头,寒华并不是那么不近情理的人。

  换下已穿了十几天的旧衣服,擦洗了身子,穿上雪白轻盈的绸纱衣裳,整个人精神一振。他本来就是喜好洁净的人,这十几天来,虽然没有汗渍脏污,但他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推门而出,连空气也分外鲜洁起来,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了喜爱的事物打发时间,日子似乎不再停滞不前。

  每天清晨,打理着门前的小小花圃。午后,抚琴,弄墨,自奕,阅读。

  单调,安宁,就像回到了独居于茅舍中的那些单纯的日子。更好的是,不用再为生计而忧心。

  转眼,过了三个月。

  等他终于发现这一点,不禁有些感叹,转眼就已经过了三个月,一年,应是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只是,在第四个月开始的第五天,出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情况。

  那一天的清晨,他一如既往地早起,可并不是因为睡足了,而是因为觉得有些发冷。

  起初,他不以为忤,直到中午,才发觉不大对劲。不但寒意大炽,更可怕的是,胸口传来一阵胜似一阵的抽痛。那痛,和当天捱寒华一拂时一模一样,又冷又痛,就像是被千斤的冰重重压在了心口。

  午后,痛得只能在床榻上休息。整颗心,纠结难奈,只能轻轻地喘息来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难道,要死在这儿了?这万丈冰封的冰天雪地里......

  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只是,今夜月色极美。

  听说,黄泉路上,没有月光。

  他挣扎着起身,挣扎着往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也要那皎洁明月道声再见。

  当寒华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月光下,那个凡人正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穿着一袭白衣,双目低垂着,神态安详,似乎是睡着了。当然,如果不是他前襟上满是鲜血的话。

  还没死!

  连玉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费力地抬起了头,良久,才瞧见了眼前最近唯一熟悉的脸孔。心里有些高兴,毕竟在临死之前,能见着一个人总是好的。

  他微笑着打招呼:"你来啦!"

  那笑容飘渺,如看破生死的智者,他本来甚是平凡的五官在月华下,笑意中,竟清艳地不似凡人该有的色相。

  突然,嘴唇一动,又沁出一丝鲜血来。

  寒华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心中那一瞬间的动摇从何而来。

  前一刻,身在万里之外,胸口一痛,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这儿出了事。哪里来的这种牵系?只是那一缕仙气?又或是还有其它的原因?

  当他微笑时,脑中像是闪过什么......

  月色下。

  一人垂死。

  一人严峻。

  当连玉清醒时,人已经睡在床上,月光洒落床头。

  仍然活着!

  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值得庆幸的事。

  侧过头,看见了站在床前的那道白影。

  "先生。"他想坐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寒华转身,像是想要离开了。

  "谢谢你救了我!"连玉赶忙道谢。

  "是你命不该绝。"他依旧冷冷淡淡。

  连玉是一代名士,当然擅长雄辩滔滔,只是性格平和,不爱和人较劲,加上寒华性子阴冷,有一种天成的压抑,更是让人觉得无法应付。

  只能默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低头叹了口气,看着身上洁白如新的衣衫,苦笑了一下。

  这个寒华,到底是什么呢?

  有些像神仙,洁净高傲,但传说中的神仙不都是慈眉善目,满怀怜悯的,世上真有这种冷漠无情的神仙吗?如果说是妖魔,那就更不像了,这世上又哪来这么仙风道骨的妖魔?

  次日清晨,当安然无恙的连玉推开门的时候,又愣住了。

  白衣飞扬的寒华正站在湖中的巨石之上,背手向天。

  他还没有离开?

  连玉呆了一呆,随即笑着问候:"早啊!先生。"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寒华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

  连玉也不打扰,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寒华给的种子像是异品,和雪莲一样不畏严寒而且生长迅速。不过短短几个月,竟然长成了一片新绿,甚至有了小小的各色花苞。

  取来小勺的湖水,为它们浇灌。连玉的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笑容,他一身白衣轻扬,在阳光下,竟也有了几分出世之姿。

  而寒华,始终背对着他,昂首向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时后,连玉从房中取出那架古琴,在屋前的台阶上随意坐下,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弹奏了起来。  曲调清婉,连玉的琴艺颇有盛名,奏来如艳阳春日,把臂同游,又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令人生出欢喜心情。

  一抹弦,自工至羽,曲终。

  这一曲,连玉本身也很满意。

  一抬头,寒华冰冷的脸近在咫尺,他一惊,失手松了琴。

  寒华脚一挑,琴又落回他的膝上。

  "多谢!"连玉有些惊魂未定地说道。

  寒华一皱眉。

  "是不是我的琴声打扰了先生的清净?"知道他这是表示不悦,连玉急忙赔罪:"我琴艺劣拙,胡乱弹奏了一气,实在是很惭愧。"

  劣拙?虽然他不擅音律,但也分辨得出来是否劣拙。在记忆所及,天上乐仙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了兴趣,生平第一次,冷漠的他对一个并非必要的存在有了兴趣。

  "在下姓连名玉,字无瑕。"连玉放下琴,站了起来,一贯温顺地回答着。

  "连玉。"他淡淡念着。

  两个人站得很近,连玉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寒华,只觉他肤色白得似雪,发色黑得如墨,五官更是形容不出的冷峭俊美。不但容貌看来如寒冰般冷冽,身上竟真的有淡淡的冰雪味道传来。对上那双眸色略深的双瞳,他的心不由一震。这个寒华还真是无情地很,那眼中除了寒冷,居然没有任何的情绪。

  长得还真高,自己站在一级台阶上才勉强与他同高,若并肩,岂不矮了他近半个头?

  纵然同是男子,也不禁感叹,世上真有这样完美的人存在啊!

  可他在看些什么啊......怎么会变成是在瞪着自己?

  "算不出......"寒华轻声低语,困惑着。

  风吹过,吹皱了那一面明澈的水镜。

  奇怪,实在是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望向湖心那块巨石。果然,那抹白影依旧静静地站在上面。

  已经十天了,这十天以来,寒华每天都站在那上面。不,应该说是刻都没离开过那块石头,似乎与石溶为一体了。自从那天问过自己的姓名后,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是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难无法解开。

  连玉摇头苦笑,暗暗责备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眼角突然觉得白影动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刹那间,人影已,空留那块巨石。

  他走了!

  连玉微笑,低头继续照顾花草。

  "你是什么人?"

  连玉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勺掉到了地上。这不能怪他,任谁独居这么久,听到陌生的声音都会吓到的。  他抬起头,又是一怔。

  那声音清脆动听,一听已知道是个女子。

  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季芙蓉已经是倾城的美人,可和她比起来,硬生生逊色了几分。逊色的倒不是样貌,而是那种清傲的气质,如果说季芙蓉好似牡丹华贵,这个女子就是冷傲寒梅,好一副玉骨冰肌,好一个仙子似的美人。

  是啊!觉得熟悉的,就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和傲气,居然和寒华有几分的相似啊!

  "在下连玉。"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可看她的样子,似乎与寒华有些关系。"小姐可是来拜访寒华先生?"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那目光甚是耐人寻味。

  "先生刚刚离开不久,至于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她依旧问了一句。

  "在下连玉,因有些缘故,在这儿小住些日子。"

  "他说了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连玉微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皱了皱眉头,对于这回答显然不满。

  "你是凡人?"

  "是的。"

  "你可知道我和他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连玉仍是摇头。

  女子线形优美的眉越皱越紧。

  "你问过他吗?"

  连玉点头,道:"先生不曾回答过,想是不希望我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

  "多谢小姐的美意,可我还是不要听的好。"

  "为什么?"

  "先生既然不愿意让我知道,我知道了反倒不好。"

  "好个油嘴滑舌的凡人!"他的态度让女子有些恼怒。

  "不知何时冒犯了小姐?"连玉不知所以。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神色变得古怪。

  "掌灯!"

  连玉侧头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寒华已经站在了旁边。

  "掌灯见过上仙。"那女子神情一敛,盈盈行了个礼。

  连玉倒有些吃惊,她方才还冷若冰霜,可这一刻却突然换过了另一种模样,眼角眉梢笑意盎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心里有些了悟,看看寒华,他依旧是那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叹起气来,多情最是怕无情,古人真是说得有理。

  "找我有什么事?"果然还是距离长远的那种口气。

  连玉见状,往屋里面走去。

  身后,一对璧人,可惜,似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人带笑,一人含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