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寒华长袖一摆,翩然落下。

  "无瑕,我回来了。"看到连玉正品茗捧卷,他不由放轻了声音。

  "喔!"连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今天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清晨。"寒华走了进来,眉眼含笑。

  连玉点点头,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寒华坐了下来:"我今天去了趟远处,带回一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深知我的喜好,当然不会说错。"连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寒华笑意更浓。

  "那是当然。"他也喝了口茶,问:"今天你读了什么书?"

  "前朝的诗文。"连玉放下手中书卷:"盛世之中的文采风流,战乱时的激昂慷慨,这千古文章都是顺应时事而出。自唐以后,怕难有鼎盛之局,也难有这种大家了。"

  "说得不错。"寒华抚掌微笑,但嘴里却说:"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从今天以后,恐怕很难有这般惟妙惟肖的模仿了!"

  "连玉"笑容一僵,转眼笑了出来,半真半假地微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你看出了破绽?"

  "你要是假装别人,我不一定看得出来。可你假装的是他,我怎么会错认他呢?"寒华双眉一抬:"你太投入了,他可从来没有那样专注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更别说你的眼里明明是有所图谋。虽然外表相同,可他绝不会在讲话时移开目光。你一点都不像他!"

  "真是失败!"那"连玉"有些懊恼:"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么,无瑕在哪里?"寒华脸色阴沉下来。

  "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扑上来将我撕个粉碎。"

  "知道就好。"

  "你真是变了不少啊!"那张脸重又换上了尔雅斯文,那人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衣服,摇着玉骨的折扇,风度翩翩。

  "是你?"寒华第一次变了脸色:"竟然是你!"

  "故人相见,就算不是感动莫名,也不需要这样横眉相对吧!"那人合上了掌中折扇,笑容里有着快意。

  "无瑕呢?"寒华拂袖而起,目光中充满了升腾寒意:"你我恩怨和他无关,你如果对他做了什么,别怪我不念旧情。"

  "旧情?你我之间哪来什么恩怨?我又像会为难区区一个凡人的吗?"

  "对你我可不敢保证什么,你并不是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你这样说,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那人做出夸张的捧心之状。

  "废话少说,你究竟想做什么?"寒华咬牙揪起了他的衣领。

  "这样的你,倒也有趣。"那人笑容不变:"日后,我一定会怀念的。"

  "你......"寒华双眉皱起。

  "不愧是你,居然能捱这么久!怪不得,上次居然能忍到返回长白幻境以后才发作。"那人一根根扳开寒华的手指,整了整前襟。

  "是什么?"寒华瞪大双目:"茶水里有什么?"

  "只能怪你太自负了!寒华啊寒华,你本来应该是我们当中最难以智取的人。可惜,你终是败在了这‘骄傲'二字上。"那人摇头,叹息着:"你看出了我不是他,却自负地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暗算得了你。你心虽然乱了,但却依旧想得太多。如果你先发制人,我也无可奈何的。"

  寒华此刻已沁出汗水,脸色白得吓人。

  "我知道你体征特异,百毒不侵。所以,这当然不是毒药。"

  "他呢......他......怎么样......"他已有些站立不稳。

  "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担心他,可见这药效之强,不枉费我用尽了心思让它开出花来。"那人满意地点头:"现在你心里一定是恨极了我。不过,片刻以后,你多少应该会感激我才对。"

  "无瑕......"

  "算了!看见你这么痴情,我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那人"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对着屋里的角落扇了一扇。

  "无瑕!"明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寒华还是急速地移了过去。

  连玉不能说话,眼睛里却闪动着忧虑与焦急。

  寒华把他扶到怀里,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没事,你没事就好。"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一手抚上连玉的脸畔,冷汗淋漓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连玉抬起手来,颤抖着拭去寒华额上的冷汗,看着他安慰的眼神,心里忽地一阵绞痛......

  一滴晶莹的泪水溢出他的眼眶,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到了同样苍白的寒华的手上。

  "你哭了?"寒华一阵心慌,连玉的性格外柔内刚,无论怎样的逆境,他总是从容面对,什么时候看他流过泪水?"怎么了,困缚不是解了吗?你哪里在痛?"

  "寒华。"连玉一手撑起自己,心里百味陈杂:"你呢?要不要紧?是不是很难受?"

  "不,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寒华笑着摇头,也不顾自己的样子有多么难以取信于人。

  他回过头去,神情严厉:"我要你以盘古圣君之名起誓,如果你动他一根寒毛,你就永远得不到心中所想之物。你要是不愿意起誓,现在我就和你放手一博,哪怕是两败俱亡,我也在所不惜。"

  青衣男子一听这话,原本优哉的神情突然变了,尔雅的五官不笑时,竟化为阴冷邪魅:"你现在倒相信我的誓言了吗?你就不怕我会反悔?"

  "你如果会反悔,就不会立誓。因为只有那样东西,你不舍得冒一丝一毫失去的风险。"

  青衣男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突地放声大笑:"寒华啊寒华!你真不愧是他最倚重推崇的手足,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令我头痛,也只有你能办得到了。"

  "好!"他抚摸着丝绢的扇面:"我以盘古圣君之名起誓,我从这一刻起,要是动手伤害这个凡人一丝一毫,我心里最想得到的那样事物就会永远失去,永不能得。"

  寒华勾勾嘴角,算是接受。

  "寒华!"连玉看着手心里的一抹鲜红,以及寒华唇角边流淌出的一缕艳色。

  "没什么,只是咬碎了嘴唇。"寒华把头靠到连玉肩上,声音变得轻了:"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会好了。"

  "你是马上就会好了。不过你如果是想继续强行抵抗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我能预料的了。"青衣男子露出无奈的表情。

  "无瑕。"寒华没有理会他,继续和连玉讲着话:"你刚才的眼泪可是为我而流的?"

  连玉望着他期待的目光,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寒华抓住了他的手:"我从没想过你会为我流泪。哪怕是现在就要死了,我也很开心。"

  "胡说什么!要说死,你总不会比我先死的。"连玉眉头放松,神态由焦急变回了平和,连一旁的青衣男子也为他突来的平静挑起了眉毛。"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对我说过,除非你死了,否则,我的生死任谁也不能决定。你现在如果真的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会去找到你。我倒要问个明白,谁让你把话说得太满,我原本还想多活些时日的。

  "你是说......"寒华一时停了呼吸,这些话听起来......"你不会是想......"

  "你如果死了,连无瑕绝不独活。"他讲出这句话,突然感觉心上一轻。生与死,对他来讲,一向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寒华惊愕地几乎忘了自己身上阵阵的噬骨之痛,定定地看着连玉。

  这几句话,不就是代表生死相许?

  "你以为我是在骗你?"连玉轻轻拭去了他唇边又涌流出的鲜血,然后用力地反手抓住了寒华:"我虽然心肠很软,可是,这一生中从没有说出过违背心意的话。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被你感动而出言安慰你,我说出生死相随的话来,是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无瑕!"寒华心头一阵狂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溅到了连玉白色的衣衫上,形似一幅红梅怒放的景致。

  连玉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

  "无瑕,我好开心。"寒华终于倒在了连玉的怀里,脸上一付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又不知道该先讲什么。"

  "那就不要说了,我明白的。"

  寒华点点头,脸上的倦意却更浓了:"和我讲话,无瑕。"

  "你要是困了,就睡上一觉吧!"连玉用手指梳理着他乌黑的长发:"等你醒了,我们慢慢地说。"   "好,我只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了。无瑕......你会在的,是吗?"寒华用力地撑着精神,等着回答。

  "是的,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连玉颔首,微笑着。

  "无瑕。"似呼唤,又似叹息。

  连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望着他阖上了总是追逐着自己的双眸,带着微笑失去了意识。

  "好一出生死相许。"有人鼓掌:"真叫我以为自己错放了毒药,毒死了他。"

  连玉也不理他,垂首望着寒华的脸。

  "你很聪明,更是特别。"那人似乎很喜欢自言自语:"我都忍不住有些为你难过,才动了这情,却在转眼间失去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我看。"连玉抬头望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你忍不住为之难过的是你自己吧!"

  "哦?为什么这么说?"那人"哗"地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你很伤心,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你心中痛苦,所以才出言伤我。你根本不是在同情我,你是高兴,高兴这世上有另一个人与你一样,即将失却一切。"

  "是吗?"那人笑眯眯地:"我知道你在难过,你尽管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你心里其实已经很生气了。如果不是你对寒华下了毒誓,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把我杀了。"

  青衣男子停下了扇风的动作,看着头也不抬的连玉。

  "你说得虽然刺耳,可我得承认,我刚才心里确实起了杀机。看来寒华倒是告诉了你不少事啊!"

  连玉摇头:"你错了,虽然我知道你,可是他并没有详细提起过。"

  "了不起,除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位旧相识以外,这世上居然会有另一个人一眼看穿了我,你很是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连玉抬头看他,眼睛里的坦荡平和让他的笑容差点挂不下去:"你不难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瞒不过寒华。"

  "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意思,这个凡人不太一般啊!

  "因为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很明显地,你心里一直忿忿不平。我虽然并不知道原因,可想起来,多半和寒华逼你立下的誓言有关。你的确擅于掩饰,可是,纵然你是神,一旦有了日夜不得平复的心结,总会不经意流露而出的。"

  "我现在告诉你,寒华爱上你以及现在的情况,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你心里就不会有一丝怨怼吗?"

  连玉微笑,搂紧怀里的寒华,有风吹过,二人白衣飞扬,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你无非想说,我面对的是镜花水月。但我不这么想,那也是寒华,只是你不熟识的另一面而已。他说爱我,就是寒华爱我,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万物有情,只是表象不一,神仙们也不外如是,连你也是一样的。不过你表达的方式太过激烈,伤害了别人,却无法满足自己。"

  "多少年了?"那人的表情似乎充满了惊讶:"有多少年没有人对我说教了?寒华啊寒华!你的眼光还真不是普通的好!"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连公子。最近的这几千年,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我几乎就要开始欣赏你了。可惜!"他叹了口气:"我不得不告诉你,正是我成就了你这一生中最大的劫数,这劫是从我的刻意而来,我没有理由改变这既定的计划,所以,不得不委屈了你。"

  连玉听着他隐讳的说话,并不是很明白,也不想明白。

  "准备好了吗?"那人的兴致突然高昂起来:"其实,好戏还没有开场呢!"

  他打了个响指,笑得有一丝残酷。

  山中高士雪,世上隐者名。

  碧落黄泉处,纵是辗转零落千年情,

  始终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