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三月 巅峰学院
"白学长。" 他听到这带著淡淡笑意的声音,脑中勾勒出一个慵懒优雅的身影。
他回过头,不远的地方,那人果然靠在墙边看著他。
"左会长?"一年级的学生会长左千秋?
"叫我左千秋就好。"左千秋走了过来,有礼貌地在五步之外站住:"听说,你在假期里出了意外,没什么事吧?"
"没事,谢谢你的关心。"白昼多少觉得有点奇怪,左千秋出了名的特立独行,无缘无故和自己搭话,倒是有些不合逻辑。
"不是关心。"果然,左千秋有名的那盆冷水立刻泼了过来:"我是想问你借那间玻璃花房用来拍AV,要是你身体不好就麻烦了,谁来让那些花保持新鲜啊?"
"喔!"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请注意保重身体。"左千秋与他错身而过。"寒冷的空气对花朵不太合适。"
回过头去,左千秋已经走开了。白昼错愕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像一朵盛开的美丽花朵。"左千秋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不过,那把火在哪里呢?再不烧过来,可就晚了啊!" 小声地讲,小声地笑,引得一干路人为之侧目。
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千秋啊!大概真的不太正常......
"等一下,白夜。"他叫住一路小跑向楼梯方向的妹妹。 对方瑟缩了一下,依言停了下来。 "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英国的学校,下个月你就去英国读书。"
"嗯!"低头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英国?"
"寄宿学校,读完学位才准回来。"
"大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去?"白夜一边说,一边注意著他的脸色。
"为什么?" "我英文不好,而且,那里又冷又湿,我不习惯。"
"不行。"白昼难得这么专制地说话:"这种理由我不接受,去把你的护照拿来,我们这就去办申请手续。"
"不要,我不会去的!"白夜又惊又怕地瞪著他。
"不去?不去你能干什么?以你现在的成绩,连最差的私立大学都考不上!"以前一直由著她随心所欲,可年纪大了,总不能任由她无节制地放纵下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交友状况有多么‘良好'。那间女校出了名的校风严谨,是时候让你收收心了。"
"我不去!我不要离开这里,该走的是你才对!"在外头娇纵惯了的她忍不住忘了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个大哥:"这栋房子和爸妈的保险金都是给我的,我已经十八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你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人,我不要听你的!"
"我说了算,去拿证件。"白昼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转身往门外走去。
"我不去!"白夜往二楼跑去。
"白夜。"白昼的声音低沉,让她的心一震,乖乖地停下了脚步,怯怯地回过头来。
白昼站在门口,平时温和的表情被阴冷代替,衬著他完美的五官,银色的长发,说不出地令人心寒。 "别惹我生气,白夜。我最近正缺少耐心。"他一个抬眉,茶几上的花瓶无故地滚落到了地上,却偏偏没有摔碎,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脆弱的声响。 冷冷一笑,他往门口走去,也不管白夜已经吓得跌坐在楼梯上。
"寒华,你的绝招挺管用的。"他勾起嘴角,轻松地自言自语。
艳阳高照,不知......长白幻境,是否依旧寒风刺骨。 长白幻境,依旧是寒风刺骨。
那个人,也依旧凭高俯视。
"叔叔。"迟迟疑疑地,有一个小小的头颅从大石后面探了出来。 寒华瞥了他一眼。
"我想问......那个......他......"
"他下山去了。"寒华转回头,正好望著不远处那一片凝结了似的花朵。
"叔叔你送他下山了?"闪鳞有点吃惊地望著那张永远冷冰冰的脸。
"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人。"闪鳞毕竟年幼,根本看不出那隐藏在表面下纷乱强大的灵气有多么惊人。 "啊?"闪鳞歪著头,听不懂他影射的含义:"不是叔叔你,那他是怎么下山的啊?"
寒华看了他一眼,摆明了是不想解释。
闪鳞向来惧怕他,当然不敢再多问了,天知道他已经是鼓起多么大的勇气才敢靠近这里的了。
"下山去了啊!"他失望地自言自语:"太可惜了!那样漂亮的新娘子很难找的!!"
寒华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著少见的疑惑。 "七哥说,吻过的睡美人,就是我的新娘子了。可是,吻过了以后跑掉,那该怎么办呢?"他向长辈请教:"叔叔,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他啊?"
太渊还是这么无聊,居然灌输这种荒谬的念头:"你吻了他?"
"是啊!他睡著的时候好漂亮呢!嘴巴软软的,又很香......"还没说完,突然之间被埋到了一大堆的积雪中间。 "叔叔!咳咳!咳!雪崩......"好不容易爬了出来,却不见了高处的那抹白影:"咦?叔叔呢?"
天气好好的,怎么会雪崩的呢?好奇怪啊!
寒华站立在湖面上,脚下,一片碧绿洁白的莲花。 原来,连无瑕不是凡胎,怪不得那时,总是测不到他的累世。 优钵罗执掌世间人心,也依仗著世间的人心。世间神明所剩无几,他虽然得以转世,但绝对无法和当年的优钵罗相比了。说到底,从众生轮回盘中逃脱的他,不过是个有著法力的血肉之躯而已。
白昼只是白昼! 是优钵罗耗尽心力的托生,如果是最后一世,那这世间将不会再有神明了。 长袖拂过,莲花化为晶莹水雾,落入一片碧蓝。 抬头仰望,天空澄澈。
一千年前......那蓝色......似乎更为明亮一些的...... 至于一千年前的那个名为连玉的人,请把他忘记吧! ......你我碧落黄泉,不要再见了...... 手一挥,水气汇聚,在他身前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形貌。
眉目清雅,温文端正,终日里带著淡淡的愁意。 他的头发,原本是乌黑的,不是吗? 还记得他初到这长白幻境的时候,住在池边竹舍里那些日子,总是悠闲自得的。整日里弹琴,赋诗,自奕,睡在花丛。
可是,三百年后的那匆匆一面,他绝望忧愁,笑起来总是带著忧伤。 经过了那样的折磨,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说了不曾后悔这样的词句?
"为什么?连无瑕,你明知道神魂毁灭会令你永不超生,却依然那么做了?如果你不是优钵罗的转世,恐怕早就散失在天地之间。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一段虚假的情意吗?" 那水气凝成的幻影当然不会开口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和他对望著。
其实,这些话,在很久以前,他已经问过了。
那个答案,到了今天,也得到了。
可是,对于他来讲,依然是一个谜团,也不可能会有答案了。
这一世,那个人已经不再是连无瑕,优钵罗对于前世的淡然,说明他早已看破了那些久远之前的执念。
优钵罗只是一种迷惘,顺应天意生成,没有太多"自我"的欲望。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这一句才是佛陀的妙语,无我的境界。 展开眉宇,他定神看向自己用法术造就的人形。 "我还是不明白。"语气难得地有著轻柔:"但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身上没有。" 那形貌微微一笑,散落成漫天星屑。
长白幻境,依旧是寒风刺骨。
巅峰学院 二零一二年五月
"所以,孢子壁......" 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整个教室随之安静。 所有的目光集中向他。
"啊!下面大家就开始自习吧!"他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书本,取掉领带上的话筒。"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看著他有些匆忙的背影,被留下的面面相觑。 教授也太混了吧!这是考前复习,才上了十分钟!!
明天就是考试......
中庭花园
"真是稀客!"在脑海中一刹那闪过的影象,正是这个地方,正是这个人。
太渊微笑著,带著惊讶:"你有些不一样了,白昼。"
"是吗?"他在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三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你看来过得不错,那样我们也就放心了。"太渊垂下了眼帘,语气中明显带著无奈:"没想到,最终还是要来打扰你......"
"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白昼解开了勒得有些紧的领带。"是和惜夜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久,连心肠都被他磨得软了?" 太渊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果然是这样,你就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瞒得住你。"白昼靠在椅背上。"可是,这世界已经不同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依靠我们,所以,我的存在与否更显得不重要。这一世是上天怜悯我所惠赐的,我心里除了感激,又怎么能奢望太多?"
"你都说出这种话了,应该是猜测到了我的来意。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已经竭尽心思,无计可施了。"他突然有点心虚起来。
白昼轻轻点了点头:"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你并不一定要答应。"
"先说来听听吧!"
"我需要三片优钵罗花的花瓣,作为药引。"
"药引?"白昼抬了抬眉。
"为了谁?"
"翔离。"
"果然......"白昼微笑:"我说是谁,算算日子,那绛草的效力的确是到了该枯竭的地步。"
"我绝不是要勉强你什么,你不答应完全是有理由的。"
"是救人于生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是,优钵罗花的花瓣等同于你的元神,一旦失去,那会令你......"
"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三片花瓣而已,优钵罗花花开千瓣,千分之三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会令你加速衰竭,你已经仙气微弱,依靠元神支撑。这样,等于是......"
"太渊。"白昼打断了他:"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活多久。与其死后元神散失,不如乘还有些可用的地方,给你们一个希望。"
"可是......"
"太渊,你看见了吗?"他不自然地碰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么乌黑的头发,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我的仙气已经渐渐消亡,再过不了多久,我就算想帮忙,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么快......"
"你会向我开口索取,我心里是高兴的。在很久以前,我们两个还称得上是旧相识,你的性格我多少有些了解。换作以前,你不会这么犹豫,但你现在犹豫了,我心里很高兴,你终于肯真正把我看成了朋友。"
"朋友吗?"太渊静静地望著他,似乎看到了满池的白莲,以及在池畔微笑著的通透神明。"我本不配被称做你的朋友。"
"也对!"白昼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你的确是不配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太渊倒是一愣。 "你和惜夜是这么亲密,他称呼我做父亲,论辈分你可和我差了一截。怎么还说是朋友呢?再怎么算也称得上是亲人了。"
"亲人?"
"翔离同样是你的亲人,何况他是那么动人的一个传奇。共工、炽翼、太渊、苍泪、寒华,在你们心里,多少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我只是尽一些小小的心力,就能达成这么多人的期望,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说来说去,我依旧是个自私的人吧!"太渊苦笑。
"生有何欢,死又何憾?"白昼抬头仰望:"谢谢你来找我,因为我有些累了......早一些......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不为什么。"
"纵然是再美丽的景色,看了这几万年了,你难道不觉得厌烦吗?"
"不觉得。"
"我总觉得有一件事,困扰了你很久。不过最近却又有些不同,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因为我不是你。"
"这个答案倒也特别。我们再怎么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对方,却永远也不能断言,我们能像掌控自己一样掌控对方。"
"你特地跑来长白山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我哪会这么无聊?" 他终于回过头来,明镜一般的湖水映得他如冰雪一般寒冷。
"我是来告诉你,翔离的大劫平安渡过了,连凡体也已浴火,脱胎重生。"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让我代为致谢。"太渊笑得有些奇怪。
"这一次和我无关。"他淡淡地回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那倒未必,要不是你,会是另一种结果也说不一定。" ...... 等了半晌,也没得回什么反应,太渊暗自恼怒,和他来比什么耐性,不是自找烦恼吗?
"你不想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吗?"他咳了一声,自己接了下去。
"有吗?"
"当然是有的,比如说,在如来的孤独园里,曾经生长过一种神物。世间有花,善心孕育,除了生生不息的优钵罗花,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神奇的效力?" 凛冽的寒风,突然之间刺骨起来,夹著漫天的雪花,如针一样扎人地呼啸。
"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要说长情,他还真是数一数二的。算起来,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
"不是为我。"他的语调一如刚才:"你不必套我的话,我对于他,从来都是一样的。"
"你曾经觉得难过吗?如果是你......遇到了他......一如当年的痴缠?如果你是他,你会不会觉得难过?" "你也说了,一千三百年,连我也觉得长久。我又怎么会知道,我会不会觉得难过,我不是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曾经是那么地深爱著他......"
"那不是我。"
"我不相信,难道在你的意识里真的一丝也没有残存下来?你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真的只是用药物就构筑得起来的?真的完全不是你吗?寒华上仙!"
"太渊。"他转过身来,竟是微笑著的:"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们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做些弥补。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不受内心的谴责?"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当我发现,其实空有力量而无血泪的我,只是个可悲笑话的那一刻。"
"但我不是你,我不是水族,也没有什么血泪之躯。有感情固然不错,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你是为了想要弥补他而来找我,我恐怕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寒华,我并不只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你。"
"他耗尽力量才促成这一世的转生,想要永远留下他的魂魄,怕是共工也没有这种回天之力。给予一个短暂虚幻的假象,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这样。其实,之前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前些天再见到了他。他说‘生有何欢,死又何憾?'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对他来说,生存著,本身已是一种折磨。他在等待,看似平和,但这等待,已经变成了一种无奈。到了最后,他依旧只能一个人走完这一程。我知道,你一生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所许诺的誓言,可为什么偏偏罔顾当年对他的承诺?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你居然是真的动了情。"
"情?你认为我是有情的吗?"寒华反问。
"天地万物,尽皆有情。你又怎么会例外?"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可我见到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对他的存在消失,也没有你们那时的那种介意惊惶。那真的是情吗?"
"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从没有遇见想要珍惜的人,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太渊皱起了眉,解释得有些辛苦。
"失去?我不明白,如果你指的是他,如果不算上今生,他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过一次了。那次,我可以称为‘失去'吗?"
"我不是你,寒华。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他对你的心意,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过。"
"优钵罗是佛陀,那份爱不过是他在尘世中的一种试炼。我不相信,他到今天依然不改初衷。"那招来莲花,回眸一笑的释然,如果是太渊所说的情,又怎么会那样的清浅淡然?"何况,他自己也明白,当年所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幻影。"
"你还记得吗?在一千年前,他宁愿让你永远摆脱对他的痴情,也不愿意自私一点。你想过没有,那需要下怎样的决心,然后多么痛苦地去说服自己。那时的他,并不是一个佛陀,只是一个凡人,七情俱在,血肉之躯。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你,如果你摆脱不了情爱的束缚,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为了你舍出生命?你要了解,倾心相爱不难,但那时的挥剑断情不亚于回剑自伤。那样的爱情,是时间可以改变的吗?"
"他没有提过,那些前世的经历。"那以为不足取的片段影像......原来,一千年前,竟真的早就与和他重遇了。怪不得,炽翼每每话中带刺,连苍泪总也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语。
"他应该是记得的,却也不提,不正是看淡了?"
"所以说啊!你还真是不懂他。"太渊叹了口气:"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呢?你既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做,讲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寒华不再辩驳,眉头却沉了下来。
"他说往事已远,今生不再是连无瑕,是在负气?"他开口问太渊。
"是无奈吧!多么炙烈的情遇上你这样的风雪,也只有无奈了。他心里一定是极痛的,这一次恐怕是永远失去了。除了淡然些,你想让他怎么样呢?如果会苦苦纠缠,那就不是他了。"
情到浓时转为薄,寒华,你为什么不懂?还是,你终究是仙,本就不懂人心中的情爱? 我是不懂,我只知,爱我所爱绝无怨尤。 那声音,是自己的? 那样地惊惶失措,那样地坚定无悔。 竟然,说过那样的话,竟然,那么地痴狂。
"他真的不会忘记,没有改变吗?" "说句实话,从头到尾,一直在变的,只有你。"优钵罗的性格,注定了他的不幸,他极其透彻,偏偏又太固执,决定了的事,绝对会坚持到底,哪怕违背本意,背上重罪也是一样。 就这一点,他和寒华,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太渊,你今天的话还真是不少。你走吧,我需要些时间。"
"你愿意想想,已经很难得了。"太渊微笑,知道那一丝的困惑有多么难得,不枉他浪费了这么多的口舌。"但是,请快一点吧!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