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门镖局的人相互搀扶着缓缓上船,彭雄挣扎着站起,护在李闲身边。
李闲讶道:“你怎么不上船?”
“不行。”彭雄决然道,“我岂是那种丢下兄弟一个人先走的人?”
李闲哭笑不得,这彭雄有时候迂得可爱。这种情况下,他明明什么忙也帮不上,却仍硬挺着要断后。不过李闲也当真喜欢他,因为他是真正的汉子。
山贼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岸边。如果眼光真的可以杀人的话,估计李闲此刻已经死了上千次。李闲心中又是一叹,被重阳教的事憋久了,这么久没出江湖走动,谁知一出来就接连遇到彭雄和山贼女头领这类自己喜欢结交的人物。倘若一直都能像这样自在逍遥地闯江湖,喝喝美酒,交交朋友,泡泡美人,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众人逐渐上了船,李闲挟持着女头领退上船去,笑问道:“这艘船又是哪里抢来的?”
女子冷冷地道:“这是微山湖一带的渔民们自发地送给我们的民船。我们将它改装之后,成为一艘勉强可以用于水战的战船。”
“你们不是山贼么?改装战船干什么?”李闲不解地道,“虽说这是湖边,但你们显然不擅水战。否则刚才应该把我们截击在水里才对,那才叫万无一失。”
那女子和彭雄同时一惊,想不到这小子不但武功方面深藏不露,而且眼光与判断力竟都高明到这种地步。
女子沉吟半晌,道:“你看得很准,我们的确不擅水战。山寨里大都是本地的渔夫,虽说水性不错,但不会战斗。而我略通陆战行军之道,对水战毫不在行。……你可不可以放手?”
船已经驶离湖岸,围岸目送他们远去的山贼们已渐渐成为一个小点。镖师们进入里舱,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治伤,只彭雄一人坐在他们身边。李闲老脸红也不红,笑道:“我以为你忘了。”
彭雄惊道:“不能松手!我们全船人都带着伤,万一……”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浪子李闲在此,我武功低微,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彭雄一震,看了看李闲,忽然笑道:“原来如此。是我糊涂,早该看出来才对。”
李闲无趣地松开手,道:“你们就不能装作被我骗久点儿吗?这么丢脸地被人拆穿多没意思。”
女子揉揉脖子,道:“江湖传闻,李浪子乃重阳教现任教主,不知是真是假?”
李闲的脑袋顿时涨大三四倍,一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他就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摆脱。彭雄露出注意的神色,紧张地盯着李闲。
事实上彭雄对重阳教的名声虽然戒惧,但却喜欢李闲,相信他不会是那种丧尽天良的魔头。但是信任归信任,他们彭门正准备与银龙堡联姻,届时重阳教就是他们最大的共同敌人。彭雄是很希望结交李闲这个朋友的,虽然早已从徐不疑那里确认李闲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希望他能亲口否认。
“既是,也不是。”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李闲硬着头皮答道。他也很希望能结交这两个人,也明白如果承认了这个身份,这朋友恐怕就做不成了。但既然想和人家做朋友,就不应该撒谎。想当年交朋友哪有这么多顾忌!他奶奶的。李闲心中暗骂,又道:“他们是把我当教主,但我却从没参与过他们的决策。”
“这么说传言非虚。”彭雄有点失落地道。
岂料那女子闻言,却猛然跪了下来,道:“请李教主收小女子入教!小女子愿全心全意为神教出力,忠心不二!”
李闲和彭雄目瞪口呆,李闲一把将她拉起,道:“你是不是被我卡住脖子太久了,气血不畅,导致脑筋错乱?”
“不!”女子坚决地道,“我清醒得很。在我建立这个山寨之前,我就一直想加入重阳教,但苦无门路。天幸让我见到教主,还望教主收容。我自幼读书习武,虽然这点能耐不入教主法眼,但还是有点用处的。”
李闲捧头道:“重阳教有什么好?就是专门骗你们这种不懂事的小姑娘的!”
“重阳教众或许残酷嗜杀,但毕竟不及那些所谓正道的伪善狡诈。宁做真小人,也不为伪君子所用!”女子坚定地道。
“喂喂!”彭雄憋不住了,道:“谁说正道都是伪君子?”
女子斜睨彭雄一眼,道:“彭门镖局自诩名门,不是也为那种盘剥百姓的狗官护送黄金,为贩卖私盐牟取暴利的奸商运盐?你说是因为你爹为了基业,不能开罪那些人,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至少重阳教绝不会看哪个有权有势的人的眼色办事。”
彭雄老脸通红,道:“那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正道中人!”
“我山寨里有个小伙子,他的妻子被武当俗家弟子梁纯看上了,那姓梁的勾结了黑虎帮的一群土匪,抢走了他的妻子,烧了他仅有的一条小渔船,还打瞎了他一只眼睛。还有一个汉子,只因有位所谓名门看上了他家的田,竟杀光了他全家老幼,正好他上山砍柴,侥幸保住性命。那位正道人士,你可知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龙腾山庄庄主龙沧海!”女子越说越气,说到最后,简直是用吼出来的。
镖师们不觉都一瘸一拐地走出舱来,听着女子义愤的诉说。
“还有一人本是个小商人,一次到扬州购货,被有名的江湖商家杨休以一批假湖珠滥竽充数,就此败光了所有财产。……”
“等等!等等!”李闲吓了一跳,打断道,“你说怪商杨休?”
“当然是他!”
李闲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休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才对。在我印象中,他虽然常常骗人、以次充好,但都是用次品而非一钱不值的假货。”杨休是孙凌的另一个身份,这家伙做买卖的确不老实,但也从没听说他用假货骗人的。
“刚刚十几天前的事。”女子看了看李闲,直觉感到李闲的反应有点怪。适才听别人的事时,可以感到他心中的怒火不断攀升;而听到这件事,却显得有点不敢相信,甚至有点慌。
李闲猛然松了口气,如果是这十几天的事,那一定不是孙凌干的。看来孙凌的珠宝店里也有些败类,正在败坏孙凌的名声。
彭雄忽然问道:“姑娘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却为何要来做山贼?”
女子的眼眶忽然红了,好半晌才说道:“你们可认识江东徐博?”
李闲看了彭雄一眼,见他不说话,便道:“我常踢他哥哥徐弈的屁股,但他本人我还没有见过。”
“他是个疯子!”女子猛然道,李闲和彭雄都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女子喘了几口气,道:“从小我就没有爹娘,和姐姐相依为命。我们两个女子,在这个世道上何以谋生?姐姐为了供我养我,就……就入了风尘。她不惜出卖自己的自尊、出卖自己的身体,得来的钱全供我读书习字,还请人教我练剑防身。她说,世人瞧不起女子,她不服气,她要我好好读书练武,不输给任何男人。渐渐地,我读的书多了,剑法也更好了,姐姐也成为了秦淮河的第一名伎。这时候,徐博来了。”
彭雄心中一震,道:“你姐姐是江南名伎红牡丹?”
“不错!”女子厉声道:“徐博点了我姐姐的穴道,用匕首刻花了她的脸,为了只是满足他那变态的疯狂!我姐姐醒来后羞愤难当,当晚就投河自尽了。”
李闲尚是首次听说这件事,怒火不能抑制地涌上心头。天下竟有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畜生!
其实李闲倒也误会徐博了。徐博可以说是一个狂人,最喜欢颠覆,但并没有蔑视女性的想法。
事实上无论是谁,都会有某种毁灭的欲望,即使是李闲自己,拿着一个名贵的花瓶,也时常会兴起把它砸碎的欲望。只是有理性的常人会把持得住,而徐博却把这种欲望毫不控制地付诸实践而已。
对于红牡丹,徐博并没有考虑过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觉得这张脸实在美丽之极,心底的那股毁灭的冲动怎也按捺不住。他刻花红牡丹的脸,就像他砸碎家中无数名贵的古董一样,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在他砸碎古董瓷器之后,心里也会感到后悔,而同样地,在红牡丹自尽之后,徐博连续十天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他不仅毁灭别的人和物,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某种意义上说,徐博是另一个李闲。他们同样渴盼无拘无束,渴盼破笼而出的飞翔。只是徐博被这种压抑感弄得心态不大正常了。李闲是个在追逐自由的人,而徐博是身陷牢笼中的兽。
这一点,江乘风第一眼见到徐博时就明白了。徐博既是玉秋水争夺银龙堡权势的筹码,同时也将成为她致命的毒瘤。
但李闲还没有见过徐博。
“原来你要加入重阳教,也是为了向银龙堡报复。”李闲长叹一声,道,“可是你知道吗,一旦卷入重阳教与银龙堡的战斗,你这一辈子就休想脱身了。”
“我不在乎。”女子没有否认李闲对她的意图的判断,坚定地道:“我不仅要向银龙堡报复,也要像所有伪善的正道报复!”
李闲心里猛然剧震,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重阳教众的理想,那不灭而又虚无的理想,用无数鲜血和泪水去浇灌的理想。
“愿教主带领属下一干人等,驱逐世间黑暗,回复炎阳光耀!”重阳教众的诚恳真挚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李闲缓缓瘫坐在地。
“我不会让你入教的。”李闲无力地道,“那不值得。”
为了实现理想,必须不择手段。残忍的屠杀,雷霆的手段,阴毒的计谋,和真情真性的放纵,美好的理念逐渐变成了邪恶的代称。不但自命正道的人不接受,连普通百姓也深恶痛绝。这是重阳教历代弟子的矛盾与悲哀,也是所有如眼前美女这样的人的悲哀。
女子还想说什么,李闲挥手道:“让我想一想怎么对你说。对了,搞了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答道:“姐姐一死,我的本名就不再用了。现在我叫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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