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我止住悲声。
孙尚香伏下身子,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让我好好看看,几年不见,阿斗长高了,娘只怕再往天上丢你都要费些力气了。这几年,你过得可好,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心下黯然,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
孙尚香问:“可是你父亲让你来接我的么?”
我茫然摇头。
孙尚香挺身而起,道:“这么说,你父亲又复成亲,聚吴氏为汉中王妃是真的了?”
我万想不到她也会知道此事,正不知如何做答,却听她已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冷厉、凄婉:“好啊!真好!好一个刘玄德!你大我几十岁,我没有嫌你;你多年出兵在外,不回家中,我没有怪你;为你回荆州,我抛头露面,怒斥徐盛丁奉,保你平安,你离家在外,我为你看护幼子,守把城池。可我回东吴,你不派人迎归,现今更停妻另娶,我若干休,还有何颜面立于世上!”
我茫然不知所对,帐门一开,一个人已闯了进来:“郡主,发生什么事了?”正是周善。
孙尚香转身对周善道:“周善,你不是一直喜欢我么?你不是自幼就许誓一生保护我么?现在我决定,嫁给你!”
我感觉有如巨雷轰顶,手脚冰凉,突然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我不敢相信的望着孙尚香:“娘,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他做得初一,我便做得十五,想我堂堂孙尚香,孙武之后,父亲是名震天下的长沙太守,母亲是当今国太,大哥是名震天下的江东小霸王,二哥是统领江东,雄据一方,聪明仁厚的紫髯将军,哪一点配不上你父亲?”
“娘,你不要这么说,父亲是不对,可周善他怎配得上你?”
“他配得上配不上,还轮不上你来插嘴。”
“娘?你不要这样说,阿斗听了难过,难道,你不要阿斗了不成?”
孙尚香嘴唇抖动,眼中愤恨、痛苦与受怜之色来回变幻,终于转为铁一般的冷硬:“谁是你娘?我忘了,刘少将军,你就是来告诉我你父亲成亲的是么?谢谢你的美意了,你可要留下来,喝我孙尚香一杯喜酒?”
够了,我不要再听了,这残忍的现实,让我痛断肝肠,泪珠断了线般坠落,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嚎淘大哭:“你不要说了,我想不到,父亲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我今后谁也不靠,只靠我自己,我是阿斗,我谁也不靠!”
我边跑边哭,声音嘶哑,惹得那些小女兵们望着我偷笑。她们把我当成什么事也不懂的少年,她们不会知道,眼前痛哭的人有着什么样的伤心事。
找到诸葛乔诸人,我只说一声:“回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正在城门接受盘查,忽然间周善骑马如飞而来。我知道此番再也逃不了了,孙尚香已与我恩断义绝,不肯要我,那就把我抓起来吧,杀了吧,我把正也不想活动。
但是,城门开了,兵丁把我们放出城去,接着周善一直将我们带到江边,并把一张东吴开据的凭文路引交到诸葛乔手中。
这其间,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虽早相识,不及陌路。
小船逆流而上,长江澎湃,波浪冲天,阴风怪啸,刺骨冰寒,我裹紧衣服,却犹自牙齿打颤。
诸葛乔三人担心的轮流问我:“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就算不说话,你哭出来也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喉间哽着,一动,再一动,渐渐逼出秋虫般尖细的嘶声,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眼望长江,放声大哭:“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两岸寒猿,齐声哀鸣。
由于我的身体太差,在船上又发起了高烧,所以在荆州下了船,没敢入城,便直接去了水镜先生的庄上。养了半个月,我的身体才渐渐康复。但我绝口不提江东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外界之事,只整天拉着水镜先生,要他给我讲课。
孔子孟子韩非子,儒家法家纵横家,天上的地下的只要他讲,我就听。他讲累了,我就伏在桌上画地图,画崔州平教给我的大禹定鼎图,虽然这图并不详尽,也无法用于作战征杀,但它却让我了解这个世界。有时姜维几个人拉我出去,我就和他们过招,无论他们想打不想打,我都会疯了一般冲上去,哪怕被打得口鼻出血也再所不惜。
我不肯让自己空闲下来,哪怕是空闲一时片刻,我都怕自己会支撑不住的倒下。但我不能倒下,我有太多的心愿未了,我是阿斗,但我是一个想要自己站起来的阿斗!
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姜维诸葛乔王睿看我的眼神也似看一个疯子。
有一天,水镜先生把我带出庄。山庄旁是一个小山,我们缓缓爬了上去。先生望着西北的方向,那里群山边绵。
“在山的那边的那边,就是汉中地界。”他的声音淡淡的。我的目光却霍得一跳。“汉宁有个人,叫张鲁,他家传有个教派,叫天师道,因入教又以五斗米为酬,故又称五斗米道。说起张鲁,其实并不是个什么天才,甚至可以说,他很不幸,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他的母亲模样不错,也会些术法,因此得到益州太守刘焉的喜爱,甚至有的时候,他们就在张鲁面前欢好。张鲁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在蜀中待着,受尽刘氏家族的嘲弄与冷眼。而在本门之中,有一个人叫做张修,自称天师正统,到处传法授徒,嘲笑张鲁一无是处,靠母亲的关系才能有立足之地。那时张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困苦不堪,他曾数次对我说过,那时他唯想一死,但他却不能,因为他还有天师道要传下去。最终,他成功了,他把天师道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鼎盛,他统领汉中几达三十年!苍天似圆盖,陆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哪有个一帆风顺。天子为万民之首统领万方,如今不过坐困宫城,朝不保夕;曹孟德攻无不克威震八表,却也有濮阳攻吕布,宛城战张绣,赤壁遇周郎,潼关逢马超之事。何况你一个小孩子,年方十余,便名动荆州,轻取汉中,已是际遇非常,又何必哀叹。”
我静静的听着,到后来几乎苦笑,什么名动荆州,轻取汉中,又有哪一分力是我使的,又有哪一件事给我带来真正的好处。想想水镜先生说张鲁的话,再想想他支持我去汉中,而张鲁又如此轻易的让出汉中,我忽然心头电闪:“先生,汉中张鲁是您……”
“不,不,与我无关,记住,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虽然你父不认,但旁人岂都是瞎子?”
“瞎子不瞎子,我也成了眼前这种情况。”停了一下,我忽然道:“先生,是您说服的张鲁,那么您可想到了他会有这种结局?”
“当然想到了,而且我也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张鲁这种可能性,甚于其它,都是际遇使然,你能抓住时机挡住曹操,他能放下包袱交出汉中,这都是际遇使然,个人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无论你选择什么,都要去承受。世间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内心深处的得与失,单看你以什么为得,什么为失罢了!”
“什么为得,什么为失?我一向以为天地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但生在这个家庭,我已感觉不到任何的亲情了。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我却离开权力的中心起来越远。张鲁有天师道当做支柱,所以他不肯放弃,而我又有什么不可放弃的目标?”
“天下生民!为天下生民计,你又如何可以放弃?”
“天下生民!”我想起张鲁写给我的那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又苦笑一下,“天下生民?刘阿斗平生碌碌,见事不明,学识不博,连中人之姿也及不上,哪敢立下如此宏志?”
水镜笑了:“是啊,你不过中人之姿,论文,你及不上诸葛乔,论武,你及不上姜伯约,论聪明灵透,你差王睿远矣。但难道这些,就是你不敢立志的理由么?”
“难道这些就是你不敢立志的理由么?”我咀嚼着这句话,也慢慢的笑了,“先生,谢谢您的开导,不论我今后会如何,我都会牢记您的话,我可以傻,可以笨,但我不可以放弃自己的志向。阿斗没了家,但不能没了志向,这一世,无论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都会坚持这个目标,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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