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为人虽然骄傲,性格孤僻,此时,却也是说的慷慨激昂,满腔热血。
“好!”
吴猛环顾左右,见各人都是脸红过耳,热血沸腾,不由得击掌叫好。他一边扭头向张守仁一笑,以示歉意,一边又道:“我赞同李将军的话,好男儿就不能瞻前顾后,畏缩惧敌。若是这样,咱们都滚回南边,安心的吃太平粮,岂不更好?”
“也不尽然,”张守仁急忙将吴猛的话头打断,笑道:“猛则猛矣,亦需谋略。若是一味求猛,兵法策略,岂不全是成空?”
轻轻将话头转开,他扫视堂上诸将,见各人多半已经没有说话,便自己总结道:“总之,来年对敌大计,众位的想法我已经全然知悉,至于如何对敌,我会有决断。”
说罢,微笑道:“难得一聚,大伙儿欢宴一番,然后再走。”
除了吴猛略觉遗憾,不能在这个军议上有所决定外。其余诸将倒也并无所谓,反正张守仁一向专断,做出来的决定却也是从未错过。不论来年如何的打,反正听他的就是。
待军议一完,各人欣然之至。此时已经接过年关,今年一年,各人跟随着张守仁,做出了老大成绩,上对的起祖宗神灵,下也使自己尊荣富贵。各人原本不过都是中下层的小军官,此时也都是鲜衣怒马,起居从容的建牙大将。俸禄田产,府宅家仆,这些张守仁均是没有亏待。这六州之地,豪强逃奔,无主之田甚多,一来方便招募安抚流民,二来,也正好是这些新贵的发财之所。
无利不起早,不论大义说的多么响亮,有现实的好处,总归是好的。
此时的诸将,均是铁心跟随,再也不将朝廷放在眼中。胡烈等人,已经将妻儿老小接至颖州,一并安置。只等将来打败蒙兀,最少也能与大楚分庭抗礼,众人都做个开国功臣,当真是美妙之极。
“大帅,你一切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了。你看这里,说好听点是简朴,难听点儿,简直是和尚庙。”
“说的正是。大帅,椅子不置一把,其余的饰物全无,地板灰旧,用具古拙。您可是我们六州之主,建牙大帅,这么着委屈自己,可真是不象。”
“对对,还有,大帅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也合当说一门亲事。这六州里,总该有些世家小姐,配的上咱大帅。还有,最少也该娶几门妾室,大帅就是要读兵书,红袖添香夜读书,也是美事啊。”
“是啊……哈哈!”
这帅府正堂,摆下酒宴,各人饮了几杯,借着酒来遮脸,一起劝他。反正此处,也都是张守仁的故旧,也不怕他怒极翻脸。
张守仁自从到得这中原之地后,五更起身,舞剑,处理公务,晚间小酌几杯后,秉烛观书。居处简仆,不事奢华。就连身边的奴仆,也不过是老黑七八个人,洒扫庭院而已。
此时听诸将相劝,张守仁先巡行一圈,敬了各人酒后,方才笑道:“我这人也无甚喜好,唯爱打仗和读书。有仗打时,用心研习战局,没仗打了,处理公务,看看闲书。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极是有趣。你们不必再劝,我心中有数。”
他话锋一转,却又向着各人郑重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来用兵成败,不外乎是将帅一心,与士兵同甘共苦耳。你们这些人,乍得富贵,心中欢喜,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阻止你们享乐。不过,过犹不及。若是大家一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美酒美人入怀易,失去也易。这眼前一切,得来不易,失去的却是极快。诸君,岂不闻: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乎?”
各人随口劝他一劝,却不知道张守仁这几天,正在看的却是一位奇人的五卷论从,所获良多。那个王朝兴替定论,还有当时入城干部将士的腐化之快,令他心惊。原本就想教训诸将一番,倒正好他们开了一个由头,不由得他口若悬河,大讲特讲一通。
其实各人也不是傻子,今日军议时,诸将出谋划策,言语间甚至大有冲突,也正是因为知道富贵得之不易,需要努力为之而战的道理。
见他们都是愁眉苦脸,张守仁便笑道:“好好好,今日大家欢喜,我也不必多说。来来来,大家饮酒。”
各人举杯饮尽,均以为逃过一劫,却又听他道:“总之,诸位要谨守军纪,不可讳法。不然,今日欢喜之时,济济一堂,若是来年再聚,少上这么几个人,那可真是扫兴之极了。”
“是是是,末将等不敢。”各人已经是汗如浆下,不知所云。
“好好,饮酒饮酒。”
张守仁满脸春风,如敬大宾。
此次,不论他如何再劝,各人却是终究不敢尽兴。当下草草喝过几杯,如同逃难一般,一溜烟四散而去。
至于散去之后,各人邀三喝五,以亲疏远近,再去重新饮过,却也是张守仁不得而知,若是不愿得知了。
吴猛见张守仁默然站于阶前,目送着自己这些心腹大将一一离去,一时间,竟觉得他落寞非常。有心上前与他交心,说上几句,劝上一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竟是踌躇难行。
他的身份特别,张守仁对他信任,这几日来,他却也觉出,此时的张守仁,断然不同于当年那般。无论是心机智慧,或是处事之道,与当日已经是绝然不同。有些话,或是某些做态,他已经是再也不能宣诸于口,或是体诸于形了。
“大帅,我也要走了。”
他走到张守仁身前,默然一礼,便欲离去。
“好好,过了初五,我去寻你,我们一起出城巡视。”
吴猛面露难色,向张守仁道:“我只理军不理民,巡行地方,我跟随一起,只怕不很相宜吧。”
张守仁霍然转身,盯视他道:“怎么,有人和你说过什么?”
吴猛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会?!这飞龙军上下,谁不知道我与你亲近之极,我是你的左右手,得力臂助,哪有小人敢乱说什么。”
张守仁微微一笑,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这样,我只带你去巡视军营,安抚将士,军政分开,就不怕什么。”
吴猛嘿然一笑,向张守仁抱拳一礼,便洒然而去。
他去后不久,伍定国便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张守仁身后。
“将军,你将越骑军交给此人,能放心么?而且,我们飞龙军,本来以你一人为主,你却要任他为副手。将来,若是你不在军内,此人下了乱命,又该如何?”
张守仁并不回头,仍是伫立阶前,看着积雪笼罩下的颖州城内,默然不语,伍定国站在他身后,却不知道这个统兵上将,正在思虑些什么。
良久之后,张守仁方才回头,向他道:“此事,你不必多管。吴猛这人,我心中有数。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阴私鬼域之事。”
“可是要防患于未然!将军以子侄待我,我断然不能看着将军你疏于防患,最后一世英名,却要毁在自己人手中。”
张守仁甚是不悦,却也不好和他发火,只是微笑道:“交代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上个月,你不听我的命令,私下里抓了几个校尉,严刑逼供。其中一人,还是在襄城时随我的旧部。定国,你是在背崽时跟我的,和我当队正时的属下,不要太过生份才是。”
伍定国猛然抬头,额上的却敌冠高高扬起,他并不躲避张守仁的眼光,与之对视。良久之后,倒是张守仁移开眼光,向他道:“好了。这几个人,确有贪污舞墨之事。你也没有冤枉他们,这件事,也没有在军中引发不满。你做的好。”
“是。”
“不过,你不要太过锋芒毕露。”
“是。”
“我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人。你要帮我盯紧每一个人,知道么?”
“是!”
张守仁伸出手来,本欲在他肩头一拍,却又半途缩回。他背转双手,自顾自的在阶前转悠,半响之后,方向着伍定国道:“你的见解,看似正确。其实正如人所言,我军往西太远,扩张太大,好比大鸟失翼,力量散乱。不要害怕正面与敌人交锋。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怕了,难道他们就不来打了?今年不打归德,不打东京,不代表明年不可以。不但东京要打,山东、海州、徐州,扬州,都要打。”
伍定国停住身形,顿首道:“末将愿为前锋。”
“定国,你以后多半不会以打仗为首要之务了。你是我的耳目,我的心腹。是我最信任的人。”张守仁回过头来,见伍定国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他面色淡然,又向伍定国道:“你不必难过。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冲锋陷阵。你很勇猛,也很聪明。我有什么不测,我看这个担子,也唯有你才能挑的起来。颖州防备使,你先做着。将来设节度参军时,你是不二的人选。你要记住,正面的敌人可怕,背后的敌人更可怕。你好生体会我的意思,懂么?”
“末将谨遵将军之令!”
“好,你回去吧。”
伍定国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转身而行。张守仁待他行远,方才转身,看着他踩踏而出一行脚印,喟然长叹。
他原本也不想让这个热血青年,早早陷在阴谋与酷刑,暗室与诡谋之中。可惜,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太少。将伍定国放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熏陶训练一番后,便又迅速召回身边,委以重任,这样的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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