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齐既稷,既匡既敕

  如今正是严冬之时,伍封也很少出府中,每日除了与楚月儿入宫陪妙公主玩闹一阵,将她接到府中,晚上送回去外,也不大出门,只是练习拳脚剑戟,或指点一下众女的剑术,无聊时便与楚月儿投壶为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其间去了一趟伍堡,田貂儿听说田燕儿负伤,急于回府,伍封便将田貂儿送回相国府。

  大雪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才渐渐停止,天色放晴,这些天他们又去看过田燕儿两次,见她伤势渐渐好转,也觉欣慰。

  这天一大早,伍封与楚月儿刚用过早饭,一个宫中寺人到府中来,说是国君召他参与朝议,伍封与楚月儿都大感奇怪。

  自从伍封当了这下大夫以来,只有朱平漫到临淄时,齐平公召过他一次,今次召他,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伍封与楚月儿匆匆入宫,楚月儿自去后宫找妙公主,伍封便到了大殿上来,却见齐平公还没有来,大殿上规规矩矩地站了许多大小官儿,除了晏缺、田恒、田盘、公子高、闾邱明之外,还有以前见过的画城都大夫宗楼、画城司马田成、安平司马田政,那位被罚了去管武库的左司马田逆也站在后面。

  伍封向众人点头示意后,站在左手为他空出的位上,正好在田盘的下首。

  过了片刻,便听足音霍霍,齐平公在一大群侍卫相拥下出来,坐在了中间台上,田常领着众人下跪施礼,齐平公笑道:“各位都起身罢。”

  众人站好后,齐平公道:“寡人今日将众卿召来,是有事要于众卿商议。如今莱夷之地有五百里,其中有莱南百里是晏老大夫的父亲晏子平仲时所赐的采邑,以夷维为中心,还有莱北百里采邑是国氏所有,以北口为中心,剩下的莱西一百三十里、东海近二百是寡人自领之地。莱夷本是夷民,民风与齐人不同,是以自从我齐国灵公灭莱开始,夷人就常有叛乱,如今晏老大夫年老多病,无暇打理封邑,寡人已将晏氏百里莱南夷地收回,将晏氏之地换到了历下一带的百里。如今国氏又亡,是以莱夷一带五百里尽是寡人之地,无人镇抚,以至夷民如今大有复莱之势,成为齐国后患,不可不防。”

  田恒道:“国氏一族久在莱夷,与夷人时时征战,虽然夷人未曾西进,早晚会动摇国之根本,宜早定策。”

  田盘慨然道:“国君,微臣愿领兵车百乘,将夷民首乱者剿灭。”

  田政却大摇其头,道:“莱夷之民,分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九支,右司马可知乱者为谁?若是尽数剿讨,恐怕所有夷民都会执矛相抗,如今夷民已过十万户,每户出一人为卒,不要说你区区百乘不保,万一激得他们倒戈西向,直奔临淄,后果大是堪虞哩!以微臣之见,不如以抚为主。”

  他这人果然能言善辩,又颇知夷人情形,说起话来头头是理,只是他公然在国君和众官之前与乃兄提出异议,大驳田盘的面皮,令众人尽皆愕然。

  田盘哼了一声,伍封见他张嘴要驳,但话到唇边,却又忍住,想是不愿在众人面前公然争执。

  田恒虽然也略有不悦,不过听田政之言也有些道理,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伍封心道:“这个田政竟敢公然与乃兄对着来,是何道理?”忽想:“虽然田盘的官位高过田政不少,但田恒至今还未立嗣,他只有这两个儿子,若要立嗣,定是田盘与田政二者其一。田政如此公然对田盘驳辩,那是大大地不给面子,多半是为了故意削弱田盘的威望罢。”

  画城司马田成奇道:“眼下我们齐国辖地方二千里,只有八十万余万户,莱夷之地仅国土四十之一,政司马怎知其已过十万户?”因这殿上姓田的便有五人,田逆、田政和他自己都是不同的司马,若称一声“田司马”,不免令人混淆,是以如同称伍封为“封大夫”一样,便称田政为“政司马”。

  那画城都大夫宗楼笑道:“这又有何难猜?如今临淄城地方九里,便已有五万户,莱夷之地五百多里,怎也会超过十万户了,说不好,恐怕二十万户也有哩!”

  田成不悦道:“临淄是国都,这怎能相比推测呢?”

  伍封见他二人态度,便知田成是偏帮田盘,而宗楼又倾向于田政一边。

  田政笑道:“国之大事怎能胡猜?实不相瞒,在下是从太史朴的籍册上所见的,太史属大司空属下,虽然眼下大司空一职暂缺,但由相国代为署理,其下有舆地官二十四人,曾作过堪舆考证。”

  田恒面露嘉许之色,对齐平公道:“国君,是否应将太史朴召来一讯?”

  齐平公点了点头,道:“也好。”命寺人召太史前来。

  那太史名叫朴,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进殿施礼之后,齐平公问道:“太史,你可知如今莱夷之地,有户多少?”

  太史朴答道:“前年先君曾使人堪舆各地,以前年之数,莱夷有夷人十万三千六百二十一户,还有齐人三万余户,共十三万户有余。”

  田恒笑道:“果然如政儿所言。太史,如今莱夷的夷人是否仍有九支呢?”

  太史朴道:“东方异族曰夷,夷人在商时便曾在其地建薄姑、奄等国,入周后,齐境之内有莱夷国,淮泗一带有淮夷小国。吴北一带被称为徐戎,其实那是夷人而非戎人。淮夷与徐戎曾数曾联手与周天子的大军交战,后来楚国和鲁国灭了淮夷,吴灭了徐戎。我齐国于齐灵公时灭了莱夷,将夷人全部列为隶臣隶妾,这是八十七年前的时了。眼下夷人共有三处,一处是莱夷,在我们齐国境内,江淮之间靠海处是淮夷之后,称几黎,也叫九夷。据说东南大海之上有个大岛,岛上人也是夷人之后,称为岛夷。莱夷人的确分为九支,名曰九族,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夷人喜歌舞,好饮酒,行商之历法,保存了不少周礼。当年孔子修《礼》,曾专赴夷地寻礼。不过,眼下齐国之南、莒、郯二国之东、吴国之北之地也有夷人,称为九夷,楚国汉中一带,也有九夷,都与莱夷九族之人不同。”

  齐平公赞道:“太史果然博闻强识,不亏职守。”

  太史朴被齐平公一赞,登时脸上发光,兴冲冲地道:“夷人九族各有不同。其中以东屠、高丽、夫余、满饰人数最多,四族占了夷人的大半。玄菟和天鄙在夷人中人数最少,玄菟是夷人中身份最高尊贵的族人,是原莱君之亲属;天鄙却是夷人中身分最低的一族,却最为忠直,是以莱夷一带的齐人喜用天鄙族人为仆佣,忠心不二。东屠、夫余、倭人最为善战,东屠族嗜杀,夫余族好利,倭人族最多勇士。乐浪族善水、高丽族善舞、索家族善渔盐,满饰族善猎。各族中互有征战,是以都有族兵,多者数千,少者数百。”

  伍封心道:“这太史朴学识多半渊博得很,暇时找他聊聊,定能大长见识。”

  太史朴道:“本来莱国之地三百三十里,莱国之东为夷,又叫东海,总称为莱夷。齐国灭莱之后,东屠族人全部迁出了莱境,移至东海,东海本就人少,如今夷人充斥其中。因此,如今莱夷有地有五百多里,占了全部齐境的不足半成。”眼下齐国全境有方二千里,每方千里合一百方百里,五百余里为全境的四十之一。

  齐平公笑道:“太史果然了不起,自今日起,你便兼职侍读,加秩二百钟,每过三日入宫一次,陪寡人读书。”

  太史朴大喜叩谢。他继承父职,当了这太史三十余年,连国君的面也才见了三次,甚不受重视,如今得国君十分看重,自然是感激涕零。

  太史朴退出殿后,田恒道:“对夷人是战是抚,可以再议。如今左司马田逆因为身体不适,不堪重负,已辞了临淄城守一职,如今此职空缺,须另排人手补上,以免军中无首,多生变故。”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由右司马田盘兼任最是合适。右司马精于用兵,在军中极有威望,正是最佳之人选。”

  田成、宗楼等人纷纷赞成,出言附和。

  晏缺皱眉道:“右司马虽然合适,不过,他在军中职司甚高,鲍大夫常年在外,军中事务大小,多在右司马身上,恐怕难以分心。老臣的意见,便由封大夫任这临淄城守,恐怕最为妥当。”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近来大展神威,威震齐国,被士卒视为偶像,更得临淄百姓爱戴,晏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他对晏缺的这番附和之言,令田氏一族颇有些意外。

  一时间众说纷纭,难以决断。

  伍封本想推辞,但见齐平公与晏缺热切的眼神,知道他们恐怕已早有商议,要设法从田氏一族人手中夺回一点兵权来。

  田恒大是懊恼,本来这临淄城守是田逆所任,不管田逆如何不成器,毕竟是他田氏一族的人,将他赶下去,本是想让田盘的接掌,谁知被晏缺找了这么个空子。若是真让伍封当了这城守,岂非自己拱手将这兵权让给了他人?临淄城守执掌都城兵权,地位极其重要,当初若不是因田逆当这个城守,恐怕田氏一族早给阚止毁了。

  他沉吟半晌,只好老着面皮道:“虽然盘儿是本相之子,但举贤不避亲,本相也觉得盘儿较合适一些。封大夫固然是我齐国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终是经验稍有不足,最好是在军中略作历练,再委以重任。”

  晏缺见他这么话说成这个样子,再要反对的话,那是存心与田氏一族对着来了,呵呵笑道:“相国之言也有道理。自从上次阚止的余党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以来,老夫便觉得我齐国之兵制大有漏洞,譬如明知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却不敢出城追剿,以致堂堂大国之都,被区区少数的贼子弄得束手束脚。”

  田恒点头道:“老大夫所虑甚是,日后要在军兵防卫上另有安排,以策安全。”

  晏缺道:“老夫已想出一策,正要禀告国君。”

  田恒问道:“老大夫想出来的方法,多半是好的,不知是什么呢?”

  晏缺道:“如今临淄城民户日多,城池所辖范围也逐渐扩大,原有的一万城兵已不敷其用,而画城、安平、昌国三城毕竟又远了些,是以临淄的守军应增加五千人才是。”

  田氏一众见他这么说,喜出望外。晏缺既然不反对田盘任这城守,城兵便由田盘统辖,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众人都是纷纷赞成。

  齐平公也道:“老大夫所言甚是,寡人也觉得城中兵士不敷其用。”

  田恒笑道:“此事既然国君也赞成,到时让盘儿这个城守去办就是。”

  晏缺道:“但这事又有一个难处,城中军营本就占地太大,再加上五千人,岂非连部分民居也要撤迁了去?何况城中兵卒越多,越是不易管理。权衡利弊,老夫觉得这五千人应另设一军,驻守于城外,由封大夫管辖,以助守临淄都城。”

  众人愕然,不料晏缺说了半天,竟是要另设一军,交给伍封,他们先前对晏缺增兵的提议均大表赞成,此时又怎好出尔反尔加以反对?

  田恒皱眉道:“军无二帅,不如这支新军统归临淄城守管辖,岂不是好?”

  晏缺笑道:“兵法上常说,用兵之道全在于正兵和奇兵,敌方若敢攻临淄,守城之兵便是正兵,城外的新军便是奇兵了,若是均由一人统领,怎能分身?若是右司马愿领城外的新兵,便由封大夫统领城兵,反之亦可,才能更好的发挥两军之用。且此新军最好是少有羁绊,无论是助守城池还是抚战夷人,均可用上。”

  他这番言语是摆明了态度。若是田盘要当临淄城守,那么新兵便得交给伍封;若是田盘要领新兵的话,就乖乖地将城守一职让给伍封算了。

  晏缺自从先君齐简公逼死了他的女儿后,一直深居简出,齐平公即位后,平日朝议之时也很少说话,是以众臣也不大在意他,此刻他一番言语,正是十分老辣的手段,厉害之极。

  公子高道:“在下觉得晏老大夫之提议十分有道理,譬如万一夷人有何异动,若有个几千人可随时调动,也不至于伤了临淄城之元气。”

  田恒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若不答应,晏缺和公子高自是大力反对田盘任临淄城守,最终无非是一拍两散之局,便道:“晏老大夫之议不无道理,不过,既是用作辅助的奇兵,人手太多,反而太过明显,何况多了五千人,耗费公帑不少。若用一军,人数到了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数自是太多;只用一旅五百人,人数又太少。不如改为一师二千五百人,驻于城外,无兵符相召,不得入城,以免两军混杂,反而出了差错。”

  晏缺知道田氏势大,如今田恒作了让步,再要勉强为五千人,恐怕也难,何况他早就与齐平公商议好了,只要伍封手上有两千人,留在临淄城中便足以牵制田氏,他提出五千人之数,本就是个虚的,早拟会被田恒减下至少一半人去,如今他答应二千五百人之数,已是十分好了,便点头道:“二千五百人虽然少了些,也还过得去了。”

  于是议定,将这支新兵定名为“都辅军”,军营称为“都辅营”。

  田恒心道:“兵符在我手中,盘儿又执管临淄十三门,就算你有何异动,也不能轻易入城。你的兵再多,终是盘儿属下,我的兵符传过去你也得乖乖地听话。”

  伍封既然有了都辅军,田盘也顺理成章的成了临淄城守。

  晏缺又道:“自从先君归天,执掌宫中侍卫的郎中令也亡于阚止之乱中,老夫勉力兼任郎中令至今日,甚是不堪其累,今日便辞去此职。公子高是国君至亲,兼任此职正是极为合适。”

  这郎中令是宫中侍卫的最高首领,天下列国类似的职司,向来都是由国君的至亲所担任。郎中令下有郎中十人,每郎中之下有侍尉长十人,每侍尉长下又有侍卫二十人,连郎中令在内,总共是二千一百一十一人。

  田恒早已盘算好了,只待齐平公与田貂儿的婚礼一成,田氏立即成了国君的亲属,便让田政接掌郎中令之职,控制国君身边的这两千多侍卫。

  谁知晏缺老辣之极,在齐平公与田貂儿大婚之前便让出位来,如今合适的便只有公子高一人了。

  田氏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好由得齐平公宣布由公子高兼任郎中令。

  田恒眼珠急转,呵呵笑道:“如此也好,只是公子高既任郎中令,便得专司宫中防卫,此职向来不能兼任,晏老大夫兼任了许久,是因无合适人手,如今公子高专司其职,那临淄都大夫一职便只好空了出来,不知国君想让谁来担任呢?”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当由安平司马田政担任。”

  晏缺与公子高对望一眼,也无法反对,只好如此了。

  其后,齐平公宣布了一系列升迁制令:

  伍封救赵氏一族立功,由下大夫升为中大夫,兼掌都辅军;公子高由临淄都大夫改任郎中令;田盘仍为右司马,兼临淄城守一职;田政由安平司马调任临淄都大夫,升了一级;田逆专任左司马,不兼它职,赐爵上大夫;晏缺仍为大司寇,由下卿升为亚卿;鲍息虽然还未回来,但他常年领兵在外,劳苦功高,赐下卿之爵,仍为大司马;画城司马田成调任安平司马;闾邱明由临淄副守改任一直空缺的大司空,升了两级,成了那太史朴的上司,日后不再设副守;田恒辅政有功,增赐采邑一百里。

  诸人都各有赏赐,齐平公还特地将齐东莱夷之地的莱北、莱南、莱西三百三十里之地赐给伍封为采邑,另将他自领的剩下近二百里东海夷地作为公主的嫁妆。

  其时诸官的禄秩或靠采邑,或靠食禄,伍封身为大夫并未划定采邑,本来以他中大夫的官职,邑地最多不过百里,但他是国君的女婿,国君将封地作嫁妆也是列国常事。何况这五百里地方少半是国异和晏氏原来的封地,现归国君自领,国君自愿赏给伍封,田恒等人也不会肉痛。只是令闾邱明等人颇为羡慕,如今田氏一族有采邑六十三百里,鲍息、晏缺、公子高各有二百里,其余的人封地从五十到一百里不等,伍封竟一下子得了五百里采邑,最令人眼红的是伍封区区五百里之地,所食之户竟有十三万余户,可谓极为富足。

  不过如今齐地方二千里,五百里只是四十分之一,何况那五百里采邑远在莱夷人所居之处,民户虽多,这些莱夷人常常闹事,每年邑收未必如其余地方丰足,众人便没有说什么。

  田氏父子见伍封一下子便得采邑五百里,稍有不悦,但转念又想,这些地就算不是伍封的,还是在国君手中,对田氏毫无损失。何况田氏之地有六十三百里,地域是伍封采邑十余倍,若说伍封的采邑封得多了,自己更多些,又怎好开口?

  齐平公道:“适才所说莱夷之地的夷人常常生乱,以至其地每年所收只有其它地方的一半,可见其地非武勇过人者难以领之,是以寡人将此地与莱夷所有隶臣隶妾赐给封大夫。今日寡人将玉册图本交给封大夫,以为凭识。”命寺人将玉册交给伍封。

  伍封上前施礼,从寺人手上接过玉册。

  齐平公这一番升迁赏赐,其中大多数都是齐平公与田恒早已议好的,田恒自然也无甚异议。

  田恒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既然莱夷常常生乱,封大夫领了其地,手上又有一师都辅军,不如便由他镇抚夷人,是战是抚由他所决,以免夷人成我齐国的心腹大患。”

  他对伍封倒没有什么忌讳,怕的却是他手上有二千多人后,晏缺会用来对付他田氏一家,都辅军加上宫中两千多侍卫近五千人,再加上府中的私卒,那是非同小可的人数,不可不防。是以提出此议,索性将伍封这一支都辅军调到莱夷去。何况他二千多人与十多万户夷人相抗衡,恐怕没几天这支人马便剩不下几个人了。伍封这中大夫本是朝官,在都城任职,田盘这么一来,便是将他派到了莱夷,变成地方官了。

  不料田恒的手段厉害至此,晏缺立时大感沮丧,但田恒顺理成章这么说出来,倒是不大好拒绝,只好道:“相国之言也有些道理。”其实他父亲晏婴本就是夷维人,晏婴之祖父属倭人一族,母亲又是玄菟人。他们晏氏的百里封地原在莱夷,这些年来在莱夷也有些势力。

  齐平公心中甚惊,脸上却笑道:“如此也好。封大夫的五百里之地靠近琅邪和即墨,琅邪、即墨二城三面侵海,依山而建,极其富饶,如今是寡人自领,封大夫的都辅军或可为寡人兼守琅邪和即墨一带。”

  田恒与田盘对望了一眼,谁都知道国君对伍封的宠爱,他名义上将琅邪即墨一带二百多里的地方由伍封兼守,只怕与赐给伍封差不多,如此一来,伍封不仅有了齐东五百里之地,虽然比起田氏一族六十三百里来算是极小,却有莱北和东海的渔盐,占了齐国三成以上的渔盐产地,若再加上琅邪和即墨一带,齐东的整个海域便基本上落入了伍封之手,全国大部分渔盐由此所出,非同小可,但国君说了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

  田政道:“此事便有些不合法度了。封大夫才智卓绝,剑术超群,由他镇抚夷人,自然是最为合适。只是封大夫实际上是莱夷五百里地,其都辅军既是齐国的常兵,便只能镇守这五百里地,还要备作它用。若将琅邪与即墨一带也交给都辅军,这都辅军便不成样子,不成其成军之理。何况莱夷是封大夫的采邑,琅邪和即墨一带又是国君之地,都辅军兼而管之,国和家便混淆了,于私于公都有些不伦不类。”他这番话,实则连其父田恒的提议也否决了,田恒颇为不悦。

  伍封暗暗吃了一惊,心道:“这个田政你仅能言善辩,心智也非比一般,怪不得田恒说田盘善兵、田政善言,十分得意。”那日他从画邑回城时,曾与田政小有冲突,当时见他胸襟狭小,言语失当,心中对他便不十分在意,谁知这人其实也厉害得很。那日恐怕是见了楚月儿,因为妒忌才有些失态。

  田恒与田盘暗赞田政颇有急智,言之成理。

  田盘点头道:“政大夫之言确有其理。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卿大夫以家,这国和家理应分得清楚才是。”田政刚被任为临淄都大夫,是以便改称他为“政大夫”了。

  齐平公与晏缺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虽然众人说来说去,多与伍封有关,但他家财巨万,对五百里采邑便不怎么在意,又不愿意涉入军政之事,是以在一旁一直未说话,此刻见田氏父子之言,令齐平公和晏缺颇有些难以下台,心中寻思如何想个双方都满意的法子来。

  公子高插言道:“其实镇抚夷民之事,是齐国的大事,万不可等闲视之。既然相国以为此事由封大夫施任最为适当,不如听听封大夫有和见解。”

  众人的眼光一起向伍封看了过去。

  伍封看了看田政,笑道:“政大夫可知道齐国眼下有多少士卒?晋、楚、吴、鲁又有多少士卒?”田政怔了怔,道:“齐国或有十余万人吧,它国却所知不详。”

  伍封道:“齐国眼下与当年仲父管子的军制有所不同,当时仲父在全国设工商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因为地多人少,以二千户为一乡。士农之乡每家出一人为士卒,每乡二千户,可出二千人,十五乡共出三万人。眼每车有甲士十人,徒卒二十人,此为列国定制,是以三万士卒便是兵车千乘,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现在齐国可不止此数。”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众人一起点头。

  伍封道:“齐国自八十多年前灭莱之后,地临东海,境方二千里,再加上人丁增长极旺,是以乡党之设尽按周制,只不过将乡推到全国,不限于城郊。周制五户为比,五比为闾,二十闾为一党,二十五党为一乡,每乡一万二千五百户。如今齐国不尽按管子旧制,全国共有士卒九万人,合兵车三千乘,加上各府的私卒,备战之兵车,兵车在四千乘许。这些士卒闲事务农,战时为卒,谓之常军。”

  齐平公点头道:“原来封大夫也熟悉军制。”

  伍封续道:“微臣先前所说的是齐国常备之士卒。其实齐国还有非常备的士卒,也在各地农户之中,平时务农,战时极紧时也可编为士卒,大约可再编入四万人,不过,这些士卒不是常备之军。若非敌国大军入境,常军不足时便算不得士卒。如果将他们加起来,齐国士卒便有士卒十三万人。”

  田恒与田盘都不住点头,其实伍封所说的他们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伍封说话之意,只好含笑听着。

  伍封笑道:“其实列国之兵,由国人充甲士、野人或隶臣充徒卒。卿大夫的采邑之中的甲士徒卒虽然不多,各府加起来就不少了。卿大夫私卒按制不能超过百乘,即不能超过三千人,否则于国事不利。是以孔子说‘家赋不过百乘’,我齐国先相国晏子更说得明白,‘有车百乘者,此一国之权臣也。’”

  他这么一说,田恒父子脸上都露出尴尬之色,其实田恒便有五百乘以上私卒。

  伍封又道:“晋国在曲沃武公时只有一军万余人,晋献公时扩为二军,晋文公时扩为三军,后来又扩为五军,晋景公时更扩为六军。其时晋国虽有六军,与鲁卫伐我,在鞍之战中兵车仅八百乘,但我齐国更少士卒,是以齐国大败。四十多年前,晋昭公合诸侯于平丘,便用了兵车四千乘,少说也有十二万士卒。晋国地域为三千里左右,自比齐国的兵车为多。这还仅是车兵,晋邻戎狄,狄人居处山林,车兵讨伐不便,晋国还多用徒兵抵御戎狄,其六军中的‘三行’即徒兵,徒兵之数与车兵相加,只怕有二十余万士卒。”

  殿上众人脸露惊色,想不到晋国之士卒竟然超出齐国一倍还多。

  伍封道:“吴国多用步卒舟师,至吴王寿梦时,晋遣申公巫臣赴吴,授吴车战之术以牵制楚国,吴国始有车兵。吴王僚时,吴国已有三军,吴齐艾陵之战时,吴国有上、中、下、右四军,黄池之会时,吴国又添左军,共有五军,合七八万士卒。”

  这都是列国的军事隐密,它国之人难以知道,田恒等所知也不甚详。好在庆夫人多年来派了诸多家臣在晋国设陶坊,又是来自吴国,伍封才能了解得十分清楚。

  伍封看了看众人,又笑道:“若在二百年前,千乘之国便是极大之国了。齐恒公时,管子只设常兵三万人,兵车千乘。当时狄人灭卫,齐桓公复之,卫文公当年为君时,国止兵车三十乘,他在位二十五年,死时卫国已有兵车三百乘了,可见三百乘之国只是小国。晋文公时,在晋国设六军,虽然城濮大战时只有七百乘兵车,其实兵车已过二千五百乘,当时晋国兵多车众,天下莫能比强。如今又过了一百五十余年,如今晋国设县已过五十,每县有兵车百乘,三家之兵加起来,早就超过了五千乘!楚国就更多了,在楚灵王时,单是陈、蔡、东西不羹四个大县,每县赋皆千乘,已有四千乘兵力,再加上叶、申、息等县和其它都方,兵力当有万乘,是以天下间最早的万乘之国当是楚国。另如鲁国,昭公时已有千乘,即便小如莒国,晋平公时率诸侯伐我齐国,莒国还请求以千乘之兵相助晋国。”

  他所说的国中除楚国外,其余晋、卫、鲁、吴、莒都是齐国的邻国,都与齐有过战事。

  伍封道:“以常备之军来算,齐国上下的士卒有九万人,其中有七万余人受田相节制。今日在下受国君与相国之命镇抚五百里莱夷之地,只有二千五百人,委实不能算多。如果政大夫以为不妥,在下便以私卒镇抚莱夷也未尝不可,在下拟练私卒九十九乘,可当其用。国君,既然莱夷九族都有族兵,日后微臣便尽数收下,以为我齐国的夷军。”

  田恒吃了一惊,心道:“就算我们不许,你要练私卒也无人能理会,我要你带都辅军去莱夷,一来是消耗士卒,二来是远离临淄,政儿不懂其理,胡言乱语,弄得你要收夷军。若让你打着这幌子,你要立万人之军也可。”心中大急,瞪了田政一眼,心道:“都是你多嘴惹出祸来。”

  田政这才知道伍封的厉害,饶是他口才便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分说。

  晏缺呵呵笑道:“老夫对军中之事不甚了解,经封大夫一番解说,才算明白过来,久闻夷人善战,封大夫能收为齐卒,正是件好事!”

  田氏父子心道这还得了,若是让伍封手上再有数千士卒,就算不对田氏一族不利,恐怕也会令他们难以安枕。

  田盘忙道:“兵贵精而不在多,人数多少必非胜负之所在,夷人与齐人不同,难以统御,以封大夫之才,何用收夷人士卒呢?”

  伍封笑道:“正如右司马所言,人数自然是可多可少,无甚要紧,微臣只是怕二千五百都辅军本来人数就少,却身兼二职,除了要镇抚莱夷的五百里之地,还要另作机动,协守都城,万一再有人执兵符将一师人中调了三四旅去,那就不成样子了。”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国君,这都辅军职责与它军不同,兼且人数又少,不如便由国君另备信符调动,以专其特别职司,以免被寻常军中调度搅乱了封大夫的计略。”

  他这一着提议最为厉害。都辅军若是仍由寻常兵符调动,此兵符必是落入田恒之手,都辅军人数再多,只要田恒一符执来,便乖乖地会被调走。若是由齐平公另备信符,便不怕了。

  这军中信符,并非通用之物,每一军或一师调动,其信符均不相同。其符一剖为二,一半在军中将领之手,一半在国君之手。但国君不可能自己燃炉铸符,还是得交给他人去做。田恒势大,是以每有符铸好后,一半交给军中,另一半便到了他手中,国君甚至未曾见过其模样。这自然令齐简公大为恼怒,才会升了原来的家臣阚止为左相,以分田恒之权,再设法除田,结果事败被杀。

  齐平公即位之后,一直未曾改过军制,是以军中信符照样在田恒之手,被田氏掌握了全国之军权。

  田恒闻公子高之言,暗叫不妙,向田盘和田政看了一眼。

  田政道:“都辅军既是齐国之常兵,自然要受兵符调度,否则,军中制度岂不是混淆了?公子之议恐怕是取乱之道。”

  伍封笑道:“既然如此,微臣便练一支夷兵出来吧,作守境之用,平时受兵符调动,另将二千五百人便作为都辅军,非与它国交战或国君另有它用之时,不受兵符调度。国君与相国看看这样可好?”

  晏缺点头道:“这样最为合理了。老夫先前不懂军制,幸好得政大夫提醒,封大夫详细解说,才知道其中的概要。”

  田恒和田盘吓了一跳,田恒心道:“此事非得快刀斩乱麻,否则,晏老儿又不知想出什么花样来。”点头道:“先前国君已作决定,颁令下来设一师都辅军,此刻又变岂非朝令夕改,太过不成样子。不如便依先前所议,都辅军仍为二千五百人,由国君另备信符来调度。封大夫若嫌不足,便由国君许可,再添一千人为封大夫的亲卫军,不过这一千士卒的金贝由封大夫自出,算是封大夫私卒,只由封大夫调度。除此之外,封大夫可不能再练士卒了。都辅军毕竟新建,训练需时,暂时难堪大用,琅邪与即墨之地还是不必交给都辅军为妙。”

  其实各家均有私卒,平日美其名曰为家将而已,就算他不这么说,伍封也会练数千私兵出来,因而田恒亲卫军之说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人情,实则是限制了伍封的私卒人数,就算伍封真的只设九十九乘私卒,那也是二千九百七十人,如今限制在亲卫军千人,伍封若再练私卒,便由道理上说不过去了。

  齐平公心里暗暗叹气,点头道:“便依相国之议吧。”他知道田恒对琅邪和即墨之地十分垂涎,本来他心里虽想将琅邪和即墨赐给伍封,但一下赐得太多,田恒定会反对,便想先交给伍封暂管,日后找个藉口赐给伍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田氏父子立刻警惕起来,只好罢休。不过,经伍封一番辩驳,不仅将都辅军的信符拿到了手中,还多了一支千人的亲卫军,也算是有所补偿了。须知这亲卫军虽是伍封的私卒,却与它府私卒不同。譬如它府私卒只能在各家邑地,非国有战事,决不能出采邑之境,否则不算叛逆,也会让其他各家警惕指责。伍封这一千亲卫士卒却不同,既然是朝堂上议定的,又赐以佳名,那是公开的卫队,行走国内均合乎礼。他和伍封都是守礼重律之人,有了一支合乎礼的亲卫兵,在齐界内任意调动,也不怕田恒日后借此发难。既然田恒让了一步,他也就不再坚持将琅邪即墨一带交给伍封了。

  田盘道:“朝议之后,微臣便令执令司马铸造信符,再交给国君。”

  齐平公心道:“若是还象以前的规矩有你们铸造信符,哪里会到我手上来?”他与齐简公不同,怎会上当?当下笑道:“既然是另备信符,何必那么麻烦呢?封大夫!”

  伍封应了一声,走到齐平公所坐高台的阶前跪下。

  齐平公从腰间拔出了宝剑,笑道:“此剑是寡人在莱夷之时,有人采到一块有着天然彩纹的铜石献给寡人,寡人请名匠将它铸成了剑,剑刃上有天然之纹,类似龙云之状,故名之为龙云剑。天下只此一剑,无法仿制,便以此为信,交封大夫一半,封大夫见了另半支剑,便可调动士卒。封大夫请看清刃上之纹!”

  他一边说,一边命身边寺人将剑交给伍封。

  伍封接过了这口龙云剑,只见刃身上光彩流动,天然的纹理好似有色,作龙行云中之状。他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捏在剑刃中间龙纹的腰身处,轻轻一扳,只听“呛”的一声脆响,这口剑便被他报成了两截。他用力之时,故意用的是滞力,使刃断之处犬齿交错,极不整齐。

  众人见他单用二指便轻易将铜剑折断,如此指力实在非同小可,暗暗吃惊。

  伍封将剑柄的那一截交给寺人,从袖中拿出帛巾,将剑尖那一截包好,放在自己的大袖之中。

  齐平公从寺人手中接过了半截铜剑,看了看剑刃,笑道:“封大夫手劲不小,寡人佩服得很哩!”将半截剑龙云剑符插回了腰中的剑鞘之中。

  田氏父子面面相觑,总不能说这断剑不能作信符吧?

  田恒笑道:“如此信符,倒是少见了。封大夫领军镇抚莱夷,是否要设一新职,才像个样子呢?”

  按齐国之制,国君所任的官职,应是都大夫和司马等职。因从道理上说士卒属于国君,全国各城的司马自然是由国君所任。

  都大夫便不同了,虽然已前各城的都大夫由国君所任,但后来因为将地赐给了卿大夫为采邑,其政自然由卿大夫的家臣打理,国君在其地所任之都大夫便成了虚职,是以后来在各地采邑便不任都大夫了。卿大夫的采邑,由各家自任家臣,家臣当然不能按国之制,齐国便学鲁国之法,卿大夫将其主理各城的家臣任为宰,譬如田恒的采邑之中,便有淤陵宰、东阿宰等职,宰的禄秩由卿大夫家中所出,禄秩数量与国君所任的都大夫基本相同。

  齐平公将五百里莱夷之地交给伍封,按理应是莱夷司马之类的官称。

  田政叹道:“不如就叫莱夷司马吧。”话音刚落,便见田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田盘摇头道:“新设的这一师都辅军在列国中大树异帜,这新职自然要别出心裁才行,以微臣之见,不如叫都辅将军为好。”

  田恒见毕竟是田盘懂他的心思,微笑点头,道:“官名都是人设的,微臣以为,都辅将军之名太过平常了,便叫‘征夷大将军’只好,以此名来镇抚夷人,恐怕最好!”

  伍封皱起眉头,心道:“天下间只有那大盗柳下跖才称‘大将军’,我这官名岂非与柳下跖一样的了?”

  公子高点头道:“征夷大将军?这官名气派甚大,正合封大夫的身份。”

  齐公头点道:“既是如此,封大夫便任征夷大将军好了!”

  田恒与田盘相视一笑,没有再说话。

  朝议过后,众人少不得互相祝贺了一番,表面上甚是亲热。田氏父子大致如愿,虽被晏缺胡搅一番,让伍封得了一支新军,但人数毕竟颇少,且远在莱夷镇抚夷人,何况他对田氏族人并无敌意,暂可以放心。今日终仍是让田盘当上了临淄城守,虽然宫中侍卫被公子高所领,有些心疼,意外的是田政却捡了个临淄都大夫,也算小有补偿。

  客套一阵后,各自出宫回府,伍封却自入后宫。众人知道妙公主的脾气,知道伍封每日不到后宫打个转,后果堪虞,是以并不在意。

  午间饭时,晏缺和公子高不知何时又入了宫,随齐平公一起走到后宫来。

  伍封也没有向妙公主和楚月儿说起朝议的事,正与二女嘻闹,忽听三人竟到妙公主的寝宫来,忙迎了出去。

  齐平公命在后宫设宴,楚月儿是伍封的人,自然算是一家人,便在一起用饭。

  用完了饭,宫女侍奉诸人盥洗之后,公子高吁了一口气,道:“今日晏老大夫虽然大费口舌,总算未白费心机。如今有了封大夫的二千五百都辅军和一千亲卫军,再加上我的两千多侍卫,也可以稍稍牵制田氏了。”

  妙公主和楚月儿听说什么“都辅军”,愕然不解,公子高笑着向二女解说了今日的朝议。

  二女听说伍封升了官,又有了数百里采邑,也大觉高兴。

  晏缺却皱眉道:“可最后还是上了田恒和田盘的当哩!”

  众人愕然不解,连伍封也不知上了什么当,一起追问。

  晏缺叹道:“封儿这‘征夷大将军’的官名,说起来好听,其实不在军制之中。如今天下列国之中,无任何一国有‘将军’的官职,‘将军’二字只不过是对领军将领的一种笼统称法。如果封儿的官职是‘莱夷司马’,那是正式的军中职司,可因军功而升迁,以封儿之才,未始不能升为大司马。如今官名为‘征夷大将军’,那是摆明了封儿并非军方将领,难以升迁上去。何况封儿要去抚平夷人,可官名中有‘征夷’二字,摆明了态度要对付夷人,夷人知道后,难免不生戒备之心,封儿想要安安静静收服夷人,平白的困难了不少。”

  晏缺是政事老手,这么一分析,众人才知道为何田政提议将伍封的官名定为“莱夷司马”,田恒和田盘都提出异议的原因了。

  公子高叹道:“原来如此,我今日居然还对‘征夷大将军’这个官名大加赞成,看来比起田氏父子来,还是大有不如。”

  齐平公笑道:“其实今日还是大有所获,至少封儿手下的军马可不听田氏父子的驭使了。若非老大夫深谋远虑,要达此目的还真是不易哩!老大夫算无遗策,老到之极,连田恒也恐怕不是对手。”

  晏缺笑道:“老夫朝议之时,从不爱说话,为的就是今日。不过,田恒与田盘都有智虑过人之处,不可小觑。其实今日是田政大出风头,卖弄如簧之舌,反被封儿抓住了痛脚,才使事情急转而下,顺理成章。”

  齐平公点头道:“不过,寡人今日对田氏一族尽有封赏,他们也不会太受刺激。何况再过一个多月,封儿便是寡人的女婿,就算寡人有偏爱之处,田氏一众也可以理解。”

  公子高笑道:“其实若非封兄对田氏父子都有救命之恩,恐怕田恒绝不会由得他练一支新兵出来。只要田氏无谋反之心,我们也不会冒险与他们做对,还是象平日一样,与他们和和气相处为好。”

  晏缺点头道:“老夫已经想好了。只要这二千五百都辅军绝不让田氏插入一指,唯听令于国君和封儿,当然也不以此与田氏作对,以免齐国再发内乱,徒损国力。”

  伍封笑道:“如今兵符在国君手上,不怕被人调走,我便将这二千五百士卒练成一支精兵。”

  齐平公赞道:“封儿说得不错,你们家铸兵制陶,富可敌国,就算多养五千人的一支兵马,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封儿如今有五百里的封地,养家将三万也足够了,不足为虑。”

  伍封笑道:“家将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会招田氏父子之忌,那就变成逼虎跳墙了。我便再练些士卒出来,这些人便专守莱夷,万一都辅军有其它的动作,这些人也可以用上来。”

  齐平公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在莱夷设一个都辅军营址,在伍堡附近也设一个,以备它用。”

  晏缺道:“建立新军之事要快,老夫在田府中安插了两个探子,听说如今田恒有立嗣之念,以至田盘与田政争得十分厉害,再加上田貂儿与国君的婚事在即,田燕儿又受伤中毒,田府正值多事之时,无暇顾及他事。田氏父子三人都是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心无旁婺时,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阻止都辅军的建立,不得不防。”

  齐平公又道:“寡人生于莱邑,在莱邑过了几十年,其实该地夷民并非难以相处。国异不懂恤人,是以与采邑内的夷人常有冲突,是以年收不如他处。其实莱夷九族数十年不被战事,齐兵又不籍夷人,休养多年,以至民户极旺,地不到全齐的半成,民户却占了一成以上,再加上其渔盐之利,应为齐国之冠,其农收林产恐怕比其它地方高出近倍,这十余万户,当得上赐封儿十个万户之邑哩!”

  公子高道:“怪不得国君命渠公为官盐令,原来是早想到这一点。”

  齐平公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寡人还另有一层意思,若是能与田氏善处,那是最好,万一有变,寡人便可逃回莱夷,如今那是封儿的邑地,自要善加营造,未始不能另成一番局面。真是连莱夷也不足持时,海上齐人未涉的岛有不少,到了海上,便谁也不用怕了。就算寡人无恙,也得为子孙想条退路哩!”

  众人听他话说成这个样子,无不大骇。

  伍封心中凛然,正色道:“国君放心吧!封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列九、楚姬、伍傲、赵悦、蒙猎、鲍宁、鲍兴等人到了伍堡,与庆夫人共同议事,这可是伍堡建堡这么多年最隆重的一次议事了。

  庆夫人听伍封详细说完,点头道:“国君的话不无道理,不料他虑事如此深远,倒是意想不到。世事难料,莱夷封地须大力经营才是,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可以据此周旋。这样吧,莱夷五百里地方,日后便由我亲自去打理吧。”

  伍封问道:“那伍堡怎么办呢?”

  庆夫人道:“伍堡这一里之地是田恒向先君请赐予你的,以田恒之富不会在意此宅,你便送给息大哥作别院吧。过几天渠公回来后,再让九师父和楚姬赶到莱夷,封府另觅人手。”

  第二天,齐平公派了一个舆地官到伍堡来,庆夫人带着伍傲和百余个家将动身,共二十乘马车先前往莱夷。

  伍封却留了下来,与赵悦和蒙猎二人在伍堡旁边选了一大片地方,作为都辅军在临淄城外的营址,营址将整个伍堡包了进去,此地名叫龙口,形如咽喉。赵悦将地形画成图简,伍封仔细构画好后,拿入宫中,齐平公自然批了下来。

  伍封让赵悦和蒙猎先回府,自己由鲍宁和鲍兴驾着铜车,拿着图简拿着去找田恒。由于今日要办的都是公事,是以未将楚月儿带出来。

  鲍宁和鲍兴因为连连立功,已被伍封升为了门客,虽然仍为伍封驱车,在家中的身份却与赵悦和蒙猎相同。他二人还兼管伍封、妙公主的楚月儿的兵器,今日因楚月儿未一起出来,是以铜车上的那支笔管铜矛和楚月儿的小神连弩便留在了府中。

  甫入相府,便见府中喜气洋洋,多是为了田貂儿与公女的婚事,上下一片忙碌。

  田恒笑道:“封大将军行动快得很哩!这都辅军不是镇抚莱夷么,为何在临淄城外也要有军营呢?”

  伍封笑道:“其实是做做样子,万一哪天相国要用在下的都辅军,总不能将大军带进相国府来骗吃骗喝吧?”

  田恒大笑道:“为了本相府中的美酒,大将军还是安营于城外吧!”说笑了几句,也在图简上批了字。

  伍封并不急着离开,对田恒道:“相国送了在下四名燕女,在下还未多谢哩!改日请相国到鄙府宴饮。”

  这时,田盘刚好走进厢房中来,闻言笑道:“若要说一个‘谢’字,恐怕是在下先说吧?若非大将军相救,在下怎会有命回来?本想到大将军府上致谢,只是刚刚回国,军中和府中事情又烦杂,未有余暇。”

  伍封点头道:“军中大有变动,相府中又连连有事,自然是忙碌之极了。否则,在下早就跑到相府,找相国讨几杯美酒喝了。”

  三人大笑,田恒笑道:“昨日朝议之事,本相并非有意为难大将军,大将军千万不要有所误会,徒伤感情。”

  田盘叹了口气,道:“在下父子向来是公私分明,是以公事在先,私交在后,大将军想来可以了解我们的苦衷吧。”

  伍封心道:“你们自然是公私分别了,只不过你们这个‘公’是指你们田氏一族而已。”笑道:“天子封国于诸侯,而天下之政归于列国;诸侯赐地于卿大夫,而列国之政出自于各家。如今列国的国君,有谁不是为了自己之国打算,心中真是为了周天子的恐怕没有吧?各国的卿大夫只不过是仿效其国君而已。相国父子为田氏打算,正如在下为鲍家打算一样,怎会见怪呢?”

  田氏父子不料他说得如此坦白,怔了怔。

  田盘叹道:“如今谁的心中不是这样想呢?只是不敢象大将军怎样敢直说出来罢!”

  伍封笑道:“相国与右司马又不是外人,在下怕什么呢?”

  田恒点头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本相父子与大将军都曾并肩作战,战阵之上,最见真情,大将军的确不是外人。何况令兄鲍息是本相表弟,大将军与本相虽无血缘之亲,其实也算得上是本相之弟了。”

  田盘皱眉道:“这么说起来,在下岂不是要叫大将军一声叔叔?”

  伍封大笑道:“右司马还是不要叫的好,万一真要这么搞清楚,日后与右司马喝酒时,长幼有序,便太可无趣了。”

  三人又大笑起来。

  田恒道:“盘儿为天子练兵许久,这次从成周回来,听说天子还要派使臣来,央借将才,到时候不知该派谁去为好。”

  伍封忙道:“田相不是想让在下去成周吧?”

  田恒呵呵笑道:“本相原有这意思,不过转念又想,国君怎舍得让大将军走呢?何况天子只是说说而已,未必真会派使臣来。”

  伍封好奇道:“诸国名将甚多,天子为何独喜齐将呢?”

  田恒道:“眼下周室甚弱,唯有结交大国。论国之大,首推楚国和晋国,其次便是我们齐国了。楚国是蛮夷,又自称为王,天下岂有二王之礼?天子当然不会理会楚国了。晋国离周甚近,向来是天子所依重的,关系极佳,不必用这种手段交结。齐国离周远,却也是一等一大国,齐之士卒天子用不上,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请齐派良才到周,名曰练兵,实则交好,以备不测。”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

  田盘道:“不过成周之俗甚为开放,百姓富庶,非它处可比,去看看也不错。”

  说了一阵,伍封问道:“不知四小姐伤势如何了呢?在下想到后院去看看。”

  田盘道:“如今可以食肉糜了,过不了几天,恐怕还可以下床行走了吧。大将军如要去看,在下便带你到后院去。”

  伍封与田盘一起往后院走着,伍封道:“右司马名震齐国,可惜在下一直未能向右司马讨教兵法。”

  田盘摇头道:“在下这点兵法怎入大将军的法眼?那日林中在下兄妹遇险,大将军寥寥数人,竟能将三百多人赶走,兵法剑术,委实厉害之极。”

  伍封笑道:“据说尊夫人的兵法是从右司马处学来,尊夫人在画城用兵谨严,在下亲眼所见,果然与众不同,由此可见右司马的兵法精熟了。”

  田盘叹了口气,道:“可惜恒善那小子太过不成器,弄得素儿甚难做人。”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后院田燕儿的房中,果见田燕儿坐在床上,恰好见田貂儿也在床边坐着,姐妹二人正说着话。

  伍封笑道:“原来二小姐也在这里,四小姐看来已好得多了,想是毒性已经尽除了罢。”

  田貂儿笑道:“还未恭喜封大夫荣升大将军哩!”

  伍封摇手笑道:“在下这个大将军不伦不类,二小姐可知天下间除了在下之外,还有一个大将军?”

  众人都感奇怪,一起问道:“还有谁是大将军?”

  伍封笑道:“就是那大盗柳下跖了。他以兵法治盗,手下人都叫他大将军。”

  田燕儿脸色苍白,精神却好,笑道:“这怎么能相比呢?他那大将军是自封的,你这大将军是国君赐封的,怎会相同?”

  田貂儿道:“其实官名都是人想出来的,如今列国之中,仅齐国有个大将军,谁知日后它国会不会有?譬如齐国的众官之首为相国,楚国却叫令尹,各有不同。”

  田盘笑道:“日后你这大将军名扬天下,说不好,它国也会纷纷把将军做为军中要职,也未可知。”

  田燕儿道:“燕儿与大哥这条命是大将军救的,这些天来,大将军已来探病四次了,这番盛情,燕儿难以忘怀。”

  伍封笑道:“这算什么?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四小姐可知道,适才有人差点要叫我一声叔叔哩!”眼光向田盘瞟了过去。

  田貂儿与田燕儿愕然,遂及明白,田貂儿点头道:“若真要细细论起来,我们却要唤大将军为叔叔。”

  伍封双手乱摇,苦笑道:“此事万万细论不得,若真要细论起来,我这叔叔当不了几天,岂非便要改口叫二小姐为‘娘’了?见了四小姐,恐怕少不得也要叫一声‘姨’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田燕儿笑道:“若是大将军远远叫我一声‘姨’,别人定当我是个老太太了,我还没那么老哩!我宁愿叫大将军为叔叔还好些。”

  伍封叹了口气,道:“四小姐哪天真叫在下一声叔叔的话,我这麻烦恐怕就相当不小了。”

  田盘奇道:“那又会有什么麻烦?”

  伍封道:“四小姐怎会无缘无故叫在下为‘叔叔’呢?若真是这么叫,那定是有事要我办了。以四小姐之能,还有你们父子兄妹的神通广大,若你们也难办的事交给我,岂非大大的麻烦?”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意思是否是说,万一哪天燕儿叫你一声叔叔,你便会答应我求你办的事?”

  伍封愕然道:“在下好象不是这么说的吧?不过四小姐也不必定要叫我叔叔,就算不这么叫,吩咐我办事,我恐怕也不好意思推脱吧?”

  田盘大笑道:“大将军一言既出,燕儿便可无虞了。日后有了大将军这个靠山,还怕什么呢?”

  田燕儿笑道:“这就好了,燕儿正想求大将军一件事哩。”

  伍封瞠目道:“四小姐立刻就有吩咐了吗?”

  田燕儿抿嘴笑道:“大将军怕什么呢?其实燕儿只想看看你这口宝剑而已。”

  伍封点头道:“这口剑确有些与众不同,四小姐是剑术行家,对宝剑自然是大有兴趣。”

  他拔出了“天照”宝剑,倒转剑头,用二指捏着剑尖,将剑柄伸到田燕儿面前。

  田燕儿伸手便想接过去,伍封忙道:“这口剑颇重,四小姐便这么看吧,别弄破了伤口,日后首尾就长了。”

  田貂儿赞道:“大将军其实心很细哩!”

  田燕儿轻抚着剑刃,脸上露出惊异之色,问道:“此剑与它剑确实大相同,剑身带着黑色,摸上去却有些发烫。”

  伍封道:“这口剑上用了三十六斤天上落下的陨铁,大概是陨铁天生会发热之故。”

  田盘伸手接过了剑,手微微往下一沉,惊道:“这口剑怕有一百多斤吧?”

  伍封笑道:“朱平漫说此剑是屠龙子壮年时所用之物,重有一百零八斤,在下也未曾称过,应该是差不多。”

  田盘随手舞了几下,甚觉吃力,摇头道:“如此沉重之物,大将军居然能挥洒自如,手上的神力,当真是天下罕见。”

  田燕儿若有所思,缓缓道:“燕儿听田力说过大将军的神威,尤其是与月儿一起同那颜不疑的一战更是骇人听闻,待燕儿伤好之后,定要向大将军请教剑法。”

  伍封忙道:“这就算了吧,又有什么好比的?”

  田燕儿嗔道:“哼,你当我剑法就不如你么?我不仅要和你比剑,还要与月儿比一比哩!她剑术高明,在府中许久,居然连我也瞒过了!”

  伍封忙道:“四小姐伤愈之后,在下答应和你略比一下算了,月儿就不用比了吧?”

  田燕儿见他神色张惶,“噗嗤”笑道:“大将军怕我伤了月儿么?你放心好了,不说我能不能胜她,就算能胜,也不敢伤她哩!”

  伍封搔头道:“此事慢慢再说吧。是了,在下今日来,还有一事要多谢四小姐。”

  田燕儿奇道:“你有什么事要谢我呢?”

  伍封道:“相国早些时送了四个燕女给我,听说四女是四小姐的侍婢,当然要谢四小姐了。”

  田燕儿笑道:“这种小事,又何必谢呢?”

  田盘插口笑道:“听说大将军纵横宋卫之境,一舌一剑便吓退了桓魋的八千多大军,后来一支玉箫,又劝走了大盗柳下跖,其中情形当真是刺激得很了,我们府中随大将军一起去过的人,至今还津津乐道。不过,最香艳的恐怕是大将军激战之后,施施然将近百个卫国美女带回齐国来,如今大将军府上的美女恐怕不少吧?”

  伍封苦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了。相国送了四个燕女给我,我那日只说了一声‘不要’,弄得四女都要哭了。别人送了来,自好收下了,又不好送出去,自然是越来越多了。”

  田盘笑道:“原来大将军对美女是见一个爱一个,舍不得送出去。”

  伍封摇头道:“非是在下见一个爱一个,只是觉得这些美女也与我们一样是个人,与玉饰金贝不同,怎好象物什般送来送去害了她们?”

  众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田貂儿动容道:“原来大将军是这样的想法!如今天下间有谁当我们这些女人也是个与你们男人一样的人呢?譬如我和燕儿……”,说着便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田燕儿的脸色也黯然下来。

  伍封当然知道她所指的,是田恒将她嫁给齐平公,将田燕儿嫁给赵无恤的事,纯粹是为了田氏一族的利益使然,恐怕对二女的幸福并未曾多想。

  田盘苦笑摇头,道:“其实不说女人,男人也不一定就好多少了。那秦穆公军进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使秦国跃身于大国之列,也算得上是一时雄主了。他死后用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子车三兄弟是秦国的大贤人,深得秦民爱戴,人称‘三良’,居然也被用来殉葬,十分可惜。”

  田貂儿叹道:“秦穆公死后,秦人中间便流传着一首诗,诗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民都愿意自己死一百次来换回三良的性命哩!“

  田燕儿黯然道:“我听田成他们说,在鱼口一战时,大将军事事以月儿的安危为先,身中两箭,其中一箭是因父亲而中,另一箭是为救月儿而中的,后来月儿还以身相蔽,为大将军挡箭,二人真情流露,竟能不计自身的生死。大将军是个重情之人,月儿能嫁给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伍封见众人都勾起了若干心事上来,叹了口气,向二女告辞,由田盘送出了相府。

  伍封站在铜车上,心情不知如何有些抑郁起来,暗恨自己未将楚月儿带出来。此女善解人意,温柔如水,有她在身边,大可以排解心中郁闷。

  铜车才动,迎面便见到田力两眼红红的,从外面走进来,伍封打个招呼,田力上前与他寒喧了几句。

  伍封见他心神恍惚,问道:“田先生是否一夜未睡?”

  田力苦笑着小声道:“大将军,乌荼死了,小人这些天在他家中忙着他的丧事。”

  伍封惊道:“乌先生与我们一起从宋国回来还是好好的,怎会死了?”

  田力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知道何故,有一晚睡后便再未起来。”

  这乌荼虽然有些势利,但毕竟是随伍封去过宋国,多少有些感情,伍封叹道:“乌荼的丧事在何处办呢?”

  田力道:“他在相府中有房,但前些时闹鬼,如今又怕冲了二小姐的喜事,便改在府外了。”

  伍封奇道:“闹鬼?”

  田力道:“乌荼并无妻儿,单身一人,随我们去宋国后,常有人见他房中有影子晃动,可里面又没有人,是以都说是闹鬼。这事相国也知道,相国怕传出去有损相府威严,是以不让人说。”

  两人说了几句,各自分手。

  鲍宁和鲍兴见他心情不佳,未敢说话,照伍封的吩咐,直接将铜车赶到了新任大司空的闾邱明府上。

  伍封拿着图简到闾邱明的府上,他是第一次到闾邱明的府上来,闾邱明笑嘻嘻地迎了出来,道:“大将军,如何有空到在下府上来呢?”

  伍封笑道:“在下这次说是给大司空郎道贺,其实是想给闾大司空找一点麻烦的事情做,大司空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闾邱明将伍封领入了府,笑道:“就怕大将军不来哩!大将军尽管吩咐,在下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

  伍封将都辅军营址的图简交给闾邱明,道:“这都辅军的大营,还烦大司空督建,越是坚实越好。”

  闾邱明看了看图简,笑道:“在下昨日才当上大司空,大将军就找上门来了,这是在下职司范围,理应由在下这个大司空署理。大将军放心好了,这大营既在临淄城外,若有它国的使者来,说不好会见到。若是建得草陋了,岂非有失我齐国的体面?大将军尽管放心好了,这座大营在下定会善加营建,用良木美材造成高栅巢车,不仅气派,还要坚稳如山才对。伍堡一带地称龙口,依山傍水,形如咽喉,用来设大营是最好不过。”

  伍封心道:“这是你任大司空后的第一件正事,若建得不好,恐怕也没面目见人。”笑道:“听司空一说,便知道司空不仅擅兵,也甚通土木。有尊驾任这司空,果然是大有道理。”闾邱明笑道:“国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擅兵不敢说,在下诸事皆不擅长,不过颇为好事,多番拆府重建,乃至营建之道稍有心得。这是以暇变瑜,就像数年之前,先君得了一块玉石,上面有好大的暇处,本来是块极劣之玉,然而那暇点甚怪,居然形成一个‘闾’字,先君便赐了给在下。”

  伍封大感好奇,道:“还有这样的玉?”闾邱明笑道:“是啊,别人眼中的劣玉,但对我闾家却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况且天下仅此一块,若非小儿闾申喜欢,每日佩戴,在下便拿给大将军瞧瞧。如今在下便像这块玉,虽无所用,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自是不如大将军英明神威,是齐国之柱石了。”伍封见他拿玉比人,颇觉有趣,哈哈大笑。

  闾邱明留伍封吃了晚饭后,才放了他回府。伍封出门之时,迎面撞上个年轻人匆匆入府,那人见了伍封,深施一礼,也不说话,直入府去了。伍封见他十分傲慢,甚感愕然。鲍兴甚为不悦,找个闾府家人问了问,那人道:“这是大司空的独子闾申,是子剑先生的弟子,最喜欢周游列国,也不在府中住。是了,他与鲍家的二位少爷交情甚好。”

  伍封心道:“几番见过子剑,都不见闾申,这人既是子剑的弟子,想是有些本领,怪不得十分傲慢。”

  回到封府,伍封叫了几个家人,命他们代他到乌荼丧事处致祭。

  往后院走时,见楚月儿正在练武场教四名燕女练剑,虽是大冬天,众女额上却出了细细的香汗。

  伍封笑道:“月儿,天气这么冷,怎在外面练剑呢?就算你不怕雪,恐怕这四季美人会冻坏哩!”

  楚月儿与四女愣了愣,才醒起伍封所说的“四季美女”是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四人,一起格格娇笑。

  楚月儿道:“公子,若不在练武场练剑,又在哪里练呢?”

  伍封笑道:“我看后院的大堂地方也不小,二三十人练剑应该是够的,下次你们便在后堂练剑吧。”

  那“四季美人”见伍封对她们甚是关怀,大为开心。

  伍封与众女回到后院房中,楚月儿道:“今日华神医来过,赵爷和蒙爷从宋国带来的那人已经能下床行走了,今日还想见公子哩。”

  伍封忙道:“那我去见见他好了,月儿便先沐浴休息吧。”他出了后院,四季燕女自去服侍楚月儿沐浴换衣不提。

  赵悦和蒙猎带来的那人被安置在东院,东院中住的都是门客家将。众人见了伍封,都恭恭敬敬施礼。

  伍封沿路一边与所遇的家将门客说笑,一边到了那人的房中。房中生着一大盘火,那人正斜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发愣。

  那人一见伍封进来,忙滚了下床,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来了。”他住在封府,伍封当上了大将军之事,他自然也知道。

  伍封将他扶起来,笑道:“还未知兄台高姓大名哩!”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名叫平启,是董门中人,那日在鱼口茂林之中,幸亏大将军手下留情,饶过了小人一命。”

  伍封拉着平启二人坐在床上,道:“平兄无须多礼,那日我见平兄力大无穷,剑术又高明,爱惜平兄人材,是以不忍下手。”

  平启叹了口气,道:“正因如此,小人才知道大将军胸襟弘大,常常后悔未能投大将军麾下,入错了门径,偏到了董门之中。”

  伍封道:“平兄过奖了。”

  平启道:“其实小人以前便来过临淄。那时阚止以重金相请,任公子带了五十四个董门弟子便来了临淄,小人便是这五十四人之一。董门中人其实分为刺御二派,我们五十四人中,说起来有三十六人是刺派,另十八人是御派的人,其实除了小人外,五十三人都是刺派的人。小人在御派中七年,又在刺派中三年,身份稍稍特殊一些,便算得上五十四人的首领。”

  伍封惊道:“原来任公子那时候就来过了!”

  平启道:“任公子亲来自然是有重大图谋。那时阚止请我们刺杀田恒兄弟和令先君齐简公,然后立公子高为君。任公子的意思,却是想将公子高和阚止一起杀了。”伍封大奇问道:“任公子既助阚止,为何连公子高和阚止也要杀呢?”

  平启道:“任公子是有道理的,他曾对我们说,阚止这人奇蠢无比,既要杀了简公,却准备立简公之子为君,难道不怕公子高日后为父报仇?他觅了一个人,模样与公子高相似,准备让阚止立了公子高为君后,便将阚止与公子高一并杀了,让这假的公子高当国君,自己再控制齐国的大权,便如将整个齐国拿到手中了。”

  伍封吓了一跳,道:“任公子利用阚止来对付田恒,待立了公子高后,再杀了公子高和阚止,用假的公子高顶上去,此计当真有些匪夷所思哩!”

  平启道:“可惜此计中间出了老大的问题,终于未成。”

  伍封笑道:“阚止怎也想不到公子高却将他的计谋告诉了田恒吧?有人要杀他的父亲,他怎会答应呢?只是想不到他父亲还是因此而死了。”

  平启道:“其实任公子早料到公子高可能会将阚止之计告诉田恒,以为就算阚止斗不过田恒,只要我们杀了简公,田恒也会因此立公子高为君,那假的公子高仍可用上。是以让小人带了十七人随阚止入宫,给简公当侍卫,好趁机下手。只可惜前一日晚上,小人与田恒手下犰委比试剑术,中了他的诡计,被犰委重伤。剩下的十七人终是无人主持,事发时被大将军的兄长鲍大司马杀了。小人因伤被送入城中医士府上治伤,反逃过了大难。”

  伍封道:“那时任公子既在临淄,怎说无人主持了呢?”

  平启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事败的最大原因了。本来,我们区区五十多人,除了能杀几个人之外,根本成不了大事,非得柳下跖的骑兵入城不可。可惜柳下跖颇讲情谊,一见子路后,便想起与孔子之诺,既要守诺,又担心孔子和其兄柳下惠怪罪,便匆匆撤军走了。任公子只好去追他的大军,想劝柳下跖回军杀入临淄。柳下跖与任公子的师父董梧一向不和,又怎会受任公子的调遣,是以大军一走,便不再回头,任公子说破了嘴也是无用。任公子一走,小人又受了伤,董门中人便不成气候了。”

  伍封又问道:“平兄为何又几乎倒毙于宋国呢?”

  平启道:“任公子这人一向多疑,我们五十四人到临淄来,仅小人一人活了下来,他看了小人的伤口后,说伤小人之人的剑术并不如小人,伤得有些奇怪。他虽这么说,也未曾细加追究。后来在鱼口设伏,大将军饶了小人一命,被他人看见,事后告诉了任公子,任公子便大生疑心,以为小人与大将军暗通款曲,曾细细盘问小人数日,终是未能确定,暂放过了小人。”

  伍封皱眉道:“我饶你一命,只不过是一时爱材手软,任公子为何会如此多疑?”

  平启道:“小人最不应该的是在易关之上救了任公子一命,反而招祸。”

  伍封奇道:“这又是何缘故?”

  平启道:“那日任公子在易关埋伏,欲杀害大将军和赵鞅父子,小人便站在他的身后,结果反被人埋伏,后来才知是赵鞅之女赵飞羽虚张声势。赵大小姐那时暗发一箭,射中了任公子,又从山上跃下来,欲趁机杀了他,是小人以身相蔽,抱着任公子滚了开去。”

  伍封讶然道:“原来那人是平兄!我听赵大小姐说过,那日她想将任公子杀了,结果有一人以身蔽剑,她感于其人忠心护主,一时手软,未曾下手,以致被那人救走了任公子。想不到那人竟然是平兄!平兄救了任公子一命,任公子理应感激才是,为何平兄反会招祸呢?”

  平启叹道:“赵大小姐饶了小人一命,任公子便想起那日在鱼口大将军也饶了小人一命的事来,以为小人与大将军真的早有交情。一晚便趁小人不备时,用剑抵住了小人的咽喉,命人将小人捆住,说小人定是一直于大将军暗通消息,否则,大将军怎会知道赵鞅有难,千里迢迢赶到了卫国去?又说,那鱼口之伏如此周密,居然也会被大将军看破,定是小人暗中透露了消息。五十余人进了临淄,结果只有小人一人生还,大将军与赵大小姐居然在战阵之上都饶过了小人,小人自然是奸细了。”

  伍封摇头道:“任公子虽然多疑,确不是傻子,他怎会不知道我和赵大小姐如何会放过平兄呢?其实平兄如是奸细,就根本不必救他的性命,他怎会不明其中之理?任公子硬指平兄为奸细,只不过是为了找个藉口,面上好看些罢。他从阚止相请开始便苦心谋划,最后着着失败,不说死伤的人不少,他和颜不疑二人还都受了重伤,不将平兄推出来做藉口,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代王和董梧?”

  平启目光闪动,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任由小人如何解说,他也置之不理,要命人将小人乱剑砍死。小人怎甘心无辜被杀?幸好小人还有些蛮力,挣断了绳索,夺剑杀了出去。任公子箭伤未愈,无法动手,其余的人又非小人的对手,何况不少人与小人多少有些情分,便被小人杀了出去,夺马而逃。任公子命人乱箭齐射,小人也不知中了多少之箭,终于从数百人的围中逃脱,直到马流尽了血倒毙,小人才跌下了马,昏绝于地。”

  伍封点头道:“这也算巧得很了,平兄幸好被赵兄和蒙兄经过时见到,若非平兄叫我之名,他们也未必会管这闲事救平兄这素不相识之人了。只是平兄偶尔清醒时,为何会唤我的名字呢?”

  平启苦笑道:“小人在董门十年,忽然成了奸细,自然是有些不忿了。当时神智迷糊之中,隐隐约约想到小人的冤屈,唯有大将军可以代为否辨了。虽然大将军是董门的敌人,但凭大将军能劝退柳下跖的大军,自也能劝告柳下跖在董门中为小人分辨冤屈。柳下跖对小人一向较为喜欢,每次回代国去,都会教小人的剑术,多半会为小人出头排解,让小人重回董门。”

  伍封敬佩道:“原来平兄被董门中人乱箭齐射,仍然无背叛之意,如此忠义之士,倒也罕见!”

  平启叹了口气,道:“今日听大将军一说,才知任公子并非出自误会,而是存心要杀小人,就算有柳下跖出头,小人恐怕也逃不了任公子的毒手,再也不敢有回董门之念了。”

  伍封问道:“我还有一事不解:那三千个阚止的死士怎会听任公子的差遣呢?”

  平启道:“那三千死士表面上是阚止的人,其实只听恒因之令。阚止最蠢不过了,大费金贝替恒因养出一班死士来。”

  伍封讶然道:“原来恒因对阚止也是另有异心。”

  平启道:“其实恒因是大有来头的,他是昌国子剑的族人,剑术是子剑一手调教出来。这人原是阳城司马,他的女儿嫁给了阳城都大夫田柄的儿子。”

  伍封惊道:“田柄就是那田恒的堂弟吧?”

  平启点头道:“正是,恒因原想用这三千死士助田柄代田恒为田氏之长。谁知他这三千死士还未练出来,田柄便露出了马脚来,被田恒发现了奸谋。田恒说田柄激起了阳城民变,将他当众责打,逐出了田氏宗族,恒因也由此而被罢免了阳城司马之职,子剑与田恒是亲家,为了表明他与恒因之事无关,便将恒因从恒氏一族中除了名字。”

  伍封问道:“莫非恒因从此就投入了董门?”

  平启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恒因与任公子是旧识,是以将三千死士交给任公子指挥。”

  伍封沉吟道:“子剑与朱平漫是老朋友,恒因与任公子又是旧识,这子剑一族与董门究竟有何渊源呢?”

  平启道:“似乎没有什么渊源,好像是恒因在多年前便识得了任公子,后来才将子剑引见给朱平漫罢。”

  伍封道:“那三千死士在阚止败亡后,躲在哪里?”

  平启道:“那时任公子与小人先到了安平城,没几天田柄便带着三千死士到了安平城来,由任公子按练兵之法再加训练。小人随任公子在安平半年,由任公子仔细点拔,是以剑术大进。”

  伍封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你们一直躲在安平城,自然是田政那小子的安排了。田政那时是安平司马,将你们藏在安平城中,怪不得连田恒也找不到。田政多半是想夺田氏之嗣,任公子便会带你们在鱼口埋伏,若能杀了田恒,田盘又远在王城,他有任公子之助,自然是轻易执掌田氏一族的大权了,然后请董门中人杀了田盘,便名正言顺地成了齐国的相国罢。”

  平启恨然道:“小人在安平天天见到这田政,见他口才了得,却虚情假意,十分看不起他,与他争执过数次。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一日这田政忽对任公子说,董门五十四人进入临淄,却只有小人一个人生还,其中颇令人疑惑,他口才了得,任公子这才起了疑心,开始怀疑小人。”

  伍封道:“怪不得任公子带着你们在临淄城外装神弄鬼时,他也巴巴地赶到了临淄,自荐守城,其实是想配合你们在城外的动作吧?”

  平启道:“任公子命我们放肆地胡来,还说城中绝不会有人杀出来,原来是有田政作奸细哩!”

  伍封又道:“田恒命田逆授寻三千死士的下落,这么大队人马入了安平,田逆怎会不知道?看来田逆与田政也是同谋。是了,田盘从王城回来,一入齐境便遇伏,看来也是田政的手段了。哼,这人对付自己的兄妹,居然用上了毒箭,心肠十分狠辣。”

  平启叹道:“小人自小父母亡故,又无兄弟姐妹,总羡慕别人一家团聚,这田政竟对自己的父亲、兄丈、妹妹下毒手,还算是个人么?”

  伍封心道:“这人只所以眷恋董门,恐怕心里早将董门当作了自己的家了。”道:“平兄,如今董门是回去不得了,你心中对日后有何打算?”

  平启道:“大丈夫在世,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任公子与小人有仇,但也有十年授剑之恩,是以恩仇相抵,无法去报了。剩下的便是大将军与赵大小姐对小人的恩了,大将军若不嫌弃,小人便投身大将军麾下效力。若是大将军嫌小人是董门中人,不愿收留,小人便去投赵大小姐,大将军之恩就容后再报了。”

  伍封一听这番言语,便是这人心怀坦诚,毫不用言语来讳饰,忙道:“平兄是罕见的忠义之士,又是难得的人材,我正想开口请平兄留在府中哩!不如便留在我府中为客,赵大小姐之恩日后去报吧!”

  平启大喜,滚落床下便向伍封叩头。

  伍封忙将他扶起,笑道:“其实自从鱼口一见后,我对平兄颇为挂念,早想设法觅了平兄来,如今连平兄的徒弟我也找好了哩!”

  平启愕然道:“小人有什么徒弟?”

  伍封笑道:“便是公主了。那日我见平兄挡我四剑,剑法极妙。便记下了那四招剑法,教给了公主。公主将那四招剑法练得出神入化,我看当平兄的徒弟最合适了。”

  平启笑道:“徒弟便说不上了,公主若是要学剑,小人便倾囊相授。小人这条命如今是公子的了,只要公子吩咐,小人万死也不辞了。”既然他已是封府中人,便不必称伍封为大将军那么见外了。

  伍封极为高兴,平启不仅心怀忠义,坦诚爽直,而且力大无穷,剑术高明,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有他在手下,可以作很多的用途了。当下吩咐家丁们以客礼待之,与赵悦等人相似,又命人视其所需,另备佳房设施。

  伍封对平启道:“平兄好好养伤,待伤好之后,有很多事要靠平兄援手哩!”

  平启道:“小人身体颇为壮实,如今伤已大好了,公子如有差遣,即管吩咐便是。”

  伍封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这几日要等渠公回来,然后便要去莱夷,到时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伍封回到后院时,却见楚月儿在他房中。他这房分为内外两间,伍封的床在内室,楚月儿每晚都是睡在外室,以备伍封叫唤。

  此刻楚月儿正在外室在倚案而睡,多半是等他太久,以致瞌睡。如今天气颇寒,伍封登时大为心疼,悄悄到了楚月儿床前,打开了厚厚的熊皮大被,然后蹑步走到楚月儿身边,轻轻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放到床上去,才走出两步,便见楚月儿已睁开了眼睛,红着脸正看着他。

  伍封笑道:“怎么在桌上便睡了?小心天寒受凉。”

  楚月儿被他紧紧抱住,想挣下来却浑身发软,她用细细的声音道:“我会吐纳术哩,怎会受凉?”

  伍封将她放在床上,又用熊被捂住,奇道:“练这吐纳术,难道不怕寒天么?”

  楚月儿笑道:“公子是否觉得今年这个冬天比往年要暖些呢?”

  伍封讶然道:“就是啦。莫非冬天还是一样的,只因我练了吐纳术,便觉天暖了?”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练这吐纳术已有三个月了,至少第一步的气血变换已经练成,是以不大怕寒。若是练多些日,就更见其效了。月儿曾经试过在冬天只着单衣哩!”

  伍封笑道:“是么?要不要再着单衣让我瞧瞧?”

  楚月儿大羞,将头缩进了被去。

  伍封大笑,等楚月儿伸出头来,道:“月儿跟我这么久了,怎还是怕羞呢?过些日子成亲后应该好些了吧?”

  楚月儿脸又红了起来,岔开话头问道:“赵爷和蒙爷救回的那人伤势大好了吧?”

  伍封“嘿”了一声,道:“这人与众不同,如今已是府中的人了。”将平启之事说了一遍。

  楚月儿道:“公子身边确实是有些人手不足。以前月儿在楚国时,白公府上便有三千多门客,到了齐国,才知田相国府上单是家将就有二千八百多人,总是不知道为何非要这么多人不可。如今在公子身边,公子家业渐大,人手便越见不足了。如今多了个平启,总是好了一些。”

  她在白公府和田府时,自然对这些事不大关心,如今随伍封越久,却开始关心这些事情,显是不知不觉已完全将自己融入伍封的生活中去了。

  伍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笑道:“如今我们要去莱夷,平启、赵悦、蒙猎、鲍宁、鲍兴自是要带走,小傲也随娘走了,这几日渠公回来,姊姊与九师父也要随我们去,只是这封府可就没有人照看,是以有些烦恼。”

  楚月儿问道:“公主是否随我们到莱夷去呢?”

  伍封道:“我们要去莱夷,她怎会不跟着去?否则,恐怕会大发脾气吧?”

  楚月儿忽笑道:“不如让你那两个贤侄代你照看封府,岂不是名正言顺?他们若是不愿意,便让公主跟他们说好了。”

  伍封笑道:“月儿这主意不错,鲍琴和鲍笛这两个家伙整日无所事事,给他们安排点差事,他们会高兴得很哩!此计大妙,明日便将他们叫来好了。”

  伍封在楚月儿脸上香了一口,哄她睡下,自己进了内室,解夜就寝。

  次日一早,伍封便备好了一份厚礼先放在铜车上,与楚月儿赶到宫中,与妙公主一起吃饭,鲍宁和鲍兴自有寺人安排饭食,无须细述。

  吃完饭,伍封道:“公主,这几日我和月儿要去莱夷,你是否也跟去?”

  妙公主道:“当然啦!我到临淄快一年了,也该回去看看,父君还替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让我去赏赐在莱邑公子府上的那些老家人。怎么,你又想扔下我自己走了去?哼,这次你若不带我去,恐怕父君都会大大责怪你哩!”

  伍封笑道:“我怎敢不带你去?不过,小傲随娘先去了莱夷,我们一起走了,封府中无人打理。月儿说让鲍琴和鲍笛代为照应封府的大小事务,这两个小子向来不大听我的话,只好劳动公主的大驾了。”

  妙公主笑道:“自己的侄子也驱不动,居然要找我来帮手,太羞人了吧?”

  三人坐上铜车,一路赶到了鲍府。

  鲍夫人在堂前将三人迎进大堂,先向妙公主施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对伍封道:“二弟,听说你当上了大将军,又得了封地,大嫂还未向你道贺哩!”

  妙公主和楚月儿都是第一次到鲍府来,见鲍夫人仪态雍容,慈眉善目,一见便是忠厚长者,都心生敬意。二女与鲍夫人见礼介绍后,坐在一旁听伍封与鲍夫人拉家常。

  伍封笑道:“大嫂,小弟因为事忙,少回家中,十分地过意不去。”

  鲍夫人笑道:“你人虽来得少,每月却派人上门送些东西来,足见盛情了。”每月派人到鲍府送些日用品或奇物异产,是庆夫人一早定下的规矩,这多年来都是如此,如今伍堡之内,有专人负责此事,譬如国君宫中、鲍府、晏府,现在还有公子高和田恒府上,每月都要送些东西也维系感情。

  伍封笑道:“些许小东西,只不过是一点心意,其实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是了,大嫂,为何不见小琴和小笛呢?”

  鲍夫人摇头叹道:“这两个小子自从他爹领兵外出后,便越来越不像话了,终日在外饮得醉醺醺的,有时还一两日不回来。今天两人一早就带着僮儿出门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

  伍封皱起眉头,老气横秋地道:“年轻人出外玩玩也未尝不可,只是夜半不回,还不给家里说一声,便不大好了。一阵他们回来,小弟问问他们。”

  妙公主和楚月儿忍不住暗自偷笑。

  鲍夫人叹道:“他们爹不在,二弟若能管一管是最好不过了,这两个小子自小便不听大嫂的话,甚难管束。”

  伍封苦笑道:“其实小弟的话,他们也不大爱听,是以今日将他们的二位未来婶婶带来,看看他们是否会听婶婶的话。”

  鲍夫人点了点头,这时家人端来果品淡酒,放在众人身前的案上。

  伍封饮了一觯酒,道:“大嫂,我看小琴和小笛年纪也不小了,家中这么多事情,为何不让他们去做呢?若有事可做,恐怕他们会生性许多了吧。”

  鲍夫人叹道:“这都怪你的息大哥了,终日拿二弟与他二人相比,说他们年纪比二弟大,本事却连你的一成也没有,还说将鲍家交给他二人打理,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弄得小琴和小笛大为气恼。其实你息大哥有好几次要派他们做事,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每次与小琴和小笛说话,先要板着脸教训一顿,最后三人都不欢而散,自然也派不了差事下去。”

  伍封叹道:“其实息大哥也是望子成龙,不免心切了一些。”

  鲍夫人道:“可你息大哥反说是我从小纵坏了他们,我看是你息大哥吓坏了他们还差不多。”

  伍封微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小弟近日内要去莱夷,到时候我府中没有人照应,便想请二位贤侄到府上代我打理府中事务。一来让小琴和小笛有些事做,二是因用其他人有些不放心。”

  鲍夫人大喜道:“这就最好了,免得他二人终日在外胡混,花费金贝倒也罢了,最怕他们闯出祸来哩!”

  楚月儿道:“其实琴少爷和笛少爷也能干得很哩,公子的乔迁之喜,二位少爷帮手不少。”

  妙公主也笑道:“我看小琴和小笛都有其本事,那日让他们打理花园,片刻间便弄好了。”

  鲍夫人听二女赞她的儿子,立时大为开心起来,笑咪咪地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几人说得正高兴,忽然一个家丁匆匆进来,道:“夫人、二爷,两位少爷回来了。”

  鲍夫人忙道:“快叫他们过来,公主也在这里!”

  那家丁应了一声,出去不久,便见鲍琴和鲍笛畏畏缩缩走了进来,远远地向众人施礼,道:“公主、娘、二叔、婶婶。”将四人依次叫了一遍。

  楚月儿的脸不免又微微红了起来。

  鲍夫人柔声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二叔有事找你们哩!”

  鲍琴与鲍笛对望了一眼,缓缓走了上来。

  二人走到近前,众人才发现他们身上有不少污迹,那鲍琴脸上肿起了好大两块,鲍笛眉眶之间居然还有一块青记,显是被人打伤的。

  鲍夫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问道:“你们脸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人打架了?”

  伍封霍地站起身来,使得革带上的玉璜撞得“叮咚”地响。他身材高大,这么突然一站,便如忽地耸起了一座小山似的,连鲍夫人也吓了一跳。

  鲍琴和鲍笛脸露惧色,吓得倒退了一步。不怪怎么说,他们二人表面上对这二叔不怎么服气,但他毕竟是二叔,长了一辈,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惧意。

  正耽心伍封会如他们父亲鲍息一样斥责他们惹事,却听伍封问道:“是谁那么大胆,敢打你们二人?”

  鲍琴和鲍笛立时感到伍封护着他二人,鲍琴道:“其实……,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

  妙公主嗔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搞的,怎会在外让人欺侮了呢?你们父亲不在城中,还有你们娘和二叔嘛。”

  鲍笛道:“是田相国的三少爷田政,他们先动手,他们一大群人……”。

  伍封怒道:“这田政好大的胆子,息大哥不在,他们便敢欺侮你们,居然还把你们打伤了!”

  他这是真的发怒了。在他心中,鲍息便如亲生大哥一样,既然鲍息领兵在外,他这二叔自然得照看鲍府的事,如今那田政竟将鲍琴和鲍笛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岂不是将鲍息和他都不放在眼里?

  毕竟楚月儿心思细密,问道:“田政不习剑术,文弱得很,怎有本事打伤了你们二人?”

  鲍笛道:“那个恒善在他身边哩!恒善是子剑的儿子,厉害得紧。”

  妙公主问道:“是不是你们先惹了祸呢?”

  鲍琴和鲍笛一脸冤屈之色,鲍琴道:“我们并没有惹祸,是他们无理取闹,仗着人多势众,先动了手。”

  伍封走上前上下打量,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有没有内伤?”

  鲍琴摇头道:“虽然被田政踢了几脚,应该没有内伤。”

  伍封点头道:“小琴,小笛,你们先坐下来,喝杯酒压压惊,再慢慢将事情的原由说出来。哼,田政竟欺侮在鲍家头上,此事我绝不会善罢干休。”

  鲍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你们怎么好惹不惹,偏要去惹田家的人呢?”

  鲍琴和鲍笛坐下来,各自喝了两觯酒,鲍琴道:“这事的确怪不得我们。前些时,小笛在长笑坊见到……”,妙公主插言道:“长笑坊是个什么地方?”

  伍封道:“当年管子劝齐桓公设女闾三百,以安行商,便设了数个女坊,这么多年下来,临淄城中便剩下了几座大的女坊,长笑坊是其中最大的了。”

  妙公主和楚月儿愕然不解,鲍笛道:“公主,婶婶,其实长笑坊是临淄城最大的妓寨,内有三大美人,名曰……”。

  妙公主“呸”了他一声,也不再问。

  鲍琴道:“长笑坊中本有艳艳、甜甜、香香三大美人,前些时又从鲁国来了一名叫迟迟的绝色歌姬,寄居在长笑坊。有天我们偶去长笑坊,小笛见了这迟迟之后,十分喜欢,便想……”。

  鲍夫人怒道:“莫非你们是在长笑坊与人争风吃醋打架?这……成什么样子!”

  鲍琴忙道:“才不是哩!既然迟迟是寄居在长笑坊,小笛喜欢她,又不敢将她接回府中来,便在城东的淄水之旁买了一座并不太大的宅子,准备将迟迟接了去。谁知那迟迟答应了小笛,第二天却跟着田政到了他府上去了。”

  妙公主点头道:“你们便因此找田政要人,才被他打了?”

  鲍笛摇头道:“爹临走时再三吩咐,不要惹田家的人,我们怎敢找上门去,索性罢了,只是到长笑坊将那老板许衡大骂了一顿,那许衡却说是田政将人要了去,不干他的事,对我们并不在意。我们若为此事大起争执,不免坏了鲍家的名声,是以忍怒走了。闾邱明的儿子闾申平日与我们颇好,见我们心情不好,是以这些天邀我们到城中四处逛逛,饮些花酒。”

  伍封赞道:“你们能为了鲍家的名誉而忍气吞声,其实也很好啊,怎么还会被人打了呢?”

  鲍琴道:“昨晚我们忽想起在淄水旁买的那小宅子,心想去看一看,闲时在水边饮酒钓鱼,也有个休息之所。是以今日一早便去了,谁知一去才发现那个迟迟竟已住在了宅子里面。”

  鲍笛恨恨地道:“那宅子既是我们买的,本是想接了迟迟进去住,这贱人却跟着田政走了。走便罢了,竟然也不问问我们,便在里面住下来,这不是太过份了么?”

  伍封怒道:“这真是欺人太甚了!”

  楚月儿奇道:“你们买的宅子,这女子竟然不问而居之,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鲍琴看了鲍笛一眼,嗫嚅道:“只因小笛当时为了搏得迟迟的欢心,在宅契之上用的是迟迟的名字。”

  伍封皱眉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宅契是否在她手上呢?”

  鲍笛道:“当时在契约官面前立约时,是一式两份的契约,正本还在我手上,那份副本现在迟迟手上。”

  伍封问道:“你怎知副本在她手上?”

  鲍琴道:“当时我们上去与她理论,正要大骂她,她却拿了那片宅契出来,说宅子本是她的,反说我们无理取闹。周围有不少人围着看,这事关系到鲍家的声誉,若不辩个清楚,别人会当鲍家的人欺凌这女人,欲强占宅屋哩!这时田政从走了过来,扬手就打了小笛一个嘴巴子,我们上前要还手,那恒善从我们身后闪出来,不由分说便动手打人。二叔知道,我们二人的本事颇有些稀松,怎是恒善的对手?自是被他打倒了,不仅是田政,连他身边的几个僮儿也踢了我们几脚。”

  鲍笛道:“最可气的是周围的人还当我们是恶霸强人,田政他们是见义勇为的人物哩!”

  鲍夫人叹了口气,道:“唉,田家势大,暂不理他算了,这一座宅子能值得多少?也算不了什么。”

  伍封问鲍笛道:“那片宅契拿来我看看。”

  鲍笛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竹简来,交给伍封。

  伍封看了看,道:“这‘迟迟’两个字歪歪扭扭地,好像是小笛的手笔吧?”

  鲍笛惭愧道:“两片宅契上都是我拿在手上写的,未曾伏案,是以笔迹歪斜。”

  伍封沉吟片刻,对鲍夫人道:“大嫂,小琴和小笛被田政欺侮了不说,还反被他占了理,大损鲍家的声誉,此事绝不能善罢干休,不如便由小弟为小琴和小笛出头吧?”

  鲍夫人脸上变色道:“二弟虽然剑术厉害,但田家势大,你息大哥又不在家,若是两家争执起来,恐怕鲍家要吃亏哩!”

  伍封微笑道:“小弟自不会打上门去,不过,这个田政可恶之极,不略加惩戒,日后恐怕还会欺侮小琴和小笛。大嫂放心,小弟自有办法。”

  鲍大人与鲍息一样,向来知道这位二弟的本事,见他胸有成竹,点了点头道:“也好,如今你息大哥不在,二弟便是鲍家之长,便由你去处置罢!”

  鲍琴和鲍笛见伍封不仅不责怪他们在外惹祸,反要为他们出头,无不大喜。

  伍封对鲍琴和鲍笛道:“你们两人找些青齑在身上揉一揉,揉出几大片青痕来,再将青齑擦干净,然后一起躺在床上去。”又叫门外的家丁将进来,吩咐道:“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出去一二十人,将临淄城的医士请数十人来,别人问起,就说二位少爷被田政打成重伤,有性命之忧。此事闹得越大越好!不过,你们要盘算好了,务要让华神医最先赶来。”

  那家丁答应了出去,鲍琴和鲍笛也自去擦齑卧床。

  妙公主奇道:“为何非要华神医先来呢?”

  伍封笑道:“这就要公主说话了。华神医的医术是临淄城最高明的了,我与他虽有些交情,却不好对他作何吩咐。你是公主,他自然会听你的。你便让他将小琴和小笛的伤说得越重越好。他若是发了话,其他的医人就算未发现小琴小笛有何伤重处,也会以为自己医术不够,未诊断出来,定会学着说得更严重,非把人吓坏了不可。”

  妙公主笑嘻嘻地答应。

  伍封又叫了一个家丁来,道:“你过一个时辰后,去到晏老大夫府上,将老大夫请来,他是执掌齐律的大司寇,非要老大夫来从中主持不可。”

  妙公主又问道:“为何非要一个时辰之后呢?”

  伍封笑道:“这一个时辰中,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哩!”对楚月儿道:“月儿,你让小兴儿驾车去一趟问剑别馆,见见子剑那老狐狸。”

  他说道:“你只须告诉他恒善又闯了祸,此事还牵涉恒因和田柄二人,他听了自然会心惊肉跳。你让他找个藉口到相府将少夫人恒素请出来,直接到鲍府上来,他多半也会想跟着来,你让他们尽快赶到,若是相国先来的话,恒氏一族怕都有些麻烦。”

  楚月儿知道伍封又有厉害的手段使出来,笑嘻嘻去了。

  伍封再叫了一个家丁来,道:“你到我封府去,将赵爷、蒙爷请来,尤其是平爷一定要来,让他们带十几个生得凶恶的家将来,做做样子。”

  那家丁点头去了。

  伍封安排已定,笑嘻嘻对鲍夫人和妙公主道:“公主、大嫂,我们便留下这里,看一出好戏吧,哈哈!”

  二人见伍封安排得井井有条,知道这人向来智计百出,每一步安排,自是大有名堂,都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