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飞飞的客栈

  迈开大步走去,这大城市是如此的繁华,好多好多的人自他身旁经过。卫靖不时让路上一些有趣小摊和店家吸引。一会儿在卖着画糖小摊前看小摊老板将热糖液倒在铁板上画出小狗小兔;一会儿又伸手逗逗另一个小摊上那制作精美的草织螳螂。

  时间很快地过去,夕阳西下,卫靖张大了口,四周的繁华商家门口,亮起了一盏一盏的大灯。

  小原村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油灯、蜡烛之类的照明器具,偶而有些人家会从外地城市带回一些“珠灯”,摆在家里供家人和邻居欣赏把玩,那珠灯里头的夜明珠,来自于海中一种独特大贝,一入夜晚,便能放出光亮。

  卫靖曾在某个邻人家中见过这种珠灯,里头的夜明珠只有半节小拇指头大小,光芒也十分微弱。

  此时海来市闹街上,处处可见一盏又一盏的珠灯,仔细一看,那珠灯里头的夜明珠,都有拳头般大小,绽放出的光芒明亮柔美,有些珠灯外头涂上了各种颜色的漆,发出来的光芒也是七彩缤纷。

  除了珠灯之外,四周的一般灯饰也造得华美绝伦,有些烛台、油灯座上,都装上了磨得亮滑的金属片,使得那些烛火灯饰更为明亮耀眼。

  卫靖看得目不转睛,兴致勃勃地胡乱逛着。他左手拿着地图,右手握着从小摊买来的糖葫芦,逢人便问那富贵居的方向,大多数的路人都不怎么理睬他,有些听了“富贵居”三个字,便吓得直摇手,要卫靖滚远点,好不容易碰上了个心地好些的大婶,问清卫靖的意图,知道他是替家里送货的孩子,便说富贵居这几天已经举家搬迁,不再招呼朋友了。

  “搬了?”卫靖傻怔了怔,只当这位大婶开玩笑,随便应付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一口咬下了最后一颗糖葫芦,耸耸肩走了。

  尽管夜已深沉,前头几条街仍然热闹非凡,一盏盏华丽夜明珠灯将几栋大楼房装饰得如同华丽皇宫一般,楼房门口热闹喧嚣,酒酣耳热的男人进进出出,门口的姑娘个个妖娆貌美,挥动着芬香小巾,不停抛撒着勾人媚眼,楼房上一扇扇小窗,也有些漂亮姑娘倚在窗边,有的煽风赏月,有的三三两两群聚闲聊,不时娇滴滴地唤着楼下街上经过的男人们。

  那闹区当中最是绮丽绝伦的,当属耸立三条街口那悬着金红招牌的大楼房,楼房外墙枣红色的砖搭上参天木建成,大门口悬着的夜明灯闪亮迷人,金红招牌上“云来楼”三个字凤扬飞舞,气势非凡,就连门口伫着的姑娘们也硬是比其他楼房姑娘漂亮些。

  卫靖伸着懒腰,打了几个哈欠,只觉得坐了一天一夜的多马车使他浑身僵硬酸疼,刚下车便和凶悍的偷儿打了场架,至今不知走了多远,尽管沿路上吃了干粮和自小摊贩上买来的零食糖果,肚子并不太饿,但身子疲惫不堪,双腿更是酸疼,只想早点找个落脚地方好好洗澡睡觉。他见那云来楼温柔舒畅,还传来香喷喷的味道,也没多想便凑了过去。

  他在云来楼门口驻足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这云来楼和行程规划中的落脚客栈有些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当是大城市果然先进热闹。

  “小弟,你找人啊?”一个云来楼姑娘笑盈盈地送走了一个酒醉大哥,见到卫靖伫在门边朝里头望,随口问着。

  卫靖见那姑娘模样比于雪姊姊还大了几岁,酥胸半露,香气逼人,不禁有些脸红,问:“请问,这里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吗?”

  “哟,你这年纪也想在这儿吃饭睡觉啊?”那姑娘打着哈哈,挥了挥手说:“走吧,回家里睡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卫靖觉得奇怪:“年纪小就不能吃饭睡觉?大姊你小时候都不困也不饿吗?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啦,这里到底是不是睡觉的地方?”

  “算是吧!”那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答他,随手招呼进来,问着:“你从家里偷了钱来睡觉?真是人小鬼大,你要和谁睡?”

  “我能和阿喜睡吗?要不要加钱呐?”卫靖跟进了门,转头见到阿喜还乖乖伏在门外,想起坐多马车时多条狗还得多付车资,不禁有些后悔带阿喜进城。

  “阿喜?我们这儿可没有叫阿喜的姑娘啊。”那姑娘答着。

  卫靖四处打量,云来楼里头布置得十分典雅,一张张桌子满满酒菜,大批客人搂着姑娘喝得兴高采烈。

  卫靖耸了耸肩,也没解释,心想阿喜性情温和乖巧,自个在外头窝个一晚应当也不是问题。

  “你会喝酒吗?”那姑娘将卫靖领到一张桌子前,上下打量他一番,有些犹豫问着:“小弟,别怪姊姊口直,你身上到底有没有带钱呐?”

  “你这什么意思?我当然有带钱!”卫靖拍了拍包袱里装钱的小袋,里头确实有些钱,这些钱少部分是卫靖这几年存着的零用钱,大部分则是这趟行程的旅费,和顺道要买些铸剑工具、材料和生活用品的钱,加起来倒还真不少。

  “你看,还有这么大张的。”卫靖揭开小包一角,露出两张大面额的银票。

  “呵,你可真是大手笔啦!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呢?还是直接睡觉?”那姑娘娇妖娆一笑,多了几分迎客语气,倒真像将卫靖当成客人一般招待。

  “我其实吃得挺饱,这儿有洗澡的地方吗?我想睡觉,我明天还有事呢。”卫靖摸摸脸,脸上还挂着鼻血痕迹,那是和多马车上的窃贼打架打出来的。

  “别装大老板啦,你要找谁睡啊,我帮你挑个年纪差不多的好了。”那姑娘呵呵笑着问。

  卫靖问:“找谁睡?这是什么意思?这里睡觉是和别人一起睡的吗?”

  那姑娘有些不耐:“我不懂你说什么,你要找谁服侍你啊,小大爷。”

  卫靖更奇了:“服侍,你是指替我倒茶、铺床、刷背之类的事情吗?”

  姑娘哼哼两声:“这些算是一部份吧……”

  “服务还真周到,就你好了!”卫靖觉得莫名其妙,抓了抓头,只想赶紧洗澡睡觉。

  姑娘怔了怔,倒有些脸红,说:“小鬼,你寻我开心吗?还是姊妹们找来捉弄我的?我年纪大你十岁不只呀,我看你还是回家,过两年再来吧!”

  “啊呀!你怎么这么奇怪啊?”卫靖摊了摊手,生气说着:“我明天还要赶路,要将货送到人家府上啊,你别闹了大姊!”

  “走走!”那姑娘听了卫靖左一句送货,又一句赶路,又瞧了瞧他身上装扮,总算明白原来是个乡下来的小鬼,错把酒楼当作客栈,拉着他往外头走。

  “怎么赶人啦?我做错了什么?我没说不给钱啊!”卫靖又惊又恼,只当是这大城市的姑娘看不起他,不屑做他的生意,气得胀红了脸,大声问着。

  “土包子,要睡觉去客栈睡,这儿是酒楼,是大男人来的地方,不是给你这乡下小鬼来洗澡睡觉的!”那姑娘将卫靖拉到了门边,卫靖只觉得受到了轻视,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拉拉扯扯间,又惹来了其他姑娘们的注意。

  “怎么,这里有说不许乡下土包子睡觉吗?我又不是不给钱!”卫靖大吵大嚷之际,二楼长廊边一个美丽女子,领着数个姊妹缓步走下,那女子年纪三十余岁,全身穿着艳红薄衫,脸色上了些淡薄素妆,却已显得明媚艳丽,嘴角一颗乌黑小痣,更添许多风韵。

  “怎么回事?”美艳女子柔声问着,目光扫过卫靖,卫靖年纪虽小,但让那女子瞧了,也觉得飘飘然的。

  “红姐!这小鬼搞不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硬要在这儿过夜。”那起先招待卫靖的姑娘连连摇头,奔上楼去和那叫做“红姐”的女子解释着,一群姊妹都笑了起来。

  “大城市了不起吗!”卫靖气得大叫大嚷,只当几个姑娘聚在一起取笑他。

  “小弟弟,别气啦,我解释给你听好了。”一群姑娘嘻嘻笑着,其中一个朝卫靖招了招手,将他强拉过去。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硬要在这儿睡觉也行,但就怕你不知道怎么睡呀!”那姑娘比先前招待卫靖的姑娘年轻几岁,狐眼下还生了颗痣,嘻嘻笑着说。

  “你当我白痴吗!连睡觉都不会?”卫靖正要发飙,那姑娘将嘴巴凑上了他耳边,悄声说着:“其实这儿呢,过夜便是让一些大爷脱光衣服,和姑娘们一起睡,所以价钱也比一般的客栈贵,你如果硬要在这儿过夜,那让我来伺候你好啦,姊姊我可以算你便宜点。”

  “原来大城市里的人都这样睡觉?”卫靖怔了怔,总算发觉是自己来错了地方,只感到自己耳根发热,见到其他姑娘们都指着他笑,更是羞恼至极。

  那狐眼姑娘又在卫靖耳边说了些古怪睡法,吓得卫靖哇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云来楼,还让门栏绊了一跤,扑倒在阿喜脚前。

  “小弟弟,你现在吓得拔腿跑,再过两年用炼子锁着你,你都要来啦!”云来楼一票姑娘见了卫靖窘样,都哈哈大笑。

  “放屁!要睡也是和于雪姊姊睡,谁要跟你们这些疯女人睡觉啊……”卫靖狼狈挣起,急着要跑,肩头突然和正要进入云来楼的客人撞了一下。

  卫靖和那客人互望一眼,两人也都没说抱歉什么的,各自转身走,卫靖突然觉得那客人有些眼熟,又回头望去,只见到云来楼里的姑娘早忘了自己,又殷勤地招呼起新来的客人。而那刚刚进去,令他眼熟的男人,正在门口和那些姑娘调笑,那男人肩宽体阔,手中还晃着一大锭金元宝。

  “那是陈大哥……”卫靖怔了怔,只见到那男人已经没入了云来楼,只剩下他爽朗的笑声,他想起了那个哥哥,许多年以前,曾一同住在小原村的哥哥,那时常往于雪姊姊家跑的大哥哥。

  卫靖记性好,和陈大哥见了一眼,又听见他笑声,想起了这个邻居大哥哥,但终究自己从小童长成了少年,模样变化许多,那陈大哥却没有认出他来。

  “我似乎记得,陈大哥以前和于雪姊姊似乎挺好……他来这儿做什么呢?也是和女人睡觉吗?”卫靖喃喃自语,领着阿喜走远。

  夜更深了,卫靖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寻觅着落脚处,他这下学乖了,一见门口挂着漂亮灯饰,有姑娘挥小巾扇子的,便知道那不是一般客栈,他找了许久,问了不少人,总算在较为僻静的巷子里,见到了一间开门做生意的客栈。

  “飞飞客栈”这是客栈的招牌,卫靖小心翼翼地在远处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穿着妖饶的姑娘和喧闹玩乐的客人,这才放心往客栈走去。

  客栈外头伫着两个姑娘,一个年纪和卫靖相差不远,十五六岁,鹅蛋脸,大圆眼睛,右眉上方却生了个铜币大小的褐红色胎记;另一个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眼睛细长些,虽没小姑娘可爱,却瞧得出来像是经过精心装扮,也称得上标致。

  两个姑娘瞧卫靖走去,那年纪较大的姑娘先开了口:“小兄弟,天色晚了,我们打烊啦,没东西吃了。”

  “我不是要吃饭的,这儿不是客栈吗?我想在这儿过夜,我赶路呢。”卫靖说着。

  “小兄弟,这儿房间都客满了,你上别处去吧。”年纪较大的姑娘叉着腰说。

  年纪较小的姑娘拿着块破布,拭着客栈外头的门和窗,回头瞧了卫靖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姊姊,咱们上等房许久没人住了,反正今晚也没人睡,何不算他一般客房的钱,让他住一晚算了?”

  “那怎么成,价钱定了还能说改便改,他要是说了出去,以后人人都等咱们店里打烊了再来嚷着说要住上房,那还得了?”姊姊看也不看卫靖一眼,对着妹妹说。

  “爹爹都说了上房本来便少人住,不久后便要隔成两间,当作一般客房啦,就让他住一晚又如何,现在都大半夜了,客栈也大都打烊啦,没地方过夜挺辛苦的。”妹妹这样说着。

  “你们别争啦,上房一间多少钱呐,我照原价付钱不就得了?”卫靖见那姊姊态度傲慢,不免有些恼火,方才在云来楼受的气一下子又冒了出来。

  那姊姊瞧了卫靖一眼,说:“一晚上十银,餐点另外算。”

  “才十银,我还以为多贵。”卫靖倒吸了口冷气,从包袱里掏出了十块小银币,在手上抛了抛,递向那妹妹。

  他第一次独自上海来市,对于这大城市物价不甚了解,只知道这儿的食物、零嘴,都比小原村贵上一大截,他硬子倔强,不愿让这傲慢姊姊瞧他不起,硬是装作不以为意,但住宿一晚上十银却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算,他带在身上,那存了几年的零用钱,一下子便少了一大半。

  姊姊伸手抢着接了,数了数,向妹妹说:“带进去吧。”

  卫靖见那姊姊难缠,也不想再问些能否带狗进去之类自讨没趣的话,将阿喜带到了一旁巷子里,掏出几块饼干,吩咐着:“乖阿喜,我在里头睡一晚上,你在这儿睡吧,有人欺负你就大叫,知道吗?”

  阿喜咬去饼干,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挑了个干净地方趴下。

  “你的狗儿还真听话。”妹妹朝卫靖笑笑,领着他进了飞飞客栈。客栈尽管老旧,但也整理得素雅洁净,客栈老板在柜台歪着头打算盘,结算着一天的收入,他便是两姊妹的父亲。

  那妹妹向父亲打个招呼,领着卫靖上楼,客栈门口又传来说话声音,卫靖回头瞧瞧,只见到一个全身穿着华丽服饰、公子模样的少年,正和那姊姊交谈着,姊姊的态度和方才招待卫靖时判若两人,竟是温柔婉约,轻声细语。

  妹妹领着卫靖步上二楼,来到长廊深处,推开一间房门,里头挺宽敞,床也十分大,便是这飞飞客栈最好的一间房间,尽管因为价格过高,很少人愿意住,但里头仍打理得一尘不染,被子也叠得整齐干净。

  妹妹见卫靖脸上还沾着脏污血迹,便拿了毛巾水盆给他,又说:“我倒杯茶给你。”

  妹妹才转身要去倒茶,姊姊便已推开了房门,对着卫靖说:“你出来吧,这房间有人订下了。”

  “什么?”卫靖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姊姊又将话重复了一次,还对着妹妹说:“阿凤,去将那小弟的行囊拿出来,他坐过的地方用干净的布擦拭一遍,别怠慢了楼下客人。”

  “什么——”卫靖猛一起身,重重一拳打在茶几上,气得满脸通红。

  “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我骗你钱?人家四个人付了四十银,咱要你这十银做什么?”那姊姊也不理睬卫靖,随手将方才收下的十银放在茶几上。

  “你欺人太甚,明明是我先来的,他们多付三十银便将我赶出房,那我三更半夜拿一百银来,你要不要将他们赶出去?”卫靖大叫,不愿将那十银收回。

  “你哪来的一百银?”那姊姊冷笑一声。

  “谁说我没有!”卫靖哇哇大叫,登时拎起包袱,从钱袋里头掏出几张银票,面额便都是一百银币。

  卫靖抽出一张银票重重拍在桌上,他气得胸口发疼,早忘了这几张大面额的银票,是父亲要他顺道购买些铸剑材料用的钱。

  那姊姊没料到卫靖身上竟带着不少钱,竟真犹豫起来,见卫靖衣着朴素,背着的包袱也是粗布麻绳,和楼下几个客人举手投足尽是锦袍丝绸自然是差了一大截,更别提谈吐举止了,心中便也分出了高下,随口答着:“不只是十银和四十银的问题,我们不愿做你的生意也不成吗?难道你是土霸王?硬要强住人家客栈?”

  那姊姊边说,便不时回头往长廊上看,只见到那四个客人已往这儿走来,说话语调也更柔顺了些。

  卫靖探了头看,只见到外头长廊上一个华服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庄重长者,和两个作奴仆打扮的男子,往这儿走来,瞧了瞧那姊姊神色,大概也猜着了几分。

  趋炎附势并不只发生在大城市里,卫靖自然也知道自己和外头几个客人之间,绝不是四十银、两百银的差别,见那姊姊连说话语调都不一样,自然是想要讨好富贵人家了。

  摸清这点,卫靖更是有恃无恐,心想就算被用扫把打出去,也要在这飞飞客栈闹个鸡犬不宁。

  “好啊!有钱了不起是吧,我这些钱是要替爹爹买打铁材料的,也没办法真给你,大不了我睡大马路,让狗儿咬死我好了!”卫靖见那外头的客人走近,便故意扯着喉咙大声说,起身收去了十银钱和银票,就要往外头走。

  “这位姑娘,方才底下问你,你说有空房,咱们才来住,原来这房已经有了客人,先来后到,咱们可不愿仗势欺人!”那华服少年走到上房门口,听见了里头对话,连忙出声解释。

  卫靖看这少年唇红齿白,生得俊朗,后头的老者满脸病容,由两个奴仆搀扶着。

  那华服少年说到一半,又有些犹豫,转身看了看那老者,显然老者身体不适,亟需尽早休息。

  那姊姊有些无措,赶紧唤妹妹:“老人家身子不适,快去备餐,备热茶,别怠慢了客人。”

  “这位公子,天色已晚,你爷爷身子不适,要是再操劳奔波,或者病情会更加重呢。”那姊姊柔声说着,同时连忙拿起方才那让卫靖洗脸的毛巾,拭着桌椅,扶着那老者坐下。

  “好啊,好啊,我走便是了!”卫靖背起大小包袱,蹒跚走着,还大声地咳嗽:“有钱人家病了大家都疼,我们这种乡下土包子生了重病,也只能乖乖去睡大马路,让狗儿吃了吧。咳咳……咳咳,啊,都咳出血来了!”

  卫靖故意拖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往外头走。那姊姊压抑着恼怒,问着:“你什么时候病重了?你方才说话不是挺大声的吗?哪里有吐血?何况店外头那条狗,根本就是你自个养的!”

  “姊姊你不知道,有钱人家吐出血来一堆人抢着照料,咱们穷人家吐血也没人理,何必自取其辱,所以都只能咽进肚子里。”卫靖夸张说着,出了门口还补一句:“而且姊姊你说话不也是见啥人摆啥谱,和有钱公子说话就像小新娘,和我这乡下穷人说话就像索命鬼。”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姊姊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却也无法发作,那华服少年一时也不知所措,见爷爷全身虚弱,也只得赶忙吩咐奴仆将他扶上床躺着,一面愧疚地目送卫靖离去。

  卫靖走了几步,突然又跑回来,对着房里大声说:“老爷爷、小公子,你们可当心点,我想起方才碰上一群长相凶恶的大爷们也说要来这儿住宿,他们一出手就是几千几百银,先做好准备,你们只付四十银,被赶走也别太惊讶!”

  “你存心捣蛋!”那姊姊怒叱追了上去,卫靖喊完早已拔腿逃跑,跑出了飞飞客栈,转进暗巷,抱起阿喜,说:“阿喜呀阿喜,我够意思吧,放着上房不睡,来陪你了。”

  “这位客人,真对不起……”女孩声音自巷口响起,卫靖看去,原来是飞飞客栈那妹妹。

  那妹妹歉然说着:“我姊姊这次的确过份,但那老爷爷当真病得重,也实在无法再赶路了,入夜天冷,我将柴房清理得十分干净,你干脆来柴房睡吧。”

  “是吗?柴房一晚要几银。”卫靖抱着阿喜,冷冷问着。

  “当然不收你钱,我拿几样冷盘小菜给你做宵夜,方才做了你生意,却又将你赶出,实在对不起你,柴房暖和,你可以将狗儿带进来。”那妹妹歉然说着。

  卫靖心想有柴房睡总比睡街上好,他尽管脾气拗,但却是吃软不吃硬,人家对他坏,他必定报复,但那妹妹心地善良,他便也不再刁难,起身领了阿喜,跟着那妹妹走去。

  两人绕了个弯,从飞飞客栈后门走进,来到了柴房,柴房里摆了盏小油灯,果真干净,那妹妹还在地上铺满干草,又在干草上铺了张席子。

  “小妹妹,你人倒挺好,和你姊姊完全不一样。我叫卫靖,你叫什么名字?”卫靖在席子上坐下,随口问着。

  “你别这样说我姊姊,她平时对我很好,且我只是个子小,年龄不一定比你小,我姊姊叫梅文柔,我叫梅文凤,你叫我阿凤吧。”阿凤正色解释,也没多说什么,便去倒茶了。

  “真的吗?你几岁呀?我再四个月满十六岁。”卫靖吃着阿凤端来的一盘小菜,随口问着。

  “嘿嘿,那我还比你大了一个月,我再三个月就十六啦。”阿凤笑着说,指着一旁水缸,说:“那儿有水,你吃完可以拿毛巾擦擦嘴,但记得用小水瓢舀水,别将整缸水弄脏了,我先回去招呼客人啦。”

  阿凤说完,便出了柴房。卫靖端着一盘小菜,在柴房中闲晃,晃到了水缸边,想起梅文柔的嘴脸,不禁又有些恼火,本想掀起水缸盖子,找些什么蟑螂小虫子之类的东西扔进水缸里报复,但想起这样恶作剧也只会造成阿凤困扰,便也只是想想罢了。

  “小兄弟,打扰了!”柴房外头有人敲门。

  卫靖狐疑地开门,却见是方才那华服少年,酸溜溜地问:“是你啊,你来干嘛?没见过穷人家睡觉,特地来观摩吗?”

  那少年局促不安地说:“当真抱歉,若非我爷爷病重,否则我们绝不会这样仗势欺人的,我和那客栈小妹问了明白,知道你在这儿,特地来和你道歉,你也病了?”

  “是啊……”卫靖不知方才随口胡诌自己病了,那少年竟当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耸了耸肩,回到席子坐下,自个吃起了小菜。

  “我也带了些菜,那是客栈姊妹俩备的,但爷爷吃不下,要我拿来给你。”少年走到席子旁边蹲下,摇了摇手中物事,是一只烧鸡。

  “我有自己的东西吃,你要吃我倒可以分你。”卫靖说着,见那少年尽管衣着华丽,文质彬彬,却没有一点架子,更没有瞧自己不起的神色,不禁生出好感。

  “那我先谢谢你了。”少年伸手在卫靖盘中抓了点猪耳朵,津津有味吃着。

  “你蹲在地上干嘛?一同坐啊。”卫靖招了那少年到席上坐,闻到了少年拎着的烧鸡香味,忍不住撕了小块肉吃下。

  两个少年人吃着烧鸡小菜,一下子热络许多,互相交换了姓名,那少年比卫靖大了一岁,复姓公孙,单名遥,也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这海来市。

  “但看你的模样,不像是乡下人。”卫靖啃着鸡腿,狐疑问着。

  “我是从信县来的,那儿也挺繁华,只是和海来一比,自是小巫见大巫了。”公孙遥解释着,也问了卫靖家乡。

  “卫兄弟,你只身来这海来市,为的是什么?”公孙遥问。

  “嗯,你先说,我再和你说。”卫靖答着。

  公孙遥怔了怔,突然不知如何应对,看着一旁说:“我带爷爷来看病的……”

  “那更巧,我也是来看病的……咳咳……”卫靖见公孙遥神情奇怪,显然说谎,不禁有些生气,便也不说真话。

  “刚刚在房里听你说,说到了夜晚,会有一群凶恶大爷来这儿住宿,是真是假?你可知道他们是哪一路的人马?可是闯天门的人马?”公孙遥神秘地问。

  卫靖哈哈一笑,这才晓得原来公孙遥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说话,笑嘻嘻地回答:“我刚刚那话是故意说来气那大姊的,没有的事。况且,闯天门里都是英雄豪杰,又如何会蛮横地仗势欺人呢?”

  “是吗?”公孙遥剑眉一挑,神色露出怒意。

  “你怪我欺骗那大姊?我告诉你,你知道她有多势利眼吗!”卫靖解释着。

  公孙遥摇摇头说:“不……我不是介意这个,虽然说谎骗人也是不好,但卫兄弟刚刚言下之意,说闯天门里都是英雄豪杰,并不会仗势欺人,你对闯天门十分了解?”

  “不算很了解,都是我爹爹和我说的……”卫靖怔了怔,不明白公孙遥此问何故。闯天门是大棠国名扬四海的帮会,他自小便听父亲卫文说过闯天门的种种过往故事,邻居小孩间也流传着在那大城市里的闯天门,里头的英雄豪杰个个力大如牛,能飞天遁地。

  卫靖见公孙遥神情严肃,不由得有些提心,问:“难道你是闯天门的人?”

  “当然不是,我岂会是闯天门!”公孙遥突然瞪了眼睛,手一用力,将一块鸡肉都给捏烂了。

  “……原来你和他们有仇。”卫靖让公孙遥的样子吓着,不由得后退了些。

  “这……这……爷爷吩咐,有些事情必须要保守秘密,便不能和你说了……”公孙遥歉然苦笑,将手中给捏烂了的鸡肉一口吃下。

  “你提只鸡来假装和我作朋友,自己却要保守秘密,你想打探什么,直接问吧,我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去找医生呐!”卫靖故意激公孙遥。

  “我不是假装和你做朋友!我……的确是来打探一些消息,但我和爷爷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总得找人问些事情呐。要是你这朋友值得结交,我当然是真心真意和你做朋友!”公孙遥胀红了脸,认真说着。

  “好吧,我交你这个朋友了,我对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其实我说来这儿看病是骗你的,我是来替爹爹送货的。”卫靖伸手拍了拍一旁的包袱,却也没有提及宝剑的事。

  “我……我……”公孙遥怔了怔,像是十分困扰,犹豫了好半晌,这才问:“卫兄弟,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卫靖不禁傻眼,答着:“你的问题可真有趣,我只知道我自小生在小原村,帮着爹爹工作,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道这算好人还是坏人。”

  “那就是好人了……”公孙遥深吸了口气,说:“爷爷要我保守秘密,为的只是求个谨慎,别招惹上是非,海来市是闯天门的地盘,既然你不是闯天门帮众,又只是个单纯少年,我便和你说好了……”

  卫靖听公孙遥先是怀疑他是闯天门帮众,又称他作“单纯少年”,不禁有些好笑。正得意自己只凭三言两语,便让这个提只鸡来打探消息的公孙遥,反倒先将本来不能说的秘密全盘托出了。

  公孙遥继续说着:“海来市有个古董商人王老爷,王老爷和我爷爷是至交,且对我公孙家有大恩情,我们此行前来,为的本是替他祝寿……”

  “等等!你是说富贵居王老爷?”卫靖不禁大叫,打断了公孙遥的话。

  “是啊!你也认识王老爷?”公孙遥更惊。

  卫靖拍了拍宝剑包袱,说:“我来海来市便是要送东西给王老爷的。”

  公孙遥点了点头,说:“那么你应当还不知道,富贵居前两天出了事啦,说是给匪徒灭门,全家老小都无一幸免。”

  “什么?是谁干的!”卫靖瞪大了眼,当真傻楞了。

  “我们也是今个才来到海来市,四处打探,才打探出的消息,那匪徒不是别的,就是你口中的英雄帮会闯天门!明日天明我得亲身上富贵居一探,看看消息是真是假,要是真的,我公孙家和闯天门,必定不共戴天。”公孙遥越说声音越低,神情却越是坚毅,竟像是要赴死的烈士一般。

  “我明天和你一同去,或者是误会也说不定。”卫靖怔怔说着,脑袋轰隆隆一片混乱。此趟行程前父亲千叮万嘱的都是要自己别在海来市惹是生非,在王老爷家作客要礼貌,别乱花钱,该买的东西要记得买……但即便是当真惹是生非、调皮捣蛋加上乱花钱,却也都在自己,甚至是父亲的预期状况之中,顶多回去受一顿责罚便是了。但富贵居遭到灭门,可完全超出了事前的规划。卫靖更不敢相信自幼心目中的大英雄帮会,会干出灭门这等残戮血案。

  卫靖心中的狐疑渐渐盖过了震惊,不管如何,明儿个亲自去确认一番,要是是假的,便将这公孙遥好好嘲弄一番,要是真的……卫靖摇了摇头,大口啃起烧鸡,连想也不愿去想。

  两人静默不语,吃完了烧鸡,公孙遥和卫靖道别后离去。

  卫靖一人躺在草席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好半晌,又从包袱里拿出了那个于雪姊姊替他做的娃娃,抓在手里把玩,直到油灯逐渐熄灭,这才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