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风和日朗,卫靖肩上背著一个大包袱,站在自家的铸剑工房前,向里头喊著:“爹爹,我要走了!”
卫文手上卷著旧布,握著一柄烧得通红的剑身,在炉火中烧得通红,反覆检视。
卫靖见父亲没有回答,又喊了一声。卫文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向他挥了挥手,喊著:“阿靖,别哭丧著脸,又不是多久儿的事,你不是一直想出去闯闯吗?”
卫靖又和父亲说了些话,这才转头而去,经过院子,摸著阿喜的头说:“阿喜呀阿喜,这次我没办法带你上海来市了,你断了一腿,年纪也大了,乖乖待在家里,等过了明年春天,爹爹和武大哥的事情解决了,我便回来瞧瞧你。”卫靖说完,将阿喜赶回狗窝。
“阿靖,你来……”武裕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门边,微弱地喊。
卫靖转头见了,赶紧上去搀扶,说:“武大哥,你伤还没好,别起身走动呐!”
“我不要紧,是我拖累了你们……”武裕夫将一个用布折叠而成的方块交给卫靖,说:“卫家长兄名声鼎盛,门徒众多,又有闯天门做为靠山,你此行应当平安顺遂。但若当真有了万一,惹上了什么难缠角色,带著我这块染血布,去向闯天门铁角堂求援。铁角堂堂主和我有交情,也曾受过王老爷的恩惠,他们三兄弟为人忠义,定会保护你。”
卫靖奇问:“咦,武大哥,你既然和闯天门有深仇大恨,为何又有闯天门里头的好友?”
武裕夫答:“这有何稀奇,我富贵居过去本便和闯天门有深切关系,闯天门之中也有些好家伙。你记住,闯天门里的无双堂、豹子堂这两堂口,爪牙最多,品行最劣,千万别惹上;铁角堂、月临堂的堂主为人都好,因而手下也不至于胡作非为,但势力便小上许多。”
“那我该如何去找铁角堂的堂主呢?他叫什么?”卫靖点点头问,他本不甘愿父亲安排他去投靠大伯,隐隐觉得此行必不平静,就算平静,肚子里也压了一股“非要闹个天翻地覆才行”的气。
“铁角堂三个堂主是亲兄弟,姓牛,名字倒逗趣,大哥便叫牛大,老二便叫牛贰,老三叫牛参……”武裕夫笑著说,捂著胸口咳了两声。
“啊!是卖牛肉面的那三个!”卫靖愕然地说,将那日回程中和贝小路在牛家三兄弟面摊吃面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
武裕夫沉思半晌,说:“闯天门各个堂口明争暗斗,同属闯天门内的帮众互有恩怨,甚至出手拚斗也实属平常。但无双堂人多势众,其他堂口多半不愿得罪无双堂。总之你千万小心,非到必要关头,别轻举妄动。”
卫靖叹了口气说:“其实既然武大哥你身手这样好,何不养好了伤,带我一同去那神兵大赛,岂不热闹!你偏偏要独自去……”
武裕夫仰头一笑,摸摸卫靖的头说:“我不是要去耍猴戏给李靡瞧。届时我去,是要杀他。你爹爹是好人,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替我打造上好神兵,此等恩情,武裕夫永生难忘……”武裕夫话说至此,竟便要向卫靖下跪。
卫靖愕然,连忙扶起武裕夫,和他话别,跟著转身跑,跑出了家,心中隐隐不安了起来。
温老夫人伫在巷角四顾张望,瞧见卫靖出门,急急忙忙地赶来,像是等候许久一般,她手上握著一封信,外头用丝绸布包著,十分慎重地交给卫靖,说:“阿靖呐,这次你上海来市,要是见了阿雪,将这封信给她看,无论如何要将她带回来……”
卫靖接过信,拍著胸脯保证说:“温妈妈,你放心吧,我会把于雪姊姊带回来的。”
原来温于雪在卫靖离开后不久,得了一封自海来市寄来的信。那信是多年前离乡而去的陈大哥寄来的,似乎在海来市闯出了一番名堂,想见温于雪一面。
温于雪看过陈大哥的信,游魂似地过了两日,在深夜自行打包了行囊,留下一封书信,便离开了小原村。温于雪留下的书信当中,言明见过陈大哥一面后便返家,但至今却音讯全无。
温老夫人感激地握著卫靖手臂,将一篮热腾腾的馒头和小菜递给卫靖,说:“这是给你路上吃的,里头还有点心,这次真的拜托你了……”
“好香呐!”卫靖接过了小笼,和温老夫人道别,朝万春冈而去。走了半日,又在万春冈久候多时,终于搭上一辆多马车,卫靖还认得那个要他多付阿喜车钱的司机。
上了车,卫靖掀开篮子上的布,抓了里头的馒头和小菜便吃,看著窗外天色丕变,只见那天上浓云卷动,随时像是要下雨一般。卫靖回想起数日之前,刚回到小原村那晚父亲所述,那段英雄大会上,和他妈妈相遇,乃至于杨卫两家交恶的因由……想著想著,突然一阵寒风扑面,卫靖心头一震,不安的情绪更强烈了,他想起父亲那晚要向他述说过往情由之时,曾说要他将大伯当作父亲,但之后却绝口不提。只说捱过了神兵大赛,便一切完好如初。
但若捱不过呢?
卫靖突然想起武裕夫和他道别之时,曾要向他下跪,此时想来,必然是深深觉得愧疚。
“爹爹要替武大哥打造兵刃,让武大哥去刺杀李靡,这事情若是让李靡知道了……那便和什么几十几兵的东西无关了,王八羔子李靡定要迁怒爹爹了……”卫靖总算明白,父亲也是下定了决心一搏,以报故人恩情。
卫靖吃完了馒头小菜,将头埋在臂弯里,脑中一片混乱。多马车喀拉喀拉地前进,深夜来临,又过去,他又来到了这热闹的大城市——海来市。
他在车站换了小马车继续赶路,天空仍是密密浓云,不时飘下细雨。时至中午,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卫家剑庄。
在卫云五辞世、卫文避居小原村之后,卫长青和卫开来也分了家,各携著和自己亲近的卫家学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卫家剑庄。
大伯这儿的卫家剑庄,外墙是肃穆的白,偌大的院子里有些学生各自交谈著。一名小仆替卫靖向内堂里头通报,卫靖在大院子里四处张望,只见到好几处古朴幽雅的木造房舍,是教导铸剑知识的学堂,和接待宾客的大厅等等。远处一排低矮的房舍,有著烟囱,传出一记记的打铁声响,想必便是这卫家剑庄的铸剑工房了。
“卫靖在哪?”清朗的话声响起,一个身穿灰袍、身形高瘦、面貌斯文庄重的长者,随著小仆快步而出,急切地四顾看著。
“你便是卫靖?”那人瞧见了卫靖,快步走来,后头还跟著几个随从,和两名少女。
“你……”卫靖一时不知所措,连连点头。
“我是你大伯呐!”卫长青朗朗一笑,双手按在卫靖肩上,左右看了看,连连说著:“好……好!阿文他……你爹爹他怎么没来?你父子俩儿在那乡下过得可好?”
“过得还不错,无忧无虑,爹爹也有些想念两个伯伯。”卫靖边说,边将背包里那封书信取出,信封里头还挟著一块古玉。卫长青匆忙拆信来看,连连摇头叹气,语带哽咽地说:“我这弟弟便是太过拘谨、太死脑筋,亲兄弟何必这样客气?唉唉……”
“他叫作卫靖,是你们的堂弟。”卫长青转身拉来那两个少女介绍著。年长那个约大卫靖三岁,她明目皓齿,身材高挑,比卫靖还高了半个头。她摸摸卫靖脑袋,说:“真好,多了个弟弟!”另一个面貌不如姊姊漂亮,脸蛋儿也浑圆些,一双眼睛却水灵闪亮,笑嘻嘻地指著卫靖:“你年纪多大?是我堂哥还是堂弟呀?”
卫靖还没回答,卫长青便说:“卫靖晚你半年出生,是你堂弟。你们是他的堂姊……不!中芸、芷芊……以后,要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从今天起,卫靖便是我的义子,我看待他,便如同看待自己儿子一般!”
“什么!”卫中芸、卫芷芊都惊讶地喊,便连卫靖也没料到这几乎没见过面的大伯,只是看了卫文书信,便爽快地收了自己为义子。
“爹爹,你想儿子想疯了?”、“我不能接受突然多了个弟弟!”两个女孩连珠炮似地喊。卫靖只能尴尬地伫在一旁,时而搔搔头,时而摸摸鼻子。
“今天真是好日子,收了一些新入门的学生,又多了个儿子,你们两个,赶快去要你妈准备准备,晚上摆宴席好好庆祝一番。”卫长青爽朗笑著。
卫靖赶忙说:“大伯父,我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我能够帮你做事。你有什么工作,便交代我去做,我很能吃苦的!”
“阿靖,今儿个我收了一批新学生,你和他们一同学艺,平时便以师徒相称,自家人在一起时,你便叫我义父吧。总之,你这义子我是收定了。过些日子,咱们去接你爹爹,要他来和我一起同住,岂不是好事一桩,这么多年,他应当也想开了,我好想见见这老弟弟!”卫长青这么说时,一面挽著卫靖的胳臂走向内堂,一面拍著卫靖肩膀。卫靖心中暖孜孜的,有股说不出的感动。
内堂古幽雅致,隐隐发亮的黑褐色木质地板铺满了整个厅堂,白墙上悬挂著各式长短刀剑。两个小僮正在中央木桌上一只黑玉石台上点燃了清雅熏香。
卫靖边走,眼睛便盯著那些刀剑兵刃不放,一柄一柄地瞧,经过一柄银亮弯刀之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多看几眼。
“这是我一个学生造的,中上水准。”卫长青微笑地说,主动伸手取下了那柄弯刀递给卫靖,补充说:“那些新同学还在听师兄向他们讲述这儿的规矩,我去瞧瞧,你在这儿别客气,这儿的刀剑你瞧了喜欢,可以取下来把玩。”
卫靖点点头,捧著那弯刀仔细打量,弯刀只有一尺长短,刀刃明亮如镜,卫靖盯著刀面映射出的自己,入神呢喃著:“白玄铜铁,比黄金白银更加珍贵,是最上等的观赏用兵刃钢材……”跟著他用指轻敲,侧耳听那清脆声响,又低声称赞:“造工好,应该打了半月以上,白玄铜铁经苦炼后,坚韧不下那些实战钢材……”
卫长青本要转身走,听见卫靖喃喃自语,缓步倾听,随即朗笑:“果然是我卫家男孩。大伯考考你,卫家剑庄这柄白玄刀,可不是一般剑铺里那些绣花宝剑只能挂著让人瞧。如你所说,这刀能斩石断铁,却不仅仅是千锤百炼之工……”
“银花石粉、青山铁粉,应该还要掺些……”卫靖边说,用手秤著那柄白玄刀重量,用拇指食指捏了个刻度大小,歪著头说:“大概这么多的黑明石灰,便能和纯钢刀互砍了。”
“好!好!”卫长青先是一怔,而后大笑,说:“但黑明石灰加得多了些,只约一半即可……阿靖,你是如何知悉这等高明手法?你爹爹教过你?”
卫靖点点头:“我五、六岁大时,便在自家工房里帮忙爹爹打铁了,这白玄铜铁的钢材,却只见过一次……爷爷写的《卫家剑》、《十八绝顶》,我背得滚瓜烂熟啦。”
“是呀!我就想阿文他纵使隐居多年,必然没将咱卫家铸剑技艺搁下了。”卫长青竖起拇指称赞:“等我差人将剑庄整整,整出个大地方来,作为你爹爹的专属工房,咱兄弟俩肩并肩,必要大大打响卫家剑庄的名号!”
卫长青这么说时,掩不住那满满的欣喜,语调都拔高了许多,他顿了顿问:“对了阿靖,你爹爹平日除了刀剑,有无打造些……特别的家伙?”
“特别的家伙?”卫靖有些不解。
“便如同这对月轮。”卫长青拉著他向前走了几步,墙上挂著一对状如圆月,又似车轮的刀刃,在一圈亮晃晃的利刃圈中,有一截是华贵珠宝覆成的握柄,若人持了这对兵刃,便好似握著两个美艳圈圈一般。
“哇!好漂亮的刀!”卫靖看傻了眼,不自禁想伸手碰碰,却又畏惧那上头泛著光芒的美玉珠宝,深怕碰落了几颗,连忙说:“我们在小原村,接的都是老客户的单子,一年之中偶而才卖出几柄剑,其他时候,都是替街坊邻居打些菜刀、锄头什么的,生意并不好,因为咱们东西太耐用了,一柄菜刀用三年也不坏……”
“这便是纯粹的观赏玩物,拿来打斗,可浪费了……”卫长青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岔开了话题,摸摸卫靖的脑袋,说要去招呼那些新学生,便转身出了这厅堂。
卫靖自顾自地在这大厅中逛著,在每一把兵刃前停下,细细品味一番,他在梁柱角落瞧见一根长柄大戟,驻足看了好久,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忽而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转头去看,原来是他那两个堂姊来了。
“弟弟你做什么,别乱碰我家东西呐!”那年纪小的少女这么说。
卫靖笑嘻嘻地问:“两位堂姊,你们哪一个是中芸,哪一个是芷芊呢?我怕以后叫错了。”
“大姊姊叫中芸,小姊姊叫芷芊,记清楚啦,不然姊姊可不疼你啦!”卫芷芊俏皮地说,她便是那小姊姊。
卫中芸呵呵笑著,扯了扯卫芷芊的衣角说:“突然之间多出了个弟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叫得那么亲热也不怕羞吗?”卫芷芊答:“爹爹都这样说了,难道爹爹会错认自家兄弟的孩子吗?”卫中芸说:“这也难说。”
“千真万确!错不了的。两位姊姊往后吩咐什么,我都听呐。”卫靖陪笑点头,本来这两个堂姊言谈之间算不上温柔客气,甚至有些微微轻视,但和贝小路动辄以恶毒言语讽骂相比,此时卫靖倒觉得多了两个青春可爱的堂姊,十分的幸福。
“爹爹正在更衣,准备面见那些新同学。你跟著咱们来吧,你在卫家剑庄,可要守这儿的规矩……”卫中芸边说,便招呼著卫靖往外头走。
卫芷芊在一旁跟著,也不时插口说些卫家剑庄的规矩,多半是些学生们几时起床,几时就寝,负责什么清扫工作之类的。
卫靖也仔细听著,记在心中。随著两个堂姊来到一间小堂外,向里头看去,堂里摆了数十张张小桌,九成的座位都坐了人。年纪有老有少,少的便如卫靖这般大小,老的竟有四、五十岁。
卫中芸向卫靖解释:“这儿是初级学生的课堂,学习五年,便升至中级学堂学习,且能参与剑庄铸刀剑,剑上都能挂上卫家剑庄的印记,习得五年,便能升至高级学堂,成为剑庄里独当一面的铸剑师父,接受我爹爹每日亲传最顶级的铸剑秘诀,待三年后爹爹考核通过,便能独自在外开设卫家剑庄的分铺了。”
卫靖连连点头,问:“那么从初级学生一路学到自立门户,起码也要十三年了。”
“这也未必,有些资质好的,或是本便是铸剑铁匠有经验的,也能很快跳级,或者是升至了高级学生,但始终通不过爹爹审核,一磨数年也是有的。”卫芷芊插口说。
“那两位姊姊现在应当是中级学生了吧?”卫靖问。
卫芷芊摇头:“我和姊姊没在打剑,爹不教我们。”卫中芸笑了笑,补充说:“应当说,我和芷芊懂得不少,鉴赏目光也是一流,但拿起铁锤子便有些吃亏了。所以咱们不打铁,只帮忙传授些知识。”
“好吧,既然你是咱们弟弟,便让你坐前头的位置吧。我去叫那个臭小子让位。”卫芷芊边说,便要往里头去。
“不不……别这样!”卫靖连忙摇手,阻止卫芷芊去赶人,指著后头的座位说:“我坐后头的位置就行了。”
卫中芸也叉著腰说:“是啊,芷芊,卫家剑庄极重辈份,你可别坏了规矩。卫靖,这儿虽是初级学堂,但学生资历也有差别,位置靠前头的,大都学艺三、四年了,后头的资历便浅,最后头几个便是今儿个新来的同学,和你平辈,照规矩你和他们晚上便是同寝,但看爹爹对你疼爱有加,必然要替你安排较好的房间了。”
卫靖摊手说:“别这样,替我和大伯说,卫家孩子靠的是自己本事,若我学的好,跳级自是跳得快,免得落人口实,说卫家偏袒自己人!”
“这倒是!”卫芷芊耸了耸肩。
卫中芸神情有些赞许,拍拍卫靖的肩说:“那你进去吧,我和爹爹说去。”
卫靖进了课堂,挑了张后头角落桌子坐下,将行囊放在脚边。
这时卫长青更衣完毕,身著白衣,领著资深铸剑师父出来,说了些场面话,说著说著便要说到今儿个自己收了个义子的事儿。卫中芸已抢在前头,在卫长青耳边悄声说:“爹爹,我那新弟弟不想出风头,说卫家孩子要靠自己实力学艺。你若特别给他好处,只让人说咱卫家偏袒自己人。且要是让黄家、李家、郎家那些公子哥儿知道了,可要抗议了。”
卫长青先是一怔,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好,好卫靖!我和卫文十数年不见,欢喜过了头,规矩都给忘了。”
卫长青清了清喉咙,挥手招了这批新同学到前头介绍一番,第一个便介绍卫靖,只说:“这孩子来自小原村,是个好孩子。”
“各位同学好,以后叫我阿靖行了。”卫靖也表现自然,咧嘴笑了笑,站去一边。卫长青依序介绍著新同学,一共七个,最后一个年轻人身穿素衣,头低低的,两眼勾勾瞧著地上,双手还紧握拳头,竟微微发抖。
“咦!”卫靖瞧那年轻人,只觉得有些眼熟。
“叫你呐!快自我介绍!”卫芷芊在后头推了那年轻人一把,那年轻人身子一抖,这才抬起头来,大声说:“我是来自信县的张遥!”
“哈!”卫靖瞪大了双眼,那年轻人便是公孙遥,却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儿,做了卫家学生。但听他自称“张遥”,神情紧张,连姓都改了,猜想有意隐瞒,便也未说破,只是忍不住好笑地抿著嘴巴。
介绍完毕,新同学们回到自个儿的座位上。一个小僮仆进来,替卫靖将行囊拿入寝室。卫芷芊则分发课本给他们,里头大都是铸剑的基础知识,说第一要事,便是将这本书读透。
“你们好好读,以后我会随时抽考。”卫芷芊叉著手说。
自以前卫云五主持的卫家剑庄,学生们进庄学艺,便是以这本基础知识作为开端,至今不变。卫靖翻了翻书,随即合上。这书他家里也有一本,是他儿时习字的书,早就倒背如流了。他远远地瞧著公孙遥,但只见公孙遥连连吞著口水,紧张兮兮地翻著书,还不时做著笔记,十分用功。
便这样到了下午,卫靖早已哈欠连连,他身旁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也是铸剑师父,但觉得学艺不精,剑铺生意也差,便自备学费前来拜师。这些基础知识,他也是早便知道了,和卫靖聊了起来,聊些家乡琐事。
“咳!新来的家伙们,不做功课闲聊什么?”一群学生走了过来,和新同学们说著话。
卫靖怔了怔,看看四周,学生们纷纷离席,这才知道已经下课。打了个哈欠要起身,几个男孩拦下了他。
“以后你跟我,知道吗?”一个十八、九岁的同学,以拇指指了指自己,得意地瞧著卫靖说:“海来郎家听说过没?我叫郎仲齐。”
“我听过通天河北的王家、通天河南的雷家,却没听过郎家。”卫靖咧嘴笑著答。
“郎家可是海来大户,你果真是乡下来的!”郎仲齐有些尴尬,伸手掏了掏怀里口袋,掏出两枚银钱,豪气地摆在卫靖桌上,伸手胡乱摸著卫靖脑袋:“哥哥请你吃东西,以后跟我,知道吗,有不懂的,来问我。”
卫靖有些不快,将银钱塞回郎仲齐怀中,说:“我是来学艺的,不是来跟大哥的,钱你留著用吧,卫家剑庄又不会将学生饿死。”
一听卫靖这么说,其他几个新同学也尴尬地将已经收下的银钱还给郎仲齐,郎仲齐几个跟班神情狼狈,都恶狠狠地瞪著卫靖。
“无功不受禄,钱我不能拿。”另一端的公孙遥犹自坐著笔记,浑然没发现卫靖,也将银钱推还给了郎仲齐一个跟班。
“下课了下课了,大家休息!新同学千万别上当哟,有人喜欢装阔少,别理那些家伙。”卫芷芊一面大声嚷嚷,叉腰走了进来。
“芷芊妹妹,我将你吩咐的功课背得滚瓜烂熟,你来考考我。”郎仲齐一见卫芷芊进来,马上换了副脸,抢著和卫芷芊说话。许多做公子哥儿模样打扮的学生,也围了上去,抢著要卫芷芊考他们功课。
卫靖见公孙遥仍专心背书,只觉得好笑,绕了一圈来到他后头,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公孙遥回头对他点头微笑,又转回去背书。突然身子一颤,回过头来看著卫靖:“卫兄弟!”
“是呀!是我。有没有大吃一惊。”卫靖哈哈笑著,伸出手来说:“你可以将绿铁剑还我了吧。”
公孙遥神情尴尬,看著四周:“咱们到外头说!”
□
一株大树下落满了枯叶,这儿是偌大的卫家剑庄庭院之中,较为僻静的角落。
公孙遥摊手解释,原来那日卫靖替公孙遥引开了追兵,公孙遥略为清醒,等了许久都不见卫靖,只得留下血书后离开,此后养了好一阵子伤,另做图谋。
“你的剑我保管得很妥当,过阵子便差人取来还你。”公孙遥说。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突然想来向我大伯学剑?”卫靖笑著说。
“卫长青是你大伯!你是卫家剑庄的人?”公孙遥神情愕然。
“我和这大伯是第一次见面,我爹爹要我向他拜师学艺。”卫靖这么说,只见公孙遥神色慌张,似乎对他产生了敌意,也猜到了几分,便说:“让我来猜猜,你公孙家既是信县当地大户,隐瞒姓氏到这儿学铸剑,绝对不会是为了十几年之后在海来市开间剑铺这么无聊吧。”
“是是!我爷爷身子不好,我只想找份正经工作,好好养他。”公孙遥胡乱说著。
“什么事情需要突然扯上打铁铸剑呢?”卫靖扳著手指说:“一、你看我的剑被满全利抢了,十分同情,便来学铸剑想要打剑给我。哈!这当然不可能。二、你弄坏了我的绿铁剑,想学铸剑自己来修。这可能性也几乎是零。”
“三、明年初春,通天河畔,大扬府上……”卫靖似笑非笑地瞧著公孙遥。
“你别乱讲,其实我是真的想学铸剑,想学就想学,还有什么理由?”公孙遥连连摇手,著急地说。
“你放心,我不会和人说的,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学艺那么简单!”卫靖见公孙遥惊慌失措,便安抚著他,继续说:“你参加神兵大会自然不是为了赏金,以你个性,也不像那刀疤铁拳头只为了找人打架……想去生事?”
“卫兄弟,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公孙遥搓著手,看著四周。
卫靖拍著胸口:“这个自然,我也有秘密,在这儿都是生人,害怕得很,能碰上你,咱们互相帮忙,岂不是挺好!”
公孙遥深深吐了口气,讲述自己伤势养好之际,也得知闯天门明年初春的神兵大会。和爷爷几经考虑策划之后,前来卫家剑庄学剑,目的便是参加闯天门那神兵大会。
“卫家和闯天门亲近,卫家剑是神兵大会上的重头戏。我擅使剑,混入这儿学铸剑,便是为了找个机会,让卫长青见识我的剑术,或许他会派我在神兵会上上场比拚。闯天门办这神兵会一方面是好大喜功,一方面也是寻觅好手。只要我能击败其他好手,便会让闯天门的探子瞧上眼,拉拢我入闯天门。”公孙遥缓缓说著。
“不会吧。你想加入闯天门?”卫靖吃惊地问。
“不。”公孙遥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刺?杀?李?靡。”
“喝!”卫靖愕然,原来公孙遥和爷爷本来计画以此计谋混入神兵大会上,大展身手,受得李靡赏识,若能在酒酣耳热的宴席当中近面攀谈上一两句,便有机会擒他,挟持李靡以逼迫闯天门释放王老爷。但之后公孙遥祖孙便已从探子口中得知王老爷已死于闯天门刑堂之中。公孙遥因此意志更坚,只是将计画中的“挟持”变更成了“刺杀”。
“你疯了,这何尝容易?”卫靖低声说,连连转头向四周张望,终于明白公孙遥神色紧张的原因了。
“唉,我当然知道这不容易,但这比独身杀入闯天门总坛容易多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公孙遥摊了摊手说,突然咬牙切齿地抓著卫靖肩头,说:“卫兄弟,你千万不可以将这事说出去,不然我只得……只得杀了你!”
卫靖让公孙遥的模样吓著,急急低声说著:“我都说了不会讲的,对了,你认不认识武裕夫武大哥?王老爷的义子之一!”
“武大哥?他怎么了?”公孙遥怔了怔问。
“他和你一样,也要杀李靡。”卫靖扳开了公孙遥的手,也将武裕夫逃脱刑堂,逃至他家,为了要他爹爹打造一柄好剑,前往刺杀李靡的事,简单述说了一遍。
公孙遥确定了卫靖和他站在一边,这才有些心安。
远远地听了卫芷芊的呼喊,卫靖这才拉著公孙遥走出这僻静角落,此时天色已晚,卫家摆出盛宴,说是要欢迎新同学,卫家剑庄上下连奴仆一百余人,吃喝得好不热闹。
卫长青的妻子何氏,对卫靖也疼爱有加,不时挟菜给他,瞧得其他学生心生妒忌,充满敌意地瞧著卫靖,都不晓得这乡下来的新学生,怎会如此得宠。
入夜,卫芷芊领著新同学们上寝室,还多嘴说著:“我跟你们讲,你们同学之中,有个叫郎仲齐的,十分讨厌,最喜欢吹嘘自个家中有钱,动不动便要发钱要人捧他,又一天到晚像只苍蝇似地缠著我和我姊姊,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们,便和我说,我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
“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希罕吗!咱们凭自个一双手,也能打出一片天!”新同学当中一个三十出头的高瘦男子,当先附和。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都说起那郎仲齐的不是。公孙遥却颇为尴尬,他公孙家在信县是第一大户,比起郎家也是富有许多,论起公子哥儿的等级,可比郎仲齐还要高上一截,此时穿著简单的衣服,混杂在一群穷人家当中,一同数落著有钱人家的不是,卫靖瞧他发窘,只觉得好笑,故意逗他,要他也骂几句来听听,闹了好半晌,一群初次见面的新同学,这才熟络了些。
□
“哈!你这有钱少爷连打水都不会!”十数日后的清晨,卫靖和公孙遥被吩咐至院后几座深井旁打水,卫靖见公孙遥拿著桶子朝水井发楞,便取笑他。公孙遥神情茫然,怔了好半晌才说:“小卫,今儿个晚上卫中芸姑娘要口试咱们七个,你那本冶铸基础背得如何了?”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发楞?”卫靖耸耸肩,将水桶自井里拉起,将水倒入大桶,说:“那本东西我小时候就会背了。你平时不是挺认真吗?怎么,还是你像那些少爷一样,平时便只想著我那两个堂姊姊,读了什么全忘光了?”
公孙遥哼了哼说:“当然不是,这十几日我每日苦读。但一到夜里,梦见王老爷身受酷刑,恨意一来,早上起床,便什么也忘了,大恩未报、大仇未报,怎会将心思放在女子身上?”
“老兄,你真夸张。”卫靖哈哈一笑,吐出一口雾气,此时已经近冬,一日冷过一日。他虽然也对闯天门那李靡深恶痛绝,但仍觉得公孙遥认真地过了头。
“我本是这样的人。我爷爷得知王老爷死于闯天门刑堂之中,每日叹气流泪,我能不认真吗?”公孙遥叹著气说。
“公孙遥,你都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没呐,你有吗?”
“我只爱于雪姊姊一个,可是她却无故来了海来市,不知在哪儿……唉这十几天我总睡不好,就怕她出了事,越想越是担心……可是又找不著机会出去!”卫靖也沾染上了公孙遥的感伤气息,连连叹气,夸张地描述于雪姊姊是如何地温柔美丽,还补充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和仙女一样,不像我之前碰上一个家伙,对了,我还没跟你讲这事儿,你知道飞雪山庄吗?”
“听过,在醉生岛上,那是大盗贝绿的地盘,怎么了?”公孙遥问。
“喂!小原村来的那个,还有信县那个。”郎仲齐领著几个同学,远远地喊著,大步奔跑而来,打断两人交谈,满脸嫌恶地瞪著卫靖半晌,这才说:“芷芊妹子要我叫你俩去她房里替她搬床,她养的小鼠儿钻入床底下不出来了。”
卫靖点点头说:“好,等我俩打完水,便去搬床。”
“不了……芷芊妹子要我们替你们打水……”郎仲齐这么说时,更是一脸忿忿不平。卫靖和公孙遥相视一眼,便将水桶递给郎仲齐等,郎仲齐接水桶时,硬是以肩头顶了公孙遥一下。
原来这十几日上课下来,大伙都见卫长青、卫夫人对卫靖宠爱有加,卫中芸、卫芷芊也时常主动和他说话。瞧得一干成日围著卫家姊妹的公子哥们,欣羡到了极点,他们平时有时会仗著家世好,欺压些没有背景的同学,但见卫靖得宠,心中狐疑,却也不敢给卫靖什么脸色瞧,只能背地里讲些坏话。
“卫靖!你和芷芊、中芸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找你帮忙?”郎仲齐身旁一个叫作沉河的喽啰开口问著,这姓沈的家世其实也不小,但天生一副狗腿性子,来到这儿学艺两年,知道郎仲齐家里比他还要富有,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头号喽啰,他吞了口口水说:“咱们都来好几年了,芷芊从没给咱们好脸色瞧过,为什么你才来几日,便和她们这么熟络?”
“她们是我堂姊,我去姊姊房里,有何不可?”卫靖耸耸肩说。
“我就知道,平白无辜来了个姓卫的小子,原来是自家亲戚,难怪得天独厚!”郎仲齐插嘴问:“那张遥呢?他也是她们的堂兄弟?”
“他是我好朋友,跟我一起去,有何不可?”卫靖挥了挥手,领著公孙遥离去,留下这票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家伙干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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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快点!天气这么冷,小皮躲在床底下要冻死了!”卫芷芊红了眼眶,在门外喊著,将卫靖和公孙遥拉进了房里,指著自己那张竹床。
卫靖俯在地上朝床底看,公孙遥却红了脸伫在门外,他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女孩闺房。卫靖在乡下长大,乡下孩子倒没这些顾忌,甚至也少有自个儿的房间,大都和兄弟姊妹一同玩、一同睡。卫靖便时常往温老医生家里跑,去温于雪房里找她说话。
“我没看见小皮啊?”卫靖俯著看了半晌,没有见到平日卫芷芊捧在手上的小鼠,那小鼠也和他在乡下时常见过那黑黝黝的大老鼠不同,体型小了不少,温驯可爱得多,平时便养在小笼子里,但不知怎地溜了出来,跑不见了。
“你们来帮忙呐,我一个人怎抬得动这大床铺!”卫靖嚷嚷著,卫芷芊便也帮忙抓了一角,却仍难以将这张大竹床抬起,他俩出力虽能推动床铺,但又怕将鼠儿碾了,非得将床直直抬起不可。
卫芷芊也出声催促:“快呀,张遥,帮忙抬床!”
“是,是!”公孙遥这才过来,抬了另一端,三人合力,总算将床抬起,卫芷芊俯下身去看,但见床底下空空如也,沮丧地说:“小皮逃不见了,它会给冷死的!”她瞧瞧房里还有大衣柜和好几只大书柜,底下都有空隙,但要搬动可不容易。
“小堂姊,我和你打个商量,我替你找回小鼠,以后的外差都让我去好吗?”卫靖将竹床放下后,摸著鼻子问。
“你有办法能替我找回小皮?你为什么要出外差?那是下人做的事,你在这儿过得厌了,想出去透透气吗?”卫芷芊问。卫家剑庄每日会将差遣家中仆人,将铸好的刀剑,送至海来市的卫家店铺里,或是一些订货的大户手中,有时该日要送的东西多了,便也会找些学生帮忙。
“其实我这次来城里,还得替街坊找个人,她来到城里便没回家,她妈妈著急得很。且课本上的东西我当真都会了,也不会碍了进度,我没付学费,在这儿白吃白喝,心中过意不去,替剑庄跑跑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卫靖说得诚恳。卫芷芊听来也觉得有理,加上心急小鼠安危,便答应了。
“我教你,你找个光滑桶子,在里头摆块蕃薯,桶子外头摆个小梯子,每隔几阶放粒瓜子,你的小鼠夜里出来找东西吃,闻到了瓜子香味,边吃边往上爬,最后为了吃蕃薯,便跌入桶子里啦,桶子内面光滑,它下去便出不来了,你在桶子里放些棉花供它取暖,早上起床将它抓回笼子里便行了。”卫靖说明著,他在小原村时,有时会以这种方法活捉些大老鼠,去捉弄和他吵架的街坊丫头。
“这方法行吗?”卫芷芊问。卫靖连连点头,说:“行!一定行。只盼到时候小堂姊你要说话算话,放我出去外差,我要公……张遥陪我同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若捉不著,你自个儿去,也不给你工钱!”卫芷芊瞪了卫靖一眼,外差虽然辛苦,剑庄却也会给些小钱,供学生在外头吃点东西。在某些人眼中,算是受欢迎的差事,郎仲齐这些公子哥儿们通常会找几个伙伴同去,却让别人送货,自个玩上一天。
卫靖和公孙遥出了卫芷芊房门,上了学堂,又开始一天的课程,下了课,却发现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卫哥,这是我爹爹给我补身的老参茶,你尝尝。”沉河捧了一杯茶,递给卫靖。四周还有几个资深同学,都围了上来,有些还是平日跋扈惯了的公子哥,都对他好声好气,“卫哥”前“卫哥”后地叫个不停。卫靖有些受宠若惊,接过参茶来喝了两口,皱了皱眉说:“苦苦的,不是很好喝……”
“这是好参,可不便宜。”沉河笑呵呵地问:“卫哥,大伙儿知道你是中芸、芷芊的堂弟,可羡慕得很,都想知道,千金闺房,生得什么样子。”
卫靖有些不解地说:“女孩房间,还能长怎样?不过是挺漂亮的,床铺和衣柜、书柜,都是青竹材料,还有一些鹅黄色、淡红色的布缦、蚊幛什么的。”
“那芷芊闺房香不香呢?”一干公子哥儿们兴奋问著,郎仲齐站得远远的,竖著耳朵听,却又碍著面子不愿来凑热闹,他见到平时专拍他马屁的沉河转向去捧起卫靖,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很香,香得我鼻子都痒了。”卫靖摊摊手回答。一群人都深深吸了口气,竭尽所能地发挥自己的想像力,沉河陪笑说:“卫哥,下次在两个堂姊面前,替我说些好话,小弟我可对你服服贴贴,有什么吩咐,赴汤蹈火!若还有今儿个这等差事,便找我吧,要我搬床、搬柜子的什么都可以。”
“这么勤劳呐,那尿壶什么的你搬不搬呐?”卫靖开玩笑地说。
“小弟我在所不辞!”沉河大声应著,脸颊发红,眼睛都发出了光亮。
“找我!找我!”其他男孩子们都起了哄,指著自己。
“你们先自个决定吧,总不能一次一大票去,我堂姊会生气的。”卫靖苦笑地说,和公孙遥出了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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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卫靖给小童仆领进了卫长青的书房,只见卫长青端坐书房桌前,正写著字。卫靖怔了怔,还以为今日和一干男孩说些歪话,走漏了消息,让芷芊听见了,向大伯告状,正在想如何解释,便见到卫芷芊笑嘻嘻地捧著小鼠在门边探头说:“卫靖,你的方法当真有效,小皮它肚子饿得很,等不到晚上,便跌入桶子里了!真要谢谢你。”
“芷芊,你爹爹有正经事要和阿靖说,你快去睡吧。”伯母端著碗鸡汤入房,支开卫芷芊,掩上房门,将鸡汤递给卫靖,说:“这几天冷了,你喝碗鸡汤,补补身子。”
卫靖见芷芊笑吟吟地不像恼火的样子,伯母也和蔼可亲,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大口喝起鸡汤。
伯母问:“卫靖呐,你爹爹身子如何?”
“前些日子生了病,但现在好了。”
伯母笑吟吟地问:“那你外公呢?他老人家身子如何?”
“我外公?”卫靖摇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卫长青叹了口气说:“阿靖,我还是见了你爹爹写的书信,才知道你母亲在你小时后便去世了。这么些年,没去乡下见你们一面,是我太固执了。我对不起你爹爹,也对不起你妈妈。”
卫靖答不上话,只能静静听著。
卫长青又问:“阿靖,你爹爹可曾和你说过你外祖父的事?”
“好像有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唉,都是我那二弟不好,你可也别怪他,他那性子没人受得了。”卫长青叹了一声,将杨瑛和他父亲结识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这事儿卫靖在出发前便听卫文说过,记忆犹新。大伯一番叙述,和卫靖所知也相去不远,但唯一不同的是,在大伯口中,当时对母亲责难、对杨仇飞挑衅的,便只有二伯卫开来一人,大伯反倒是站在处处维护杨瑛的立场上了。
“阿靖,你说你从未见过杨老英雄,可是千真万确?还是说他曾去过你家,但你却不知是他?你爹爹有没有提过,你外公写了本……一本书?和兵器相关的书。”卫长青微笑地问。
“从来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外公呐!大伯,你有事找他吗?”卫靖佯装天真地问,心中却微微发冷,心想原来大伯对他如此好,原来也是看在他外公份上,自然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在打那本百兵的主意。
卫靖心中却有些不服,对他而言,杨仇飞是个突然钻入他脑袋里的角色,即便是人人口中的剑王,即便是自己外公,却终究生疏许多。相较之下,卫家铸剑技艺之精湛,可是他自小便确信不疑的事实,是他的信仰。此时便连大铸剑师卫云五长子,提及百兵,都是双眼发亮,可让卫靖心痒难耐,好奇那杨仇飞写那百兵,究竟有何神妙之处。他想起爹爹曾说过第二次英雄会上,外公以所铸兵器,痛击了卫家剑,或许便是如此,让大伯印象深刻。
卫靖自然不会将这段经过提出,免得戳了大伯痛脚,无端造成尴尬。
“杨老英雄来去无踪,前几年还听说他周游列国回来,手上又多了柄奇怪兵器,这几年又不知上那个国家去了。”卫长青悠悠一叹,转了话题:“阿靖,芷芊说你自告奋勇,要出外差,你可是缺钱来著?”
“不!不!我想替多年街坊找个人!”卫靖比手划脚,将于雪姊姊失踪这事,简单叙述一遍,但在大伯和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那是他的爱人,只能推说是邻居好姊姊,卫靖补充说:“温老夫人想著女儿,每天都以泪洗面,街坊邻居瞧了都好不忍心呐!”
伯母叹了口气说:“海来市这么大,这么一个人要从何找起呢?要不……长青,咱们将消息发出,让闯天门的弟兄们帮忙寻找。”
卫长青点点头说:“好,我改天碰了闯天门的弟兄,和他们说一声。阿靖,你说那大姊姊,叫什么名字?”
“她叫温于雪。”卫靖听大伯和伯母要请闯天门的帮众帮忙,心中有些惊慌,他实不愿让闯天门帮他找人,但伯母话也有理,海来市这么大,要找于雪姊姊,如同大海捞针,若当真有闯天门一干帮众帮忙,或许反倒找得著。
“这样好了,阿靖,我知道你在家乡,也和爹爹学艺多年,现下这些基础东西,你大概早读得透了,强要你和新同学一同习课,也难为你,平时你若闲著无聊,也可以和那些资深同学一起来瞧工房铸剑,你想四处溜达也成,我会另外差人替你送货,你可以随意走走。”卫长青和颜悦色地说。
“大伯,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卫靖诚恳地说。
“千万别这么说,我欠你父子俩太多了。光是你妈妈当年在卫家剑庄受的委屈,我一想起便觉得愧疚。我待你如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卫长青这么说时,眼眶泛红,和妻子相视一笑,握起卫靖的说:“你那两个堂姊尽管聪颖,但终究是女孩子家,打铁这等苦事,她们却是学不来。尽管我几个弟子跟随我多年,但说来也是我存著私心,终究还是奢望我这卫家剑庄,能由卫家子弟主持。我年岁渐长,每每想起此事,总是有些挂念。如今得你这义子,这问题也解决了。阿靖,大伯先前说的可不是玩笑话,我说咱们过些时日,去探你父亲,便是要和他谈谈此事,咱们兄弟俩将卫家剑庄发扬光大,再让你继承。你比你父亲小时更加聪颖,我相信你不会辜负了义父我一番苦心呐!”
“大伯……嗯……义……义父……”卫靖吸了口气,脑中乱糟糟的,一下子还想不出该找什么借口要让大伯别去寻他父亲。他知道父亲此时正忙著替武裕夫铸剑,武裕夫是要去杀李靡的。要是让大伯得知了这等情事,那可麻烦得很。但他听卫长青一番话说得如此恳切,也挺有道理,不由得有些感动。他喃喃地说:“大伯,我能叫你大伯吗?比较顺口。”
“能,这当然没问题。”卫长青朗声一笑,说:“你大伯刚刚讲的这些话,你也别和那些师兄弟说,否则让人在背后说我卫家心胸狭隘、私相授受,也不好听。过阵子会有考试,你拿出本事让师兄弟们瞧瞧,大伙儿自然便心服口服了。”
“是,大伯。”卫靖点点头答。
卫长青不再提及杨仇飞,只琐碎地问了些家常话,而卫靖先前既已起了戒心,便也更加小心翼翼地答,表面上却仍装著乡下孩子的天真模样,偶而打岔问些无关紧要的打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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