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街大道湿湿漉漉,前些日子冬雪才方褪尽,接连几日都飘著微微细雨,这日终于放晴,暖暖春意流灌吹拂著整个市街。
云来楼的招牌抢眼依旧,门前几盏珠灯上覆著紫金锦布。
“小缦姊姊,近来可好?”卫靖嘿嘿笑著,伫在门外向里头招呼客人的小缦招手。
“哟,什么风将你俩又吹来啦?”小缦一见外头是卫靖和樊军,笑呵呵地上前迎接,拍了拍卫靖脑袋,咦的一声:“你长高了些。”
卫靖正值发育时期,一别数月,的确长高了些许,他得意洋洋地说:“嘿嘿,再过不久,我便比樊军还要高了。”
樊军则因久居地底,未受日晒,本来的黝黑肤色也褪了些,好似一杯浓茶冲泡了第二次,他脸上那道划过眉心鼻骨的大疤也浅淡许多,不再那样突兀吓人。
“红姐上食胜天作客去了,明儿个才回来,这儿便由咱们几个姊妹当家,你们想吃点什么便说,今而个我请你们白吃一餐。”小缦领著他们上了座位,随口说些玩笑话:“但若要咱姊妹们作陪,可便得自个付钱啦。”
“谁要你请,我才不白吃白喝。”卫靖哼的一声,掏出一叠银钱,得意说著:“挑些好酒好菜来。”
“你发达啦,神气啦。”小缦收去银钱,转身张罗酒菜去了。
卫靖这数个月下来,除了打造兵器之外,也帮老许打铁、送货,赚取外快。同时,在烧熔铁水之后,又将那批自地底挖来的臭草卖出,可大赚一笔,请了四号街道的街坊相乡亲们吃了几顿,还剩下不少和樊军对分了,此时两人身上带著的银两倒也不少。
他们算准了神兵大会时日,却故意和水半天乱报时日,将日期后延了十多天,为的是不想让水半天那老头子涉险,更加怕他坏事。
由于卫靖事先和老许报备过,有老许帮忙圆谎,事情便顺利许多,两人是以“添购打铁钢材”的名义上来,水半天还兴致勃勃地练习卫靖新铸给他的细剑,拚著等两人回来,再一同赶赴大扬府。
云来楼酒菜上桌,卫靖和樊军饱餐一顿,不少姑娘们空闲之时便过来和他们说上两句话,说些胡白及红舞云的近况。自从探月楼那夜之后,红舞云和胡白再也没有隔阂,无话不谈,时时成双入对,有时是胡白前来云来楼看舞,有时是红舞云上食胜天用餐,数月来都是如此。
姑娘们有时提到温于雪,则不胜欷嘘。当时胡白差人收去温于雪尸身,随即便送返小原村老家安葬。
卫靖想起先前在这云来楼经历的点滴风雨,想起和于雪姊姊的相处时光,心中怅然,但也只是红了红眼眶,心想此时绝不是哀伤的时刻,至少也得和唐彪算清旧帐,替温于雪报去大仇再说。
□
翌日,时至正午,卫靖和樊军已经来到通天河畔大扬府前,远远望去,大扬府前那宽阔大道上车如流水,一辆辆的大型马车停驻在大扬府外数面大门前,将货物卸下,由奴仆搬运自府内。几个奴仆头头们,指挥著众奴仆在四周打扫整备,修剪树木花草、悬挂灯笼旗帜。
大扬府正门不时有宾客出入,大都是与会贵宾,各地帮会代表等等。大扬府另一面墙边有张小桌,是临时杂役的招募处,由于这神兵大会一开便是数十日,需要一批临时杂役帮忙。
卫靖和樊军早先便已做好沙盘推演,此时依著计画行事,樊军以与会宾客的身份参加这盛宴,卫靖则去应征杂役,一明一暗,好观察整体情事,再做进一步打算。
卫靖顺利地通过应征,这天下午,便已经拿著扫把,随著一批新近杂役,穿过辽阔庭园,上了大扬府内的栖武楼打扫。
这栖武楼楼高五层,是大扬府中四大护府别院之一,卫靖在栖武楼第四层的围栏向外望去,可以将整座大扬府院的建筑位置尽收眼底。
大扬府临著通天河畔建造,坐南朝北,有内外围墙;主厅位于府院东半侧,楼高三层,里头富丽堂皇,自是不在话下;四大护府别院之一的栖武楼在主厅东侧;梨华院居北,高四层;观水阁建于主厅以南的人工小岛之上,高七层,有三座白石桥连接小岛和与内地;听风轩距离主厅最远,位于整座大扬府的西侧,高八层。
主厅和四大别院之间,便是偌大的庭院和数十个各具风味的阁楼小厅、广场花园等,内围墙前后,则有一排排的住宿客房。
大扬府于闯天门英雄大会前一年竣工,李晟在位时,两次英雄大会与一次神兵大会,便都在这大扬府举行;李靡继位之后,耗费钜资重修大扬府,使之更加美轮美奂,每年初春、深秋之际,都要带著一干后宫美人来这大扬府长住数十天。
而四大护府别院,便是在神兵大会之时,自闯天门各个堂口前来与会的帮众们的驻足栖身处。
在听风轩和梨华院之间,已经搭建起一间间的临时打铁工房,供届时比拚兵器时,各家铸剑师父修补兵器。而主厅前的别致庭院上,也正竖起无数雕饰木柱,摆放近千张大桌,这是在正式大宴开始之前的几日,每日供宾客们用餐取乐的流水宴席。要是天候不佳,落下春水,便会于木柱之上覆盖防水棚子,大伙儿照样吃喝玩乐。
而那数天之后的正式大宴,神兵大会开幕之夜,便是要在主厅三楼举办了,李靡也会于那一日,在闯天门如云高手的严谨护卫之下,风风光光地前来与会。
卫靖一面打扫,一面默记著大扬府中的地理位置,方便届时脱身之用,他此行目的,是在紧急时刻助公孙遥逃脱险境。
“唉,不论行刺成功与否,公孙遥要脱逃出去可真是难……”卫靖深深吸了口气,望见通天河畔那闪耀河水,只觉得这美如天堂的大扬府,却是归李靡所有,也真是大煞风景。
打扫完毕,卫靖和几个杂役被分派下楼,要至主厅外的庭院帮忙布置流水宴席座位,下楼途中只见到各路堂口的人马已经陆续赶来。
卫靖见到几个帮众提著无双堂的字号旗帜,心中一惊,仔细一看,远远楼梯口上来的正是满全利。
满全利身后跟著一票手下,背负著大小锦盒,想来应当是要在神兵大宴上现给李靡的礼物。
卫靖随著杂役们下楼,将头压低,就怕让那干帮众瞧见,他自从上了海来市,数度和闯天门帮众冲突,无双堂、豹子堂之中的帮众,认得他样貌的可还不少。
他佯装拭汗,不停地用胳臂抹脸,尽量走在其他杂役的身躯之后,这才没被人认出,有惊无险地下楼。
这夜,卫靖工作完毕,被分派至临时杂役专属的住宿房舍,位于大扬府北侧内外围墙之间,距内围墙之后的梨华院十分接近。
卫靖这间房里还住著另一个杂役,是个从外地来打工的少年,话不多,老老实实地做事。卫靖心中紧张,对这大扬府里任何事都怀抱戒心。他想到公孙家必然应当也派出人手来应征杂役,自己自是不认得。
他本试图在平时和其他杂役攀谈时套话探问,又突而警觉,闯天门自然也可能安插些眼线伪装成临时杂役,监视著其他临时杂役的一举一动。
卫靖越想越是不安,翻来覆去都睡不著,甚至疑心对床那个少年便是眼线之一,尽管那少年已呼声隆隆,他仍猜测或许是假睡,为的是偷听自己夜里说出梦话。
渡过了这紧张难捱的第一夜,第二日一早,卫靖被分派至主厅外头的宴席处,端上一盘盘早点小菜、果实糕饼。
他不停地来回端盘上菜之际,和樊军相遇数次,二人未说半句话,只是交换了眼色。
樊军住宿之处,是东面内围墙两侧的别致房舍,本来他体型高大,脸上又有道大疤,走在街上比卫靖更加引人注目,但此时各路与会宾客里头,多的是彪形猛汉,脸上带疤的可也不少,反倒安稳,且他是明著参与盛会,根本不担心给人认出。
数日下来,卫靖渐渐摸熟了整个大扬府的地理位置,每日都有新的宾客进入大扬府,有的是单枪匹马,有的是全帮动员,随著那神兵大会揭幕夜宴一日日逼近,大扬府上下的气氛更显热闹,每晚流水席间灯火明耀,许多豪杰痛饮至天明,仿佛不曾入夜。
因此卫靖一群临时杂役们也分作两班,一班专责在夜间伺候这些与会宾客们。他有时会藉著端菜肴上桌之时,将字条藏在盘底,端上樊军的面前,在收拾碗盘之际,摸出樊军回覆的字条,两人便如此交换所得情报。
卫长青、卫开来两家,直到神兵大宴当日黄昏之际,才几乎同时抵达。卫靖在梨华院上打扫,自二楼居高临下偷瞧卫长青的卫家剑庄浩荡抵达,跟著是卫开来的卫家剑庄大军开到,两个卫家剑庄毫无交集,一前一后地被迎向主厅的上等贵宾房舍之中。
卫靖猜测这或许是两个伯伯为了在神兵赛上获胜,刻意在最后一刻前来,以免自己精心打造的神兵利器的情报泄漏了出去。
卫靖见到卫长青夫妇身后,跟著便是卫中芸、卫芷芊两个堂姊,再之后是剑庄的学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主厅去。
“哼哼!臭小子怎地没来?”卫靖只见卫家学生当中一半以上都理了个大平头,模样甚是奇怪,仔细瞧了许久,这才自学生队伍末当中见到公孙遥一身素衣,安安静静地跟在学生群中。
“这小子怎地变丑了?”卫靖见公孙遥本来温秀俊雅的两颊长鬓早已没了,也和其他学生一般,顶著个小平头。卫靖不由得觉得好笑,又仔细一瞧,隐隐见他脸上凹凹凸凸地生了许多挫疮肿包,犹如让蚊虫咬伤,眼皮尤其发肿,使得他本来一双炯炯大眼,成了三角眼,而他本来朗朗剑眉,竟稀疏许多。
卫靖见到公孙遥身旁左右有一大半的同学,大都是这副狼狈模样,讶异之余,也幸灾乐祸地偷笑:“哈哈!该不会是哪个笨学生打翻了土蜂窝吧。”
原来卫靖离开之后,公孙遥在卫家剑庄更加受到郎仲齐等的欺负,偶而在他书袋之中扔几只怪虫,在公孙遥手上咬出几个肿包。然则郎仲齐等这些无聊举动,却倒是使得公孙遥灵机一动,想著了届时神兵会上不被满全利等见过他脸面的帮众认出的好方法。
他藉著出外差的机会,传令给公孙家的人,在神兵会前五日之时,几个身手矫捷的公孙家人马趁夜出动,潜入了卫家剑庄的学生寝室,偷偷扔入几只蜂窝和一大包虱子,将学生们螫得鸡飞狗跳。
剑庄上下花了好一番功夫,以烟熏跑那些蜂,但虱子爬上了头,只得将头发剃短,大伙儿照起镜子,都是愁眉苦脸。只有公孙遥甚是满意自己面容,索性将眉毛也拔去许多。
卫靖见剑庄一行远去,歪著头设想著该如何与公孙遥联系,要助他活命,至少也得知道他全盘计画,才能替他规划刺杀之后的脱身法子。
收工令传来,卫靖呼了口气,所有的打扫整备工作已经完成,只要待得日落,便是李靡来到之时。
“不知道公孙遥何时动手?可别一见人来就翻脸,那可绝无活命的机会呐……”卫靖细细自语,回到自个房舍歇息,又想:“若是李靡刚到,趁他准备不及,抢在第一步动手,或许也是个好机会……”
□
橙红太阳渐渐落下,接续太阳照明大扬府的是数不尽的华丽灯饰。主厅之内,竟有十六座大珠灯台,每一座珠灯台上的夜明珠灯,都和那玄武七十载的大夜明珠一般大小,除此之外,还有数百盏的小灯,将主厅之内映得闪亮耀眼,华丽得夸张惊人。
主厅三楼的宴客厅当中,整齐摆放著千张圆形大桌,宾客们一一入座,热闹至极。圆桌大阵前方,则有一片稍高平台,上头是一张三十尺长的弧形长桌,迎著圆桌大阵。
卫靖等杂役开始马不停蹄地端上菜肴,闯天门各路堂口也早已入座,占据最多桌的堂口,便是无双堂。无双堂四位副堂主及其各自副手,副手带领著爪牙,爪牙底下还有一票喽啰头,喽啰头底下有更多小喽啰等,便占去近百桌,加上其余数十个大小堂口的人马,超过三百桌,神兵大宴上三分之一的人马,都是闯天门帮众,这还不包括那些和闯天门友好的附庸帮派、地方势力等等。
唐彪威风凛凛地领著弟弟唐铁和手下入座,全然不见先前探月楼一战的狼狈模样,只便是右眼遮了只黑眼罩,成了个独眼龙,那是探月楼一战时,让红舞云以指尖划瞎了的。
唐彪身旁一个老汉身披甲胄,年逾六十,一头灰发,身形不甚高大,双眼却虎虎有威,那便是豹子堂堂主、闯天门元老大将、唐彪兄弟的父亲,唐经虎。
唐经虎身后,立了两个豹子堂帮众,护著一柄九环大刀,闪闪耀目。
卫靖暗自留神,藉著判断上菜间隙节奏,调整自己端菜步伐,错开坐有认得自己面容,诸如满全利、何闻、唐彪等人的桌子,由其他杂役送菜上那些桌子。
卫靖端著盘烤乳猪,来到月临堂的几张桌前上菜,他曾听闻武裕夫说起那闯天门之中少数的良善堂口,月临堂便是其中之一,堂内多数女子,堂主曲文瑛是个中年妇人,约四十余岁,面貌和善,身旁几个女子,个个眼光锐利,饮食攀谈之际,动作迅捷,神色严谨。卫靖和其中几个女子目光交接,只觉得倍感压力,和云来楼里那些温柔软语的姑娘们予他感觉是天差地远。
他接著又端著乳猪,去另一桌前上菜,这是闯天门刑堂。便是将富贵居上下折腾得不成人形的一伙人,堂主陈师聪身形中等,一张娃娃脸上蓄著看来十分突兀的落腮胡子。
卫靖知道王老爷死于刑堂,武裕夫等人在刑堂之中受尽苦刑,自是对这刑堂恨之入骨,但他记得武裕夫提及,是陈堂主饶得他一命的,此时心中便是五味杂陈。
卫靖想起了武裕夫,突而又紧张起来,不知武裕夫此时是否便混于这一千圆桌之中。
这时,圆桌大阵前那弧形长桌,也开始有宾客上坐,卫长青夫妇和卫开来夫妇,便坐于长桌之上。海来市市府代表、大棠国王皇城代表、诸多政要官员等,也纷纷入座弧形长桌。
“闯天门帮主李靡到──”主厅之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声。
那呼声此起彼落,直到主厅,一层层透将上来,每一层都有帮众吆喝鼓舞。传至这宴会大厅之时,更是欢声雷动,如同天子降临一般。
弧形长桌上的重要宾客,纷纷起身鼓掌,七八个皇宫市府代表,更是鞠躬哈腰地犹如蚌壳一张一合。
“闯天门帮主李靡到──”呼声又起,宴厅大门开启,出来的是一个身材中等,样貌平凡的青年男子。头顶白金大冠,身披宝珠银袍,腰间一柄装饰剑上镶著满满的玉石美钻。这青年一身行头和他那平凡样貌绝对搭配不上,这便是闯天门第三任帮主──李靡。
李靡身后是三个装扮特异的男子,左首一个枯瘦老汉面容黝黑,样貌、服装都与大棠国百姓大不相同,他身形高瘦,微微驼背,留著两撇胡子,长发结成辫子,腰间配著两柄极弯的弯刀。
右首那矮个儿,金发碧眼,自也是外国人,这矮个儿腰间配的是一柄尖锐细剑,约莫三尺长短,有一圆形护手,竟和卫靖造给水半天的细剑模样相仿,想来便是作为刺击之用。
居中那人则是全身黑衣黑袍,蒙著脸面,看不出年岁,只能瞧出他独臂独目,腰间系著一把黑鞘长刀格外引人注目,卫靖曾听父亲述说过此种刀,据闻是自大棠国东北一繁华岛国传入,锋利坚韧程度不下大棠国内最顶级的名刀宝剑。在长刀之下,还有一柄短刀,和那长刀像是一对。
卫靖心中啧啧称奇,心想李靡身后这三个家伙,内敛之余却隐隐发出不可招惹的杀气,自是顶级的护卫好手,身手或许还在满全利之上,公孙遥必定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这三个异装男子便是神武堂三位副堂主,他们身后犹自跟著百余名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身配重剑大刀,都是“神武堂”的人马。神武堂由李晟创立,为帮主直属堂口,只听命帮主指挥,等同于帮主的亲身护卫队。
神武堂一行人之后,便是闯天门中枢头脑──八长老,八长老全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自李闯天时便担任军师谋士之流,负责策划指挥攻掠土匪巢穴要地等等事务,帮中大小要务,最后管理决议的,也是这八长老。
只见八长老个个样貌奇异,有的面覆黑纱,有的头盖大帽,身旁还有十余名侍从跟随。随著神武堂之后缓缓进入宴厅。
卫靖心跳得快极,一面上菜,一面偷偷注目著公孙遥,只见公孙遥神色凝重,专心吃食著碗中食物,瞧也不瞧李靡一眼,想来心情应当也是紧绷到了极点。
樊军则是神色自若地和身旁与会宾客攀谈,霸王客栈的数个朋友也分别在其他桌上,大都是主动前来瞧这热闹,先前他们在地下海来临别之际,便曾和卫靖约定,神兵大会之时自会去观战,但不会插手公孙遥之事。
李靡缓步而行,双手高抬,接受众人的欢呼。慢慢上了高台,入座弧形长桌正中,神武堂三位副堂主当中那独眼独臂的坐于李靡左侧,金发碧眼的和头覆布包的则坐于李靡右侧。八长老也纷纷入座,弧形长桌终于无一阙漏。
其余神武堂众,则入座弧形长桌最前头十几张空桌,就近护卫李靡。
卫靖耳中还回荡著方才众宾客欢呼鼓噪之声,轰隆隆地作响,脑袋更是一片空白。他数度望向公孙遥,只觉得那小子妄想在这盛会上刺杀李靡,犹如阿喜闯入狮群中去咬狮王尾巴一般,而自己便是加上樊军,也根本难以帮上什么忙,先前一番誓言,似乎有如儿戏,全然派不上用场,卫靖摇头叹气,端盘步入后堂厨房。
弧形长桌上的贵宾纷纷说话,大都是些客套话,跟著是李靡讲话。底下鼓掌鼓得轰天震地,卫靖一个字都不想听,躲在后堂厨房清洗碗盘。
外头宾客们吃食得好不尽兴,宴席之间,各大堂口、诸方势力、大小门派乃至于个体户等,不时献上厚礼,都说是自某某处寻觅得来的奇珍异宝。
李靡接受那些大礼的方式,便是专注地大啖盘中美食,在来人步至弧形长桌前述尽那宝贝珍奇之时,瞧他一眼,或点个头,或竖个拇指,或拱拱手,底下便有旁人拥来,接过宝物,抬往他处安放。那送礼之人,便犹如立下大功一般,神色兴奋地回座。
便在此时,主厅门外又是数声呼唤:“雷南员外也到了。”
主厅之上,许多知晓先前雷府那场擂台比斗情事的宾客们,听闻雷南到来,莫不感到惊讶,都想那无双堂秦孟先、鲁雄,耀武扬威地上雷府示威,却灰头土脸地出来,想来便是雷南不赏脸了,此时雷南主动前来与会,可是十分大胆,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只见雷南红光满面,领著儿子媳妇与一干雷府人马,昂扬步入主厅,朗声向李靡祝贺:“闯天门李帮主果真了得,少年英雄,神兵大会名扬四海,无人不知。我老雷有幸参与这盛会,与五湖四海各路英雄豪杰论剑交心,可是一大乐事!雷府在通天河南,连日准备厚礼,却得运过通天河,因而来得迟了,有失敬意,望李帮主、各位英雄海涵。”
“来人,献礼。”雷南手一招,身后一排家仆立时提著十数只木箱往前,在弧形长桌前一一揭开箱盖,里头尽是些名贵字画、珍奇古董等等。
李靡挥了挥手,底下的手下立时将那些宝物全收去。李靡瞧了雷南几眼,说:“雷员外,听说你家有柄祖传紫金宝刀,削铁如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雷南双眼圆瞪,手一招,后头儿子雷宇夏立时捧上一柄厚重大刀。雷南接过大刀,拔刀出鞘三分,只见刀身泛出金光,刀背之处微微发紫,果真是珍奇宝刀。
“我想玩玩,可不可以借我玩玩?”李靡冷冷地笑。
雷南哈哈一笑,说:“李帮主,老雷有个好主意。”
“你说。”
“我这柄家传紫金刀,名曰‘断岳’。正巧听闻闯天门豹子堂堂主唐老先生,有柄威猛九环刀,别号‘劈山’,这劈山断岳,可甚是巧妙。李帮主想不想瞧个热闹,看是这断岳蛮横,还是劈山威猛?”雷南朗声笑说。
“咦,这倒挺有趣的!”李靡倒听出了兴趣,连连拍手,喊著:“老唐,老唐!”
唐经虎深吸了口气,虎目怒张,却也只得恭谨站起,向李靡拱手说:“帮主,请吩咐。”
“你拿你的什么劈山大刀,去和雷员外的断岳刀玩玩,瞧是哪个厉害!”
唐经虎尚未回话,雷南已经开口:“李帮主,今晚便让大伙好好吃顿饭,明儿个神兵大赛正式揭晓,便让这劈山断岳,作为揭幕前戏、开场口白,岂不风风光光,更显您李帮主的威风。”
“嗯,这倒也好,这宴厅之上,连个台儿都没准备好,哼!”李靡摊了摊手,说:“您辛苦了,一起吃饭吧。”
“谢李帮主。”雷南拱手一揖,领著雷府上下往圆桌阵中去。方才杂役们已经又摆出十数张圆桌,菜肴迅速端上。
底下宾客交头接耳,暗暗谈论著:“这雷南平时粗野蛮横,其实脑袋不错。”“是呀,他这次前来阵仗挺为风光,应对进退也算得宜,话头上对了李帮主的味儿,也不怎么自贬身价。”“明日他的断岳对上劈山,若是输,便算是示弱了;若是赢,则便顺水推舟献上紫金刀。不论如何,他能变出花样让李帮主瞧个开心,李帮主短时间之内便应当不会想抄他全家了,他这南霸天的位儿应当是保住了。”
雷南才刚入座,主厅外头又是一阵骚动,帮众一声声传话上来:“海来市知名餐馆,食胜天到──”
众宾客又是哗的一声,大都听闻三个月前,食胜天和豹子堂冲突情事。这下食胜天也来,可以预见定有热闹瞧了。
宴厅大门打开,胡白豪迈步来,身后跟著食胜天两百来个武厨子。
闯天门帮众见食胜天人马进来,纷纷传出惊愕的呼声。卫靖听闻是食胜天来了,这才又接过端菜的活儿,出来看上菜热闹,他噫的一声,见到那批武厨子之中,有个比其他厨子都高大半个头,宽阔数倍的巨汉,正是牛参,牛参两旁的两个眼熟汉子,自然是牛大与牛贰了。
原来探月楼一战之后,胡白见牛家三兄弟默默离开,上前攀谈,去为牛大射飞筷一事道谢,这才发现竟是铁角堂的三位堂主,长谈之下,倒是颇有觅得知音之感,一则都与闯天门结了梁子,二则都是美食爱好者,且身怀绝顶厨艺,三则都是武界好手。胡白最喜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当下便邀牛家三兄弟上食胜天煮面,当时他说:“牛堂主,你与那无双堂小喽啰说之后不在街上卖面,可没说不在馆子里卖面!你们便上胡白这儿煮面,食胜天多了三位大厨子、绝顶高手,胡白乐得有美味牛肉面吃。咱们称兄道弟,做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胡白这番话,可是对味对入牛大骨髓里去了,牛大尽管不甘放弃卖面,却又苦于闯天门威胁,若能和食胜天“有难同当”,等于两个弟弟多了个强大靠山,且能继续煮面,不必瞧闯天门的脸色行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美事了。当下牛家三兄弟便和胡白结成了兄弟,进入食胜天,领了个“面王”职衔,推出数种牛肉面的新菜单,且开始研发新口味的汤面。
胡白戒色戒酒,却戒不了好吃,一连吃了十余日的牛家面,吃到后来也和牛家三兄弟一同研发新面,有时聊著聊著拿起杆面棍,话头便转到武术功夫上去,还不时动手切磋过招,加上和红舞云感情加温,这数月下来,可真是逍遥快乐到了极点。
“咦,食胜天?”李靡也曾听闻食胜天与豹子堂三个月前的纷争,直接便问:“是不是便是那个不将闯天门放在眼里的食胜天呐?”
宾客们又是哗的一声,心想胡白这下可要不妙了,纵使食胜天在外头招牌多响,今日光是闯天门帮众便超过三百桌,食胜天这批人马了不起坐个二十桌,闯天门一人啐口口水,可都要淹死这铁砂掌胡白了。
“李帮主,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可是天大的误会呐。”胡白啊呀一声,说:“三个月前,胡白是和豹子堂唐彪少侠打上一架,可这人在江湖,难免有些冲突,打几场架又算得了什么?我却从来不敢不将闯天门放在眼里。我胡白一是贪吃,二是爱打架,这两个坏习惯都改不了。再加上我为人小心眼,为了一件奇到不行的奇事,无端端得罪了唐少侠,所以这次神兵大会,胡白提著左右手来给李帮主赔罪啦!”
李靡好奇地问:“又是哪件奇上加奇的事儿?你左右手怎么赔罪,切割下来吗?”
“切割下来便不能赔罪啦。”胡白摊了摊手说:“神兵大会是江湖上的顶级盛事,顶级盛事便要顶级的英雄共襄盛举,诸位在场都是。顶级的英雄持顶级神兵,自也要尝顶级美酒,吃食顶级菜肴啦。胡白便做个‘十加二菜肴’,让大家评断评断!”
“什么是十加二菜肴?”
胡白哈哈一笑,答:“不晓得各位英雄豪杰,觉得今日晚宴上这烤乳猪如何?这蒸鲈鱼如何?这红烧翅羹汤如何?十加二菜肴,便是指这神兵大会上每一道菜,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咱食胜天都能做出更加好吃两分的菜色。李帮主大可亲自评断评断,便当胡白来应征三年之后神兵大会的主厨,这百种菜肴,若有一种比不上今晚菜肴,便折断我一根指头,有两种不好吃,便折断我两根指头……”
胡白这番话语,可惊动这主厅近千桌的座上宾客了,大伙交头接耳,都说胡白完了,这神兵大会一开月余,每日主菜、点心加加减减,可有数百道之谱,即便食胜天名声再如何响亮,也不可能每道菜都胜过神兵大会上的菜肴。这铁砂掌没了指头,不晓得还能不能用。
“行!这点子真妙,亏你想得出来。但我现下吃得挺撑,明天吧,明天来玩!”李靡哈哈地笑,又说:“你还没说,方才你讲是那什么奇到不行的事呐?”
胡白哈哈一笑,一手忽指,便指著唐彪,朗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胡白和唐少侠打架,却是在酒楼之中为得一个女人。唐少侠当日上了酒楼,欲标一个乡下姑娘的初夜,也许是瞧人家乡下来的,便宜货色,这预算准备得不够多,结果标输了。但见唐少侠行事作风豪迈英伟,隔日差人强行掳走那乡下娃儿。胡白和那酒楼老板也是老朋友,知道此事,心中有气,便强出头,跑去抢人。谁知胡白吃得太胖,走路速度慢,到得探月楼时,那乡下娃已从九层高顶上跃下来了。唐少侠发挥英雄气概,将胡白打了一顿,赶得老远,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胡白一口气说完,将唐彪捧为少侠,将自个比作小人,但即便是傻子也听得出那是在反讽。众宾客交头接耳,便都谈论这唐彪行事可近乎无赖了。
“你为了个乡下姑娘和咱闯天门过不去,的确是不应该,不过你主动认错,也挺有诚意。总而言之,你明儿个好好干,和我家厨子比拚比拚。还有,我瞧见铁角堂的牛参了,别以为混在人堆中我瞧不见,我这双眼睛岂是常人能比?铁角堂的事情改天再谈吧。今晚便是要开开心心,别提些伤感情的事儿。”李靡做出了自以为最公正的判决。
“李帮主英明。”胡白深深鞠了个躬,领著食胜天的人马入座。
李靡又吃了几样菜,显得坐立难安,十分盼望赶紧待得明日,好好在神兵大赛瞧个过瘾,突然又兴奋地抿嘴笑,随口找了个理由退席,一票神武堂帮众护著他出了主厅,移往那观水阁,把玩他那些准备好了的名刀宝剑,心想明儿个可要过足瘾了。
李靡一走,八长老、一票官府人士等也相继退席,宴厅之中,场面一下子热络起来,不若方才那般矫情做作。众宾客们的话题焦点,都集中在胡白和唐彪的恩怨上头。
“我说呀,这胡白和雷南怎地手段如此类似,故意耍些花枪逗那李帮主的好奇心,便将自己的恩怨给转移了,这必定是先套好了吧。”“也不一定,李帮主的脾性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不就是投其所好吗,还能怎样?”
宾客们谈论之时,都望向豹子堂处,甚至多是闯天门内其他堂口交头谈论之时,还不时低声调侃起唐彪。
“食胜天的胡白,你说唐少侠打了你一顿,将你赶跑,怎你还好端端地,唐少侠却成了独眼侠呢?”随著一阵哄笑,也不知是谁冒出这句话,只能约略听出声音是从无双堂那数十桌间传出的。
胡白正咬嚼著桌上菜肴,每吃一样便点点头说:“这便又赢了这一道菜。”他听那问话声音,想也不想便朗声答道:“那也没什么,唐少侠武功太高,怕欺侮了胡白,便自废一目让我。这等侠义豪情、这等绝顶武功,当真举世无双,也只有唐老堂主教得出来。”
“喝!”唐经虎一掌重重击在桌上,拍得轰然巨响,那桌子登时散了,桌上菜肴、汤汤水水,摔得一地都是,豹子堂的帮众吆喝一声猛然站起,恶狠狠地瞪视著食胜天一方。
宴厅之中,一下子静默下来,大伙儿都等著看好戏,唐彪气得额冒青筋,眼泛血丝,咬牙切齿,身子挪了挪便要往食胜天方向走去。唐彪这么一动,豹子堂所有人马也立时要动。
“唐副堂主。”无双堂那方的秦孟先嘿嘿一笑,高声说:“今儿个是神兵晚宴,明日才是开打之日,你要抢个头香想来没人会有意见,但是否先通报李帮主一声,毕竟他方才已经替这事儿做出定夺了不是?”
唐彪一咬牙,气得口齿发颤,他和秦孟先向来不合,此时在千桌宾客之间受此奇耻大辱,又让死对头出言调侃,可真是要脑袋冲血了。
唐经虎出声压阵:“彪儿,李帮主既已裁决此事,你便无须多言,有甚么话要讲,什么事要干,明儿个一次解决吧。”
唐经虎说完,起身离席,可带去了一大半的豹子堂帮众。唐彪自然也不肯再留在这儿受人讪笑,他颜面尽失,连手下都不想带了,匆匆离开。
大伙儿吃饱喝足了,也纷纷起身,有些仍留在这儿闲聊谈天,有些便去外头赏月透气,四处游赏这大扬府上美景。宾客当中,那些欲参加神兵大赛会的铸剑师父们,更是个个提心谨慎,早早返回工房或是住宿房舍,做起准备。
卫长青、卫开来两支卫家剑庄分别自两旁侧门离去,不说一句话,连眼神都没交会过。
樊军伸了个懒腰,也跟著离席下楼,大步迈出主厅,来到外头的庭院,尽管宴厅之上已然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此时庭院上仍摆著流水席桌,桌上有上好美酒和精致点心。樊军拎著一瓶酒,默默饮著,目光一直没有自前头的唐彪身上离开。
唐彪受了屈辱,心中愤恨难平,却又不好发作,只带了几个亲信手下,在一处小庭内自顾自地喝著闷酒。
樊军远远地倚在一株树下,自个独饮,突地被人拍了一下,转头见是卫靖,便问:“你不是回房休息了,怎地又跑出来,你不穿杂役的制服了吗?”
“我不干了,明儿个就要开打了,公孙遥也来了,随时会有动作,再做杂役可不好行事。”卫靖此时已换下杂役衣服,背上还背著个小包袱,他俩重要的行囊和钱都寄放在云来楼,小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卫靖留了一封书信在宿舍房里,信上写著「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几个字。
“那公孙遥现下在哪?”樊军咕噜噜地饮酒,望著天上明月。
“来啦,可他现下在主厅中的贵宾房舍之中,那儿一堆同学,人人都认得我,我可不敢过去。”卫靖摊了摊手。
“那你怎么帮他?”
“只能等明天大会,见机行事,听天由命啦。”卫靖无奈地说,突而又问:“唐彪呢?你有见他上了哪儿吗?”
樊军指指树后,唐彪便在甚远处一座小庭里喝酒。两个女奴仆端著酒菜上去,唐彪还顺手在那两个女仆屁股上捏了一把,她俩吓得扔下盘子便跑,唐彪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竟奔去追赶,将那个跑得慢的,又押了回来。
“我操!这家伙死性不改,我忍不住了,去打他吧。”卫靖恨得咬牙切齿,握拳捶树。
“等我喝完这壶酒。”樊军淡淡地说。
那让唐彪手下押回去的女仆,不知又从哪儿奔了回来,提著一壶酒,低著头哀求:“唐彪大爷,咱不小心打翻了酒菜,小的替您补上,您放了姊姊吧。还有,人多说喝酒伤身,您喝这么多酒,身子会不会虚弱呀?”
“哈!你这丫头可真多事呐。”唐彪手下押著那抓回来的女仆,正欲扒她衣服,但见这年纪较小的女仆竟返回上酒,且还说这些话,倒也觉得有趣。
“虚弱?”唐彪哈哈一笑,抢过那壶酒,咕噜噜地一口喝干,贼兮兮地瞧著那头低低的小女仆,调戏说著:“小妹妹,哥哥我身子如何,你陪陪我便知道了……”
卫靖远远地偷瞧,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见到唐彪比手划脚地不知在吹嘘些什么,两个手下不时点头附和。
唐彪突而静默了半晌,拍拍肚子,揉揉脑袋,自个离席,往茅厕方向走去。
两个手下互视一眼,贼嘻嘻地笑,一人抓了一个女仆,猥琐地说:“咱们先替彪哥验验,哈!”
“可恶至极!”卫靖远远见了,再也按捺不住,身形蹲低,左弯右拐往那小庭赶去,就要救人。
樊军仰高颈子,干去壶中余酒,将壶一抛,转向走去,走的是唐彪去的那方向。
卫靖藉著一丛丛小树、假山大石的掩护,渐渐逼近那小庭,仔细一瞧,但见小庭空空如也,唐彪两个手下和那两个女仆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卫靖正觉得奇怪,在小庭中左顾右盼一阵,远远地瞧见唐彪进了茅厕,樊军在后头跟著。他也赶紧翻身跃出小庭,快步奔去,追上樊军。
两人到了茅厕之外,那茅厕甚大,里头隔成数小间,两人在门外静候,往里头偷瞧,只见唐彪醉得东倒西歪,忙了半天连裤子都解不开,还不停揉著太阳穴,仿佛要晕一般。
“彪哥,瞧是谁来了!”卫靖见唐彪那晕醉模样,当先抢入,拍了他后肩,待他回头,便是一拳打去,正中唐彪鼻梁。唐彪一惊,还瞧不清楚是谁,本能地动起手来,但只觉得天旋地转,使不上力,推拨半晌,将卫靖推开,要往外头逃,却见门口拦了个高大汉子,是樊军。
唐彪大骇,抖擞精神摆出架势,樊军早已等著他来,一拳钩上,将唐彪轰得腾起,摔坐在水桶之中。唐彪下巴给击碎,满口是血地挣出,和樊军对上数招,此时他晕醉茫然,全然不是对手,让卫靖和樊军揪著痛打一顿,脑袋撞在墙上已然晕死过去。
“小卫,你年纪小,这事让我来做。”樊军静静地瞧著瘫在地上的唐彪,一脚踩上他的心窝,似要下杀手了。
卫靖心中一惊,他自也是痛恨这唐彪到了极点,但一路历险下来,虽说经历数次争斗打杀,动手时不分轻重那也罢了,此时要他这般“处决”一个人,却也从没想过。他听樊军这么说,一时竟难以反应,只楞在原地。
突而外头一个身影晃过,卫靖和樊军都是一惊,朝门外看去,却没见到有人,两人追出茅厕,四处张望,只听得茅厕顶上传来说话声音:“啊呀,卫靖!”
那说话声音清脆如铜铃叮当,卫靖仔细一瞧,竟是贝小路。
“啊呀,是你呀!”卫靖愕然瞧著伏在茅厕顶上的贝小路。
贝小路一个翻身落地,身上穿著奴仆装扮,她便是方才上酒那小女仆。
卫靖急急地问:“怎么你也来了,上次你为什么哭著跑了啊?”
“我爱上哪就上哪,你管得著吗?我那天哪有哭,是眼睛进砂了。”贝小路哼的一声,指著唐彪问:“你们和唐彪有仇吗?干嘛打他?”
“我是和他有仇,仇还真不小!怎么,你要帮他吗?”卫靖哼了一声,瞪著贝小路。
“我干嘛帮他,是你们来坏我好事。”贝小路自腰间取出一只磁瓶,摇晃两下说:“我听那食胜天的大厨子说话,便想来观察观察这家伙,谁知道他可当真是下流到了极点呐!”贝小路述说至此,脸上微露飞红,尽管她只十三岁,却也知晓男女有别,她让唐彪摸了屁股一把,可恼怒了,心中判断胡白那一番话应当是没有冤枉人,便要出手教训这头风流豹子。
“那你本来打著什么主意?趁他晕醉将他痛打一顿?那不和咱们干的事一般吗?”卫靖指指茅厕里头说:“他现在已经给打瘫了,不过我们还要取他性命。”
“别碍我计画,要取他性命过阵子再取,我有好玩的。”贝小路晃著药瓶步入茅厕,见唐彪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将药瓶盖子揭开,摇晃一阵,却不知如何下手,便转头吩咐卫靖和樊军:“你们两个,将他腿拉开!”
“咦?你要喂他喝啥玩意儿?拉他腿干嘛?这豹子用屁股喝水吗?”卫靖好奇问著。
“蠢蛋,这不是喝的,喝的早已掺在酒里骗他喝了。”贝小路摇晃著手上小瓶药水,说:“这瓶东西另有作用,快将他腿拉开!”
樊军这才明白,原来贝小路是那小女仆,献上的是下了药的酒,让唐彪这头悍豹子变成了一只醉猫。
卫靖虽不喜贝小路指使他,但既是要整唐彪,也乐得动手一起玩,和樊军一人拉著唐彪一只脚,掰成了个一字马。
“呿,真是恶心!”贝小路皱眉骂著,将手上那瓶药水,缓缓淋在唐彪胯下。
“这是啥玩意儿?”卫靖和樊军一齐发问。
贝小路小心翼翼地将瓶盖盖上,收去瓷瓶,拍了拍手说:“这家伙一辈子别想碰女色啦。在往后三个月的日子当中,他那儿会一天一天地渐渐烂掉。”
“嘶──”卫靖和樊军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冷气,赶紧放开唐彪的脚,就怕沾染上什么似地。
“三个月,那便将近是一百天,要烂一百天哪你!”卫靖瞧那唐彪晕得挺为香甜,尚不知自己已经完了。
卫靖本想在他那受药之处踏上几脚,促进血液循环,使药效更快发挥,却又怕沾上这可怖药液,便也做罢,三人出了这茅厕,赶紧走远,装作没发生过事情一般。
□
樊军领著卫靖回到住宿房舍,上里头翻动包袱,掏出一条六吋长、三指宽的黑色木条,朝卫靖一抛。
“今晚我自个找事做,明日大会上见。”卫靖接了那黑木盒,那是新八手,比旧八手长了一吋有余。他将从卫家剑庄带回的二尺钢片烧熔打造出八样工具,组装成新八手。
这新八手扳动展开,上头四样工具是分别是小刀、锯子、尖锥、叉子,下头四样则是刨刀、弹弓、剪刀、钩子。其中钩子和锯子取代了先前的梳子和磨刀板。
樊军随即又抛来一个大包袱,里头有棱有角,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又是那古怪工具,借我瞧瞧!”贝小路一路跟在后头,见了卫靖那新八手,觉得好奇,右手扬起,只听得风声倏倏,卫靖手上的新八手竟便没了。
“哇!”卫靖愕然,只见贝小路右手提著修复完好的龙骨鞭,左手拿著八手上下打量。
卫靖想起见面之初,贝小路便曾以龙骨鞭去卷他腿,这龙骨鞭不但能做为武器使用,也能用于偷窃抢夺,便如同一截伸长的手臂,想拿什么便拿什么,贝小路将这龙骨鞭练得熟稔至极。
“你这臭贼,又来折腾我了,快将八手还我!”卫靖恼怒,又不敢大吼,只能低声催促。
“亏你这小猴儿有些良心,还记得我飞雪山庄……”贝小路仔细把玩卫靖那八手,见到八手木片一角,刻了个“雪”字,心中一甜,便将八手递还给卫靖。突而一愣,冷冷笑著:“我知道了,原来不是记著我,是记著那鲑鱼姊姊。”
“你管得著吗?”卫靖气呼呼地转头,挥手驱赶贝小路:“滚滚滚,离我远一点。”
“我爱走哪里,你又管得著吗!这儿是闯天门大扬府,不是你的小原村。”
卫靖走至一条庭院小溪流旁,见溪旁那树粗壮,枝盛叶茂,又见贝小路仍跟在后头,便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去爬树,一爬便爬上丈许,坐上一枝粗壮的树枝,倚著树干,抬头看著月亮。
只见一个身影倏地上窜,树叶拂动,贝小路已坐在更高一根树枝上,得意地看著卫靖。
“呿,不折不扣的母猴儿。”卫靖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著月亮,心想虽没杀死唐彪,但见他落得如此下场,应当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一想到已替温于雪报了仇,心中感触纷杂,不由得红了眼眶。
“我才不信世上有仙女,你的鲑鱼姊姊终有一天会变老。”贝小路突然迸出这句话,随手挥扫龙骨鞭,打落片片树叶,让落叶掉在卫靖头上,见卫靖仍不理睬她,又说:“你还记得你的娃娃吗?已被我烧成了灰,扔进通天河喂鱼儿吃了……”
“于雪姊姊不会变老……”卫靖叹了口气。
贝小路听出卫靖语气有异,往下看去,见卫靖高仰著头看月亮,眼中闪著泪光,已经瞧出些眉目,歪著头想了想,试探问著:“你要取唐彪性命,是否和食胜天大厨所说那事儿有关?”
卫靖静默半晌,点点头,眼泪落下。贝小路心中一凛,想透事情因由,也静静地不再说话。
两人看著天上月色,突地大风吹起,花叶纷飞,贝小路轻轻挥动龙骨鞭,卷去夹杂在飞叶之中的红粉花瓣,待得大风止息,飞叶不再,手中花瓣成堆,一把抛上天,凑著月光瞧那些花瓣在空中飘动飞旋,一片片落在溪流水面,随著粼粼波光缓缓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