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第二十四章 伶儿

  枣红精雕木桌上摆著一只紫竹篮,篮中十粒水梨硕大浑圆。

  李岳在房中来回走动,不时望望水梨,低头搔发偷笑几声,忽地摆了个威武架势,一双铁臂上的肌肉狰狞盘结,几条青筋滑溜弹动著,他虎虎打出几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走动,又偷笑,又打拳。

  李岳这年未满三十岁。

  便因为伶儿昨日与他游逛海来市市集时,说自己自幼家贫,从未吃过那样大的水梨,李岳便连夜差人采买了这上等水梨,等著今日与伶儿相会时让她开开心。

  这些时日以来,李岳每日一过正午,总眉开眼笑的,找个理由将随从支开,独自前往通天河畔与伶儿相会,他骑在高大骏马上缓缓往通天河岸去。

  两个月之前他在落凤轩中替伶儿饮尽三壶不过三固然轰动了整间餐馆,但和李岳曾经干过的事迹比起来,喝烈酒也并不怎么稀奇,因此这事儿并未如何地传扬开来,李岳自己却将此事当成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每每回想之际,都会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他记得那日他豪气地喝干三瓶烈酒,伶儿落下眼泪,转身奔跑出店,他追逐上去,见伶儿独自行走,便将马天敬等随从赶回闯天门总坛,自个跟在伶儿身后走,伶儿也不理睬他,两人便一前一后漫步许久,来到了通天河畔。

  伶儿默默地站在堤岸草坡上看水,似乎有满腹心事。李岳摇摇晃晃,想上前攀谈,但他腹中不过三的酒力渐渐发作,这一路走来甚感吃力,只觉得道路跳呀跳地,草坡左摇右摆,都和他双腿作对。

  他打了个嗝,只觉得胃中翻滚如江水,难受得要命,突然见到伶儿回头瞅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夹杂著一丝苦闷。

  “姑娘……”李岳上前两步,想找些话说,话还没出口,再也按捺不住胃中翻腾,弯腰将满腹酒水饭菜全呕了出来。

  伶儿不屑地转过头去,斥骂:“我还以为你是个厉害家伙,原来打肿脸充胖子,喝下三壶,再吐出来,那有什么稀奇!”

  李岳只觉得十分窘迫,但他终究有著万中无一的强健身体,这么一呕之后,便觉得舒服了些,不像其他挑战不过三的汉子,要醉上好几天。他伏于水畔,掬水漱口洗脸,转头和伶儿说:“姑娘,我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要不是我替你喝下那三壶酒,现在趴伏在这儿呕吐的,就是姑娘你了,说不定你醉得厉害,一不小心便跌入水中溺死啦。”

  伶儿并不答话,只默默地看水,过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醉著死去,那也少了许多痛苦,否则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去喝那苦辣难喝的东西?”

  “你是为了寻死……”李岳怔了怔,想说些话来开导开导这姑娘,但他一向都是和闯天门之中的兄弟们喝酒吃肉,满肚子里都是那些打架、喝酒的事迹,再不然便是些市井粗话,加上仍然有些晕醉,一下子竟想不出如何劝一个姑娘别去寻短的说词,只好著急地搓手摇头,一边看看水面,心想就算她跳下去,以自己一身功夫,应当也能泅入水中再将她提上岸来。

  伶儿却不怎么在意李岳的窘迫,自顾自地在草坡上坐下。跟著,他们开始说话,直到两人身旁的草让落日映得橙黄,这才道别,且约定了隔日再在这个地方相会,聊些心事。

  便这么著,一连数十日李岳每日准时赴约,渐渐地和伶儿熟络许多,除了第一天伶儿说了自己名字,抱怨自己生活苦闷,以致于萌生死意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李岳在说话。

  起初时伶儿很少笑,时常望著通天河畔对岸,不知想些什么,有次李岳让她乘上白马,领著马走,忽然拍击了马屁股,那马吃痛抬腿,将伶儿吓得尖叫翻下,让李岳一把接在怀里,伶儿又羞又恼又气又笑地骂著。

  两个月之中,他们游览了大半个海来市,李岳的马神骏快驰,坐在马背上在通天河岸草坡上奔跑时,便好似飞翔一般,伶儿每每在这时才会开怀大笑。

  这天,到了约定的时刻,李岳提著那装著水梨的紫竹篮,骑著白马,神气地来到他们相约的地方,等待许久,却不见伶儿的身影。直到李岳觉得焦虑不安时,伶儿这才出现,她的脸上有著明显的五指印。

  “伶儿!你怎么了,是谁打你!”李岳惊怒愕然地吼叫,将伶儿拉至身边,伸手想抚摸伶儿脸上的指印。

  伶儿撇头避开了李岳的手,神情凄苦,转向走到了水畔,独自坐下,好久之后才对身旁焦急毛躁的李岳说:“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宰了他!”李岳惶恐且惊怒地问。

  “一个有夫之妇,每日和别的男人在河边幽会,成什么样子……”伶儿闭上眼睛,低声说著。

  “什么……”李岳愕然地问:“你……你有丈夫,怎么……你一直没和我说……”

  伶儿木然说著:“我没和你说的事多著了,你很了解我吗?”

  李岳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泄气地瘫坐在伶儿身边,心中满是不解,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他说:“你的脸……是你的丈夫打的?”

  伶儿默默不语,低下了头,好半晌才说:“或许那时,你不抢去我的酒喝,那就一了百了了……”她头低下后,脑后雪白颈子露出更多,有两道清晰鞭痕自领口之中露出,鞭痕之上还隐隐透著血珠。

  “他……他……”李岳恼怒地捏紧了拳头:“便是丈夫,也不能这般对待妻子,他既然娶你为妻,却又为何这样对你?”

  “他或许根本不将我当成妻子,我是自小便卖给了他作为奴婢,数年之前他讨了我作小老婆,起初待我倒好,便如你这些时日待我一般,但渐渐地,他又有了其他的小老婆。那些瞧不起我,觉得一个丫环根本不配和她们平起平坐的大房、二房,在我不再受宠之后,联手起来对付我,我忍无可忍,才不想活了的……谁知道碰上了一个酒鬼,硬是抢去了我的酒喝……”伶儿双眼发直,盯著转为金黄的通天河水面。

  “这……这又如何?这有什么好难的。”李岳叹了口气,双手叉腰,豪气地说:“从今而后你跟我走。有我李岳在,整个海来市又有谁敢欺负你了?”

  “你说的好听,我却不敢信你,当初他一张口说的话,比你好听不止十倍。”伶儿低下头,默默拭泪,缓缓地说:“人终究会变。”

  “我……我……”李岳一向豪爽狂放,但此时却不知如何反驳伶儿的话,他紧紧握住了伶儿的双臂,喃喃地说:“我不会变,相信我,相信我……”

  伶儿煞白了脸,紧咬下唇,呜咽一声,她的双臂白袖之上,隐隐透出极淡的长条血迹,那是鞭抽痕迹。

  李岳赶紧放开了手,大声说:“他竟这般凌虐你!你别回去了,跟我走!”

  “你真的愿意照顾我一生?”伶儿抬起头来,夕阳光芒映在她的脸上,双眼之中尽是茫茫然一片。

  “当然,当然!”

  他们相拥、相吻了许久,并约定在深夜时分,再在这个地方相会。

  伶儿坚持返家一趟,与几个老仆道别、与她自小到大生长的宅院告别。李岳隐隐觉得不安,但伶儿希望将她一个随身丫环一并带走。

  □

  李岳心神恍惚地回到了闯天门总坛,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他将几个心腹随从召集到了身边,问:“那海来市夕子街上可有什么名门大户?”

  几个随从面面相觑,都说:“海来市大户人家太多了,好像哪儿都有。夕子街没什么名气,不是什么大街,但若说有些有钱财主住在那儿,也没什么稀奇的。”

  李岳和伶儿分离之时,本希望能和伶儿一同返家,去见她丈夫,一来将话说明,二来好有个照应,但伶儿不愿旁人说她带著闯天门的人去耀武扬威,李岳也觉得太过招摇显得霸道,只得依伶儿之言,等伶儿自己将事情解决,前往幽会处相约。

  马天敬等这些时日本来每日都听头头李岳说那伶儿的姑娘是怎样怎样好的人家,他俩又如何如何地更进了一步,更加地恩爱了,岂知道李岳这天返回闯天门后,郁郁不乐,焦急彷徨。经过一番安慰询问之下,李岳几杯酒下肚,一股脑地将这件事向几个心腹随从说了出来。

  其中一个随从嘿嘿一笑说:“大哥,这事儿还不简单,咱们现在便召集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去,管那是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和闯天门相比,海来又有什么大户了?”

  “放屁!”李岳猛一瞪那随从,那随从登时抖了抖,不敢再多说一句。李岳捏了捏拳头,这才说:“我李岳岂是仗势欺人之辈?即便话谈不拢,要打要杀,也是我李岳的事,我可不愿败坏了爹爹名声。”

  马天敬轻咳一声,说:“大哥说的是,但伶儿姑娘性子激烈,她只身返家谈判,想必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得罪了她那暴躁丈夫,恐怕……恐怕要将她鞭死啦。”

  李岳猛一惊,心想不错。另一个随从也说:“天底下有那个男人,会答应自己妻妾与别的男人走。”

  “我该去接她吗?”李岳喃喃地问。

  马天敬拍拍胸脯说:“大哥,若你只是想保伶儿姑娘平安,却也不难,你大可以安稳前往与伶儿姑娘相约地点静候,我们几个兄弟帮你偷入那夕子街探探,若伶儿姑娘平安便罢,若她丈夫伤害伶儿姑娘,咱们便将她救出,护送她上地方官府。这么一来,人家只会说闯天门好管闲事,去救一个被丈夫虐打的姑娘,却不会说大哥你仗势抢妻了。”

  李岳此时心烦气躁,根本也听不进马天敬的献策,但他当真害怕伶儿返家之后,让她愤怒的丈夫给鞭死了。此时他急急起身,领著随从再度外出,随从们各自召集了自己的小喽啰,一行数十人,赶往伶儿所住的夕子街。

  晚风徐徐,李岳将一干大小随从都赶进了一家客栈之中,他自个和马天敬两人在夕子街中四处探访,在一处大宅前停下,那是夕子街唯一一户大宅,和海来市其他名门大户相比,也不甚稀奇,但与街上两旁平凡房舍相比,也颇为气派。

  李岳在那大户门前绕转一会儿,稍稍探看一番,跟著来到了大宅后方,看看四周无人,一翻身便进入了这大宅后院。

  李岳脚才刚落地,便听见了伶儿的啼哭声,和鞭子飕飕地抽动声。他双眼一瞪,脖颈筋脉崩露,身子向前拔出,朝著那声音发出处窜去。马天敬紧紧跟在李岳之后,却觉得李岳此时虽然不言不语,灵动飞奔著,但背影散发出的气势却像是随时能够踏平一座山。马天敬没见过李闯天当年威武神貌,只听过这前任帮主无数事迹,此时不免心想即便是李闯天在世,其英姿也莫过于此。

  李岳在一处厅堂前陡然停下,声音是从这儿发出的,他凑近窗前探看,厅堂之中聚了许多人,伶儿只穿著轻薄内衣,手腕被自屋梁垂下的粗绳紧紧绑著,双臂竖直,双脚尖尖垫著,勉强撑著地。

  她丈夫,这大宅院的主人,一个中年男子,横眉怒目地高举一条皮鞭,狠狠地抽打在伶儿嫩白的身躯之上,她身上白晰的部分渐渐地被深红鞭迹覆盖。

  他们之外还有数个奴仆持著长棍驻守在门边,一排座椅上坐著的都是宅院主人的大小老婆,一面闲谈、一面看戏、一面帮腔怒骂著:“不知羞耻的贱人,背著老爷在外偷人便罢了,教训你还不够,还敢光明正大地说要离开?”

  “住手!”李岳猛一喝,双掌朝窗旁的砖墙一推,地动天惊,墙上多出了两个凹坑,厅堂里的人让这巨响吓傻了眼,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著厅堂的大门轰然崩飞,将两个立于门旁的奴仆撞飞好远。

  李岳指著那宅院主人,斥喝:“放下你手中的凶器!”

  厅堂之中尖叫四起,大小老婆互相推挤著退往角落,奴仆们则持著长棍围了上来,宅院主人虽然让李岳的气势吓得发抖,却还是虚空甩动几下皮鞭,愤然地说:“闯天门李岳,你终于来啦,你仗著闯天门势大,夺人妻妾,你眼中没有王法了吗?”

  李岳怒喝:“我李岳一人做事一人当,和闯天门毫无干系,你凌虐妻子,我便看不过去,你还不放人!”

  “闯天门的就可以欺负人吗?”一旁持棍奴仆互相使了个眼色,举著长棍便朝李岳扫去。李岳不闪不避,缓步朝伶儿走去,奴仆们一棍一棍地打在他身上,直到将棍子都打断了,李岳已经来到伶儿的身边。

  那宅院主人后退了数步,与他的大小老婆挤成了一团,扯著喉咙叫喊:“来人呐,快来人,土匪闯进来啦!”

  李岳恨恨地瞪了那宅院主人一眼,伸手将伶儿腕上的粗绳解了,那些奴仆仍不放弃,恶狠狠地持著断棍,往李岳身上招呼,其中一个奴仆挺著断棍,朝李岳小腹捅去。

  “出手这么狠?”李岳搂著伶儿,伸手抓住那刺来的断棍尖端,见这奴仆出手狠辣,勃然大怒,手一拧便将那断棍夺下,闷吭一声,五指将那断棍一端捏得碎裂,木屑纷落,几个奴仆虽然惊惧,看看大宅主人,又互相使了个眼色,仍然硬著头皮,怪叫著朝李岳扑去。

  李岳心中觉得奇怪,便是凶残大盗,听了他的名号,多半也要夹著尾巴逃跑,但这几个奴仆却像是疯狗一般地和他拚命,却又是为何?他不愿让人当成是匪徒打劫,因此始终手下留情,他一面闪避那些奴仆们的扑击,一面往门外奔走。

  外头早已聚集了更多这大宅的家仆,各自持著棍棒锄头,甚至是刀械,李岳不得不将两个举著大刀砍来的奴仆踢倒,见远处马天敬使著九节鞭,独斗七八名使单刀的奴仆,地上还躺著四个奴仆,每个都伤势颇重。

  李岳心中打了个突,高喊:“别下重手!”

  马天敬九节鞭一挥,甩过一名奴仆的脸面,将那奴仆口鼻打得碎裂,鲜血飞溅,马天敬啊呀一声,胳臂中了一刀,反身又撂倒一个奴仆,跟著自腰间取出信号火花,朝天一放,一道闪亮火花绽放上天。

  “别招人来!”李岳咬牙切齿,也踢倒了几名奴仆,一跃好高,落在马天敬身旁,将他也揪了起来,大跨步奔走,怒斥:“咱们不是来打劫的!”

  “快来人哟,闯天门李岳私闯民宅,劫人妻子,随意伤人!”大宅奴仆们持著棍棒兵刃在后方追赶。李岳抱著伶儿,领著马天敬,在大宅之中狂奔,来到了正门前,一脚将那黑木大门踢垮,跃了出去。

  李岳又急奔几步,感到怀中的伶儿不停发颤,他见到伶儿脸色青森、口唇煞白。他见到伶儿的后背殷红一片,他知道在薄衫之下,伶儿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那是让鞭子反覆鞭打出来的。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愤怒和不解,即便是闯天门与盗匪拚斗,彼此之间对待俘虏也不过如此,那大宅主人却这样对待伶儿,李岳有些后悔他方才没有赏那主人一拳一脚。

  “大哥,你先带伶儿姑娘去找大夫,我殿后挡著!”马天敬怪叫,挥动九节鞭,卷上一个追来的奴仆脚踝,将之卷倒。

  李岳感到怀中的伶儿气息渐弱,焦急慌乱,也不应答,加快脚步狂奔,奔了好久,总算找到了一间行医诊所,里头的老医生与他相识,赶紧差著仆人将病床备妥,将恍惚失神的伶儿抬上木板床,让她趴伏著,那老医生见到伶儿背后血红一片,本以为是刀伤,轻轻揭开她后背衣衫,却听见她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老医生惊出一身汗,随即镇定下来,在数十年前的剿匪战役中,他也替闯天门的帮众疗伤无数,便连李岳年幼时让老虎噬咬出的重伤,也是老医生治的。

  只不过那些怵目惊心、皮开肉绽的可怖伤痕,大都落在莽汉身上,而非落在一个标致姑娘的雪白体肤上。

  老医生抹抹额头,看看李岳,李岳一句话也不说,倚靠在门边喘气。

  老医生对奴仆嘱咐几声,取来清水和药材,缓缓地替伶儿洗去血污、敷药包扎,又吩咐家人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替伶儿换上。这么一折腾,已经是大半夜了。

  李岳在门边驻守著,心中忐忑不安,但他知道老医生的医术高明,却也不怎么担心伶儿的伤势,他见到伶儿已换好了干净衣服,昏睡在病床上,便舒了口气,但随即又惊奇起来。

  他见到了火光自远处扬起。李岳暗叫了一声不妙,赶紧再度朝著夕子街狂奔而去。

  夕子街四周喧喧闹闹,那大宅之中已经燃起好几处大火,宅门内外趴伏著许多宅中奴仆。

  “马天敬!”李岳愕然巨吼,奔入了大宅之中,一帮闯天门帮众正在大院之中,高举著刀,准备要斩杀两个跪著的丫环。

  “住手!”李岳奔去,将两个帮众击倒在地,怒吼著:“你们做什么──”

  那些帮众指著一边,大喊:“大哥,这地方都是恶匪,他们将天敬杀成了重伤!”

  “什么!”李岳见到马天敬瘫坐一旁,倚靠在另一名帮众身上,像是已无知觉,他赶紧上前探视,只见马天敬前胸后背,有数道严重刀伤,一旁还有两个帮众正替他包扎。

  “所以你们便杀了这么多人?”李岳后退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嗡嗡地响。

  “大哥,我……我们只是还手,他们逼得太紧……”几个随从无奈说著。

  “你们……你们……”李岳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看那两个没被处决的丫环,叹了口气说:“你们还不走?”

  那两个丫环呜呜哭著,彼此搀扶,狼狈起身要走,两个闯天门帮众将他们拦下,向李岳说:“大哥,他们不能放过,这事儿……不能留下活口……我们便说是前来攻打土匪巢穴,说这儿窝藏土匪要犯。”

  “放屁──”李岳一声虎啸,将那两个丫环吓得跪下,不住地磕头,那持刀拦阻的帮众,也给吓倒在地,刀都捡不起来。

  “走!快走!”李岳心乱如麻,将两个丫环赶出了大宅,跟著领著帮众灭火,见到大宅之中散布著一具具尸体,心中渐感不安。

  “大哥,那主人和他一票大小老婆,我们却一个也没放过。”有一个帮众指著远处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么说,大宅主人身中数刀,双眼仍怨恨张著。

  李岳见到那些尸首,不禁打了几个冷颤,他目光如鹰,扫过每一个帮众,愤然地说:“这岂是闯天门的英雄好汉干得出的事儿……”

  一票帮众全低下了头,有些喃喃地说:“大哥……咱们当真莫可奈何……这干奴仆太凶悍,咱们也只是全力拚杀,这才保全了天敬一条性命,不觉之间已经杀得尸横遍野……那些娘们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咱们……咱们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李岳怒眼一瞪,猛然抬头,本想一拳毙了那说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手下,但见每个帮众都黯然垂著头,身上都负著伤,他心神茫然之际,一时竟听不出那番话出自谁之口,又或者是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说著,他胸口酸楚,突然浮现在心头上的却是幼年之时的父亲背影。

  李闯天虽然天生神力,有万夫莫敌的武勇,但许多年下来,历经多次生死之战,累积了许多严重伤害,四十岁之前便已辞世。

  李岳那时仅只五、六岁,父亲在他心中,便只是一个时常开怀大笑的巨大身影,那些过往英勇事迹,他只能从旁人口中转述得知,在他心中,父亲是个正气凛然,彷如天神一般的英雄,为了抵抗侵入海来市的恶匪起义而战,而他此时一干手下帮众,竟便干出了犹如盗匪一般的行径。

  李岳心中一冷,黯然地说:“先将他们埋了,回头我得和你们一个个将这笔帐算清楚。”

  数十天之后,通天河畔大扬府英雄大会上,群豪莫不激昂兴奋,他们在上一次抗匪大战后,大都各奔东西,许多久别经年的老友相见,都激动地讲述过往事迹,个个都想要争相来看李闯天两个成年儿子,另一方面,也摩拳擦掌,准备对付那卷土重来的十数路土匪。

  各路英雄豪杰们可是过足了瘾,他们尝遍佳肴,痛饮美酒,欣赏河畔美景,在热闹非凡的神兵比斗大赛中鼓噪观战,看剑王父女大斗卫家剑,又听说他们将要结成亲家,喜气洋洋。跟著是李晟风光介绍新成立的堂口──神武堂,十七个异国高手组成的小型菁英堂口,专属李岳与李晟统领。

  唯独李岳每日郁闷不乐,借酒浇愁,在那夜灭门血案之后,他将伶儿安顿在一处静僻民居之中,差遣专人服侍,李岳每日前往探望,却不敢将那夜血案经过告诉伶儿,只是要她安心养伤。

  伶儿终日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李岳即将动身前往大扬府准备参与英雄大会前最后一次去探望伶儿,两人相依小宅门边准备分离时,伶儿这才红著眼眶拉著李岳的袖口,低声地问:“你说愿意照顾我一生,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伶儿,等这一次四方群豪齐心协力将土匪打退,我便离开闯天门,不再插手帮中事务,我俩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过完一生。”李岳恳切地回答。

  伶儿幽幽地说:“何必等到打完土匪?或许……我们此刻便远走高飞。”

  “这……不行……”李岳皱起眉头,连摇了十数个头,坚毅地说:“土匪是一定要打的,若让他们杀进海来,可苦了百姓。”

  “闯天门又不是只有你能打?许多英雄好汉,群聚于此不是吗?还是你便想要在一干英雄好汉面前逞威风,多杀几个土匪显得自己更有气概?”

  “不……”李岳呆楞半晌,闭上眼睛,他当然不能错过这一次的抗匪战役,毕竟这是他长久追寻的目标,和父亲一样,以一身天赐力量,去捍卫海来市全城百姓。这样的信念本已牢不可破,在那夜血案之后,他更觉得自己必须如此。他得赎罪。

  李岳脑海中又浮现起那夜灭门血案,他声音颤抖地说:“伶儿,我一定得参与剿匪,你一定要等我。”

  伶儿黯然不语,放下了李岳的手,转身入房,声音转为冷峻:“你走吧。”

  □

  听风轩清幽雅致,八楼一厅中悬挂著一只只巨大珠灯,李岳倚坐窗边, 一面痛饮烈酒,看著天上的紫红流云。

  “二帮主,海来市南霸天雷老员外来啦,李帮主希望你去和雷老员外打个招呼。”两名帮众恭恭敬敬地进来,和李岳行了个礼。

  “有我大哥在就行了,何必再找我。”李岳漠然说著。

  “这……”两名帮众伫在原地,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弟,你大哥一人可不成事。”李晟苦笑著进来这厅房,胁下还挟著一小坛酒。他将酒捧至窗旁小桌,自顾自地撕下封条,揭开坛盖,登时酒香四溢。

  “咦?”李岳闻到浓醇酒香,跳下窗沿,惊奇地说:“大哥,你将‘英雄酒’开了!”

  原来李闯天于一次抗匪战役中,自土匪阵营中夺得一批佳酿美酒,便招呼当时几个攻坚朋友痛饮一番,还剩下十几坛,装成小坛分了,李闯天自己分得四小坛酒,一坛在李晟出生当天高兴之余喝了,一坛在李岳出生那天喝了,剩下两坛,取名作“英雄酒”,留给两子,希望他们成年之后,饮了这英雄酒,便成能为大英雄、好男儿。

  李岳自幼好酒,十五岁那年便偷入地窖,将属于自己那坛英雄酒喝干,酩酊大醉之余更是赞叹这英雄酒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此后他总爱将那英雄酒挂在嘴上,便希望李晟有一天开坛来饮,或许他也能分得一两口喝。

  “是啊。”李晟倒了一碗,自饮一口,大喊:“果真好!”

  李岳站在一旁,不住舔舐口唇,他已不再是当年那偷入地窖的毛孩子,知道这酒是父亲赠与二人,一人一坛,具有深刻意义,他那坛多年前被他自己独自喝光了,此时也不好向哥哥讨酒喝,只当是大哥要在这英雄会上分给群豪们喝了,先让他闻闻香。

  李晟哈哈一笑,另外又拉过一个空碗,抬起酒坛倒酒,李岳当然动心,又是感激又是欣喜地说:“够了够了。”

  “够了?”李晟将酒注到一半时,听李岳这么说,笑了起来,却不停下,继续将碗倒满。

  “大哥,你分我太多了。”李岳接过满满一大碗酒,赶紧先饮一口,呼了口气,呢喃著说:“终于又尝到了这味儿……”

  “大哥,我以为你这酒是要分给宴厅上众群豪们享用。”李岳连喝三小口后问。

  李晟微笑地将碗中酒喝尽,说:“凭良心说,这酒好是好,咱们这次英雄大宴上从各地搜购而来的美酒,不乏比这英雄酒更香醇美味的。老弟,这酒的好不在其味,而在它的意义。”

  “是啊,这酒是爹爹留给咱们,要咱们当大英雄,作好男儿……”

  “因此这酒是我兄弟俩才喝得出其中滋味,其他英雄好汉应当去喝他们自己爹爹留下的酒。”李晟边说,和李岳相视大笑。

  “只是我独自喝尽了自己的酒,大哥你却分我这么一大碗,我这可过意不去……”李岳搔搔头说。

  “哪儿的话。”李晟转了转颈子,又替自己倒了一碗,便将剩余的整坛酒,全推到李岳面前,和他说:“反正我酒量远不如你,根本喝不了这么多,我便只你一个弟弟,不分你喝,分给谁喝?更重要的是,那么多年前你喝这酒时只是个贪杯小鬼,想必也悟不出什么道理,这一次四方英雄齐聚,要征讨土匪啦,我希望你好好想想父亲留下这酒的意义。”

  李岳心中一阵激动,咕噜咕噜将碗中英雄酒喝干,抓起了酒坛,高声说:“大哥,我们分著喝!”

  “嘿,你喝吧,我碗中的酒恐怕还喝不完呢!”李晟喝著自己碗中的酒,说:“你今儿个喝多点没关系,待会去将雷南那厮揪下来,若出手重了,我便推说你也醉得不知轻重,哈。”

  “雷老员外独子雷南也来了?”

  “是啊。”李晟回答:“雷南那家伙意气风发,加上喝得多了,下手狠辣,在擂台上打翻一干我帮兄弟,无双堂的周堂主被他打落一颗牙,豹子堂唐堂主两天前已经动身前往土匪出没前线打先锋,现在宴厅之上我帮没有一人压得下那雷南气焰,雷老员外呵呵呵呵地笑,要将一口假牙都笑出口了。”

  “嗯?那杨叔叔怎不出手?啊,是了,他定是和卫叔叔跑到不知何处去谈论铸剑奥秘了。我这就去将那雷南扔下台。”李岳抬起酒坛,畅快痛饮,一下子将美酒喝得精光,放下酒坛,抹抹嘴巴,起身便要下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哥,你何不派神武堂人马上台?”

  李晟摇摇头说:“你以为我不想?但那武斗擂台本是要让看大伙儿自行上台捉对比划,若神武堂上台,人家要说我度量小、输不起,连用来抗匪的亲卫队都派出来啦。更何况神武堂十来个高手都来自海外,即便赢了,人家说闯天门这么大,事到临头却也得靠以钱财买进的异国好手来撑场面,若是输了,那便更难看了……”

  “嘿。”李岳伸了个懒腰,拍拍胸膛,懒洋洋地说:“不过便是一个雷南,便让大哥你头疼的了。”

  “是啊,所以你待会儿不用太给雷老先生面子,咱们已经给他够多面子啦。”

  □

  主厅之中轰闹吵杂,拚酒的拚酒、比剑的比剑、闲谈的闲谈、吵架的吵架,那几个武斗擂台上,最热闹的莫过于连胜十余场的雷南那台子了。雷南这年未满四十岁,从年迈的父亲手中接过了家传紫金断岳刀和庞大家业,意气风发,这次前来参与这剿匪英雄会,本便有意展示雷府实力,让四方英雄们知道海来并不只有一个闯天门,在通天河以南,还有个雷府。

  雷南一身华贵紫金长袍,内里披挂镶有白玉战铠,一副将军出征模样,在擂台上一连打翻八个各路好汉和七个闯天门帮众,便也只有在和无双堂周堂主对上时,用上了双手且游斗全场,其余对手全在数招之内让他撂倒在地。

  但此时雷南的紫金长袍微微发颤、袍摆低垂披地,一脸惊恼愤怒地让一个高大汉子握抓著右手往地上按压,那汉子一身东洋武者服饰,面无表情地站著,左手叉腰,那便是日后神武堂三位副堂主之一的藤田加胜。

  雷南弯腰曲身,渐渐地让藤田加胜压得单膝下跪,当他膝盖碰著擂台地板之时,终于忍不住以左手撑住右腕,猛然发力,却只将藤田的手压之势稍稍上举了些。

  “放肆──快下来!”李晟与李岳返回大扬府主厅时,见了如此场面,惊讶怒斥。

  藤田并未答话,手一松,向后退了一步。雷南虎吼一声,自蹲姿飞拔窜起,右手成拳朝藤田脸面击去,连出七拳,藤田退了七步,脑袋闪了七次,都在雷南拳头中指骨结几乎触及鼻端那刹避开,使拳头自他脸旁削过,在旁人看来,藤田的脑袋比雷南的拳头还快。

  雷南愤怒再喝,第八记右拳先击右侧,左肘跟上,欲使藤田避无可避。

  藤田身子已贴在擂台边缘,无法再退,他伸手挡格,硬接下雷南左肘,顺势一推,将雷南推出了好几步外。

  擂台下群雄哗然,交头接耳嚷嚷著:“这家伙力气好大!”“雷南丝毫伤不了他!”“雷南家传武术是刀法,得使兵刃才能发挥全力。”“这神武堂的家伙看来更未尽全力,他是给雷家面子。”

  “藤田!还不滚下来──”李晟大吼,但他并非武术好手,嘶吼声音在轰闹喧天的主厅之中,一点也无震摄之威,此时他年纪尚不足三十,在英雄会上见了许多与父亲同辈的宾客都要称呼叔叔伯伯,大伙儿也是看在他去世父亲、以及闯天门日渐壮大的份上,尊称他一声李帮主,实则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神武堂的藤田加胜──”李岳一声长啸,身子一绷,像脱弦箭般地奔至擂台前,一个翻身上了台,站在雷南和藤田之间。

  “阿南,人家敬咱们是客人,处处容忍你,你也闹得够了,还在台上丢人现眼!”雷老先生远远喝叱著。

  雷南仍气喘吁吁,恼怒地瞪著藤田,但他这么一气,本来的三分酒气已荡然无踪,自知死缠下去只有丢脸的份,只得拱了拱手,说:“李副帮主、各位英雄,我雷南多喝了几杯,出言无状,请多包涵。”说完,身子一拔,跃下了台,但大家只听得喀啷一声,一个东西落在台上,那是雷南铠甲护臂上的几片碎裂护甲,竟是在藤田接下雷南出肘时顺势捏裂,在雷南跃起时终于脱落掉于台上。

  观战群雄们低声交谈,都说雷南这次连胜十余场的威风,全败在最后一场上了。

  雷南涨红著一张脸,回到自己座位席间,气恼地不发一语。

  “神武堂的兄弟,是谁允你上台的?”李岳瞪视著藤田。

  藤田向李岳行了个礼,看看雷南,以极不标准的口音向李岳回答:“雷先生……说……闯天门……无强人……要我们神武堂……上台。”

  李岳点点头,他本便无意替雷南出气,但总得给雷老先生一些面子,加上此时自己既已上台,又见了藤田怪力,也觉得手痒,便说:“你力气很大,陪我玩玩吧。”这些天李岳本也是台上常客之一,但他太过厉害,其他宾客也不敢和他当真过招,他便找一干帮众和他比拚力气,十几个人推他一人,也推不动。

  藤田点点头,答:“李副帮主有命……藤田加胜不敢不从。”

  “好!”李岳向前伸手,五指大张,摆明便要和藤田比拚握力,底下观战好汉们又是一哗,都想李岳一身力气天下无双,众人皆知,和藤田又是主仆关系,说什么都不会输,相较之下,方才出尽全力也扳不倒藤田的雷南,便更远逊于李岳了。

  但众人这么想时,藤田已和李岳十指对扣,两人的手臂都绷起狰狞肌肉,藤田的手臂略细,但一时之间却未显下风,和李岳紧紧对抓著手,比拚力量。

  “嘿!”李岳又一发力,将藤田推得后退了一步,却觉得藤田的力气比他想像中更大,几乎便要和两年前他扳倒的那只大黄牛一般了,李岳嘿嘿一笑,手上脚下更多添了几分力气,将藤田压得弯下腰,便和方才藤田压倒雷南一般模样。

  “我准你用两手。”李岳语音未毕,藤田左手已经抵上了右手,李岳突然感到一股怪力如巨浪般袭来,身子一震,退了半步,心中一惊。

  台下群豪也鼓噪哗然地喊:“这神武堂的家伙当真厉害。”“他刚刚推动李岳了!”

  李岳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自负,且对眼前的藤田另眼相看,他闷吭两声,浑身崩出力量,想要将藤田一口气压倒,这场便算结束,下台喝酒吃肉。

  但藤田退了数步,仍撑著李岳压击,李岳使尽了全力,单手却压不下藤田双手,有些不是滋味,突然听了远远几声大喊:“人人都说李岳是大英雄,根本胡说,他分明是一个欺压良善、屠人全家的无耻之徒!”

  李岳猛然一惊,扭头去看,还未看清是谁说话,便感到藤田抵抗的力量突地更大,暴冲而来,他分心之余,一瞬间无法回力抵抗,便要松手罢斗,但藤田竟不放手,呼呼呼地连逼三步,双手一拧一转,将李岳压倒在地。

  “哗──”群豪们全傻了眼,便连雷南也惊愕地张大了嘴,一瞬间还分辨不出李岳是真倒还是假倒,是否是顾全自己面子,才故意让藤田压倒,好向众人表示“藤田力气太大,连李岳都扳倒了,雷南力气不如他,也没什么。”

  但一瞬之间,李岳拔地而起,凛凛站著,指著方才出声之处,喊:“方才是谁说我,有种光明正大站出来说!”李岳怒极一吼,突而感到有些晕眩,他揉了揉太阳穴,瞪著怒目在方才出声之处扫视。

  “是我说的,李副帮主,你尽管连我也杀了!”在英雄宴上闯天门帮众席间,一个年高长者,双手按著桌面,以全身的力气嘶吼著。

  大厅之中渐渐静了下来,那些喝酒比斗说话叫嚣的汉子们开始将注意力都转到李岳这儿,他们四顾张望,也见著了那发声怒斥李岳的闯天门帮众。

  李岳按揉著发晕的头,沉声问:“你……是帮中兄弟?好兄弟,我李岳做了什么,你说……”

  那年迈的闯天门帮众不顾身边几个同伴拉扯,推开了他们,气喘吁吁地离开座位,高举著消瘦臂膀,指向李岳,一字一句地说:“你见我儿媳妇年轻貌美,便杀了我儿子,将我媳妇劫了,囚禁起来,你说,有没有这一回事!”

  主厅之上一下子哗然开来,许多闯天门帮众朝著那说话老帮众怒骂:“老何,你发什么酒疯!”“李副帮主岂是这种人?”

  “大家让我说句话!”李岳怒喝一声,将骚乱压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沉地说:“我的确爱上了一名有夫之妇,那丈夫蛮横虐妻,那晚伶儿被悬在大厅之中,被她丈夫鞭得几乎死去,我率众救人,与大宅奴仆发生争斗,我将伶儿救出送医,我手下们却在激战之下,将那大宅中人尽数屠戮。那夜之后,我将出手杀人之人,每人打断一臂。我犯下的过错自不能免,待剿匪大战过后,我李岳离开闯天门,从此不问江湖中事。”

  李岳一面说,心中却似淌血,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夜惨案那干死者,却是自家帮众亲人。

  “一派胡言!我儿子一向对人和善,且极为疼爱伶儿,岂会鞭打她,你故意将我那儿子说得如此不堪,这样就能免去你的罪行了吗?”那何姓年老帮众越说越是气愤,他一把将胸前衣衫扯得破裂,露出胸前疤痕,大吼:“这些伤痕是当年我和你爹爹闯天爷一同出生入死,拚出来的,你做出这种事,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闯天爷吗?”

  “混帐,你胆敢对帮主无礼!”“快将他拿下!”闯天门帮众骚动起来,纷纷都要去抓那老帮众。

  “其他人不许出手!”李岳大喊,将那些帮众喝退,他瞪视著那老帮众,缓缓地说:“兄弟,我不以副帮主的身份压你,反正我也快不是副帮主了。我刚刚说过,我治下无方,我需负责,但我绝非仗势强抢民妻,是你那儿子蛮横虐妻在先,这点我一干手下,还有伶儿,都可以作证。”

  “你手下自当站在你身边,你是帮中副帮主,谁能奈何得了你!”那老帮众愤怒喊著。

  李岳怒极大吼:“帮中兄弟人人平等,犯下帮规便接受罪堂审判,罪堂江堂主,出来,将事情好好审个清楚。”

  罪堂堂主江邦志尴尬地步出席间,看看那何姓老帮众,又看看李岳,摇摇头说:“李……李副帮主,今儿个是英雄大宴,这……这事儿便先搁下,别在这么些人面前争执此事……”

  那老帮众怒喝:“是啊,你也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不必搁下,便在这儿进行!”李岳走至一张桌前,抓起一坛酒,猛喝下半坛,向看傻了眼的宾客群豪们说:“各位,我李岳脑筋不好,行事鲁莽,但下流无耻之事我绝不会做,各路英雄好汉,大家喝酒吃肉,看咱们闯天门公正严明审判李岳!”李岳说完,放下酒坛,又觉得地转天旋,他哼了一声,来到江邦志面面前,双手负于背后,单膝跪下。

  这是闯天门帮众犯过受审时的姿势,若是罪证确凿,那么一名罪堂帮众便会持棍打在受审帮众立著那腿上,使其变成双膝下跪,此时李岳单膝著地,上身挺直,表示自己问心无愧。

  李晟来到李岳身旁,伸手要去拍李岳的肩,李岳避开李晟的手,高声说:“大哥,你别碰我,别让人说大哥你护短。江堂主,你便将我当成一般帮众审问!”

  “好。”李晟点点头,先向各路英雄弯腰鞠了个躬,又向罪堂堂主江邦志说:“便照李副帮主所说,公公正正地审,剿匪之役出师在即,闯天门便先树立榜样,我弟弟犯下何罪,便以何罪论处,治下无方与滥杀灭门、强夺民妻,相差甚大,不可混淆。”

  李晟话说出口,随即返回席间,低垂著头、闭目不语,此时主席之上还有八长老、王宝胜、公孙祖、雷老先生及其他重要宾客。卫云五与杨仇飞却不在席上,他们正在大扬府准备的打铁工房中研究铸剑奥秘。

  罪堂堂主江邦志清了清嗓子,踱步半晌,说:“帮众李岳,你称你手下知此经过,现在我便要他们出来作证。”

  便如此,李岳那干亲近随从手下,一个个低垂著头,犹豫踟蹰地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发一语。

  “老何儿子一家惨遭灭门,究竟是李岳指使,亦或是如李岳所言,争斗打杀之余,出手过重所致?”江邦志问。

  马天敬突然跪了下来,向老何一连磕了十数个头,哭嚎著说:“老何,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与你儿子无冤无仇,与他家人也无冤无仇,但……但李副帮主之命,我们不得不从!”

  马天敬此话一出,群豪尽皆哗然,许多闯天门帮众吆喝起来,酒杯酒壶纷纷砸向马天敬,怒斥著:“你想清楚再说!”

  忽地一声惨嚎,一个扔掷酒杯的帮众捂著肩头滚倒在地,他的手臂已经没了。

  神武堂一名驼背汉子,双手持著弯刀,不发一语,站在那起哄帮众身前,手上的弯刀犹自滴落著血,这汉子便是之后神武堂三位副堂主之一的驼神。

  李晟终于开口,他指著那断臂帮众,目光环顾自帮帮众说:“帮中进行审问,帮中弟兄谁再起哄生事,便如此下场。”

  大厅之上刹时静得一点声音也无,便连非闯天门帮众的四方群豪们,也都屏住了气息,看著大厅中央的这场审问。

  “马天敬,你想清楚,再说一次,那起灭门血案,是李岳为了夺人妻子,指使你们灭人全家,还是如李岳所说,为了援救那受虐女子,过程中斗争所致?”江邦志严厉地问。

  “许久之前……李副帮主爱上了那叫作伶儿的女子,每日前往通天河畔和她说话,前些时候,李副帮主知道那伶儿竟是有夫之妇,一时气苦,便领著咱们去那伶儿家中探视,见到那伶儿与她丈夫状甚亲密,一怒之下,闯入了屋中,将她丈夫一掌击毙,宅中奴仆见主人惨亡,持著棍棒围捕咱们,李副帮主说……他说……”

  “马天敬──”李岳本来只觉得马天敬态度怪异,但身为受审之人,未经罪堂堂主许可,不得擅自辩答,但他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怒喝一声拔地而起,伸手去抓马天敬的脑袋。

  一旁神武堂驼神身形快绝,挥刀来斩李岳那手,李岳只得缩手,马天敬身形一个不稳,向后坐倒在地。

  “他想灭口,快阻止他!”老何大叫著。

  “放屁!”李岳愤然怒吼,藤田也自另一侧袭来,伸手要抓李岳肩臂。

  李岳反手架住了藤田双手,怒不可抑,正要发力将他扔开,却觉得双臂双腿使出来的力气,比平时小上许多,脑中又是一阵晕眩,藤田将李岳右臂扭至背后,将他压得跪下。

  李岳被压下之时,仍将一腿平伸,不愿双膝著地,以致成了一个古怪坐姿,他咬牙切齿,愤恨吼叫:“马天敬!你担心承认你们鲁莽杀人,要受帮规惩戒是吧,好,只要你们将事实说出,不论人是谁杀的,全由我李岳一人担,我这颗脑袋,今夜便摘下奉上,你别将肮脏罪名,扣在我头上──”

  “方才帮主吩咐过,这场审问,一切按帮中规条进行。”江邦志朗声说著:“受审之人擅自答辩、反抗审判,依照规条,处碎口之刑。”他朝几个罪堂帮众招了招手,两个帮众上来,拿了一只瓷酒瓶,塞入李岳口中。

  李岳神情愤然,却不为难那两个帮众,张大了口,将那酒瓶含住一截,另一名帮众按住李岳的头,抬膝一撞,撞在李岳下巴上,那酒瓶应声而裂,一半落了下来,酒瓶另一半的碎片,便全溅在李岳口中。

  两个帮众随即取了巾布,绕过李岳后颈和上下齿间,将他的口捆缚绑住,鲜血自巾布间流泄而出。

  李岳怒目瞪视著马天敬与他手下一干帮众,奋力挣起身子,将古怪坐姿又变成了单膝跪姿,藤田便也松开了手,回到原先站立之处。

  马天敬站起身来,脸色惨白,好半晌才继续说:“那宅中几个奴仆见到了主人被杀,惊讶叫嚷,李副帮主便下令要咱们将他们杀尽,不能走漏一人,不能让这事传扬开来,咱们只好追杀那几个叫嚷奴仆,但那些奴仆惊叫声中,引来了大宅当中更多奴仆和家中老幼,咱们一阵滥杀后,这才发觉那大宅之中的人,几乎让咱们全杀尽了,只剩下两个丫环,咱兄弟们见她们年幼,不忍下杀手,便将她们暗中放了。”

  老何紧接著说:“江堂主,马兄弟说的没错,那两个丫环连夜回来找我,将这事儿告知了我,我本欲赴总坛告状,但想想这事必然要被李副帮主压下,所以隐忍至现在,才在天下英雄面前将此事揭发!那两个丫环我也带来了,阿娥、阿碧,你们出来!”

  席间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应声而出,哭哭啼啼地来到老何身边。

  李岳看著她们,她们便是当晚李岳赶到那大宅之中,踢倒帮众后放走的两个丫环。

  “那日杀死老爷的人,便是跪著的这人,他要将我们全杀了,是……是这位马兄弟偷偷放了咱们……”两个丫环在江邦志询问之下,这么回答。

  李岳全身发颤,口舌咕噜要动,却说不出话,口中碎瓷破片扎刺著他的口舌,他口上咬著的白色巾布早已染得艳红一片。

  “江堂主,我还有人证,我那儿媳妇也在这大厅之中。”老何大喊:“伶儿,出来,出来指证这个恶徒!”

  李岳闻言一惊,全身发热,抬起头来,茫然地看顾四周。

  一个身披灰色斗蓬的人出了席间,来到审问众人之中,将覆头布巾揭开,正是伶儿,伶儿脸色青白,神情漠然。

  “伶儿……伶儿……”李岳身子一个晃荡,又要起身,他不顾口中酒瓶碎片,呢喃出声,口际淌落下的血更多了。

  “伶儿,你告诉大家,我说的有没有错、马兄弟说的有没有错,我们可有冤枉那李岳?”

  江邦志厉声问:“伶儿,你说,李岳究竟是为了救你,和你丈夫发生冲突,还是为了掳你,将你一家杀尽,你们之间,可有私情?”

  伶儿发青的唇微微一颤,低声说:“我丈夫待我很好……我和李岳,没有私情。”

  大厅之中,起了一声一声叹息,四方群豪们在听得两个丫环指证时,大都认定了李岳当真犯下了这事儿,但此时听得伶儿亲口指证,仍然摇头叹息,可惜这大英雄李闯天的后人,竟干下这等强掳人妻、屠人全家的下流事。

  李岳茫然看著伶儿,一时之间竟听不清四周声音,只回荡著一声一声“我丈夫待我很好……我和李岳,没有私情。”的字句,眼前也看不清四周东西,景物汪汪粼粼地糊成一片。

  跟著,他感到自己的左膝一阵一阵地剧痛,有两个帮众持著木棍,击打著他的左膝,且不时发出怒喝:“罪证确凿,还不双膝下跪!”

  李岳又感到头颈之上也有人按压,却不是藤田、驼神等神武堂帮众,而是一般罪堂帮众,李岳咬牙强忍,却仍让他们渐渐将自己挺直的身躯压得弯下,持棍帮众打得更加大力,他们挥动棍棒,一记一记朝著李岳膝盖骨上打,打断了好多根木棍,喀嚓一声,终于将李岳左膝盖打断。

  李岳茫然倒下之际,仍然将腿一偏,整个人侧躺伏下,硬是不跪,他这才发现今晚力气小了许多,先是让藤田在台上翻倒,跟著便连这一干罪堂帮众的力气似乎也大过他了,他让一群帮众压著身子,再也不能动弹,仅能微微转头,伶儿、老何、马天敬等,皆已转身散开,审判已经结束,将要定罪了。

  他看了看李晟那方向,李晟摇头叹气,将手边一碗酒一干而尽,起身准备离席,他和哥哥李晟的目光在极短暂的那一刻接触,他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力气了……

  是那坛英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