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靡遭劫、八长老返回总坛之后,每日午宴、晚宴皆冷清许多,宾客们大都三五成群各自在大扬府各处散聚,自找乐子,谈武的谈武,论剑的论剑,再不便是在月临堂的规划安排下编队整备,组织抗匪队伍,他们都没太大兴致准时参与主厅宴席,反正庭院流水宴席也不缺醇酒美食。
这一日却有些不同,到了傍晚时分,主厅上又热闹许多,尚未开席便近满座,人声鼎沸,大伙儿一来是想尝尝胡大厨子新引进的数种异国美食,更重要的便是晚宴上的神兵赛,卫家两兄弟穿插的比剑戏码,大伙儿都在猜想,今年这兄弟相争的戏码,又会上演什么好戏。
杨仇飞、卫长青、卫开来等都一一入座贵宾席,闯天门仆役们端著一只只大盘上桌,那大盘分为两层,底下是油滑木板,上层是黑铁板子,盛著一块啪吱作响、喷冒蒸烟的大块牛肉,间隙还摆著萝卜雕花、糖衣煎蛋、青翠豌豆等配菜。
卫长青见杨仇飞冷冷瞧著那肉排不动声色,便哈哈一笑,说:“剑王,这是外国肉排,要用刀叉切著吃,外国人不用筷子的。”他一面说,一面捏起那钜齿小刀,将那牛肉切下一块,叉起来一看,却皱了皱眉,说:“这人一多,菜便做得含糊了,肉都没熟,腥红红的!”
卫长青碎碎念著,唤来奴仆嚷著要换一份熟的,却见到杨仇飞也切著那半生不熟的肉排,一块一块送入口中,不屑地看著他。卫长青怔了怔,又瞧瞧弟弟,卫开来对这肉排间中腥红似乎也不以为意,从容吃著,还贼贼瞅著他笑。
“大哥,这外国肉排本便不食全熟,这么一大块肉,全熟便显得老韧难嚼,剑王云游四海,去过的国家自不会少,又岂会不知?”卫开来摇头笑著,还以手巾抹了抹嘴。
“我当然知道杨老先生不可能不会用这外国餐,我只是随口说说,我这弟弟就会和我作对,哈哈。” 卫长青故作大方,转头对杨仇飞抱怨,想化解洋相尴尬,杨仇飞也不理他,撇过头去。
卫靖和樊军等坐于一桌,食胜天的堂众推来餐车,喊著:“汤来啦──”
大伙儿有些傻眼,看著仆役将一碗一碗的东西,那东西底下是个瓷杯,上头顶著个焦黄包子,鼓涨涨的。
“这啥玩意儿,汤在哪儿?”水半天怪叫著,用筷子去刺那焦黄包子,包子皮一揭开,里头冲出一股扑鼻香气,是浓稠汤汁。
“原来汤在包子里。”“胡大厨子便喜欢做这些怪东西。”“烫死我啦!”一干人吃得新奇好玩,吵吵嚷嚷著。
另一边陈块和张三龙抢著吃生鱼拼盘,卫靖流落地底时吃了不少生鱼,他不懂料理,当时切了便吃,自是腥臭,此时对这生鱼有些忌讳,说什么也不吃,只挟了生鱼旁的生菜和萝卜泥。
“萝卜泥掺牛肉不错,还有菜泥呀?”卫靖觉得那萝卜泥清香宜人,配半生牛肉吃来挺对胃口,见到一旁还有块青绿泥膏,便挟起大大一块,配著热烫牛肉吃下,入口尚觉得满口奇异清香,下一瞬间便觉得这“异香”未免过了头,在他鼻子里狂冲猛窜,冲得他耳鸣鼻呛,像是呛水一般,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热泪盈眶,配著汤饮将口中的“菜泥”缓缓吃下。
“咦?小卫,你吃了什么怎不说话?”樊军好奇问著,叉著整块牛肉一口一口啃,连切都不切。
卫靖抹抹眼泪,轻咳几声,看著四周还有不少小碟子中盛著那青绿菜泥,便说:“这菜泥是我老家盛产的小绿瓜,清香味美,比当世最甜最美的蔬果都要好吃,胡大厨子手艺可真道地,我一吃就想家了。”
“有这种瓜?我怎地都没吃过?”樊军、水半天、老许等人都颇为好奇,一人拿起一个小碟子,嗅著那青绿菜泥。
“这玩意要一口吃下才能感到那股美味,别糟蹋了,来来,大家尝尝!”卫靖热心地替要每个人将那菜泥抹在肉上,他见到樊军那块肉大,便多拿了两碟子菜泥,在那肉上叠成一座小塔,对樊军说:“你嘴巴大,一口吃下。”
“哼哼……”樊军见卫靖眼神中藏著诡诈,嘿嘿一笑说:“这多半是青辣椒泥,沾著生鱼去腥用的,你小孩子怕辣,吃了一口辣出眼泪,便想骗大家吃吧。”
“是啊,我最怕辣,我想你们应当也怕……”卫靖吐吐舌头说。
“瞧你长得高壮,骨子里分明还是个小孩。怕辣?你看著,辣椒我是这样吃的!”虎哥哈哈一笑,抓起一旁碟中几只红辣椒,放入口中嚼。
“大男人怎么会怕辣?”樊军也哈哈一笑,一口将那肉块和一大陀菜泥塞入口中。张三龙、水半天等也纷纷将涂满菜泥的肉塞入口中,都取笑著:“哈哈,小卫怕辣!”“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花样真多,咱们假装上当吧!”
大伙儿囫囵嚼了几口,只觉得口中那辣味极不寻常,像是鞭炮爆炸一样,在鼻腔炸开,一路炸上脑子。
“哗──这不是普通的辣啊!”张三龙狂嚼数口数口终于受不了将肉吐出,捂著嘴不停呛咳;虎哥猛灌烈酒,只觉得那脑袋里像是装了铜锣一样铿锵鸣响;樊军嘴巴鼓胀胀的,他口中的菜泥是其他人的三倍,此时捏著两额太阳穴不停按揉,微微翻著白眼,不由得也落下了几滴英雄泪。
陈块、张大妈、王道士、余二腿等在那生鱼上桌时便尝了点这绿菜泥,知道这股味儿,在卫靖说得天花乱坠时也不说破,此时见著几个不怕辣的男人泪流满面,纷纷轰笑。
“哇哈哈──”卫靖大笑著拍著樊军的肩叫著:“樊军也在想我的老家,真奇怪!”
卫靖等正嬉闹间,那些等著瞧好戏的各路汉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都嚷嚷著:“吃饱饭,要看戏啦。”“台子架好了没,两位卫老师可以开演压箱戏码了吧!”
卫开来抹抹嘴,向身旁的侍从低语几句,那侍从频频点头,跟著朗声说著:“各位佳宾、弟兄好汉们,依卫老师之见,现在海来遭逢大难,土匪横行,闯天门帮主又遭劫持,这等比斗玩赏的戏码能免则免。”
那侍从此话一出,立时惹得众宾客一阵鼓噪,纷纷嚷著:“甚么话儿,这比斗演武在英雄会、神兵会上行之有年,大伙儿都爱看,怎能说取消就取消!”“卫老师,大伙儿马上就要去打土匪啦,咱们流血打杀,你们不过流几滴汗,这么小气。”
此时帮主李靡、八长老皆不在席间,那些粗豪汉子们说起话来便也无所顾忌,连连叫喊。一些乖觉机伶的家伙倒还晓得闯天门早成立了个剑堂,三位卫家兄弟皆任副堂主,此时卫长青、卫开来可不若以往仅为席上贵宾,而是闯天门中人了,得罪不起,便说:“李帮主吉人天相,自会平安归来,卫老师定是想将这压箱好戏献给帮主,也无可厚非,大伙儿自当团结一心,齐力抗匪才是呀。”
卫开来也不理底下那些叫嚣汉子,笑眯眯地自顾自喝著饭后凉茶。卫长青却起身清了清嗓子说:“各路英雄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我二弟无非是顾及在这剿匪时刻,无双会的弟兄正在前线打杀,咱们却在后头玩赏看戏,似有不敬,但我却想大伙儿既都愿意出一份血肉身躯,也无须分别先打后打,咱们这些铸剑师父不能打也不能杀,除了提供兵刃武器之外,编排些刀剑戏码慰劳军心,实也是为抗匪大计尽一份心,大伙儿酒足饭饱、玩赏尽兴,更加卖力地打土匪,岂不皆大欢喜,那些繁缛小节,是英雄的也无须计较。”
大伙儿听卫长青这么说,纷纷附和,鼓掌说:“还是卫家大哥说得有理。”
卫开来也点点头,笑说:“大哥说的是,我便是太拘谨了,既然各位都想瞧斗剑戏码,我也不好再推辞啦。”
卫长青见弟弟少见地附和自己,不禁得意,也觉得自己一番话说得挺好,便继续说:“但我又想,咱卫家比剑比了这么些年,许多段子大伙儿也瞧得腻了,这次难得剑王杨老先生也来共襄盛举,咱们后辈可不敢班门弄斧,不如恭请杨老先生将此行所携之兵刃展示一番,让咱们这些小辈开开眼界。”
卫长青这么说时,转头看向杨仇飞,杨仇飞只是淡淡地说:“好啊。”
卫长青面有喜色,立时转头,大声吩咐身后剑庄侍从:“去将咱们卫家剑庄最好的家伙取出,可别自大,小觑剑王,那可是大大不敬。”
大伙儿本来听卫长青唠叨缠夹,尚不明白他要搞啥把戏,听他大大恭维杨仇飞后便要随从“拿家伙”,竟似要挑战剑王所铸兵刃。大伙哗然一阵,纷纷叫好:“有好戏瞧了!”“卫家大哥这次豪气许多呀!”
宾客之中一些年纪长、见识广的,还记得二十来年前那场英雄会上,杨仇飞以一干古怪兵刃连断四十余把卫家剑的事迹,都说这次卫家兄弟彼此倒是和睦,原来是要齐心向杨仇飞讨回面子啦。
杨仇飞将杯中茶水喝干,还是淡淡地答:“好啊。”
大伙们见杨仇飞豪爽应允,叫好声更盛,茶水店老板来到杨仇飞身后,低声交谈几句,点头退去,和卖艺叔、猪肉先生低语半晌,知道此时情势纷乱,各路人马之中多的是年轻汉子,对杨仇飞的印象模模糊糊,若要大伙齐心力捧杨仇飞和八长老抗衡,终须来个技压全场,否则难以服众。茶老板等交谈几句,也纷纷赶去取兵刃。
卫靖见这场面如此热闹,自是不愿缺席,像个苍蝇般四处绕,杨仇飞却不怎么理他,他又到大伯、二伯附近探探,只见两派卫家剑庄的子弟、现都为剑堂的堂众们,纷纷将一支支华美长剑,血气大刀抬至场边,可是瞧得心痒难耐,拉著人便提出诸如无双堂副堂主捉对比斗的规矩,想要亲身下场参与,奈何他的提议没人理睬,有外公坐镇,他也不好胡闹,绕了一阵又回到樊军等人席间。
这时樊军、虎哥、张三龙等倒和附近几桌汉子们比起吃那呛辣菜泥,这桌一人吃一片鱼生堆上一匙菜泥,那桌便吃下一片鱼生叠两匙菜泥,大伙儿吃得满额青筋、脸上带笑、笑中有泪,陈块又叫侍从取了数盘鱼生切片和一罐子菜泥上桌,说:“这玩意儿越吃越有劲儿,咳……咳咳!”
卫靖见这些家伙玩这无聊游戏玩得十分起劲,也不理他,只好自个儿专注看著台上,只见到卫长青的学生们已将数柄刀剑置于台上木架,另一边茶老板、卖艺叔等也捧著一批长剑上台,卫靖低喊出声:“是十二月剑!”
只见茶老板等将那些长剑纷纷置上卫家学生准备的木架上,三只木架上摆了十二柄长剑,十二柄长剑柄鞘样貌皆异,有长有短,便连名堂也有巧思,左边木架上四只剑名为“正月”、“杏月”、“桃月”、“梅月”,中间木架上四柄剑名为“榴月”、“荷月”、“兰月”、“桂月”,右边架上四柄剑名为“菊月”、“良月”、“冬月”、“腊月”。
这十二月剑的名堂是卫靖想出来的,本便是为了在英雄会上博个满堂彩,再顺势献给李靡,尽管杨仇飞当时觉得这么搞法俗气别扭,但想想下山杀八长老本本非易事,要服众难免媚俗,便也放手让卫靖自百兵谱中挑出十二柄剑,打造华美鞘饰,再安上个有模有样的名号。
此时卫长青主动提议“交流”,杨仇飞动用这十二月剑,自是要在上千宾客面前予其当头棒喝,技压全场。
这十二柄剑是卫靖亲自从百兵中挑选而出,知道其剑之好,倒觉得李靡遭劫、八长老不在,这时搬出十二月剑,不免可惜。
台下宾客个个交头接耳,更多的铸剑师父屏住了气息,都想知道那十二月剑华美剑鞘之下,是什么样子的神兵利器。
“话先说在前头,现在可不是神兵赛、斗五剑什么的,并非当真要区分高下,咱们便各派个人按照试剑套路对对剑,让大伙儿开开眼界,瞧瞧剑王神兵。”卫长青朗声说著,随即朝学生群中喊了几声,立时跳出了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应答,那汉子纵身跃上三尺高台,走至在卫长青一方剑架最右侧,要拿取那黑木架子上一柄白鞘长剑。
“等等,戚师父,从左边的剑拿!”卫长青大声提醒那中年学生,还不忘补上一句:“杨老先生是闯天门上宾,总不能失了礼数。”
众宾客们都不知卫长青这样矫作有何用意,但大都记得在上一次的神兵赛中,卫开来聘请名师指导学生使剑,在斗五剑的戏码中差点将卫长青一方杀得全军覆没。这么想来,这戚师父定也是卫长青有样学样,重金礼聘来在英雄会上持著卫长青一方的宝剑下场比斗的剑师了。
只见那戚师父步履矫健,两步便转到了左边剑架,取下了最上方一柄宝剑,模样倒是朴素许多,拔剑出鞘清耍了个剑花,干净俐落,卫靖见那剑中规中矩,和以往卫长青展出的漂亮宝剑有些不同,倒有些后悔自己将十二月剑的剑鞘饰品造得夸张了,相较之下不免过俗。
几个学生抬著木桩、草人上台,让那戚师父斩了几剑,有模有样地介绍此剑之好,随即收剑后退,立于台边。
大家也将目光转到了茶水店老板身上,那茶老板平时性子高傲,平时开店贩卖茶水饭菜都是一副“嫌我家菜难吃,那就去吃屎”的态度,此时要他像个杂货老板一般介绍宝剑,倒十分别扭,他也取下十二月剑中的“杏月”剑,杏月剑鞘是雪白木身包著闪亮银片,茶老板拔剑出鞘,众宾客都哗了一声,那剑身上骨子里是乌钢,表面上了一层白亮银漆,闪耀亮眼。
茶老板也不介绍,随手朝那木桩一斩,杏月剑本非重剑,却像是切萝卜一般将那木桩一切为二,茶老板自个儿也没料到此剑之利,一斩之后还怔了怔,才说:“真是好剑!”
宾客们爆出了如雷掌声,也有些人迫不及待催促叫嚷著:“两个人砍木头做什么,还是对对剑吧!”
几个卫家学生上台,将木桩、草人收去,戚师父上前几步,向茶老板拱了拱手,摆出了个试剑套路的剑招。
茶老板向来使刀,更不懂这试剑套路,只好硬著头皮将长剑横摆,迟疑了一会说:“我倒没练过这试剑套路,咱们随意比划吧。”
“无妨。”戚师父点点头,长剑缓缓刺出。
茶老板见戚师父出剑缓慢,却不知这是试剑套路时的礼仪,还以为是戚师父见他不会套路,瞧不起他,有意相让,不禁心中有气,将剑作刀来使,猛朝戚师父横横斩去,逼得戚师父回剑挡架,铿锵一声,戚师父手上那剑断为两截,茶老板手中的杏月剑也崩出了一个大卷口连著两道裂痕。
“杨老先生所铸神剑,果真不同凡响。”卫长青也不在意己方长剑断成两截,恭恭敬敬地举杯对著杨仇飞一口喝尽。
戚师父手中长剑甫断,立时转身至剑架上取下第二柄剑,茶老板也将那砍出缺口的杏月剑放回身后剑架,取下十二月剑中的荷月剑,两人持剑再战,数招之后,戚师父长剑又断,荷月剑上也增了数只大口。
接下来四战皆是如此,卫长青之剑尽数崩断,杨仇飞的十二月剑则都只是出现缺口。
卫靖啧啧几声,他与杨仇飞炼剑三年,知道外公对冶炼钢材有独到心得,十二月剑所使用的改良乌钢,早已超出海来市上等乌钢许多,但大伯这几把剑外观不甚起眼,且纷纷折断,但却也将十二月剑击出严重缺口,再战必断。
卫长青留意到底下的宾客见他一方的剑六战皆断,纷纷露出取笑神情,便挥了挥手,笑说:“戚师父,礼数够周到了。”
戚师父听卫长青这么说,便放下了本已取起的长剑,又走过了两个剑架,取下右侧一只剑架上的白鞘长剑。
卫靖见那剑剑鞘宽厚,知是厚实重剑,重剑劈砍之力不比刀差,但灵活度便逊色许多,本来薄剑重剑各有优劣,但神兵比试本便是满足闯天门帮主的玩赏节目,对比试公平上的旁枝末节也不甚讲究;且神兵决赛时,各家铸剑师父多半聘专人上场比试,比兵刃也比身手,那持使薄剑之人,时常也以轻灵身形、精湛剑法胜过那些持使重兵刃的家伙。
然则此时的茶老板却非剑术好手,卫靖瞧他顺手要去取轻灵的桃月剑,便大喊出声:“茶老板,拿右边架上第三柄剑!”
茶老板听了卫靖叫喊,转头看他,卫靖大声喊著:“听我的准没错!”茶老板不置可否,便放回桃月剑,取下冬月剑,冬月剑足足比桃月剑长了半尺,重上许多,一拔出窍,杀气冲腾,所有宾客都不禁哗喊出声,便连茶老板自己都有些惊愕。
那冬月剑也是重剑,剑身是重剑常见的八角构造,却绝不光锐,而是暗沈骇人的墨红颜色,像是干涸的血,剑身粗糙如同锈铁,满布突起砂点,模样如同卫靖初上狼山所见那杨仇飞那柄粗糙怪刀的刀鞘一般,专门破坏对手兵刃。
卫靖顾虑著即便己方铸工略胜一筹,但薄剑对上重剑却终究吃亏,茶老板平时用刀,更不可能施展轻盈剑法。杨仇飞既欲立威,这比试便一场都不能失,卫靖便擅自作主,要茶老板以同是重剑的冬月剑应战。
戚师父也跟著拔剑,果然也是厚实的八角重剑,卫靖与杨仇飞听那重剑出鞘时铿的一声,不约而同怔了怔。
台子上两人各持重剑以剑尖相碰行礼,跟著便大开大合地比斗起来,戚师父体型中等,本也不擅使重剑,此时以双手持剑,身形也不若方才潇洒,茶老板惯用单刀,倒能以单手挥剑,一来一往二人已经过了数招。
卫靖站起了身子,瞪大眼睛,他跟著向前奔去,想看更清楚些,他见到两剑相交时,溅起一些碎末,黑红红的,是那冬月剑上的粗糙铁屑。
“这怎么可能!”卫靖更接近台子时,戚师父正向前一踏,呼哈呐喊,一剑横劈,茶老板反竖著剑挡下,两柄重剑嵌合为一,戚师父抽剑扭转,茶老板也出力对抗,一瞬间竟无法将剑分开。
“不得无礼!”卫长青大声一叱,戚师父猛地后退,这才将长剑抽回,缓缓使了个比剑套路中一记代表“承让了”的礼数剑招,重宾客都清清楚楚见到戚师父重剑上并无明显缺口。
而那茶老板的冬月剑近护手处,却有一个大大的缺口,几乎是剑宽四分之三戚师父那剑砍得如此之深,因此方才两柄剑嵌合时,一时难以解开。
“这场还没完。”茶老板强压著惊愕,他见戚师父并不换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退,只好回剑直举,想要继续,但冬月剑破损极深,深深的缺口还延伸出几道大裂痕,一经晃动回转,喀啦一声,便自那裂口处断成两截。
茶老板空举著小半截断剑,一下子难以回神,底下的宾客也发出了一阵低喊声。
“茶老板,我不是吩咐你三场里至少得让一场,别让我大伯难堪,你得意忘形,终于想起我的叮咛啦!”卫靖满脑子嗡嗡作响,尽管他强撑笑脸鬼扯,想要掩盖断剑之败,但心中惊愕无比,他知道十二月剑中便属冬月剑最为强韧,利于破坏敌手兵器,冬月剑既断,剩余五柄剑自然也不能胜过戚师父手中那重剑了,他不禁呢喃自语起来:“难道大伯也有月儿铁?”
杨仇飞一语不发,身子前倾微微出神,像是仔细打量著戚师父手中那柄重剑,好半晌才说:“云五后人,果然不凡。”
卫长青听杨仇飞这么说,得意之情满溢,拱著手说:“长青并非自满,但杨老先生既是赞美家父,长青便无法过谦,只好承认自己学艺未精,家父天下第一铸剑师之名,长青仅承继了微薄皮毛。”
众宾客自然听出卫长青话中之意,是指卫家铸工远胜杨仇飞了,但卫云五本也名扬天下,和杨仇飞又是好友,赞捧自己父亲也是人之常情,卫长青此言也不可说不敬,只是场面尴尬许多。
台子上茶老板已经又取下良月剑,似乎有意继续比试,卫靖突然又喊:“茶老板,你又拿错剑了,等等、等等!”
卫靖大声喊著,转身奔跑,一面回头向所有的人喊著:“我去拿家伙来!”
杨仇飞缓缓起身,淡淡地说:“不必比了,我余下的剑,没有一柄能胜过卫长青的宝剑。”
卫靖听杨仇飞这么说,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站定身子,心中又是气愤,又是不服。
“杨老先生过谦了,这玩赏比试上的玩意儿岂能当真,七场比试长青只胜一场,是长青输了,但长青只求杨老先生再试一场,让大伙儿开开眼界,瞧瞧杨老先生的真本事。”卫长青朗声说,目光缓缓地转至杨仇飞腰间那柄数日来不离身的长剑。
这柄剑自杨仇飞至大扬府后,便剑不离身,剑鞘是原色桃木,长瘪无奇,鞘中长剑是在火山炼出的人工月儿铁锻制而成。
杨仇飞默默不语,他见到卫长青表面恭谦,眼神中却大有挑战之意,知道他俩兄弟还记得许多年前那场英雄会上断剑之辱,便苦苦一笑,拍拍腰间长剑说:“这是我惯手用剑,要是让你打坏了,我拿什么杀土匪?”
卫长青见杨仇飞无意与他相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深怕逼紧了有失礼数,惹得宾客群豪不悦,但心中却又十分想要和剑王分个高低,一雪当年耻辱。
“大哥,你喝多了。”卫开来突然出声,笑著说:“剑王老先生此趟是来助大伙儿剿匪,不是来与咱们争夺神兵头衔的,你要玩,做弟弟的陪你玩好了。”
卫开来手一招,又是一批卫家学生拥至台边,跳上一个黝黑汉子,解下腰间一柄单刀,单刀出鞘,刀身灰白无光,也不甚厚。
这下换卫长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卫开来,又看看那黝黑汉子。
“张师父、戚师父,你们便比比,别让气氛僵了。”卫开来笑著吩咐,那持刀的张师父大声应答,挥了挥单刀朝前一指,尽管动作含糊,众人也看得出那是比剑套路的礼仪招式。
戚师父看向卫长青,似乎要待卫长青指示,但那张师父的刀已斩了过来,不得不打,二人铿锵斗起,众人听这兵刃交碰所发出的声音与先前大不相同,略感讶异。
一干宾客先前见到杨仇飞十二月剑连断卫长青宝剑,都说剑王果然了得,但卫长青这白鞘重剑一出,便大胜冬月剑,众人都说这重剑或许便是卫长青压箱之作,必能夺下第一神兵,但见卫开来随便指派个师父持刀上台,便能和卫长青重剑战得不分上下,便又想卫家剑庄一向以剑为主,张师父那刀如此厉害,卫开来当然还有其他压箱宝贝要端上来。
卫开来见底下宾客交头接耳,便笑著说:“各位铸剑师父,英雄好汉,其实说穿了也不稀奇,天底下任何功夫绝活儿都是精益求精,只盼更上层楼,这铸剑技艺、冶钢炼铁之术也是如此,近年外国冶炼钢铁技术进步展足,卫家剑庄自也不能落后,我这些年来派出许多人四处探访,说是在外国发现异质钢铁,用于铸剑,更胜乌钢,当地人都说这钢铁是天上落下来的,叫作“陨铁”,我和外国铁庄合作研究多年,终于能以人工炼这陨铁,各位现在所见台子上戚师父、张师父所持刀剑,便均为这陨铁所铸。”
宾客们听得一愣一愣,杨仇飞默然不语,卫长青更是脸色煞白,他本便听过超越乌钢的优异钢铁传闻,却一直不放在心上,数年前接待卫靖时见到卫靖那时随堂试卷上填著「月儿铁”三个字,这才灵光闪现,有意钻研。
然则卫开来却更早大哥更多,他和海外各大铸剑打铁重镇交流多年,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情报,当然不会漏过,尽管两兄弟对“天上落下来的钢铁”这玩意儿的研究脚步慢了杨仇飞许多,但两个卫家剑庄人力、财力远胜孤家寡人的剑王,加上与各国铸剑大城交流合作,凭借万人之力,短短几年内赶上杨仇飞独身一人数十年土法炼钢,也并非难事。
“再过不久,待这陨铁技术成熟,便能大量产制远胜现下刀剑的神兵利器了。”卫开来朗朗说著,突听得喀啦一声,那戚师父所持重剑被击脱了手,戚师父喘著气,像是不服,捡起重剑想要再战,却见那张师父已经高举单刀,刀刃上有著大小卷口,而戚师父的重剑上自然也有许多卷口,离台子近的宾客都清楚瞧见,戚师父那重剑上的缺口,要比张师父单刀上的缺口大上许多,两兄弟对这陨铁技术之掌握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卫靖远远听著卫开来高谈阔论,心中战栗发寒,手不由得微微发抖,在他心中较之天下珍奇珠宝更加宝贵万倍的月儿铁,似乎一下子变得廉价平凡。
“剑王莫怪晚辈班门弄斧,这是开来赠与杨老先生的一番心意。”卫开来拍了拍手,几个学生搬来一只覆著白巾的剑台,卫开来步出席间,亲手揭开了那白巾,剑台上架著一柄长剑,外观是黑漆木鞘,包覆著雅致的白银装饰。
众宾客只觉得这剑外观素雅,但也不觉得有何特异,但杨仇飞却缓缓起身,一纵身跃到了那剑台前,伸手轻抚那素雅长剑。众人便只鼓掌叫好,赞剑王身手矫健如昔,某些人倒是暗想论及铸剑终究是卫家第一,剑王只好显露武功身手以扳回颜面。
杨仇飞却认得这黑漆白银的长剑模样,当年英雄会上,杨仇飞不甘女儿要嫁卫家,上台搅和了一番,又和卫云五心血之剑一较高下,当时对剑,两剑互嵌交合,卫云五的长剑缺口小些,杨仇飞也大方认输。
此时杨仇飞见卫开来这剑与当初卫云五之剑外观如出一辙,有所感触,低声和卫开来说:“开来,你是要提醒我,当初我的剑胜不了你爹爹,如今我的剑仍胜不了你?”
“晚辈当然不敢,此剑是为纪念父亲所铸,老先生和家父是生死之交,放眼天下,又有谁配用此剑?”卫开来恭敬地说,语末又补上一句:“方才听老先生说若是惯手佩剑打坏了,便无兵刃杀土匪,晚辈便赠上此剑,这剑是打不坏的,老先生尽管使用,斩千万土匪,救海来苍生。”
“你意思是我腰上这家伙,连你大哥的剑也不及了。”杨仇飞淡淡一笑,取下那剑,拔剑出鞘,抡转几下,赞:“真是好剑。”跟著他扯下自己腰间长剑,交给卫开来,笑著说:“贤侄,礼尚往来,你送我剑,那我便将自己的剑借你用用。”
卫开来连忙接过杨仇飞的佩剑,只觉得那剑比寻常长剑略长半尺,杨仇飞身形瘦高,惯用长剑便也造得长些。他见到杨仇飞冷冷盯著他,心中一惊,杨仇飞已经缓缓将那彷卫云五作品之剑抽拔出鞘,同时对卫开来说:“拔剑。”
“剑王可是要和我比剑?这……晚辈可不敢得罪,这剑是赠与老先生的宝物,可不敢轻易毁伤……”卫开来连连摇手苦笑。
“那好,你来吧。”杨仇飞将目光移至台子旁戚师父脸上。
戚师父瞧瞧卫长青,卫长青哼了一声,本来他的重剑斩断冬月剑,颇为得意,但卫开来拦路截去了锋头,抢在前头揭露他准备好要发表的陨铁心得,十分不是滋味,现下他眼看杨仇飞欲亲自和卫开来动手比划,那倒有趣,就怕卫开来说什么也不打,杨仇飞顾及身份,也不会相逼,那便无趣许多。卫长青点点头说:“我弟弟只会铸剑,不会使剑,戚师父,你便代他上吧。”
卫开来见戚师父步来,松了口气,他献剑给杨仇飞,自是有几分暗讽意味,只是料定搬出父亲名号,杨仇飞即便不悦,也不会和他为难,却没料到杨仇飞当场就要和他比剑,可有些窘迫,此时便顺手将长剑交给戚师父,深吸了口气,恢复潇洒仪态,向戚师父说:“戚师父,点到即止,可别失礼。”
“岂有此理……”卫靖知道杨仇飞腰间那剑是以人工月儿铁造出,将旧的天然月儿铁剑挤下一名的“新兵九十九”,这神剑初战,竟是让戚师父拿著用,心中忿忿不平,正想上台搅和一番,便见戚师父已将兵九十九拔出,且对杨仇飞恭敬地行了个礼。
“繁缛礼数便甭做了,打吧。”杨仇飞随手一剑,横斩戚师父左胁,这剑不特别快,方位却极其刁钻,戚师父只得全力反剑挡格,杨仇飞又一剑刺向戚师父右腹,戚师父也只能扭身闪避。
“若是外公这两剑刺快些,这戚师父已经死了。”卫靖知道杨仇飞当然不会出手伤这无辜剑师,但由于心中有气,便也胡乱想像戚师父让杨仇飞斩得断手缺足的可怜样子。
戚师父一连守了数招,每招都惊险避过,对这剑王佩服得紧,但这大宴厅上上千宾客无数眼睛都盯著他瞧,即便是输也不能太过窝囊,只好抖擞了精神,一个纵步向后一跃,重整旗鼓,将那兵九十九舞得倏倏有声,数记虚招之后一记贯刺,直取杨仇飞右肩。
杨仇飞反手一格,便将兵九十九格开,他每过一剑,都会留心彼此二人剑上迹象,他目光精锐,见著自己所持那卫开来之剑上多了一个小痕,不禁微微一笑,但又见戚师父手中那兵九十九上也多了一个小缺口,便又拉下脸来。
又对了数剑,杨仇飞渐感不耐,一剑点上戚师父手腕,戚师父怪叫一声,长剑脱手,杨仇飞一挑将兵九十九挑上了半空,呼呼转著,只见杨仇飞纵身一跃,以左手接著那兵九十九,大喝一声,双手齐挥,两剑对斩。
在众人惊呼声中,杨仇飞落地,跟著是一截飞旋断剑深深插砍于台上。
杨仇飞双眼合著,微微扬著头,也不去瞧双手所持两把剑,一把剑身当中有著一个扭曲大口,另一把只剩半截──兵九十九。
卫靖深吸了一口气,呆若木鸡,卫开来当先鼓掌,笑喊:“杨老先生剑术盖世,天下无双。”众宾客立时鼓噪附和,喊出如雷喝采,都将杨仇飞的剑术武功夸上了天,无人去提谁铸的剑断了这回事,也有些自作聪明的家伙起哄说:“卫老师将剑送给了剑王,现下不便是剑王的剑胜出了吗?剑王好棒!”
“不好意思,将你送我的剑打坏了,你替我补补,让我拿去打土匪。”杨仇飞睁开眼睛,将卫开来赠他那剑,倒转剑柄,还给了卫开来。
“杨老先生吩咐,晚辈自当照办。”卫开来接过长剑,见到剑上那扭曲缺口,心中也是一凛,又瞧瞧杨仇飞手上那半截兵九十九,便说:“我将两柄宝剑修复妥当后交还给老先生。”
“这家伙?破铜烂铁,不必修了,哈哈!”杨仇飞朗朗一笑,转身向戚师父要回剑鞘,又将那深深嵌入台上的半截剑头拔出,放入剑鞘,再将断剑入鞘,系回腰上。
毕竟气氛略为尴尬,这晚宴也草草结束,大伙儿各自离席,喝不够的便相约在庭院流水宴席挑战。
“外公,你在干嘛?”卫靖推开客房木门,见到杨仇飞坐在桌前,双手交叉,歪斜著头微微出神,桌上摆著那断成两截的兵九十九。
卫靖搔了搔头,扬扬手上那柄天然月儿铁剑说:“明天我拿兵九十八去向大伯二伯挑战,我便不信这天然月儿铁会输给什么陨铁!”
“蠢材,月儿铁不就是陨铁,你瞧不出来吗?”杨仇飞睨了卫靖一眼。
卫靖动了动口,没说什么,观战之时,他一见到卫长青重剑,听兵刃对格声响,也觉得和月儿铁无异,知道既然杨仇飞能在入云山上发现这天上落下来的钢铁,其他人也自然也能,杨仇飞能研发人工月儿铁,其他人自然也能。
但他就是不甘外公花耗数十年岁月,踏遍五湖四海、万谷群山,搜集各式材料,实验精研无数次才研究出的人工月儿铁,却让别人在数年之内赶上了。他越想越是气恼,哼的一声将天然月儿铁剑拔出木鞘,随手空斩几下,尚不过瘾,左瞧右瞧,便想找点东西来斩。
“干嘛?百兵不再独步天下,你失望啦?”杨仇飞见卫靖像只给偷了苹果的猴儿一般暴躁,便冷冷地说:“你可别像你爷爷一样死脑筋。”
“干嘛突然骂我爷爷?”卫靖哼哼地问。
“七十年前,世上最好的铸剑材料,不是月儿铁,也不是乌钢,是一种叫作青钢的玩意儿,当时青钢可不便宜,一柄上好青钢剑,可比现下三把顶级乌钢剑还来得贵。当年我初到海来,身无分文,千方百计想弄把好剑,这才结识了你爷爷。那时你爷爷是个憨傻呆子,比公孙遥还呆,除了打剑什么也不会,家里又穷,抱著一块祖传青钢当作传家宝,他舍不得用那块青钢,说什么也不肯造把青钢剑给我。”杨仇飞悠悠地说,卫靖见外公突然说起了过往故事,且还是以前没说过的,便坐下细听。
“我在海来鬼混了一段日子,和你爷爷交情深了,当我在海来玩腻了,想去别的地方闯闯时,他这才答应要造把青钢剑给我。”杨仇飞闭起眼睛,回想从前,缓缓说来:“之后我又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其中两个,一个是王八蛋,另一个是大英雄。”
卫靖插嘴:“王八蛋的孙女是小王八蛋,大英雄的孙子是个蠢王八蛋。我说外公呀,当年你与他们齐名,但论及后人子孙,你的确胜过他们许多。”
“哼哼,我可不敢当,你这小王八蛋堂主也好不到哪去。”杨仇飞斜了卫靖一眼,继续说:“后来,我又回到了海来,当年海来不若现在热闹,我在其他更繁华的城里见过好刀好剑,他们早不用青钢炼剑,而是以青钢改良出的黑钢打剑。”
“我找到了你爷爷,他可真够义气,穷得连裤子都快没了,一把青钢剑倒是每日保藏得光光亮亮,等著送给我,一见到我,便要我耍剑给他瞧,说要瞧瞧天下第一剑客来使这天下第一的宝剑。”杨仇飞哈哈笑著,跟著又叹了口气说:“当时我一听便取笑他没见识,说这青钢已非铸剑良材,黑钢才是,你爷爷当时可没听过什么黑钢,他许多年巴著一块宝贝青钢不放,说这是祖先宝物,是天底下最好的钢铁,我俩为此大吵一架,唉……那时我个性别扭、嘴巴坏,现在想来,倒有些后悔……”
卫靖又打岔:“外公,即便是现在,你个性还是别扭,嘴巴还是坏……”
杨仇飞也不理卫靖,继续说:“我花了数天,赶到外地杀了个贪官,抢了一把黑钢剑回来,在他的面前将他打给我的青钢剑斩成两段,本来只想让他瞧瞧是他对还是我对,结果他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一整个月连话都说不清楚,像是给鬼差拘了魂一般,我花费好大功夫才让他回魂,唉,都过去啰。”
杨仇飞起身来到窗边,看著窗外夜色,淡淡地说:“黑钢之后,世人又精炼出便宜质精的纯钢、软而韧的绿铁、美丽的花铜,和绝顶钢材──乌钢。乌钢之后是陨铁,我打剑本便为了好玩,谁的钢铁炼得好,又如何?”
“是月儿铁!”卫靖默然听著,忽然听杨仇飞也将这“天上落下来的钢铁”称作“陨铁”,忍不住纠正,说:“这玩意儿是剑神你老人家发现的,也是你精研而出的东西,干嘛附和人家。”
“那又如何?现下谁又记得花铜是谁发现、乌钢由谁炼出?大风一刮,将前人旧事卷得一干二净,世事本该如此……”杨仇飞微微一笑,神情淡然,与以往高傲模样大不相同,他看向远方,说:“话说回来,若是三年前的剑王,可能当真要呕出血来也说不定,剑神的境界终究不同,哈哈。”
翌日近午,卫靖只觉得全身提不起劲,懒洋洋地在听风轩中游荡,远远瞧见了卫芷芊,想起还没将卫芷芊的话传给公孙遥,这些日子公孙遥在他处照料李岳,已有数日未赴大扬府,卫靖想起此事,便要向杨仇飞询问公孙遥的藏身处,想要去探探他。
卫靖才来到杨仇飞卧房外敲门,茶老板便远远地奔来,大叫大嚷著:“小剑王、老先生!外头出了些事,飞雪山庄的庄主来啦。”
“什么!”卫靖愕然嚷著,打开门的杨仇飞也有些讶异,三人匆匆赶往大扬府主厅。
偌大主厅挤满了人,围成一个大圈圈,圈圈内侧是月临堂的人马,圈圈外侧是拥来围观的各路宾客,被围在圈圈中的则有三人,二男一女,都穿黑衣,以黑布覆口。
“你便是飞雪山庄庄主?”曲子燕持剑指著那三人,大声质问。
三人中,一个是娄牧,他环视众人,高声大笑,说:“各位朋友,英雄会广邀各地群豪,共图抗匪大计,怎地这么紧张兮兮的,咱们不过来吃你们一顿饭,喝几口酒罢了。”
另一个男人是乐建,他立时搭腔:“放心,咱们会将手管好,绝不拿诸位身上任何一样东西。”
曲子燕怒斥:“你们三个大难临头还要耍嘴皮子,你将咱们帮主怎么了!”
娄牧呵呵一笑,说:“贝爷生前和闯天爷是生死之交,咱小庄主念旧,邀闯天爷后人上飞雪山庄叙叙,游览一番,现下开心得很,流连忘返呢。”
收到通报匆匆赶来的曲文瑛,高声说:“贝庄主,既然你念著先人旧情,那便速速将李帮主还给我们,这事可大可小,大有多大,你心里有数;我向你担保,若你愿归还本帮帮主,我曲文瑛以性命保你飞雪山庄。”
“借过借过!”卫靖、杨仇飞等此时赶到,众人立时向两边让开,卫靖见那三人,先是认出了娄牧,只见娄牧朝他嘟了嘟嘴,跟著便听那居中女子开了口。
“曲堂主,我这次来正是想和各位商情这事儿,我即便再贪玩,也知道事情轻重,我知道和闯天门有些误会,想说分明,这一口气便是咽不下,只想当年我爷爷和贵帮帮主爷爷平起平坐,如今要谈,也要如此,这才带了他去,可没想到后果。这些天来咱们庄中上上下下,可是待李帮主极好,将他奉为上宾,李帮主也开了金口,应允先前那些纷争一笔勾消,但咱们便是担心,贵帮如此之大,难免有些血性汉子想要报复咱们,我这次来,便是要亲自说个分明,我是来和谈的。”那女子声调清柔婉约,一双眼睛晶澈水灵。
“呃?”卫靖却瞧得茫然,那女子明明不是贝小路,她比贝小路高了半个头,声音也不大一样,只见那女子说完,环视众人,朗声说著:“各位英雄别怪咱心胸狭窄,咱们既要和谈,终须找些够份量的人做个见证,飞雪山庄绝不和闯天门作对,也希望闯天门不和飞雪山庄为难,不论是贝爷后人还是闯天爷后人,自当齐心协力,一同抗匪。”
“这才像话啊!”“贝绿生前是古怪得很,但可是个大英雄啊。”“贝庄主,你可漏了剑王啊。”“要够份量的人,这儿除了剑王,谁还敢当?”众宾客们纷纷鼓噪,都望向杨仇飞,都看他怎么说。
这些天豹子堂唐家兄弟、无双堂马天敬等,见杨仇飞让这英雄会上重宾客奉为共主,卫靖威风得意,心中可不是滋味,平时大都不参加午、晚宴,而是自个儿四处找乐子,这时自也身在他处喝酒,此时厅堂上能作主的,也只有曲文瑛和杨仇飞了。
杨仇飞先是顿了顿,望向那女子,说:“你便是贝绿的孙女儿?”
那女子揭下了覆口黑布,微微一笑说:“杨老先生,我盼见你很久了,爷爷生前,最敬佩就是你。”
卫靖更加愕然,那女子名叫华风,前些天在飞雪山庄也见过她,算是贝小路的得力手下,此时却以贝小路的身份,和娄牧、乐建一同来大扬府和谈。卫靖知道这大扬府上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见过贝小路的真实面貌,但华风明明见著了站在杨仇飞身旁的他,却这样大大方方地说谎,是啥意思?
杨仇飞清了清嗓子,说:“若能得飞雪山庄之力,当然最好,就不知闯天门现在主事的同不同意。”
华风笑著说:“为表心意,飞雪山庄今晚大方楼上设有宴席,要向八长老亲自赔罪,希望杨老先生也来,李帮主自然也会在场,咱们把酒言欢,将过去那些误会一笔勾消,不知杨老先生意下如何?”
“我当然可以,倒是不知道八长老愿不愿去。”杨仇飞答。
“八长老对闯天门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海来人尽皆知,为顾帮主安危,当然不会不去,飞雪山庄即便胆大妄为,也不敢在神武堂好手面前玩花样,八长老大可放心。”华风高声说:“若是八长老担心咱们会在酒菜中动手脚,自备菜肴亦可,李帮主这些天来,也有些想念八长老,想和他们说几句话。”
华风这话中倒隐隐有三分威胁,好似在说八长老若不赴宴,李靡便别想回来。
华风将话说完,向杨仇飞行了个礼,领著娄牧和乐建要走。
曲文瑛横剑拦阻,向杨仇飞苦笑了笑说:“杨老先生,这事恐怕我得自作主张。”她看向华风,说:“贝庄主,这事咱们做不了主,总得等候八长老指示,便请贝庄主在这大扬府上,歇息半晌,游览一番。”
华风微微一笑,说:“这可不行,我出来时在几处零食摊子逗留久了,已经耽搁不少时间,我再不回去,李帮主恐怕就要去见闯天爷了。”
华风此话一出,厅堂上众人喧哗,知道她这么说,自然是和负责押解李靡的手下约定,限时之内未返,便杀李靡。众人喧哗归喧哗,当然能够理解,飞雪山庄三人亲临大扬府,自会做些保身准备,否则便和羊入虎口无异。
“各位都是在江湖上东奔西走的英雄好汉,应当能体谅飞雪山庄这自保手段,时间急迫,我也无须多做解释,杨老先生,明晚见。”华风向众宾客众拱了拱手,领著娄牧、乐建大步离去。
曲文瑛知道总坛离大扬府可有一段距离,这号令往返之间,李靡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只好放他们离去,同时担心其他堂口的人与他们为难,还差了一批月临堂的人护送他们离开,同时火速差遣人马,通知八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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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了听风轩,杨仇飞与卫靖独处房内,外头是茶老板等传话人把守。
“猴堂主,你怎么看?”杨仇飞闭目,端杯沾了沾唇。
“我是猴堂卫堂主,不是猴堂主……”卫靖纠正,歪斜著头说:“外公,方才那自称飞雪山庄庄主的家伙不是贝小路,她是贝小路的手下。”
“是吗?你认得她,她也认得你吗?”杨仇飞一愣,睁开眼睛问。
“是啊,他们没理由不知道我在大扬府,且贝小路那手下也见著我了,她不怕我说破吗?”卫靖茫然不解,摊摊手说:“难道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这是暗号!”杨仇飞嘿嘿笑著,眼睛露出锐光,说:“小庄主在邀请咱们,一同去杀老不死,哈哈!”
“暗号?我完全看不出来!”卫靖狐疑地说。
杨仇飞笑著说:“你当然看不出来了,很多年前,贝绿曾冒我之名四处捣蛋,调戏那些江湖老大的爱妾,嫁祸给我;我便以牙还牙,冒贝绿之名,一连数夜潜入那些凶神帮派府中放火烧屋,引诱追兵包围贝绿的藏身处,将正在拉屎的贝绿吓得光著屁股抱头鼠窜。小庄主定是听她奶奶说过此事,今日有样学样,遣手下扮她进大扬府,表面和谈,实则暗示你,要联咱们之力,一举击杀八个老不死。”
“若是我当场说破,这计画便不成了。”卫靖哼哼地说。
“你会当场说破吗?”杨仇飞问。
卫靖抿著嘴,思索半晌,点点头说:“我自己也曾装傻演戏讨好李靡,见到这莫名情况,当然不会轻举妄动,找机会和你讨论,你一听便知道这是暗号,她应当是赌上这点了。其实大扬府现在是外公你和曲堂主作主,即便出了乱子,娄牧他们也不会有性命危险。”
杨仇飞缓缓起身,手指在桌上比比划划,像是算计什么一般,看向卫靖,问:“你说,八个老不死去是不去。”
卫靖听杨仇飞这么问,知道是在考他,想也不想便答:“贝小路若是惧怕闯天门势力,也不会惹出这些乱子了,李靡在她手里,进可攻、退可守,又怎么会在这时候示弱。八长老当然不信贝小路,心中不想去,但不得不去。”杨仇飞点点头,呵呵一笑,斟茶自饮,卫靖继续说:“李靡早不将八长老当自己人,倘若今晚只有外公你赴约,咱们大大方方将李靡“救”回大扬府,届时李靡前后左右全是咱们的人,八长老千算万计得来的总堂副堂主,等同废了。”
“所以八长老一定会赴约,且会在大方楼和咱们摊牌,最好连李靡一同杀了灭口,若能一举除去咱们和飞雪山庄,闯天门便再也没人能和八长老作对了。”卫靖哼哼地说,一面扳著手指计算:“今日晚宴,便是比谁能灭了对方。有神武堂相助,八长老应当有恃无恐,飞雪山庄知道单论打斗,不是神武堂的对手,所以要咱们帮忙。咱们这儿有剑王、猴堂堂主、樊军、公孙遥,和……”
“和老不死作梦也会怕的家伙──”杨仇飞哈哈一笑,将茶老板召进了屋里,吩咐:“通知公孙遥,报大仇的时候到了。”
茶老板兴奋得连连搓手,卖艺叔和猪肉先生也扭动肩颈,一副“终于有事干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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