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李剑南又吟哦起这首在驿站里新抄录的《河湟》,甚至已不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已经将他和他的马厚厚地盖住,因为,他就要见到这首诗的作者,那个他从小就仰慕不已的人。何况,又是在这所寺院中!
法门寺。
李剑南系好马,抖了抖肩上的积雪,背上的长剑和铁胎弓相碰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刚一拍门,便发现门是虚掩的,无声而开。
李剑南甚至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但却听不到诺大的法门寺内别的声音。提了一口气,李剑南抬步迈向天王殿。厚厚积雪上一串浅浅的脚印,旋即被新雪遮住。
天王殿。没有四大天王像,地上有几点已冷凝的血迹和半截剑尖。
大雄宝殿。
李剑南首先看到了那另外半截断剑是握在一个左肩上已被鲜血浸透,锦衣华服、面如冠玉、须发微白的青年公子的右手中。公子背靠的僧人禅杖横于胸前,头上不断有丝丝白气袅袅升起。
而天王殿不见的四大天王,此时正各执兵刃,将二人团团围住。
公子扬声道:“剑南贤侄,你比我预想的早到了半个时辰。”
李剑南一喜,慌忙施礼道:“杜叔叔安好,小侄剑南有礼,并受家师所托问杜叔叔好!”
持国天王突然哈哈大笑,道:“杜牧,你跟我们费了这么多口舌,不会就是等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来救你吧!”
杜牧淡然一笑,道:“未战而轻敌,兵家大忌。”
广目天王嘿嘿一笑道:“今天倒要见识见识素喜纸上谈兵的杜书记怎么解自己这一厄。”
李剑南朗声道:“不知四位可是绿林中大名鼎鼎的多闻、广目、增长、持国四大天王?家师每每提及,都是仰慕得很啊!”
增长天王歪头问:“小娃娃,你师父又是谁啊?”
多闻天王忽然吟道:“‘穿云剑,惊鸟弓,掌上乾坤八卦中,纵有吴家千万骑,莫逢内帐顾文充。’没想到当年随李愬雪夜奇袭蔡州,第一个登城斩吊桥、力毙吴府四员大将、活捉叛乱枭雄吴元济、文武双全的李愬帐下智囊顾文充,失踪后居然教了个小徒弟出来。”
李剑南含笑拱手道:“不愧是‘多闻天王’,仅凭我的装束就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师承。”
多闻天王肃然道:“你和这杜牧是何关系?”
李剑南道:“家师和杜大人在扬州一见如故,小生也甚是仰慕杜大人的文采。”
多闻天王手中的铁伞微微一垂,道:“我们四兄弟也素来仰慕顾先生大名,不想与他的传人为敌,只要你对今天看到的守口如瓶,我们也就不与你为难,你这就走吧!”
广目天王沉声道:“大哥,这小子恐怕留不得。”
增长天王道:“这姓杜的也被我伤了,如今事无善了!”
多闻天王略一沉吟,问:“杜牧,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一定要到长安做这个监察御史?”
杜牧微微一笑,道:“我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分忧,但做什么职位不是我选的,只要朝廷有命,杜某无有不从。况监察御史一职,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正合杜某为国效命之志,杜某实在不愿再回扬州醉生梦死。”
持国天王叹了口气,道:“杜大人,我们四兄弟虽出身绿林,也并非丧尽天良之辈,这大唐奸宦当道,好官本就不多了,只是我们受制于人……”
多闻天王厉声喝到:“老四!休得多言。”
持国天王垂头,左手一翻,右手指尖在铁琵琶弦上倏然拂过,李剑南陡觉一丝劲风如刀袭至,慌忙一侧身,鬓角随风扬起的短发已有寸许被削断,李剑南左手掌一翻,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持国天王的第二挑如泥牛入海,持国天王手指翻飞,又是一剔,李剑南已回身右手掌小指一屈三指一横,成乾卦一抖,两股劲气碰出一声闷响,李剑南右脚弧线向左趟踏入震卦,左脚直线向前趟,踏入中宫,左手小指屈起,食指半曲,结兑卦向前一刺,持国天王抬左手一捺,右手指翻飞,连续两个勾打,李剑南凝然不动。广目天王手中的长鞭无声无息如灵蛇般贴着大殿的青砖倏然缠向李剑南脚踝,待李剑南一抬脚,长鞭忽人立而起,鞭尖直刺李剑南咽喉,李剑南收右手食指在鞭上一点,那长鞭宛如蛇被打了七寸般滑落匍匐于地。多闻天王的伞在手中一转,增长天王手中的长剑也是一声轻吟,两人正欲出手,陡觉面前的老僧禅杖黄光一闪,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二人不得不后撤一步,凝神以待。此时李剑南左手小臂一抖,第二重兑卦劲力发出,持国天王铁琵琶的左边一弦戛然而断。
杜牧大喝一声:“各位住手!”
持国天王面色惨白,按着断弦的右手还在不断微微颤动。而杜牧的半柄断剑正稳稳地横在他的咽喉上。老僧禅杖光芒忽暗,增长天王不由得退了半步,多闻天王的上身微微一晃。
持国天王缓缓道:“多谢这位小兄弟手下容情,不然断的就不是我的琵琶弦而是我的手指了。”李剑南收势,用指头捻了捻鬓角的头发,道:“我断发,你断弦,大家平手而已。你的铁琵琶指法变化多端,我也佩服得很。”
持国天王正色道:“我偷袭在先,又有我二哥帮忙,你并未出全力,这一仗,我是输得心服口服!”
李剑南也面容一整,道:“江湖上的过招也和行军打仗一样,总要有先出手的,谁也没规定要事先通知对方后才能出手,况且连盟军都要防三分,何况是敌对一方?我的确对你未出全力,那也是因为我潜在的敌人有四个,不管其他三个是否出手何时出手,我都要事先有所保留。”
杜牧向李剑南赞许地一笑,道:“好小子,不愧是顾前辈的高足。”
多闻天王道:“我们兄弟四个,今天认栽了,宝大师还没有出手,我和三弟就输了半招了……”
宝大师低吟了一声佛号,道:“四位施主原本也是峨眉山空灵寺的出家之人,只因着迷于四大天王降魔心法,竟为习武而舍修行,岂不本末倒置买椟还珠?而今又欲狙杀朝廷命官,简直是丧心病狂,已坠魔道!”
多闻天王长叹一声,道:“大师教训的是,请杜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四弟,我们这便退下了。”
持国天王急道:“大哥,天葱岭上的一班弟兄和你老娘的性命可还在那队黑衣剑客的手上呢!”
多闻天王惨然一笑,道:“恐怕我们如果杀了杜大人,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了。何况在这里已绝无胜算,不如在约定的日期之前赶回去拼那队黑衣剑客,还有三成胜算,大不了一起死!”
杜牧断剑入鞘。
李剑南奇道:“以四位前辈的武功,居然只有三成胜算,那些剑客什么来头?”
广目天王道:“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本是凭一套‘四大天王降魔阵’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的,但是七日前却败在十二个蒙面黑衣剑客手下,我们用了八种阵法变化,对方只用了三种变化,就击败了我们,本来我们就答应失败一方要替胜利一方做一件事情,再加上后来我们知道天葱岭上的众人已成人质,只好答应来与杜大人为难了,他们还说他们会另外有人调开护送杜大人上京的‘怒吼天尊’厉无龙好方便我们下手。”
杜牧呵呵一笑道:“我说厉无龙前天晚上在驿站怎么会不辞而别,只在桌上留下了兵符就走了。”
杜牧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件挂了红绳的木刻降魔杵,递给多闻天王,多闻天王茫然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欲言又止,杜牧含笑道:“果然是‘多闻天王’,不错,这正是‘风雅天尊’的‘降魔令’。”
李剑南道:“听说这位‘风雅天尊’在江湖中威望极高,‘先天无形剑气’已到杀人于无形的境界,他发的三道‘降魔令’,可是难得一见万金不换的宝物啊,有他出马,江湖上哪里有办不成的事情。”
多闻天王面上一红,道:“杜大人,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们实在不敢收。”
杜牧淡然一笑,道:“当年牛僧孺大人帮过二位天尊,怒吼天尊成了牛大人的近身侍卫,不过风雅天尊不愿入朝为官,就赠了这面降魔令给牛大人,扬州临别时牛大人又把这令牌赠与了我,既然四位的事情是因杜某而起,希望这令牌能帮上四位。”
持国天王叹道:“杜大人以德报怨,真丈夫也!”
李剑南忽然蹲身,用指尖在大殿青砖上嗤嗤有声地画了一个圈,又在圈中划了一个方块,然后在圈中飞速点了十二下,多闻天王也蹲下身,奇道:“小兄弟怎么宛如亲见一般,这十二个蒙面黑衣剑客的第一式变化正是如此!”李剑南又是运指如飞,在圈内连点二十四下,多闻天王不断点头。杜牧也蹲下身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李剑南叹道:“原以为此阵早已失传……原以为此阵没那么大威力……”
杜牧问:“难道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未传的那个‘十二生肖诛仙阵’??”
李剑南道:“杜叔叔果然是见识广博,当世知道这个阵名的已经都不多了,真没想到此阵居然还有人会布!真是太可怕了,幸亏只是几个人在布阵,如果十二队每队一百人,真不知是什么威力了!”
杜牧道:“我曾读过一则野史记载,当年蜀国诸葛丞相讨伐孟获,在大军作战不易时曾用过此阵,后来诸葛丞相说此阵施展开来,杀伤力太大,阵中之人亦难控制,故而将此阵废弃不用了。据说孙武将军当年也不过是用过两次而已,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剑南郑重道:“四位天王如果见了风雅天尊,务必把你们对敌时这十二个人的三种变化详细告诉他,如果天尊能在这三个变化前制服这十二人,那就最好,如果拖到让他们施展第五个变化之后……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四人点头。
杜牧道:“你们可以到洛阳去找天尊,这就走吧。”
待四人走后,李剑南才注意到宝大师仍是背对着自己,而头上的白气不但未消退,反而越是丝丝袅袅,不由心中一动,拱手一揖道:“晚辈李剑南,见过住持大师。”
宝大师仍不回头,问:“小施主可曾读过佛经?”
李剑南恭恭敬敬道:“读过一些。”
宝大师道:“是否认得我前面殿上的三尊像?”
李剑南道:“是佛祖释迦牟尼、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宝大师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魔亦可以佛示人,奈何老僧执迷不悟,难求解脱,请小施主助我!”
李剑南跪伏于地,先恭恭敬敬对三尊佛像叩头,当叩完第三个时,撑地的两掌忽然翻起,左掌收小指屈食指结兑卦,右手收小指屈食指中指结震卦,分别刺向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药师佛”蓦然升到半空,“阿弥陀佛”则向左移了半个身位。
宝大师长吟一声:“善哉。”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旋即身形稳住,头上白气散尽,凝了一层薄薄的冰。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佛本无相,魔亦无相,但有虚妄,乃以虚妄破之。”
“药师佛”飘然落下宝座,道:“你刚才居然是虚晃一枪,就逼得我们二人现形,好手段啊。”
李剑南拱手道:“我刚才已经拜过二位,算是先行赔罪了,如果二位仍是佛相,不但宝大师不敢出手,我也是不敢出手啊,毁坏佛像,恐怕几辈子都要遭殃的。”
“阿弥陀佛”也飘然而下,道:“我们却是相信这世就能修成,正如你所说,佛本无相,你毁的,不过是曾经做过佛的泥巴和草灰,又何罪之有?”说罢浑身一振,已抖落了一身彩屑,露出吐蕃僧人的打扮。那边的“药师佛”也是一抖之后露出一样的装束。
李剑南见二人皆是四十上下,双目精光闪动,显是内力修为深厚之人,戒备之心又加了一层。
宝大师将禅杖在地上一顿,道:“吐蕃国丹巴、江央二位国教护法未经我朝准允就偷入我国并私闯我大唐佛教胜地,于法于理,都有不合吧!”
二番僧对视了一眼,“药师佛”先道:“我是丹巴,老和尚你的‘三花聚顶’修得真不错,我的‘无上降魔大手印’这么久都攻不破你的灵台。”
“阿弥陀佛”却盯着李剑南,问:“小子,你刚才和那两个天王动手时用的是什么手印?如此精妙的手印怎么我看过的佛经上都没有记载?我记住了一个,是不是这样——”说着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挥手向殿内圆柱上凌空一指,那圆柱顿时飞出几块木屑,李剑南暗暗心惊,嘴上却淡淡道:“这个‘手印’叫‘坤卦’,是用来防御的,你如果读过《易经》,就知道了。”
江央皱眉,道:“那本什么《易经》好难懂的,我师父却说用来修行也很好,我就看不了。”
丹巴喝道:“江央,你忘了师父临行时是怎么嘱托的了,赶快超度了这姓杜的,我们还要快些回逻些呢!”
杜牧苦笑道:“又是我?我真是与佛有缘,看来是出不了这法门寺了。”
宝大师道:“杜施主,只要老僧在,便不容他人对你不利!”
江央嘎嘎大笑,道:“老和尚偏爱说大话,你刚才对付另两个天王的时候胸前露了一个寸许的小破绽,我师兄虽然没打开你的天灵盖,我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者’字内狮子印已经印在你的肝上了,虽然居然你能挺到现在不死,但如果你还要救人,那恐怕就力有未逮了!”
丹巴道:“你这老和尚的确有些道行,我们二人还没等出手,就被你以‘三花聚顶’的幻像困在了泥胎中,要不是那小子出手,我们三个恐怕就会活活耗死在这大雄宝殿之内了。”
宝大师咳了一声,道:“入相容易脱相难,我虽然重伤肝脾,那毕竟是有形之伤,你们两个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你们伤的是‘神’,刚才你们以佛祖相被我以‘三花聚顶’修为困于泥胎内,一时体相不分佛魔不定,早已大伤元气。我还可以医,你们却是神仙都救不了了,不信回去问你们的师父钵阐布国师!”
江央怒吼一声,道:“好你个老和尚,不管做佛做魔,我先超度了你再说!”双掌一合,小指无名指交错,两手大拇指相并,两中指向上扣住食指结“兵”字“大金刚轮印”向宝大师压来。
李剑南回头,道:“杜叔叔先走!我们二人顶多能拖一炷香的时间。”
杜牧长笑一声,道:“如果杜某真的就这么走了,也就不值得二位舍身相救了!杜某虽不精于技击之术,也还有这半柄断剑一腔热血,又岂容这两个番僧在我大唐撒野!”
李剑南胸中豪气顿生,左右手各结坤卦,堪堪接住丹巴的一记无上降魔金刚大惠印,但觉双臂酸麻,口中道:“杜叔叔,你来略阵,待我收拾这恶僧!”丹巴一掌凝于胸前,一掌托于丹田,悠然问道:“你能挡住我‘无上降魔大手印’中的几种手印?”李剑南不假思索道:“我能接你三招。”丹巴两掌如磁石般缓缓接近,又道:“我这八种无上降魔大手印,纵然你真的都硬接下来了,也难免气血逆走、心神错乱而死。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李剑南微微一笑,道:“宝大师说的不错,你现在果然是魔性中添了佛性,既然如此,不如这一仗我们不打了,你也不要伤害我杜叔叔了,可好?”丹巴面色一沉,道:“那你就直接死在我的最后一式‘摧伏诸魔印’下吧!”
李剑南丁字步站立,盯着他就快慢慢吸在一起的双掌,道:“‘摧伏诸魔印’固然威力惊人,但如不能伤人,必遭反噬,你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丹巴双目微阖,似已浑然忘我,双掌之间仅相距不到一寸。李剑南继续道:“我当然不会用我的‘掌上乾坤’和你的手印斗,但你一定听说过有一套剑法叫做‘有剑入无间’是专破各种内劲修为的吧,晚辈不才,恰巧学过这套剑法,看来今天只好勉为其难献丑一番了。”江央两掌忽然一僵,睁开双目,道:“难道你还有施展这套剑法所必须的三大上古神兵之一的‘有’剑??”李剑南抬手,龙吟声中,一把如秋水般光彩流动令人不敢逼视的长剑已跃入李剑南掌中。
杜牧叹道:“‘一剑在手,号令诸侯’!久闻此剑在春秋时便号称‘天子之剑’,今日一观,果然不同俗物!”
李剑南傲然道:“剑名曰‘有’,但有此剑,邪魔何惧!此剑一出,除非另两大上古神兵‘日月双轮’、‘六神枪’方可匹敌!”
丹巴快合上的双掌之间硬生生地又挤出了两寸缝隙,额上已沁出一层汗珠。李剑南仍是丁字步,剑尖缓缓前伸。
江央指法又变,左右手十指交错相叠,已经施出了第五字“皆”字“外缚印”。宝大师面色凝重,五心朝天,盘坐于地,连身上也氤氲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气。
丹巴的双掌终于还是紧紧合在了一起,杜牧忽然觉得呼吸一窒。
李剑南不动。
丹巴双掌转动,指尖并拢,大喝一声,双臂前伸,刺向李剑南面门。李剑南双手握剑抬至头顶,直直劈下。
“嗤”的一声,剑与掌之间激起一串白烟。李剑南的剑尖轻轻抖动,缓缓垂地。
杜牧抢前一步,扶住李剑南的腰,却见李剑南的双肩上的白袍已被犹自汨汨而出的鲜血浸红。而李剑南的双眼却依旧平和沉稳。
丹巴怔怔地看了看眼前地上自己的半截拇指,忽然纵声狂笑,道:“原来你并不会‘有剑入无间’剑法,你的剑也不是‘有’剑!”
李剑南慢慢挺直身子,道:“能吓得你不敢全力出手,且能断你一指,又累你自废一臂,也不辱没这柄曾斩将无数的‘穿云’剑!”
丹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道:“我虽然伤了右手,但我的单手‘大轮坛手印’也不是双臂受伤的你所能抵挡的。”
杜牧绕前一步,挡在李剑南前面,李剑南低声道:“杜叔叔,你挡在前面,固然可以阻挡他的全力一击,但也干扰了我的全力一击,况且他目标在你,我不想我的伤白受。”杜牧叹了口气,后撤一步,与李剑南并肩。
丹巴左手伸直,在眼前划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在大圈中划了一个略小的圈子,然后不断缩小圈子,杜牧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浪胜过一浪,不由得已退了一步。李剑南双手握剑,将剑从地上一寸寸提起。
丹巴跃起,左掌大轮坛手印自上而下狠狠灌向李剑南。
释迦牟尼像突然从中裂成两半,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大殿上的百余只蜡烛齐齐一暗。
烛光一明。
李剑南眼前多了一个黑纱遮面、白袍如雪、手提长剑、豹头虎目、天神般的汉子。
丹巴眼前多了一个黑纱遮面、白袍如雪、手提长剑、豹头虎目、修罗般的汉子。
江央虎吼一声,一个箭步,左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丹巴,右手疾封丹巴胸前七处大穴,却发现仍是止不住师兄膻中穴上不断涌出的鲜血。
丹巴喃喃道:“修罗……你是修罗道来的……你是修罗……”
站于大殿中央的白袍汉子朗声大笑,道:“我如果是修罗道来的,又岂敢匿于佛祖像内。”
丹巴又怔怔地盯住那汉子手中的剑,那把长、宽、厚都异于普通剑的剑,那把在瞬间就刺破了自己修炼多年的大手印的剑,那把似乎只有这高大如修罗般的汉子才配使得的剑。
白袍汉子望着自己手中的剑,眼中也满是敬畏,缓缓道:“‘一剑在手,号令诸侯’这把就是号称‘诸侯之王’的‘有’剑,而我,恰恰是‘有剑入无间’剑法的传人,你也算死得其所。”
丹巴咬了咬牙,道:“你可敢报一下自己的姓名么?”
白袍汉子道:“本当告知,奈何我另有隐衷。”
丹巴转头道:“师弟,你的武功修为高出我甚多,但我今天不许你替我报仇,你要先把我的尸体运回师父身边,请师父为我做大圆满法事。”
江央垂泪道:“师兄,你是怕我战不过这三个人么。”
丹巴缓缓摇头,只微弱地说了一句:“你我师兄弟多年,你是从来没有逆过我的意的是么。”
江央哀嚎一声,抱起丹巴,大踏步走出大殿。
宝大师猛地又喷出一口鲜血,低声道:“施主这一剑,不止帮了李施主,也救了老僧,没料到江央的九字真言印的修为已到如此地步。”
白袍汉子道:“不错,这江央本是个武学奇才,今日看来他的九字真言印与他师父钵阐布比也已相差无几,我也绝无胜他的把握,只是有些奇怪……”
宝大师道:“是刚才他被我困在佛像内时激发了灵性,现在此人佛魔参半,今后要对付起来就更难了。”
白袍汉子弓身一礼道:“多谢大师提醒。”
杜牧一抱拳,道:“多谢这位英雄相救,真不知何以为报!”
白袍汉子扯下面上黑纱,露出威风凛凛的络腮胡,上前一步,对杜牧倒地便拜,杜牧讶然,忙也上前一步相搀,口中道:“英雄这是何故?折杀杜某!”白袍汉子恭恭敬敬道:“在下沙州张议潮,代本人及沙州大唐子民、河湟大唐子民,拜见杜大人!”
杜牧道:“沙州张家?可是那位曾在我朝官至工部尚书的张谦逸一族?”
张议潮道:“正是家父!杜大人可知,此次天子为何召你入京?”
杜牧道:“公文上是写着改任监察御史,但我隐约觉得另有内情。”
李剑南插口道:“莫非是与收复河湟有关??”
张议潮以拳击掌,道:“李兄弟果然是聪明!吐蕃在唐后宫收买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唐天子有议复河湟之心,正在从各地启用主战大臣并招兵买马,我在吐蕃王宫的密探更是打听出两大护法要对杜大人不利,因此我便星夜兼程赶来保护,在路上窃听到江央丹巴二人计划于法门寺内伏击杜大人,我便提早一步到了法门寺,匿于佛祖像中,没想到刚才也一起被宝大师的‘三花聚顶’罩住……”宝大师呵呵笑道:“怪不得你在佛像内没有任何反击,否则我怕是已经罩不住丹巴和江央了。”
杜牧皱眉道:“我官职卑微,无足轻重,怎会惹得几股势力都要杀我而后快呢。”
张议潮笑道:“杜大人万不可妄自菲薄,杜大人诗文,多有传入吐蕃者,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就常称赏大人乃旷世才子,尤其是他读过大人注的两篇《孙子兵法》后,曾对臣下夸赞不已,并说不愿与你为敌,并许下重金求你注的《孙子兵法》全本,但一直未得,所以这次他听闻朝廷要启用你收复吐蕃,才会下此杀手。”
李剑南道:“现在朝廷党争不断,杜叔叔是牛党牛大人的掌书记,想来指使那队黑衣剑客的,说不定与牛大人的对头有关。”
杜牧摇头道:“李德裕大人固然与牛大人势同水火,但李大人操守一向不错,且我弟弟现在还是他的巡官,他当不至于向我下手。况且李大人又不在京城。”
张议潮拱手道:“杜大人关注河湟已久,又深通兵法,定已有了收复河湟的良计!”
宝大师道:“诸位不妨到我禅房一叙,老僧当亲自奉茶。”
李剑南道:“怎么今日寺中不见其他僧人?”
宝大师道:“今日皇上召我灵师弟去讲法,之后又有人来说二公主宫中闹鬼,要多几个人去做法事,所以这寺中就剩下十几个人,都在后院呢。”
杜牧道:“定然都是宦官前来传旨的了?”宝大师点头。杜牧若有所思。
四人围桌坐定。
杜牧探手入怀,掏出一卷羊皮,在桌上展开,刺的却是一幅地图。张议潮轻呼道:“这是河湟吐蕃一带的地图!画得好精细啊!”
杜牧道:“我平日里此图从不离身。算来我大唐失河湟,也是因当年安史之乱,肃宗皇帝召西域之兵勤王,如果这十五万能征惯战的将士在,吐蕃也不能如此猖狂……乾元元年始吐蕃开始蚕食鲸吞我河西疆土,至建中二年我朝最后一城沙州被陷,而今五十余年,我泱泱大国竟无力抗击吐蕃收复河湟,任由我大唐子民为番邦蹂躏奴役!”
张议潮双拳紧握,虎目含泪,道:“我们沙州军民,守了几年,外无援军,内乏粮草,盟军回鹘也未驰援,沙州刺史周鼎意欲焚毁城郭,弃城率众东奔,但诸部将以为,倘若如此,沙州将永不复为我大唐领地,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周鼎,继续抗番,从大历五年苦守到建中二年,守了整整十一年,最终弹尽粮绝……阎朝与吐蕃主将绮心儿相约,沙州城民众投降后可不外迁,方才投降,是以沙州城中大户,如李姓、索姓、张姓都得以留在沙州城中,沙州城破后,身强体壮者沦为奴婢,羸老者皆被杀,或凿目断手,弃之而去!汉人行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我沙州几大家族元气尚在,一直在谋求起义归唐啊!”
杜牧动容道:“张英雄身陷敌国,却如此忠肝义胆,杜某素来敬仰沙州军民抗敌之事,每一听人提及一次,都不免心潮澎湃,恨不能早生几年,去守我沙州!如果这次圣上真肯派我去收复河湟,那真是遂了杜牧平生所愿!”
李剑南道:“要是我也能一同前往就好了。”
张议潮一拍李剑南肩膀,道:“难得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此大志,如蒙不弃,咱们便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李剑南面上一红,道:“张大哥人中豪杰,又年长我那么多,可是我叔叔辈的,我怎敢无礼……”
张议潮哈哈大笑,道:“刚才我在佛像内观察兄弟你的言行举止,颇有大将之风,稍加历练,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绝不会在哥哥我之下,你虽然称杜大人为叔叔,对我就不必了,大家还是做兄弟吧!”
杜牧也道:“剑南你就不必推辞了,有这么个大哥,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啊!”
李剑南起身便要下拜,却被张议潮一手托住,道:“不必拜了,刚才大殿之上,我在佛像中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拜过了么,呵呵。不过我现在还在想,如果当时我不出手,你是否能挡住丹巴的那记大轮坛手印……”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想知道,那种要命的情形还是越少遇到越好。”
二人相视大笑。
李剑南看了看张议潮腰间的长剑,道:“以前听师父谈论上古三大神兵,没想到‘有’剑就在大哥手上,而且大哥还会‘有剑入无间’剑法,真是令小弟大开眼界!”
张议潮道:“这‘有’剑本是我家传之宝,不过原来我祖上只流传下最后一式‘若有若无’,因为我帮了吐蕃一代奇人‘老骆驼’一个小忙,他就传授了我这套‘有剑入无间’前面的十二式剑法,但却不准我拜师,将来如有机会,定给兄弟你引见这位世外高人!”
李剑南悠然神往。
杜牧品了口茶,问道:“不知这河湟现在的具体形势和各方势力的详细情况,还望张兄能告知一二。”
张议潮道:“吐蕃君臣,多信奉佛教,僧人地位尊崇,且教众甚多,难得的是很多僧人不忘故国,也愿随我们沙州百姓一起共谋大业,如高僧洪辩大师;另除我们几大家族外,亦聚集了一批豪杰义士,如安景、阎英达等,最重要的是,百姓人人都想重归大唐,只要有人举事,定可一呼百应!”
杜牧起身,踱了两步,叹道:“殊为难得,这么多年了。可惜朝廷现在藩镇割据、财力空虚,要想兴兵,短期内恐非易事。”
张议潮急道:“我们已经暗中准备良久,就待和朝廷里应外合了!”
杜牧苦笑,道:“张兄必须再耐心些,所谓谋定而后动,如果不能一举成功,日后想再举事,可就遥遥无期了。如果能让吐蕃国先动荡起来……我军在外围打原州、乐州、泰州及石门、萧关等地策应,你们在沙州起兵响应,则瓜、肃、甘三州收复亦不难,难就难在,是否能一举收复吐蕃重兵驻守的河西重镇凉州……”
张议潮一拍桌子,道:“杜大人运筹帷幄,简直对我河湟形势了如指掌,洪辩大师也说过类似策略,看来我还是心急了一点……另还有一事……”
杜牧见张议潮欲言又止,奇道:“何事啊?张兄?”
张议潮嘿嘿一笑,道:“这实在不好开口……我也拜读过杜大人所注的《孙子兵法》的‘谋攻’、‘行军’两篇,所注真是字字珠玑,只恨未能得窥全豹……”
杜牧端起茶杯,道:“张兄你家学渊源,能看得起不才的涂鸦之作,那是何其荣幸,不过我随身带的,是前半卷的几篇,如果张兄不嫌弃,就先拿去,至于后面几篇,待我差人随后送去沙州……不过所作实在浅陋,还请张兄看了之后能多加指点才好!”
张议潮起身,深施一礼。
杜牧道:“我的随从想来也该到寺外了,我只顾和宝大师贪图赏雪,倒是把我那两个书僮甩出好远,也怪我出行带的书卷太多了……”
翌日清晨,雪住风停。
宝大师将一行五人送出寺外一里,方才止步。
先是张议潮对众人一拱手,道:“我还要早些回沙州,与诸位就此别过,但愿能早日听到朝廷出兵的消息!”
杜牧道:“但愿不久之后,你我二人能在沙州会师饮酒!”
别了宝大师,杜牧、李剑南并辔缓行。
杜牧道:“听你师父说,你这次是来考进士科的,名师出高徒,我大唐有望添一位少年英才了,我到京后,一定替你多方奔走推荐!”
李剑南道:“家师也曾修了几封书信让我携带,也是给他京城的曾经几位至交的,奇怪的是,临行时他又让我把书信再让他过目一遍,然后就从中抽走了一封……”
杜牧微一皱眉,问:“你可还记得令师抽走的那封是给谁的?”
李剑南略一回忆,道:“我隐约记得,好像是给一位姓郑的……”
杜牧笑道:“定是郑注无疑!”
李剑南奇道:“京城大员中似乎并无此人啊!”
杜牧道:“此人现在虽非重臣,但却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朝野上下,都要敬他三分,如果有他帮忙,你雁塔题名便是高枕无忧了。不过……我想你师父最终抽出那封信,就是不想你和此人有染。”
李剑南问:“此人有何不妥?莫非是奸佞之徒?”
杜牧道:“这郑注本是山西翼城人,原姓鱼,却不知为何冒称姓郑,故时人称之为‘鱼郑’,此人身材弱小,两目近视,凭一手好医术游走江湖,还自称擅金丹之术。当时李愬将军在襄阳,背上旧伤发作,危在旦夕,郑注自荐,入帐,只用了半个月,就医好了李将军,从此深得李将军厚待,后来还被封为牙将。你师父当时也在李愬将军帐下,两人同属谋士,又同时兼有兵权,至于二人私交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郑注依仗李将军宠爱,在军中作威作福,引得众军士怨声载道,就连当时监军的大宦官王守澄也对他不满起来,找李将军商量要斩了郑注以安军心,谁知李将军仍是极力袒护郑注,并坚持要让王守澄先见他一面再定他生死,结果一见之下,王守澄竟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得心花怒放,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哪里还舍得杀他,之后这郑注就跟了王守澄,后来王守澄回长安掌控朝纲,便有这郑注不断的出谋划策,王守澄对他愈加赏识,结果此人的官从卫佐、御史、节度副使,一路升到了右神策判官,令朝野震骇,御史李款弹劾郑注,圣上也准许查办,王守澄就将郑注藏在神策军中,谁知神策军中也有人欲除之而后快,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与左军中尉韦元素密谋由韦元素召郑注入帐,只待韦中尉一声令下就入帐杖杀之,结果,这韦中尉和王守澄如出一辙,听了郑注一番奉承,竟然和他把手言欢,不但不杀他,还在走时送了很多财帛给他,这郑注能凭一张巧嘴就令自己起死回生两次,也的确是个人物!今年九月间,皇上患风疾,口不能言,王守澄保荐郑注去医治,结果这郑注还真是只用了一剂药方,就让皇上渐渐痊愈,皇上自然是大喜之下对郑注青眼有加,前几日还要加封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奈何朝臣多次上表反对,这郑注也便假意推辞起来,现在他身兼大宦官王守澄与当今天子两人宠幸,一时风头无两,奈何此人向来口碑极差,如此得势,恐怕对我大唐是祸非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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