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赫尔墨城外,格外清冷。因为政局的动荡、战争的爆发,和首都的戒严,原来赶完一整天市集匆匆回去乡下的农民,到八九点钟仍然络绎不绝,现在却才入夜,城门左右就基本看不到几个行人了。
既然如此,守卫城门和城外魔法阵的士兵,干脆提前一到两个小时就关上了城门,或者封闭前往魔法阵的通路,以便可以尽快轮班回去睡个好觉。除非是——得到消息将有信使在晚间被派去前线的日子。
军政秘书兰兹·古瓦诺斯骑马来到城门口的时候,门已经关闭了,虽然还不到八点钟。他气哼哼地冲着城头大叫,着实发了一顿脾气,耍足了威风。还好,来到城外魔法阵附近的时候,道路还没有封闭。
“戒严期间通行,必须进行盘查,”一名王家卫队的低级军官拦住了古瓦诺斯,“请问先生您的名字和职位。”
“我是军政秘书古瓦诺斯爵士,要往前线传送公文,快点放行!”
“什么紧急公文?在下并没有接到今夜夜间要传送紧急公文的通知,请您出示宰相府或是王家卫队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军官似乎并不打算放他过去。
“你疯了!”古瓦诺斯大怒,自从开战以来,他已经往前线走了三四趟,一次也没有遭到过拦阻,“我是奉军政大臣阁下的命令前往前线的,这里有军政大臣府颁发的紧急事务文书!”
“原来如此,修内斯阁下不通过宰相和王家卫队司令部,要直接向前线下达指令吗?”军官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还没等古瓦诺斯反应过来,早就从暗影里冲出来四五名士兵,把他按倒在地。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古瓦诺斯浑身发抖,但与其说他是因为愤怒或者害怕,不如说他终于预料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王都行政官德拉斯坦·科德莱尔子爵,在从古瓦诺斯身上搜出里森·修内斯写给萨顿·巴兰格的密信以后,径直来到宰相府。
“到手了?上面写些什么?”宰相柯里亚斯阴沉着脸接过信。
“是用隐性魔法药水书写的,我的部下已经探测到其魔法波动,并译解了,”科德莱尔回答,“从地下公会获得的情报没有错,修内斯果然在策划某些对宰相大人和陛下不利的阴谋。”
“‘最近宰相总是在向我询问前线的战况,他认为照现在的进度,三个月内拿下沙思路亚根本不可能,但危险的是,他似乎认定那是你指挥不力所致……’”柯里亚斯读着信,“‘……似乎应该考虑与斯沃谈和的可能性。宰相似乎有意让卡力塔·玛尔斯伯爵代替你的位置……’怎么回事,让玛尔斯代替巴兰格的想法,我只和你一个人提到过。”
“真的是很危险哪,大人,”科德莱尔回答,“您是在您府邸的客厅中对我讲那句话的不是吗?”
柯里亚斯放下信,捋了捋胡子:“修内斯……他只想掌握权力,没有考虑过国家的将来吗?!”科德莱尔冷笑:“他从很久以前就在斯沃和大人您的面前,大耍两面派的手腕了吧?”
“权力……唉,权力,”柯里亚斯叹了口气,“他的权力欲会把军界推上国家的领导地位,从而重蹈五十年前‘七玫瑰战争’的悲剧啊——不过发动无益的战争,倒蛮符合斯沃那小子冲动而无谋的性格呢。”
他抬头望向科德莱尔:“现在怎么办?”
对此问题,科德莱尔看起来已经思虑过很久,成竹在胸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王家卫队一、三两个军团,从前线退下来以后,还在塔比奥拉侯爵领地附近修整;第五军团也拨出近一半的数量出去巡查各贵族领了……”
“你的意思是……”
“只要把修内斯软禁起来就可以了,对外宣称因病修养,以免动摇前线的军心。对于萨顿·巴兰格,还是要用玛尔斯伯爵来代替他,以防日久生变。”
“那么,”柯里亚斯点点头,“你去说服列文·玛特支持我们。”
“不需要,您只要拿到陛下的密旨,玛特勋爵是真正的忠臣,他一定会遵旨照办的。”
事变开始得非常突然,两天后的八月十一日清晨,列文·玛特突然带兵闯入军政大臣官邸,宣读克拉文王的诏旨,将里森·修内斯软禁了起来。
修内斯意料之外的镇静:“勋爵,你也帮助宰相他们吗?”“我只是奉旨行事,对不起,侯爵阁下。”玛特冷冷地回答。
列文·玛特所统率的王国近卫骑士团,是直属于国王的禁卫部队,修内斯对其没有丝毫影响力。玛特曾经是斯沃的剑术导师,他虽然严明方正,即使教导王子的时候也疾言利色,对王子的懒惰和过于追求华丽架势却忽视实用性的倾向批评得毫不留情,但也许互相接触得比较深入的缘故吧,他并不象其他许多贵族那样厌恶斯沃。并且,玛特本身所处的地位虽然举足轻重,却从来不插手柯里亚斯和修内斯间的明争暗斗。因此,修内斯前此并不是很重视这个人物的存在——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我的本意,不过是想迎回斯沃王子殿下啊,”修内斯干脆孤注一掷地明确表态了,“我并不认为年幼识浅的克拉文王比他更适合登上御座——何况,他是先王的长子,他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啊。勋爵您不这样想吗?”
“是的,我也这样想过,”玛特冷冷地回答,“然而斯沃王子是因为大人您迎合宰相的意思,才沦落到今天叛逆的处境不是吗?如果您当初就反对让克拉文王继位,我或许会帮助您也说不定。”
修内斯愣住了。
“我不懂政治,”玛特继续说道,“可是我坚持认为,阳奉阴违,并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所应该使用的政治手段,而是私欲恶魔所孕育出的阴谋怪胎。”说完话,他施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颓丧的里森·修内斯。
王国近卫骑士团很快就控制了整个首都及其周边地区的防务,因为对外的命令发布仍按惯例使用王家卫队司令部的名义,因此并没有引发朝野上下太大的震动。似乎只是简单的修内斯侯爵因病疗养,王国近卫骑士团因为首都布防空虚而协助城防而已。
“下面,必须扳掉萨顿·巴兰格了。”此时,艾德里安·罗兹等平民豪商所考量的问题,与柯里亚斯公爵等朝廷大员所忧所想的,几乎完全一样。
当天中午,聚集在柯里亚斯宰相府邸商议的,除了公爵本人、科德莱尔子爵外,还有刚从前线回来的德拉比·坎德培伯爵、宰相府秘书长雅耐特·费朗勋爵,以及财政大臣艾克斯·卢当。开会地点是宰相府的客厅,因为籍由前此拷问兰兹·古瓦诺斯,已经把府内修内斯布置的眼线全部铲除了——而且修内斯在软禁当中,也不怕他再玩什么花样。
“必须尽快派卡力塔·玛尔斯伯爵到前线去,代替巴兰格行使统帅权。”科德莱尔开门见山地建议。
“那么,以什么理由和怎样处置巴兰格呢?”费朗问道。
“前线的战局没有丝毫进展,巴兰格必须立刻返回王都接受询问。这就是理由!”
“阁下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坎德培伯爵斜眼对科德莱尔笑一笑,“行政官阁下有没有真正上过前线打仗呢?你知道不知道前线的战局千变万化,短短一个月内,根本无法在非绝对性压倒优势下,找到制胜良机的。”
“我军比敌人多上近五倍,还不是绝对性的压倒优势吗?!”科德莱尔一向看不起坎德培的轻浮和狂妄,虽然同为宰相的心腹,他却从来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是攻城战,不是野战,五倍的兵力算什么优势?”坎德培因为对方军事常识的无知而再度轻蔑地一笑,“何况,即使我军曾经占有较大的优势,经过一次阵前换将和数月的围城不下,也已经丧失殆尽了。”他转向柯里亚斯:“阁下,现在再临阵换将,对前线的士气影响很大,而且仅仅一个月的指挥未能奏效就将其替换,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伯爵的意思是……”费朗问道,“不替换巴兰格的指挥职务吗?”
“根据我带兵的经验,”坎德培干脆地回答,“临到士气沮丧的时候,我就找借口杀几个人,从而震慑士兵的胆气,让他们反而能够以拼死的意志向敌阵冲锋。”
“什么?!”科德莱尔大惊,“你要杀死巴兰格?!这不可以,为了政局的稳定,不能够杀他,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必死的罪名!”
“罪名,不在于有没有,而在于能否找到,”财政大臣艾克斯·卢当问坎德培,“阁下有充足的理由杀他,和有充足的罪名能将其置于死地吗?”
坎德培伸手捋了捋唇上高高翘起的髭须,微笑着回答:“理由吗?大家都应该清楚,巴兰格是修内斯的心腹,如果他知道修内斯已遭软禁,很可能会与斯沃联手反叛的。其实,临阵替换他的职务,所产生的效果也不过通知他王都有变罢了。他在军中的威望那么高,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啊——所以,只有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他,还必须要在阵前明正典刑,才能相反起到震慑王家卫队的作用。”
科德莱尔握着拳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罪名,更加简单,”坎德培环视一下众人,“千万不要提与修内斯勾结啊,暗通斯沃啊等等理由,那样反而会搞得军心大乱。他的罪名是:一,动用太大的财力和物力保证后方运补线路的畅通,修路、筑堡和押护粮食辎重的开销,已经快把国库掏空了——卢当阁下,这点你最清楚不过了。”
卢当点点头。坎德培继续说下去:“如果可以在短时间内结束战争,消耗一些国家财力原本也无可厚非,然而巴兰格却采用罗贝尔的旧方略,妄图依靠长时间的包围,使敌人不战自溃。这样下去,国家财政很快就会被他拖垮的。只考量眼前的前局战况,而不顾及国家的长远发展,这是愚将的行为!”
他再斜一眼科德莱尔,发现对方虽然愤怒,却似乎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于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下去:“第二,他从王家卫队中抽调军官,监察各贵族领,甚至接管部分领地的赋税征收——瓦迪斯拉夫、戈耶、罗芬斯特等领地因此爆发了叛乱,相信大家都接到相关报告了……”
科德莱尔立刻明白了坎德培所以要置巴兰格于死地的原因了,他冷哼一声,正准备出口反驳,柯里亚斯沉稳地开了口:“明白了。既然修内斯已经在我们的完全掌控中,那么可以对外宣称这些举措都完全是巴兰格的独断专行,并非经过军政中枢或王家卫队司令部批准。这样的罪名,足够审判和监禁他了,但是还不足以处死他。还有其它的理由吗?”
“宰相大人!”科德莱尔看柯里亚斯似乎也倾向于坎德培的意见,不由跨近一步——可是柯里亚斯挥了挥手,阻止了他的发言,只是注目于坎德培。坎德培一时语塞,气焰略有收敛:“其实,仅此两条,已经足够处死萨顿·巴兰格了……或者,再制造一个贪污的罪名?”
科德莱尔冷笑:“阁下罗织罪名的本领不过如此嘛。污蔑萨顿·巴兰格贪污?连军中最下级的小兵也不会相信的!”他转向柯里亚斯:“宰相大人,不能杀巴兰格,一方面他反形未彰,罪不致死,另方面,杀了他定会导致军中大乱的!”
“反形未彰,罪不致死吗?”卢当跨前一步,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贝纳威尔子爵才提供给下官一份情报,宰相大人不妨看看。”
“贝纳威尔……”那是上流社会的宠儿,一个礼仪周到、方方面面人际关系都处理得很好的青年贵族,可是科德莱尔却一向厌恶他,认为那不过是个一心想爬进权力中枢,并为此到处饶舌的小人罢了。他正准备嘲笑贝纳威尔那家伙会提供什么真实和有用的情报,却发现柯里亚斯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
“果然……”柯里亚斯冷冷地把文件递给科德莱尔。科德莱尔接过来,看了一眼,只觉得脑中一阵闷响,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倒冲。“资料详细,证据确凿,”他在慌乱中,隐约听到卢当的发言,“萨顿·巴兰格因谋逆大罪,必须被立刻处决!”
新统帅的人选卡力塔·玛尔斯伯爵,是玛尔斯城堡的世袭领主,职业是骑士,具备连列文·玛特和萨顿·巴兰格都赞不绝口的军事指挥才能。在数年前剿灭王国东部几股为患已久的盗匪势力的战斗中,他曾经受命指挥过王家卫队第四军团将近半数的士兵,战后即被礼聘为军政府高级参事,对王家卫对的内部情况也颇为了解。要从里森·修内斯一党外寻找一个可以指挥讨伐军的人,在亨利克·罗贝尔男爵被监禁以后,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玛尔斯本人在听到了对他的新任命以后,却吓得目瞪口呆。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半晌不语。传旨的宰相府秘书长雅耐特·费朗勋爵看到宰相期望甚深的人是这种表现,不禁有点丧气:“时间紧迫,请阁下即刻起程!”
“我……不,我不能接受……”“原因呢?”“勋爵,”玛尔斯定了定心神,“你不会让我孤身一人前往吧,我被巴兰格杀死事小,激起前方军变的后果,宰相大人有没有考虑过?”
费朗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一点科德莱尔子爵已经想到并在宰相面前提出过建议了:“由列文·玛特勋爵统帅王国近卫骑士团中的精锐保护阁下前往。这样一来,阁下可以放心了吧。”
玛尔斯苦笑一声:“放心?玛特勋爵能够一直留在沙思路亚城下保护我的安全吗?不要忘了,目前在前线的王家卫队第二和第四军团,其正副军团长可都是巴兰格的心腹!”
费朗愣住了。在文官体系里,一般情况下只有各机构间横向的勾结,在自己的直属下级中培植亲信,作用并不大,一道诏令把你免职,你的手下再怎么抗议、鼓噪也于事无补。他们可以了解军队中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下级关系,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将其作为阵前换将所必须考虑的重要问题。玛尔斯这一提醒,费朗才大梦初醒。
宰相府最后作出的决定是,任命玛特为宣旨钦差大臣,让他挑选王国近卫骑士团中的精锐骑士三百名,护送玛尔斯到前线去。玛特的任务同时还包括:于阵前斩杀反贼巴兰格,逮捕王家卫队第二军团军团长凯恩·伊维特男爵、副军团长温迪·胡德尼爵士,以及第四军团军团长梅迪瑞斯·阿博特,并将他们押送回王都接受审判。至于负责保护运补线路畅通的第四军团副军团长班克罗夫特·凯勋爵,将另派专员前往逮捕。
玛特对于这一任务,其内心恐怕比玛尔斯还要苦恼。他憎恶里森·修内斯,可是对萨顿·巴兰格却并没有什么反感。自己被迫要亲自斩杀本国最有能力的将领之一,这让纯洁的玛特不由隐约地背负上一种罪恶感。更重要的是,身为军人,他明白临阵替换高级指挥层意味着什么。他想要面见宰相柯里亚斯,诉说利害关系,可是惟恐夜长梦多的柯里亚斯只是派人催促他起行,却避不见面。
克拉文国王亲自签署的诏旨已下,玛特无法推辞也无力反对。他私下对自己的重要助手——雷欧·布莱诺说:“也许天意要让斯沃王子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吧……”
换将过程意外地顺利。那是在八月二十四日中午,当列文·玛特宣布了萨顿·巴兰格的罪状以后,巴兰格不禁长叹了一声。
什么“观望不进”,什么“靡费军饷”,什么“激起变乱”,这些所谓罪状对他一点打击力也没有,但是那最后一款,却让他深切地体会到——一切都结束了。
“六月八日,假检阅为名,诱迫陛下离开王都前往歌尼亚,实是以陛下为饵,希图籍此消灭叛党希格蒙德·布隆姆菲尔德所部。此种目无长上,故意陷君主于险地之举动,实已构成谋逆大罪,不杀不足以维护国体、彰明国法、警惕群臣、震慑丑类……”
王家卫队中忠于巴兰格的诸将一起鼓噪,想要杀死玛特等一行人,却被巴兰格挥手制止了。巴兰格问玛特:“修内斯侯爵阁下……他还好吗?”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不是修内斯在王都出了事,他在前线的地位不会动摇。
玛特点点头:“放心,他只是被限制了自由而已,他的身体很健康。”巴兰格点点头,转身对诸将说:“今天你们能够救我,却因此将把修内斯侯爵阁下陷于死地,你们没有考虑过吗?”
诸将逐渐安静了下来。巴兰格又转向玛特,很平静地说道:“拜托勋爵阁下一件事。”“请说吧。”“我一个人承担罪名,伊维特、阿博特他们并没有罪,都是受我的连累,请阁下放过他们。”玛特苦苦一笑:“这都是中枢的决定,要我将他们押送回王都,我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很遗憾,我无法答应阁下的请求。”
巴兰格摇摇头:“这点我明白,您不用感到愧疚。我只是希望阁下利用您的影响力,尽量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就这样陪我去死……太可惜了。”
“阁下!”伊维特男爵不禁热泪盈眶。梅迪瑞斯·阿博特却横眉怒目地瞪着旁边一言不发的新统帅玛尔斯伯爵:“这是自断臂膀的愚行!伯爵阁下是懂军事的——我曾经在阁下指挥下打过仗——您为什么不谏阻宰相他们?!”
玛尔斯苦笑不语。巴兰格说:“算了。伯爵阁下懂得军事,可是阿博特你却不懂政治啊。”
阿博特望向巴兰格:“我不懂那肮脏的政治!但是我懂得做人的道理!今天能救子爵阁下,就救不了修内斯侯爵;能救侯爵,就救不了子爵阁下。看起来阁下您今天是死定了……”
诸将都对他怒目而视。巴兰格摇头苦笑。阿博特突然大叫一声:“没办法,我陪阁下一起死!”说着话,抽出腰间的匕首,迅速刺入自己的心窝。众人急忙来救,可是已经迟了——阿博特拔出匕首,鲜血远远地喷了出去,帐幕上留下一抹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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