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鲁安尼亚的骄傲 第3章 游戏

  盖亚历三二八年一月,由皇家卫队第二军团长凯恩·伊维特统帅的两千大军,敉平了帝国东南部拉文洛斯郡的叛乱,并趁胜进入僭主小国扎达兰纳境内。扎达兰纳独裁官里卡拉·苏被迫投降。

  以往,在迫使原本独立的僭主政权投降后,盖亚国王会亲自前往边境某中立城堡,接受其君主的吻手礼和宣誓效忠,然后封他为公爵或者侯爵,给予在旧领内独立完整的征税权和裁判权。但是,时代改变了,现在新的盖亚帝国,仿佛一个财大气粗的商人,已经不把送上门来的生意放在眼里了。皇帝斯沃要求卡拉·苏亲自到帝都赫尔墨去向他表示效忠。二月中旬,封苏为伯爵,在帝国中南部分封了他一块大大小于原领的土地,同时,任命两名盖亚的男爵为边境长官,接管扎达兰纳。

  半个月后,扎达兰纳暴乱徒起,两名男爵都被杀死。但暴乱发生不到十天,就被皇家卫队平定,杀死叛乱分子超过六百人,尸体挂在驿道两边的树梢上,延绵几近十里。同时,苏在其新领地服毒自杀。

  类似这些规模不大的平叛和征服战争,使帝国军事力量的弱点全部暴露了出来,其中最引起斯沃皇帝重视的,就是中下层军官的缺乏。去年内战中阵亡的数量,不必再论了,最可惜的是,从柯里亚斯软禁里森·休内斯,直到斯沃回归王都赫尔墨,短短半年内,王国正规军的军官层受到数次大的清洗。斯沃登基以后,因为推行激进的改革措施,更引起诸多贵族领主的不满,他们不敢公开对抗君主的权威,但可以利用种种借口消极怠工,让自己的子弟或者辖下骑士脱离军职。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朕不想再依靠那些贵族了,”皇帝斜仰在书桌后面的靠背椅上,一边转动着手指中的墨水笔,一边冷哼了一声,“不肯跟上朕的脚步的家伙,就滚蛋吧,从历史的轨迹中永远消失好了!还记得在巡游西部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巴比特?”

  宫廷魔法师躬身施礼:“臣还是那句话,陛下必须和枢机大臣们商议此事,臣的意见,赞成也好,反对也好,都是无足轻重的。”

  斯沃将身体略微前倾,望着魔法师的眼睛:“你和朕讲话越来越小心了,巴比特,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这几个月来,朕无论想做些什么,科德莱尔从来都没有爽快答应过。朕从他那里只能获得同意和执行细则,而朕想从你这里得到的,是建议和信心。这个计划真的可行吗?告诉我,巴比特,给我信心。”

  魔法师想了一下,微笑着点一点头。皇帝放心了,又重新把头颈向后仰去:“好吧,那朕就仔细考虑一下,怎么去应付科德莱尔他们的喋喋不休呢……”

  ……

  整个盖亚帝国,甚至整个东方大陆,都因此沸腾起来了,这样大规模的比武会,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但并非每个人都抱着兴奋莫名的心态来看待皇帝亲自主持的这场不同寻常的游戏。起码,从托利斯坦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才来到盖亚的雷森伯格,就并不为此感到丝毫的高兴。

  雷森伯格是托利斯坦东部沃尔弗勒姆总教区的副主教,是以竭力维护正统教派的纯洁而著名的壮年神职人员。此刻,他站在神坛的侧面,左手轻轻抚摩着胸前银制的圣三角徽章,右手搭在跪在身前的青年贵族的肩膀上。“本质是什么?你没有洞察到吗,伯爵阁下?”副主教鹰隼般锐利的双眼,并没有望向受话者,而是紧盯着远方,似乎虚空中存在着敌人的影子。

  “请大人指示。”青年贵族褐发的头颅微微一低,然后抬起来,望向副主教。他不过三十多岁,白皙的面庞,恰和副主教浅褐色并且布满了皱纹和伤疤的脸,呈鲜明的对比。

  “这是掠夺啊,是掠夺!”副主教摇着头,蜜色的长发飘逸如波浪般,“骑士也好,战士也好,或者魔法师、弓箭手,作为一名有职业者,习惯上要向一位前辈宣誓效忠。在这种效忠关系合理合法地中断或结束以前,他将不能服从其他人的命令,即使是国王的命令。但是僭主斯沃此次召开这样的比武大会,很明显是要从贵族们手中,夺走他们的效忠者啊!阁下,你还不明白吗?”

  青年贵族悚然一惊,急忙把右手放到抚在他肩头的副主教的手背上:“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给我们指点吧,大人,将您从真神和教皇陛下处得到的旨意,宣示给迷途的我们吧。”

  “神的旨意已经传达给教皇陛下,而陛下的旨意是再清楚不过了,”副主教狠狠地点一下头,微微俯身,凑近褐发的青年贵族,“杀死僭主!不管用任何方法,消灭叛教者,不需要考虑手段是否纯洁……”

  “叛教者……”“是的,叛教者,”副主教压低了声音,但语调只有更为强烈,“各种异端邪说正以沙思路亚为中心,在盖亚南部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泛滥着,而斯沃对此不但不闻不问,甚至还故意纵容,这是为什么?他是在报复啊,阁下,报复教廷不肯承认他的僭主身份,报复泰德勒斯主教不肯为他加冕。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公开宣称信奉异端的,难道他不是一个可憎的‘叛教者’吗?”

  青年贵族倒吸了一口凉气。副主教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更加清楚明确地说道:“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他仍然盘踞在盖亚君主的宝座上,那么不仅仅是他,整个盖亚王国,王国中所有的贵族和百姓,都将成为叛教者,都将成为神的敌人!他正在逐步剥夺贵族们的土地和权力,现在又准备夺走贵族们的效忠者,很快,你们将没有可用的士兵来抵抗他的暴政。东方世界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中,阁下,正如初见面时你对我所说的那样!”

  “但是,大人……”青年贵族才刚开口,突然,一名侍从从门口闪了进来:“有人来了,主人!”听到这句话,副主教立刻从青年贵族手中收回自己的手,一闪身,异常敏捷地隐身到帷幔之后。

  青年贵族也急忙将身体完全转向神坛,在胸口不断划着圣三角形状,作出一副虔诚祷告的样子。他的侍从,恭立在门侧。几乎同时,另一名黑发的青年贵族,大步走了进来。

  从表面上来看,两名贵族确实是非常相似的,相仿的年龄,同样华贵的长袍,同样白皙并且棱角鲜明的面孔。除去发色的不同外,恐怕唯一区别就是两人的瞳仁了。褐发青年的瞳仁是深蓝色的,深邃,并且隐约蕴含着一种凝重的痛苦;而黑发青年的瞳仁则是灰色的,混沌一片,但跳跃着嘲讽的光芒,似乎在嘲讽除他自己外的一切事物。

  “你在这里啊,加比亚。”黑发青年走到祷告者的身后,而祷告者缓缓转过头来:“你好,佐拉亚。很少看到你进入神庙啊。”

  被直呼其名,称为佐拉亚的,乃是莫德兰斯伯爵公子,因为杀死其舅父德拉比·坎德培伯爵等人,迎接斯沃进入赫尔墨城而深受器重的青年贵族。他淡淡地一笑,眼中嘲讽之色更重,屈膝在褐发青年身边跪了下来:“真神存在每个人的心中,而非神坛之上。”

  “你这种话,很有南方异端的味道!”被称为加比亚的褐发青年猛然站了起来。莫德兰斯伸手揪住了对方的衣襟,撇一撇嘴:“我和你不同,加比亚·维尔泰斯伯爵阁下,你知道我的神学课程从来都仅仅及格而已,而你,年年都拿头一名。就算对教义的认识有偏差又怎样?我认为真正虔诚的无知者,要比恶德的理论家更受神的喜爱。”

  “这就是你支持皇帝陛下的原因吗?”年轻的维尔泰斯伯爵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和同情。“当然不,”莫德兰斯在胸口划一个圣三角,笑了起来,“仅仅因为皇帝有我可资利用的力量和权力而已。”“利用……你对发誓效忠的对象,就仅仅只有利用吗?”

  “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呢,加比亚,”莫德兰斯也站了起来,“宣誓向某人效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对方承认和保护你的领地,不过如此而已。这是一种契约,双方面的契约,他可以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他。这和人类对神的无条件效忠是不同的。”

  维尔泰斯摇一摇头,象是完全无法理解和认同对方的辩驳。他望一眼在烛光下摇曳的红色帷幕,改变了话题:“那么你怎么看皇帝刚颁布的诏令呢,关于比武大会的?”听他问到这个问题,莫德兰斯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是个天才!竟然总能够将无聊的游戏冠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使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为了巩固国家或者攫取权力而布设的陷阱!”

  “游戏?”“是的,游戏,包括他的称帝也是如此,”莫德兰斯轻轻掸掉膝盖上的灰尘,停止了笑声,但脸上的笑意只有更加明显并且神秘,“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加比亚——对了,很久没有光顾‘卡兰登俱乐部’了,是否一起去玩几局牌呢?”

  “请勿在神前不恭地提起这种消磨时间的游戏。”维尔泰斯转向神坛,深深地一鞠。莫德兰斯眼中的嘲讽之色更甚:“我说过了,神不在这神坛之上。神无时无刻都在看着你我呢,加比亚,你在玩牌的时候再祈求真神的原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