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鲁安尼亚的骄傲 第28章 血与火的宫廷

  盖亚历三二八年的十一月八日,悄然来到。当残月开始西坠的时候,守卫克拉文寝宫的佐拉亚·莫德兰斯,听到了逐渐逼近的厮杀声。他招呼几名部下,转过一个拐角前来增援,正好看到了首相德拉斯坦·科德莱尔的死亡。

  如巨雷下击般惊人的嗥叫,发自高大的见习魔法师巴尔万·巴尔巴尔柯尔。魔法师转身蹲下,抱住了首相的尸体——他大概是去探查是否可以挽救吧——几柄长矛同时刺入了他宽阔的背部,鲜血喷泉般涌出。巴尔巴尔柯尔突然转身,手持长矛的士兵都被甩了出去,纷纷撞上墙壁。莫德兰斯冲近去,挥剑斩断了矛柄。

  巴尔巴尔柯尔的眼神中充满了悲哀,莫德兰斯没有想到如此粗旷的大汉,也会有这时的真情流露。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接过首相的尸体。

  把尸体交付给战友以后,巴尔巴尔柯尔暴叫着,高举手中的魔法杖,向敌群中直冲了进去。他发狂一般地舞动魔法杖,顷刻间结束了数名敌兵的性命。把魔法杖这样当作格斗武器来使用,恐怕自从魔法师这种职业诞生以来,巴尔巴尔柯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幸亏那是皇帝御赐的紫蛇藤魔法杖,既柔韧,又结实,换作普通的木制,哪怕是铁制魔法杖,在这样疯狂的挥舞和击打下,恐怕早就粉碎了。

  莫德兰斯抱着科德莱尔的尸体——首相的眼睛微微睁着,目光中凝滞的神色,空虚但是复杂。“我会使盖亚繁荣的,并且,让她统一整个世界。”年轻的魔法剑士用手轻轻合上首相的眼睑。

  “……如果,我还能够活下去的话。”莫德兰斯突然苦笑起来。他把尸体再交给自己的一名部下:“去交给克拉文殿下吧——你怕不怕死?”那是一名非常年轻的魔法剑士,顶多不超过十八岁,一边从学长手中接过首相的尸体,一边坚定地说道:“我不怕!为了皇帝陛下而死,是我的光荣!”

  “果然,没有思想的人,反而没有畏惧啊。”莫德兰斯的笑容,带着一丝轻微的自嘲。

  这时候,巴尔巴尔柯尔被敌军中的一名见习魔法师挡住了。那名穿着整洁月白色法袍的魔法师,双臂张开,用两道束缚魔法,禁锢住了巴尔巴尔柯尔的双腿。巨人毫无惧色,挣扎着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同时不断挥舞手中的魔法杖。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巴尔巴尔柯尔那愤怒狰狞的面孔,似乎已经凑到敌人魔法师的面前了。那名魔法师吓得魂飞天外,突然间掉过头,没命地向走廊另一侧奔逃而去。

  巴尔巴尔柯尔掷出了手中的魔法杖,杖端狠狠击中了逃亡的魔法师的后脑。这名敌人惨叫一声,向前扑倒。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团火球从这人的头顶飞过--那是莫德兰斯发出的火球。一名手持长戟的敌人,因为被逃亡的魔法师挡住了视线,没能躲过火球,被烧焦了面孔,摔倒在地,不断翻滚,凄惨的哀号声充满了整条走廊,并且在皇宫中到处回荡。

  突然,一柄长剑刺入了此人的咽喉,制止了这憾人心魄的哀叫。

  莫德兰斯又笑了起来:“主角终于登场了。”

  此次政变的主要发起人、维尔泰斯伯爵加比亚,是盖亚东部的大贵族领主。他的祖先,发迹于盖亚第七任国王戈尔丁二世时代。戈尔丁二世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九岁高龄了,其唯一继承人穆思黑德王太子又没有子嗣,维尔泰斯家族支持王室远支的苏兰维公爵帕特里克——也就是斯沃皇帝的祖父——继任为盖亚第八任国王,因此功劳,受到加封,威名赫赫。到了加比亚·维尔泰斯的父亲费尔南德斯·维尔泰斯——盖亚少有的圣殿骑士——时代,家族领地扩充到最大。但是,费尔南德斯接受前宰相柯里亚斯的矫诏,率领自己的私兵南下围攻沙思路亚城,在去年九月一日战死了。因此斯沃登基以后,大幅度削减了维尔泰斯家族的领地。

  加比亚·维尔泰斯,当时在王家卫队中担任公职,跟随凯·班克罗夫特将军归降斯沃,因此没有给予更重的处罚,也没有褫夺他的军职。整整一年以来,他外表恭顺,但其实内心对皇帝非常不满,认为斯沃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僭号称帝,是对真神及其在人类世界的代表托利斯坦教廷的挑衅和反叛。他是一位虔信者,也曾一度担任过神职,他不能允许盖亚就此沿着斯沃设计的邪恶坡道滑向深渊。

  “你好啊,佐拉亚·莫德兰斯公子,”维尔泰斯身着祖传的钢铁铠甲,提剑出现在众人面前,“看到你站在我的对立面上,真的很遗憾呢。”

  “可惜,我却并不感到遗憾,”莫德兰斯撇撇嘴,“不过没有我的帮助,你也能设计如此精密的计划,倒真的要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谢谢你的夸奖,”维尔泰斯随手一剑,割断了冲上来的一名皇帝禁卫军的咽喉,“现在还不算晚,站到我这边来吧。让咱们一起为了正义而战斗。”

  “正义?”莫德兰斯冷笑着,“何所谓你的正义?”

  “皇帝陛下是先王奥古斯特的长子,理因由他继承王位,你知道,我并不赞成原来柯里亚斯他们的做法,”维尔泰斯顺手甩掉剑身上沾染的血迹,“先父战死沙思路亚城下,我并不因此而怨恨陛下。但是陛下登基一年以来的所作所为,使我寒透了心。虽然陛下已经在前线战败驾崩,但是科德莱尔等奸臣依然把持朝政,这是不能允许的……”

  “住口!”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莫德兰斯身后响起,“皇兄没有死!也不许你诬蔑科德莱尔首相大人!”

  “殿下。”敌我双方,包括维尔泰斯、莫德兰斯,以及正在包扎伤口的巴尔巴尔柯尔,几乎所有人都单膝跪了下去。原来,皇帝的同胞兄弟、克拉文王子这时候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

  “殿下,您被软禁在深宫中,您不了解外面的情况,”维尔泰斯恭敬地对克拉文说道,“陛下任用德拉斯坦·科德莱尔和潘·达克等奸臣,肆意违抗神的旨意,颠覆盖亚传统的政治和经济体制,还有文化思想。他僭号称皇帝,挑战圣国的权威就不用说了,您到赫尔墨街头去看看——神授的贵族权威扫地,将个人财富看得高过神旨的商人们横行不法。人心中只有金钱而没有公理正义,这样下去……”

  “行了,加比亚,”莫德兰斯站起身,打断了敌人的话,“殿下没有被软禁,也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延续奥古斯特王时代的旧制度不变,就是你的所谓正义吗?就是你所谓的神旨吗?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我讨厌罗兹那帮家伙的丑恶嘴脸,我鄙视诗歌之类所谓的平民文化,但是历史的前进势必将这些抬上高空,你我根本无力阻止……”

  “软弱!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不敢与其斗争!”维尔泰斯站了起来,怒视着莫德兰斯。

  “愚蠢,谁说你所厌恶的,就一定是错误的?谁说教廷的权威等同于真神的旨意?”莫德兰斯轻蔑地笑笑,“那帮乡巴佬是招人厌,但是他们作为主体构成了盖亚帝国,不向其作有限度地让步的话,只能给国家带来贫困、动乱和倒退。”

  “贫困、动乱和倒退?那帮乡巴佬根本没有这种力量。只要按照神所规划的传统政治体制统治他们……”“皇帝陛下的新政策,就是要更得法地统治他们,这并不违背真神的旨意,”莫德兰斯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残忍的笑容,“乡巴佬没有力量是吗?可是你的曾祖父,不就是在抗税的暴动中,被一个农民用木弩贯穿了咽喉而毙命的吗?令尊也是在沙思路亚城下,被一个没有职业的雇佣兵用钉锤敲碎了脑袋……”

  维尔泰斯大怒,举起长剑:“佐拉亚,你想激怒我吗?!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不智的人哪,脖子距离我的剑锋不到一寸,还敢叫嚣!”

  莫德兰斯大声笑了起来:“你的剑斩不到我。如果今天我死了,杀死我的也只能是我自己。你以为只要劫夺克拉文殿下成功,就可以控制整个赫尔墨城吗?你以为因此就可以扭转历史发展的必然方向吗?你以为陛下无法从鲁安尼亚脱身回来,来揭穿你的谎言,并且击碎你所谓的正义。你的旧式脑筋,是不可能预测到陛下将会采取的行动的。”

  维尔泰斯狠狠盯着佐拉亚:“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下你的武器,把克拉文殿下送到我这里来,回归真神的怀抱,否则,你必将跪在我的剑下痛苦呻吟——这是真神授予我的崇高使命!”

  莫德兰斯还没有回答,克拉文却开口了:“不会的,伯爵。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年轻的王子,右手吃力地举起了一柄血迹斑驳的长剑:“这是克德莱尔首相的剑,我将用它来结束这次叛乱。”

  这时候,皇宫门前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几名叛乱军的士兵正奉命扑灭宫门口的大火,并且暂时担任宫门守卫。“还没有结束吗?”一名士兵喃喃说道,“伯爵大人进宫也已经好久了吧。”

  突然,远远的,一些模糊的黑影奔跑了过来。“什么人?”一名士兵端起了他的长戟。

  “我是新任帝都治安司令,亨利克·罗贝尔男爵。”最先的一匹马上,响起一个洪亮但沉稳的声音。

  “什么?新任帝都治安司令……罗贝尔男爵……”士兵们迷惑了,而这时候,对方已经接近宫门,罗贝尔的形象已经完全显露在火光中了——铁灰色的面庞,略显零乱的胡须,以及阴戾充血的双眼……

  “真的是伯爵大人,”有几名认识罗贝尔的士兵躬身行礼,“是维尔泰斯伯爵救您出来的吗?”

  “胡说!”罗贝尔猛然一提马缰,座下马人立起来,把刚才说话的那名士兵狠狠蹬倒在地,“皇帝陛下赦免了我往日的罪过,并且命令我担任帝都治安司令,平定维尔泰斯等人的叛乱!”

  “叛……乱……”眼看被马踢倒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呻吟,剩下的人都全神戒备,缓缓后退。“皇帝陛下的诏书在此!”一名年轻的军官出现在罗贝尔身侧——那正是克鲁夫·法特——高举着盖有持剑狮鹫徽章蜡封的一卷羊皮文件。

  士兵们犹豫了,彷徨了,而罗贝尔则趁机用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大声宣布:“陛下的诏命,只诛首谋,从犯不咎!士兵们,拿好你们的武器,跟我进攻,消灭叛逆!”

  法特带了五十名皇家卫队士兵离开皇宫,去释放罗贝尔,一路上依靠假传诏命和罗贝尔在军中残存的威势,收服了守备皇家监狱的卫兵,还有正从自己的岗位前来进攻皇宫的叛乱军士兵,共两百多人。他们控制了宫门以后,不敢稍作停留,立刻向皇宫内挺进。

  所到之处,冰消瓦解,受到蒙蔽的叛乱士兵们,在罗贝尔的大声呼喝中,纷纷倒戈。几名发动叛乱的中级军官想要约束部下,都遭了法特的毒手——在人群拥挤的皇宫走廊中,根本无处躲避年轻弓箭手那刁钻的冷箭。

  恶战中的维尔泰斯听到了身后不同寻常的声音。这时候,他已经逼到了克拉文的寝宫门口。他知道,夜长梦多,如果不能尽快控制整个皇宫,而长时间与敌人对峙下去的话,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很可能会功亏一篑。虽然,一旦逼死了克拉文,善后的工作将很难完成,但也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莫德兰斯等人,当然不能在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允许克拉文自杀,他们保护着年轻的王子边战边退。巴尔巴尔柯尔虽然精力过人,恶战了大半个晚上,浑身中枪中箭无数,也已经站不住了。克拉文让自己的侍卫把他抬入寝宫,包扎止血。巨人麾下的皇帝禁卫军已经死伤殆尽,全靠莫德兰斯等魔法剑士死死守住寝宫大门,不断地发射魔法火球,点燃早就堆积在门前的桌椅等易燃物,造成一堵火墙,暂时阻遏敌人攻入。

  “我是新任帝都治安司令,亨利克·罗贝尔男爵,奉皇帝陛下的诏旨平定帝都的叛乱!只诛首谋,从犯不咎!放下武器就可以活命!”罗贝尔骑着马,闯入了皇宫,法特在他身边警惕地护卫着,一行人逐渐逼近了维尔泰斯。

  维尔泰斯的部下们惶惑地停止了对克拉文寝宫的进逼。而听到罗贝尔名字的维尔泰斯,立刻意识到,计划已经完全破产了。

  罗贝尔命令刚投降的士兵们应和他的话大声喊叫,整个皇宫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所震撼,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着。“投降吧,维尔泰斯!已经没有成功的可能了,放下武器,也许我会向陛下求情,饶你一命的!”听到叫喊声的莫德兰斯,立刻不失时机地向叛乱的主谋发动心理攻势。

  “也好,已经杀死科德莱尔了,盖亚也许会从罪恶的渊薮中被拯救出来……”维尔泰斯苦笑了,但并不放下手中的武器——他还有最后的退路。于是,双方的士兵,都看到这个叛乱的首谋者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发着荧光的石头,并将它狠狠地掷在自己脚下。一道奇异的光芒从石中升起,照耀得四周的人眼睛发花。光芒消散以后,那个人,仿佛融化在虚空中似的,已经消失不见了。

  “故乡之石!”双方面都惊呼起来。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象加比亚·维尔泰斯这样的大贵族,得到一块“故乡之石”,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失去主将的叛乱方士兵,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我失败了……”维尔泰斯的身影再度出现,是在距离皇宫两里外的一座阴森的神庙中。他通红着脸,半跪在神坛前,好一会儿,一动不动。这并非因为不熟悉的转移魔法所带来肉体或精神上的不适,使他需要自我调整——他是在痛苦地检讨计划失败的原因。

  “我怎么忘记了亨利克·罗贝尔……”到这个时候,该注意的漏洞,才逐一被他察觉到了,“对了,还有里森·修内斯……我在皇家卫队中的声望远远不及他们,如果他们站到敌对方去,假称斯沃尚在人世,士兵们首先相信的会是他们……”

  “不,士兵们不需要相信,只需要疑惑,你的计划就失败了一半了……”雷森伯格副主教用极其阴戾的眼神盯着他,“直到现在,你仍然坚信斯沃已经死了吗?如果那样,就不必要后悔——斯沃死了,而你又杀死了科德莱尔,以微薄的力量向邪恶挑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副主教阁下,”维尔泰斯在胸口划着圣三角,“请放心,我不会就此丧失斗志的,只要邪恶一日留存于我的祖国,我就将战斗不息!请您尽快离开赫尔墨吧,这里将变得非常危险……”

  “战斗不息?”副主教将左手放到维尔泰斯的头上,“那么,孩子,你下一步将怎样做?”

  “我将前往埃斯普伦侯爵领地,”维尔泰斯的脸色和呼吸都逐渐恢复了正常状态,急促,但是吐字清晰地说道,“埃斯普伦家族具备最接近斯沃的王家血统,既然无法夺取克拉文王子,那就退而求其次,争取拥立……”

  “埃斯普伦,埃斯普伦,”副主教微皱眉头,将这个家名重复了两遍,“可以信任吗?”

  维尔泰斯面色凝重:“全凭真神的保佑。埃斯普伦侯爵常年卧病在床,他的长子曾和我一起在赫尔墨城西神庙中担任过神职人员,我敬服他的学识和对真神的虔信……虽然分手已经快要十年了,但我有信心可以说服他……”

  “我将回去托利斯坦,”雷森伯格副主教从维尔泰斯头上收回了自己的手,“催促教廷尽快出兵盖亚——去奋斗吧,孩子,延着真神给你指引的方向,去战胜邪恶!要坚信,神绝非容忍邪恶之存在,只是为人类的贪念安排一个发泄口,同时考验他的子民对真理的虔诚。只要你心中有光明存在,只要你坚持信仰,就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

  维尔泰斯深深地点头,捏紧了自己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