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查苏盘腿坐在火堆旁,心不在焉地啃着麦饼。麦饼很干,但他只能勉强用唾液将其润湿,嚼烂后伸着脖子咽下去。食水已经所剩无己了,部分分队甚至已经断粮,作为指挥官,他必须与部下同甘共苦,而作为族长,他更必须把仅剩的一点资源,首先分配给虽然负伤但仍有战斗力的族人们。
十几个族人团团趴在洞边,焦急地朝下望去。洞中传来了吼叫声,族人们转动辘轳,时候不大,一名卡奥族战士慢慢地从洞口探出头来。“长官,”那家伙转动象极蜥蜴的古怪头颅,向卡巴查苏禀报:“快了,凭我的经验,很快就可以掘到水源了。”
“这话我听了不止十遍,”卡巴查苏愤怒地瞪他一眼,“真的挖出泉水来再向我禀报!”虽然卡奥族普遍具有打洞挖井的本领,但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他们却屡屡失手,卡巴查苏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这帮家伙真的在认真执行命令吗?还是因为他们比较能耐干渴,所以并不着急,并不用心?是不是需要砍几个卡奥人来立威?”他不禁这样想道。
进入人类世界已经一个多月了,狡诈的盖亚人竟然填塞了几乎所有水井,烧光了很快可以收割的庄稼,以阻扼己方的进军。来自兹罗提的后援物资迟迟不到,再这样下去,他不但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兵力进攻亚伦河南岸,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块焦黑的土地上全军覆没。
“无耻的猴子人!”卡巴查苏努力咽下最后一块麦饼,愤恨地盯着不远处一半已被烧焦的大树顶端挂着的那几颗龇牙咧嘴的头颅。那是他上午巡查营地的时候,亲手砍下来的。残暴的莫德人,所做所为比猴子人还要令他恶心。
当时,是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口粮锐减,食水几乎断绝,使他麾下的士卒们一个个都低垂着头,满脸忧惧,只有这一队莫德人却精神亢奋,贪婪地啃食着刚烤熟的食物。在仔细观察了架在火上的那些焦黑的肉块以后,卡巴查苏怒不可遏--
“野兽!你们知道猴子人怎么称呼我们吗?他们叫我们为'野兽人'啊!他们叫得没有错,你们的行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愤怒的将军挥起他锋利的巨镰,象割草一样,砍下了那几个莫德人的头颅。
“把这些脑袋挂在树上,让全军都可以看到!”卡巴查苏吩咐副官纳苏文,“再敢食用尸体的,不管是本国人的尸体,还是猴子人的尸体,一律就地处决!我们是文明人,我们不是野兽!”
虽然这样下达了严令,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烤肉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引得自己口水直流。不管是本国人,还是猴子人,切碎烤熟以后,气味和野味没什么不同,味道应该也相差不远,甚至会更好吃……是的,在饥饿的煎熬下,任何食物都会变成美味。
必须摆脱这种局面。现在作为指挥官,自己还有充足的面饼吃,等到连指挥部也断粮以后,是否还能抵制那些烤肉的诱惑,可就连卡巴查苏自己也不敢保证了。更何况,没有食水,就算有尸体可以大嚼,也无法存活太长时间。
摆在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加派兵员,冒着猴子人如雨的箭矢,往亚伦河里去取水,但这样做可预估的损失实在太大了;二是立刻后退,缩短运补线路,等后援物资足够以后,再发动第二次进攻,如果可以防堵住猴子人的追击的话,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就在卡巴查苏反复权衡利弊得失的时候,那卡奥人又从洞口探出头来:“出水了!”他大声叫着,“虽然不多……”
“闭嘴!”卡巴查苏跳了起来,“消息先不要扩散!”这些水是自己的,是伟大的阿果族的神圣财产,如果因为争夺水源,而引发卡奥族或者莫德族的内讧,就得不偿失了。
很快,副官纳苏文跑过来,递给卡巴查苏满满一碗浑浊的水。卡巴查苏接过碗来,一口饮尽。刚冒出来的井水一如想象地苦涩,但纳苏文的神情却更为苦涩:“确实不多……恐怕连咱们的族人一人一碗都不够分配……长官,必须想另想对策。”
“没有办法,只能后退,”卡巴查苏舔舔仍然干燥的嘴唇,轻声说道,“向后退一百里,转而向东……”“那是鲁安尼亚人的领地啊,”纳苏文皱起了眉头,“咱们的目标应该只有盖亚……”卡巴查苏不耐烦地抖抖自己金色的毛发:“盖亚,鲁安尼亚,都是猴子人,有区别吗?陛下若是不满意我的擅专,就快点把物资运送上来!”
说着话,他从腰间解下那个号角来,那个从马夫提城中抢夺来的精致的战利品,凑到唇边,大声地吹了起来。整个营地,都被嘹亮的号角声惊动了。
莫古里亚远征军总兵力九千四百,主要由似野牛的阿果、似蜥蜴的卡奥和似虎豹的莫德这三个最著名的战斗民族的战士组成,阿果的族长、受封中部九百里宽广草原的卡巴查苏,被国王褒曼尼尔任命为主将。
远征军首先协助褒曼尼尔国王的亲卫部队攻占兹罗提,战士公会总会组织了顽强的抵抗,但因为内部出现奸细,而在短短六天后就陷落了。国王亲卫部队接管了整座城市,而远征军则在重新整编后,通过遗忘回廊,开往东方人类世界。
离开遗忘回廊,首先进入鲁安尼亚的领土。鲁安尼亚西部边境相对荒凉,靠近圣山,方圆百里内只有两三个小村落存在,并且其中有一个就是兽人村落。卡巴查苏在兽人村落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并应邀攻陷了两个鲁安尼亚的地方哨所--两个哨所不到五十名哨兵,经常前往兽人村落劫掠,卡巴查苏将他们全数杀死,把从哨所中搜集到的物资都分给了村民。
这些物资虽然数量有限,但如果直接收归远征军使用的话,也许今天不会那么窘迫--一个月后,卡巴查苏这样无可奈何地后悔着。
大军离开兽人村落后,就浩浩荡荡开拔南下,离开鲁安尼亚国境,首先突袭盖亚边防重镇马夫提,攻破了外城。但因为遭到敌军的顽强抵抗,一连三天强攻都没能攻破城堡。卡巴查苏被迫留下两千莫德人将其团团围困,自己指挥主力,继续向南,准备突破亚伦河,攻入盖亚腹地。
一路上攻陷了六座城堡,杀死人类士兵和平民超过万人,抢掠到相当数量的物资。但从九月初开始,情况开始转变了,盖亚人实行坚壁清野政策,莫古里亚士兵往往行走大半天,都搜不到一粒粮食。作为前锋的一支卡奥部队,更在追击南渡亚伦河的盖亚平民的时候,遭受南岸盖亚军队的强力阻击,损失超过三成,凄凄惶惶地逃回北岸来。
九月八日,莫古里亚军主力全数开进到亚伦河北岸,搜集船只,建造浮桥,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强渡。盖亚沿南岸布防的士兵人数要较莫古里亚远征军略多,武器也相当精良,战斗一直延续到九月十三日,卡巴查苏再未能把一兵一卒渡过河去。
九月中旬,卡巴查苏开始向亚伦河中游移动,结果遭遇严阵以待的盖亚东北方贵族联军约四千人,相持四日,毫无进展。解除了正面压力的盖亚南岸部队,遂趁机开始渡河。卡巴查苏突然回头,百里行军,把渡过亚伦河的近千名盖亚兵全数歼灭。但在他想趁机追杀过河的时候,却遭到新近参加战斗的大批盖亚南方城市沙思路亚人的拦击,损失惨重--沙思路亚人是天生的操船能手,水面作战,莫古里亚没有一个民族可以与其相抗衡。
九月下旬,莫古里亚军开始断粮断水,而国王许诺的后援物资,却迟迟不能运到。在沙思路亚人的日夜骚扰下,卡巴查苏被迫后退三十里,离开亚伦河岸。战争进入了胶着阶段。
就在这种情况下,卡巴查苏突然后退,重新回到马夫提城附近。盖亚军随即渡河紧追,在马夫提城南约四十里的地方遭遇莫古里亚军伏击,损失惨重,被迫停下脚步。盖亚统帅海普克利斯·埃斯普伦侯爵利用信鸽传递命令,要求马夫提守军出城夹击莫古里亚军,但却迟迟没有回应。
班克罗夫特·凯男爵依旧坐在书桌后的靠背椅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心不在焉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马夫提城堡被围已经一个多月了,当莫古里亚军主力绕城南下以后,他数次企图冲出城门,杀退剩余的围城敌军,但都遭到惨重的挫败。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投射在士兵们心中的阴影,是无法短时间内消除的在,为了抗拒死亡的威胁,他们也许会奋勇守城,而一旦离开坚固的城防,直接面对奇形怪状的敌人的时候,每个人都手足无措,胆怯牢牢地攫住了他们的心胸。
只有固守,继续固守,至于何时才能摆脱如此被动的局面,可就连身为指挥官的凯也无法预测了。虽然前些天得到消息,本国援军已经渡过亚伦河北上,但另一方面,莫古里亚的主力又已经回到了马夫提城附近。也许,决战就即将在城下展开,谁胜谁负,无法预料。
现在,在书桌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信鸽送来的,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重申了援军统帅埃斯普伦侯爵要求马夫提守军杀出城去,接应主力的命令。凯面对这纸命令只有苦笑。首先,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首次接到外界的军事指令,以前埃斯普伦送出的信件,大概都被敌人俘获了吧。使用“重申”这个词汇,以及对他不给明确回复的责备,完全是冤枉了凯。其次,凯现在根本不敢冒然打开城门,更不敢无谋地杀出去和敌人正面交锋。
书桌上的另一封信,却是敌人用箭射进城中的,虽然运用了人类的文字,但笔迹歪斜,极为难看。署名的是一个名叫喀巴夫的兽人,大概是包围马夫提城堡的那群蜥蜴人的首领。信件的意图非常明确,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对方希望马夫提城可以献出一定数量的食物和清水,作为回报,他们将让开一条通路,允许城中无论士兵还是平民,都得以安全撤离。信末威胁说:“卡巴查苏大人的主力即将回到马夫提城下,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交易未能履行的话,你们可就再也没有生存的机会了!”
凯望着这两封信,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一粒血珠慢慢渗了出来。他把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吸吮着,然后呼唤自己的副官:“城里还有多少粮食和水?”
“找死啊,愚蠢的家伙。”还没等副官回答,他的唇边就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第二天一早,十箱小麦粉和五大桶清水,从马夫提城上用粗大的绳索绑好,慢慢放了下来。蜥蜴人们迫不及待地冲上去,首先打开了装水的木桶。
马夫提城中共有两眼深井,水量较为充足、味道也好的一眼在城堡中,另外一眼则在外城,根本不足以供给莫古里亚大军的饮用。因此,主力南移以后,留下继续包围城堡的两千卡奥人,就被迫限制了饮水的供应,每人每天才能使用两陶杯而已。虽然这些兽人的胃带象是铁打的,他们连壕沟里的脏水也能喝,但半个多月的围困,终于连壕水都被他们喝光了。
食物尚有少量富余--虽然主力一回来,大概就会被他们分光--但饮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唇干舌燥的卡奥人一看见水桶,就都冲散了阵列,纷纷前往争夺。卡奥人的将领怕对方在食水里下毒,也乐得让普通士兵先去尝试。他们只是命令亲卫牢牢守住其中两桶水,不让士兵乱动。
桶盖被打开了,一名卡奥人伸出他长长的嘴巴,闻也不闻,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但随即就吐了出来,扯着脖子大声地咒骂。其余的抢夺者还来不及埋怨同伴弄脏了得之不易的清水,突然头顶上有乱箭射来。
燃火的箭支射到桶中,立刻腾起了熊熊烈焰。几名卡奥人整个脑袋都被燎着,惨呼着向后倒去,把流动的火焰又传递给了同伴。“那是油!”惊呼声中,又是数十支火箭射下,不但点着了桶中的火油,也点着了箱里的干草。很快,马夫提城堡下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卡奥人带着火狼狈奔逃,原本清朗的白昼,被黑烟遮蔽日光,变成黄昏一般灰暗。
城堡大门“隆隆”地打开,凯身先士卒冲了出来,身后是顶盔贯甲的盖亚士兵。他们都事先在身上泼了清水,相对不害怕火焰,直接从火海中怪物一般跳跃了出来,把复仇的武器砍到卡奥人的头上,刺入卡奥人的胸口。
一名卡奥人身上燃着火,张开了巨大的嘴巴,正向凯的马头冲了过来。凯毫不客气地挺起骑枪,向那血盆大口中直刺了进去。卡奥人的身高虽然和人类相近,但凯仍然感觉到骑枪上的分量,要比以往所经历的更为沉重。依靠战马的冲击力,他枪尖上穿着敌人的尸体,向前直奔出十余尺,才抖动手腕,把那个已经咽了气的可怜的家伙挑飞出去。
枪尖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和黄白色的脑浆--原来兽人的身体,在武器攻击下,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凯终于打破了包围,把围困城堡半个多月的那两千卡奥人杀得抱头鼠蹿。他带领士兵追杀出一里多地,才攀上了一处高坡,向南方望去。
原本应该是铺满绒毯一般的青绿草地和金色麦浪的盖亚北方,现在极目望去,只有无数的焦黑--这一半是敌人的劫掠所致,一半是自己人的功劳。远远的,可以望到无数奇形怪状的兽人部队,排成数条长列,正懒洋洋地高举着旗帜,向马夫提城方向慢慢开来,仿佛破布上抽出的几条绒线一般。
身边的士兵呻吟着:“这不是……这不是我熟悉的土地……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阁下,咱们还是回去吧。”凯握枪的手也在轻微地颤抖着,他舔了舔嘴唇:“是的,回去……”突然提高了声音:“把那些畜牲的尸体都挂在外城墙上,让敌人好好看看他们的下场--还有,把那口水井填掉!”
回到城堡中,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纷纷拦住了凯的马头:“胜利了吗?我们可以出去了吗?麦子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了呀……我要重修自己的房子……”凯悲伤地望着他们:“不,只是暂时的胜利,敌人很快还会回来的。”
突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本来白皙柔嫩的肌肤,沾上了太多的浮尘和烟灰,甚至还有草屑,淡蓝色的瞳仁茫然地流露出恐惧和悲哀的微光,浅红色的长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那正是噩梦开始那天晚上,扈从为自己找来的那名妓女。她因为进入城堡,而逃得了性命,但同时亲眼看到了噩梦的展开,在恐惧吞噬下悲惨地生存了下来。这,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作为一名妓女,她应该遭逢过不少苦难吧--虽然当搂住她们欢娱的时候,凯不会这样想--但也应该从未曾遭遇过这样的苦难吧。
凯咬了咬牙,大声说道:“再忍耐一下!援军很快就要到了,咱们很快就可以摆脱这危险的处境了!”
马夫提城真正的解围是在七天以后。围城的卡奥人覆灭之后,卡巴查苏统帅莫古里亚主力军队在城下转了个圈子,没敢再前来硬攻,就转身继续往北方退去。埃斯普伦带领着盖亚大军谨慎地追蹑着敌人的脚步,也不敢过于紧逼。因此,直到七天以后,他才开进被焦黑的残垣包围着的马夫提城堡。
“如果你当初杀出城后,立刻与我取得联系,前后夹击敌军,也许会获得更大的胜利,”埃斯普伦冷冷地望着凯,“昔日英勇无畏的凯将军,难道今天变得如此胆怯了吗?”
凯因为连日来缺乏足够的睡眠,双眼变得红肿,本来英俊的面庞,灰败如同土色。他懒得多加分辩,只是勉强回答说:“士兵们都很疲劳了,无法离开城堡太远……”
“这不是理由!”年轻的埃斯普伦侯爵皱眉训斥道:“违抗我的命令,贻误战机,你应该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凯突然感觉面前的青年贵族很象当年的自己,独掌大军,春风得意。他有些自嘲着笑了笑:“我知道,请阁下处罚吧。”
埃斯普伦斜眼望望身边的将领,没有人说话。他冷冷地点点头:“我会将你的情况上报皇帝陛下的,处罚由陛下来下达吧。你既然被敌人吓破了胆,那就仍然留在马夫提善后好了。从你的军队中拨出对敌作战较为英勇和有经验的十名士兵,作为敌情参谋,跟在我的身边。”
“遵命,阁下。”凯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并非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无力,使他现在只会遵从命令,别的什么也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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