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祭台前面,单膝跪倒着一位中年男子。他黑色的短发与胡髭都梳理得一丝不乱,身穿褐色的丝质长袍,袍角用金线挑绣着华丽的花纹。与其他来到赫尔墨主神殿的贵族或者官员不同,他既没有佩带长剑,身上也没有任何一样装饰品可资提供家族的信息。这是因为他与任何显赫的家系都毫无关联,虽然,现在帝国除皇室外所有显赫的家系,似乎都想要和他联姻。
妻子去世已经很多年了,她只是盖亚东部的一个乡村姑娘,其父是几位小领主特聘的家庭命理学教师——这个名称似乎还算高雅,但其实和算命占卜的流浪艺人没什么区别。近年来,许多贵族都抢着把女儿嫁给自己做继室,但对贵族的天生反感使他没能同意任何一桩类似的婚事。自己是踩着贵族们的血和尸体才爬上帝国高位的,怎能再回过头去,和那些高傲、腐朽的家伙们同流合污呢?
然而,人的想法是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环境的改变,而自主加以调整的。他感觉历史的潮流正向着自己捉摸不清的方向汹涌流去,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改变初衷,重新拉近自己和贵族们的距离呢?反正,面对那些贵族老爷们,堆出一脸虚伪的笑容,讲些言不由衷的话,对于他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了。
因此他才会跪在祭坛前,请求真神的指引。而那些主神殿的贵族常客们,也为了下议院议长的身影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个庄严的地方,而感到惊诧不已,议论纷纷:“是罗兹这家伙……我还以为他早就忘记了真神的恩惠,只膜拜臭气薰天的金钱呢……”
艾德里安·罗兹敏锐的听觉,或者不如说敏锐的嗅觉,使他没有放过任何一句身背后的窃窃私语。他不在乎贵族们的目光,鄙视、厌憎、仇恨也好,嫉妒、羡慕、谄媚也罢,他从来都甘之如饴。让那些自命不凡的贵族老爷注意到自己,惊骇于自己的实力和能量,是他毕生奋斗的目标。
在胸前划了个圣三角,罗兹缓缓站起身来。“玫瑰战士”路德维格·霍夫斯塔特就跪在身后不远处,但那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在神殿里也不忘向淑女们飞去媚眼。罗兹转过身,向霍夫斯塔特点点头,示意可以离开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青年神官快步走到罗兹身边,微微鞠了一躬,低声说道:“议长阁下,主教大人请您到他书房一谈。”罗兹愣了一下,然后友好地点了点头。
盖亚地区最高主教帕尔格雷夫,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他是盖亚历史上最年轻的最高主教,也是唯一没有经得圣都哈维尔承认的最高主教。他的前任泰德勒斯,因为不肯为斯沃皇帝加冕,而被皇帝向教会施加种种压力,被迫辞去了教职。帕尔格雷夫登上这一宝座后,被托利斯坦人咒骂为:“他不是真神的牧者,他只是僭主的一条走狗而已。”
但帕尔格雷夫似乎并不反感甚至还颇为满意这种“走狗”的地位。斯沃称帝以后,世俗的权力逐渐凌驾于教权之上,不愿意做皇帝的“走狗”的主教,下场势必和泰德勒斯相同。况且,做赫尔墨的走狗,总比做哈维尔的走狗,在国内民众中更会赢得爱戴和好评。
帕尔格雷夫在书房里会见了罗兹,这位身穿红色法袍的最高主教面有忧色。他在倒了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递给下议院议长之后,用这样的开场白来楔入正题:
“议长阁下,请问您最近有觐见过皇帝陛下吗?”
罗兹轻轻摇了摇头:“从莫古里亚归来以后,陛下除了必要的公务处理,总把自己关在皇家别墅中。我还没有机会觐见……”帕尔格雷夫皱紧了眉头:“我几次求见,也都被挡在门外……我不知道陛下是在哀悼友人的离世呢,还是故意不想见我。”
罗兹在座位上向前倾了一下身体,直接点明主教的忧虑:“您在担心陛下的宗教政策吧?”“连陛下最信任的护卫,那个巴尔巴尔柯尔都信奉了法兰克邪教,”帕尔格雷夫在胸口划着圣三角标志,“陛下即便没有赞同,也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不是吗?真神保佑,那只迷途的羔羊死在莫古里亚了……”
“我想,您所担忧的并不仅仅是法伦克教派……”罗兹微笑着问道。帕尔格雷夫点了点头:“近两年来,如法伦克邪教一般的外道团体在各地层出不穷,陛下对此不闻不问,甚至还有暗中鼓励的倾向。如果是为了使教权不致于掣肘世俗权力,为了与哈维尔划清界限,所采取的一种手段,那我也是愿意理解和跟从的。然而,身为盖亚的最高主教,我可有重蹈泰德勒斯的覆辙,故意对皇室采取不合作态度,或者向哈维尔暗送秋波的行为?盖亚的教权不会威胁到君权,永远不会!因此我实在不明白陛下究竟基于何种考虑,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
帕尔格雷夫越说越是激动:“议长阁下,您大概因为事务繁忙,而不经常到主神殿来,但您今天会在祭坛前出现,使我相信您并未悖离真神正确的教义,没有受到那些邪教的蛊惑。我可以请求您的帮助吗?您不是在帮助我,而是在帮助真神向它的子民们传达真实的喻旨……”
罗兹放下玻璃杯,打断了帕尔格雷夫的话:“奉劝主教阁下一句,请您将心胸放开阔,并且将眼光放长远。据我所知,陛下并没有偏离正确的信仰,正如您所说的,任凭那些外道派别甚嚣尘上,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已。您只要明白,教权的范围只在精神领域,世俗的事情放心交给世俗君主解决就好了。”
“这我很清楚……”帕尔格雷夫的话再次被罗兹打断了:“但许多人并不清楚。”“您是说,”帕尔格雷夫试探地问道,“法伦克、白翼那些……他们终将仗恃着精神领域的胜利,而敢于向世俗君权发起挑战?”
罗兹微微一笑,却并不回答帕尔格雷夫的询问,并且转移了话题:“听说您已经准备派遣二十名神职人员进入莫古里亚,传达真神的旨意了?”主教点点头:“是的,您认为有何不妥吗?”“这是一件好事,也是您必须要做的,”罗兹淡淡地回答说,“但您不认为仅仅二十名神职人员,对于广袤的莫古里亚白域来说,实在太少了吗?”
“我不认为那些愚昧的兽人可以接受正确的教义,”帕尔格雷夫有些不以为然,“派遣更多的传教者,有什么意义呢?”罗兹轻抚着唇上的翘髭,摇头回答说:“即便那些兽人再愚昧,但他们正逐渐成为帝国的子民……不,成为皇帝陛下的子民。您在南部和西部被那些外道所抢走的教民,难道不希望在莫古里亚获得补偿吗?用两个甚至三个兽人来补偿一个人类,够不够呢?况且,这正是您用精神领域的权力,来辅助皇帝陛下扩展世俗领域权力的最好时机呀。”
帕尔格雷夫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离开主教的书房,守护在门外的霍夫斯塔特紧走几步,来到罗兹的身边,低声禀告道:“消息已经证实了,枢密院明后天就会颁发命令,取消风骑兵军团的建制,将其分拆到皇帝禁卫军和皇家卫队各中队里去。”
罗兹微微点头:“这是预料中事……”“那么,您在风骑兵身上的投资,可谓血本无归了。”霍夫斯塔特基于他亦仆亦友的身份,用很不恭敬的语气揶揄道。
“那投资本来就是一场冒险,”罗兹一边向神殿外走去,一边谨慎地回答霍夫斯塔特的问题,“市场的需求转变了,如果不及时转移投资方向,又岂止血本无归而已?况且,我并非毫无所得呀。”
霍夫斯塔特用不解的目光望着罗兹。罗兹似乎回答他的疑问,又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缓缓说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你掉入深井,而井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你是希望有一整队人抢着拯救你,而其余的都袖手旁观呢,还是希望每个方向都有两三人振臂鼓动同伴一齐救援?”
霍夫斯塔特撇嘴一笑:“如果不是跟了你那么多年,看你多次转危为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捞回投资,我会以为你纯粹在自我安慰的。”罗兹也笑了:“现在的我,也许最需要的就是自我安慰。”
“都是那个布隆姆菲尔德呀,”霍夫斯塔特抱起双臂,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和皇帝作对,你的投资将毫无风险吧。”“世界上从来没有毫无风险的投资,”罗兹回答说,“况且,布隆姆菲尔德的叛反,并非风骑兵解散的主要原因。其实严格点说起来,有他的存在,风骑兵军团才有存在的必要,才使得陛下愿意存留这样一支半独立于中枢掌控之外的部队……”
霍夫斯塔特点点头:“我明白了。”“因此你曾经责怪我说,投资正规部队是一个失误,”罗兹冷冷地笑道,“是否失误,哪条道路风险更大,现在并无法得出最终的结论,还需要拭目以待啊。”“你没有赢,但你已经不会再输了,”霍夫斯塔特浓眉微挑,“那一位会不会输,我一直在观察着呢。”
罗兹在政务和商务倥偬之余,抽出一个小时前往主神殿祈祷,请求神喻,但没想到被帕尔格雷夫主教耽误了相当时间,更没想到才离开主神殿,就收到斯沃皇帝的宣诏。看起来,整个白天都别想再处理任何事务了。
斯沃皇帝并不在皇宫中,而暂居城西的玫瑰花园。这里是盖亚王室穷数代之功建设的王家花园和别墅,五年前鲁安尼亚女王玛丽艾尔流亡到盖亚,就曾被安排于此处下榻。
罗兹被引导官带到别墅后面的花园池塘附近,远远的,就看到斯沃皇帝裹着一件睡袍,斜坐在池塘边,眼望波光粼粼的池水,象在思考着一些什么事情。以往哪怕个人独处,皇帝都从不离身的兰伯特圣剑,现在却并不在他的腰间或者手边。罗兹听说过某些传闻,据说皇帝从莫古里亚归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那柄圣剑了。
大概是因为这柄圣剑曾经劈开过挚友的身体吧。自己似乎有些期盼皇帝早日走出悼念亡友的阴影,再次举起圣剑,又似乎希望皇帝永远封存那柄剑,不再带在身上——究竟何者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罗兹却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下议院议长艾德里安·罗兹阁下觐见!”引导官唱名以后,罗兹快步走向他的君主。皇帝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向罗兹点了点下颌,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昨晚向菲尔斯伯爵夫人求婚了?”
罗兹吃了一惊:“陛……陛下……”斯沃淡淡地一笑:“是伯恩斯坦告诉朕的。你事先和他商量过吗?他对你的举动可是一清二楚呢。”罗兹轻轻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惊愕的表情:“他大概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吧。他对此事有何评价呢?”
“朋友之间的关心吗?”斯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他是力求朕促成这桩婚事的。罗尼妲……不,菲尔斯伯爵夫人已经孀居快十年了,她又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家业,听说最近财政状况不是很好。想必她一定很愉快地答应了你的请求吧。”
罗兹简单地回答道:“不,她希望先得到陛下的允许。”罗兹很清楚,对这一要求,自己是不能漠视的,菲尔斯伯爵的未亡人罗尼妲,终究是皇帝婚前的情人之一,曾被视作禁脔——罗尼妲之所以多年不肯再婚,恐怕也有皇帝的因素搅扰在内。
因此罗兹本来并不准备将此事禀报斯沃,他认为皇帝不会允许。如果露西娅皇后仍在生的话,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皇后去世终究已经快两年了,皇帝此刻和自己一样,也是鳏夫的身份。虽然以罗尼妲的身份地位来看,想要继承空出来的皇后位置,可能性相当低,但皇帝一日不再婚,罗尼妲将维持其情人的身份,也不可能再嫁。
然而,伯恩斯坦竟然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把这件隐秘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并抢先禀报给斯沃皇帝。原本对这桩婚事并不抱什么希望的罗兹,现在从皇帝的语气中,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可能性——虽然,他本人并不想积极地推动这一事件的发展,他如果已经作出了决定,也就不会前往主神殿祈祷求助了。
“朕很久以前就想给你贵族的身份,但你拒绝了,”斯沃皇帝从身边捡起一枚小石子,向池塘中掷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朕的初衷并没有改变,任何时候,只要你希望,都可以获得爵位。何必要运用这种手段呢?”
“不,陛下,”罗兹沉着地回答道,“臣并非想获得贵族的身份才向菲尔斯伯爵夫人求婚的。想要和臣联姻的贵族家系多得是……”“朕知道,”斯沃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吧。但朕不相信你真的是因为爱情才向罗尼妲求婚的。”
“陛下,臣并不相信有所谓的爱情存在,”罗兹依旧严肃地回答皇帝,“真神创造了男性和女性,成熟男性必须要选择一位女性为妻,以组建完整的家庭,仅此而已。臣只是觉得菲尔斯伯爵夫人品貌出众,年龄又和臣比较般配……如果陛下不允许,臣不会再提此事。”
“不,不,”斯沃抖抖睡袍,站起身来,“伯恩斯坦可是为了劝说朕答应这桩婚事,费了不少脑筋和口舌呢,你怎能拒绝这种‘朋友之间的关心’呢?朕是在考虑,要不要亲自赐婚,要不要主持你们的婚礼……”
在这种情况下,罗兹再没有退缩的可能了。他竭力忍住即将流露到唇边的苦笑,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这只是臣的私事而已,陛下过于关怀,臣会感到不安的。”
“私事?”斯沃冷冷地一笑,“朕也有必要多关怀关怀臣下们的私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淡淡的白雾出现在罗兹身边,事先全无征兆。这种白雾的形成,似乎有些象是魔法道标,但又不尽相同。谁能在皇帝的别墅中设置魔法道标呢?罗兹惊愕地后退一了步,斯沃皇帝则本能地伸手到腰间去摸圣剑——他摸了一个空。
距离最近的卫兵也在十数丈外,如果有人潜入皇家别墅,寻机刺杀皇帝的话,现在无人能够阻挡。世界上果然没有一样投资是不冒风险的,即便这风险系数非常之低——刹那间,罗兹不由想到,自己七年来的高额投资,就此要化作流水了吗?
然而,在白雾中骤然出现的人影,让斯沃和罗兹都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年青人,长发有些零乱地披散在肩膀上,胡髭也似乎许多天都没有修剪了,脸上更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态。他从白雾中出现,用神情复杂的目光望着斯沃。
斯沃张开双臂,大笑了起来:“啊,斯库里,我的朋友!很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他向年轻的魔法师走去,想要拥抱这位挚友,但斯库里微微一晃身体,竟然躲开了。
“这是为什么?”斯沃有些惊讶地望着朋友。斯库里淡淡地开口问道:“您的圣剑呢,皇帝陛下?没有带在身上吗?据说您就是用那柄剑杀死了希格蒙德?”
刹那间,斯沃的面色变得铁青:“你是赶回来责备我的吗?其间的内情非常复杂,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请听我解释……”
“不,”斯库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呢?况且,现在你也并没有时间解释……我带来了一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
斯沃望着斯库里的眼睛,脸色逐渐和缓下来:“什么人?非常重要吗?”“是的,”斯库里点点头,同时抬起左臂——又一道白色的薄雾在他身边腾起,雾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壮年男子。
这男子穿着一身形质奇特的长袍,棕色头发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胡须也剔得干干净净。他面朝皇帝,深深一鞠:“您好,陛下。我的名字是尤曼斯?卡贝尔,来自法兰多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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