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弱的光芒从窗口投射进来,在泥地上留下栅格的影子。克奈特·布莱克静静地垂着头,计算着影子的斜度——应该已经黄昏了吧。
他的双手被高吊在头顶,已经彻底麻木了,脚尖微微触着地面,脚下有一滩淡红色的水迹。身上各处的鞭伤,对于久经磨炼的骑士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汗水淌过伤口的搔痒和剧痛,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真神呀,为什么要让人类的汗水中充满盐分?”布莱克在心中默默询问和祈祷,“是为了消毒吗?但我现在并不需要消毒,我只需要片刻的宁静……”或许天黑以后,可以稍微凉爽一点,不会再流汗吧,可是太阳为什么总也不落呢?
经过整整一个白天的鞭笞和讯问,布莱克的精神比肉体更为疲惫。“或许有关雷欧虐待战俘的传言有其真实性,”他这样想道,“事前谁会知道一名骑士团的高级军官,竟然如此熟谙拷问之道?”
地上的光影慢慢移动,并且逐渐淡化,囚室中很快就变得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然而气温却并没有转凉,透过高高的并且小小的铁窗,也不可能有凉风渗入。布莱克的汗水依旧如蚊蚁般噬咬着身上的伤口,他想要侧过头,用上臂擦拭脸颊上的汗水,却努力了几次也没能办到。
“当”的一声,有人敲响囚牢的铁门:“不要睡,晚上布莱诺阁下还会来找你的——等他用完晚餐。”“我没有睡,”布莱克慢慢咧开干燥起泡的嘴唇,“我会奉陪的,那头猪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布莱诺阁下并不胖,那是魁梧,”门外卫兵恶狠狠地说道,“倒是你,托利斯坦猪,你很快会被打得象猪一样胖——如果还不肯老实交待的话。”“布莱诺阁下是怕在玛特伯爵面前不好交待吗?”另一名卫兵问道,“其实还有许多种方法可以让这个可恶的奸细开口的。”“这才第一天,你着什么急?”先前的卫兵笑道,“反正这家伙已经被抓住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元素魔法师的同伙其实无关紧要,没有一个魔法师在军方高层任职呀,咱们的计划不被泄露,前线就一定会打胜仗!”
“胜仗?嘿嘿……”布莱克轻蔑地冷笑着自言自语,但立刻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囚室中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布莱克依旧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身前的石壁——虽然只是一片黑暗,并看不到什么。“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并不象自己认为的那样坚强……”他在心中默念,“为何还不出现?真神啊,请您救助我这可怜的羔羊吧……”
仿佛应合他的祈祷,门外突然响起了两声极为低沉的音响,象是窒息的人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空气似的。然后,布莱克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白光,白光中很快显露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来救你出去——你受苦了。”那影子发出相当熟悉的语声。布莱克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正如咱们的约定,我准时赴约。”黑影慢慢走过来,把手一抬,布莱克手腕上的绳索立刻松脱,他如同烂泥一般瘫软了下来。黑影一把抄住布莱克的肩膀:“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帝都西门外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你可能先需要好好静养几天……”
“静养?没有时间了,”布莱克喘着气说道,“我必须立刻赶往前线去……但首先,我想要喝水……”“有好酒等着你呢。”黑影淡淡地笑着,口中喃喃念诵,很快,他和布莱克就都被笼罩在一团淡淡的白光中,然后逐渐隐没,直到白光也隐没在无边黑暗里。
“怎么会跑掉了?!”首相梅尔瓦对于枢密院囚牢中发生的事情大为恼怒,“还没有揪出幕后的黑手,还没有发现布莱克的同伙……”“危机暂时解除了,”受到质问的玛特疲倦地揉着眉心,“请放心吧,阁下,情报应该不会再泄露出去……”
“您可以肯定吗?”梅尔瓦追问道,“渗透进我军方高层的内奸真的只有布莱克一人吗?如果还有……”
“那不可能!”玛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即便如此……竟然被同伙救走,即便对方是一个元素魔法师,这是帝国军队之耻!”梅尔瓦第一次用相当不恭敬的口吻对玛特讲话。
“更是帝都治安之耻,”玛特反唇相讥,“为何能使一名元素魔法师潜近枢密院?枢密院中本身是没有元素魔法师任职的!”
“好了,都住口。”皇帝冷冷地望着这两名重臣,“不管布莱克还有没有同伙,都必须趁这个机会在前线发动一次胜利的进攻。布莱克的落网和被清除出军事中枢,应该会使敌人暂时无法传递有用的信息。”
“是的,陛下,”玛特长舒一口气,沉静了下来,“臣已经拟好了进攻的计划,等待圣裁。”
玛特的计划是结合前线的三个军团,在古德荣省和埃罗雷省交界处向托利斯坦军发起猛烈进攻,并尽快让守卫帝都的皇家卫队第五军团渡过尼伦河,作为总预备队进驻德兰恩斯。
知道这个计划详细内容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五六名协助制定计划的枢密院高层参谋人员外,就只有那四个军团的军团长接到了书面计划书——“看过之后立刻烧毁!”玛特在计划结尾这样写道。
此次进攻的总指挥,圈定为第四军团军团长捷力克·麦斯洛,他年轻有为,在莫古里亚战争中建立过相当功绩,深得皇帝的器重。麦斯洛在与胡德尼和伊维特两位军团长会商过后,开始隐秘地调动军队,准备在六月二十三日发起进攻。
当然,“白翼”也作为计划中的一个普通环节而存在着。
接到调动通知的时候,“白翼”主力正驻扎在安马罗亚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里。华史·缪伦把通知反复阅读了两遍,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要我们向东移动……盖亚军莫非想向古德荣省发起进攻吗?我还以为他们下一步行动的目标会是西古德荣省。”
“攻克杜威德尼,彻底消灭托利斯坦南方防卫军,确实是一步好棋,”参谋长瑞安·兰比斯沉吟道,“如果我是盖亚军总指挥,应该会这样做的。但赫尔墨或许有别的考量吧,终究上万人的协同作战,那些正规军比你我要更有经验。”
“不要妄自菲薄,瑞安,”副参谋长布鲁·斯凯笑着摇了摇头,“我对你的军事能力可是很钦佩的。事实上,我在鲁安尼亚看到过盖亚人的战斗方式,也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很正规,但没有多少创新之处。如果他们依旧采取旧式的战法,即便人数再多,装备再精良,也是无法彻底战胜托利斯坦人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兰比斯用一枚树枝拨弄着篝火,“托利斯坦还没有出动最精锐的教皇骑士团和雷霆圣殿骑士团,而那些三级甚至四级骑士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真正勇者,盖亚再过二十年也培养不出来。但是,风骑兵在莫古里亚战斗中所发挥的作用,似乎就已经打破了旧有的战争常规……”
“可惜未能继续,”斯凯惋惜地轻叹一口气,“风骑兵已经被拆散了,它再无法作为一支独立的机动力量,在战争中发挥应有作用。希格蒙德·布隆姆菲尔德的战术思想,注定是昙花一现。”
“想办法促使其改变,”兰比斯说道,“我认为盖亚军最大的长处,不在人数,不在装备,不在物资,更不在训练,而在于斯沃皇帝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政策。相当多出身各异、经历截然不同的中青年军官爬到了盖亚军方的上层,这是一个打破旧式战术的最好契机。”
“促使其改变?”斯凯讪笑道,“谁有这种影响力?你吗?我吗?只有布隆姆菲尔德一个人具备这种条件呀,可惜他又已经死了。”“那么曾经受过他影响的那些盖亚军官呢?”兰比斯问道。“有谁?邦德诺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而非继承者,更不是开创者,佛克斯又跑回龙族沙漠去做他的什么卡莱纳子爵了,”斯凯依旧摇头,“没有人,起码目前的军方高层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时候,兰比斯突然注意到一直默默盯着篝火的缪伦:“怎么了,团长,你似乎有什么心事?”“天气很热,月色还算明亮,别再拨亮篝火了,”谬论摇摇头,“心事?不,我只是才从奇怪的梦中被叫起来读这份通知,还没能彻底清醒过来而已……”
“奇怪的梦?”斯凯饶有兴趣地问道,“是怎样的梦,描述出来听听?”
“很模糊,但留在心中的惶惑和恐惧却相当深刻,”缪伦微微抬起头,望向飘拂在头顶的军旗——那上面画着一对白色的翅膀——缓缓说道,“我梦见无边黑暗中飞翔着一只小小的白鸽,飞呀飞呀,似乎找不到前进的方向。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只巨大的兀鹰,一嘴咬折了白鸽的翅膀,白鸽打着盘旋,向地面直落下去……”
“身为‘白翼’的团长,梦见白鸽折翼,不是一个好预兆呀。”斯凯皱了一下眉头。兰比斯却笑了起来:“你相信梦境是真实的预兆吗,布鲁?身为战士职业的你,却根本挥不动长剑,喜欢诗歌的你,又总是写些歪诗,莫非占梦才是你真正的专长?”
“扮作吟游诗人却没创作过几篇诗歌的你,没资格嘲笑我,”斯凯扬了扬眉毛,笑道,“我不会占梦,但我确实相信梦境有部分会成为真实的预兆。”“那究竟是何预兆?”缪伦问道,“是在预告‘白翼’的灭亡吗?那只兀鹰是谁?是托利斯坦教廷?”
“您真的记得那是一只兀鹰?”斯凯突然严肃地问道,“而不会是别的什么鸟类甚至魔兽?比如说……狮鹫……”缪伦悚然一惊:“你是在说盖亚?!”
“别向团长灌输奇怪的言论,”兰比斯笑道,“哈维尔的教义并非全是糟粕,毫无精粹,它从来不提梦境是真实的预兆,真神只会通过梦境来传达真理的启示,而非对世俗事务的指引,我对这点是深信不疑的。团长也没必要在每个细节上都反对哈维尔的理论。”
“我反对教廷的做法,深入细节,但对于哈维尔派的理论,则从来只是揪其大纲,”缪伦有些不豫地说道,“在理论上都执着于细节微疵,这不是真正的神意研究者的态度。”“我了解,”兰比斯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说,梦境并非未来的预兆,而是现实的反映。”
斯凯问道:“请你讲明白一点。”
“首先,我同意你的猜测,团长在梦中看到的很可能不是兀鹰,而是狮鹫,”兰比斯缓缓地分析道,“托利斯坦和哈维尔,任何时候都不以兀鹰作为其标志,况且,团长对教廷充满了仇恨,对咱们终将推翻教廷的暴政充满了信心,如果他在梦中看到教廷的代表事物,一定会将其粉碎的,更不会感到任何惶惑和恐惧……”
“你是说,这个梦境只是团长本人对目前局势的潜在观感的反映?”斯凯似乎明白了兰比斯的意思。
缪伦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拗口的长句呀,诗歌并非通过多修饰、多转折的长句,就可以达成优美的音乐效果呢,你若这样写诗,根本无法吟唱。”他望向兰比斯:“我对目前局势的潜在观感?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有什么潜在观感,你倒帮我分析一下看?”
“‘白翼’因何存在?因何延续?”兰比斯严肃地说道,“您是为了推翻哈维尔的暴政,推翻对神意的歪曲,推翻人世间的生而不平等,才举起这面大旗的吧。但那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缪伦点点头:“数千年的等级制度,不可能在数年内,甚至不可能在数代内就将其彻底颠覆,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暂时借助盖亚的力量,也正因为那是一条很难独立走完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您提到了‘暂时’这个词汇,”兰比斯继续说道,“暂时利用盖亚的力量来推翻教廷的统治,而盖亚也是暂时利用‘白翼’还有法伦克教派的力量,以统合反对哈维尔的各方势力。如果这一任务完成了呢?虽然不平等并未彻底改变,但不平等的重要渊薮哈维尔教廷已经被推翻了,那么双方都没有继续这种利用的必要,那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明白了,”缪伦点了点头,“出于盖亚的国家利益,出于无法彻底粉碎不平等的制度的盖亚政府的利益,到那时候,‘白翼’就会成为一枚不得不拔去的倒刺了。你认为我是在恐惧‘白翼’将来可能会和盖亚帝国产生的冲突,才会做那样一个梦的吗?”
“恐怕不是‘可能会产生冲突’,而是必然会产生冲突,”斯凯提醒说,“团长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怎样把这冲突限制在最小范围内,怎样保证‘白翼’和您的思想继续存在下去。”
“自由和平等的思想只要萌芽,就定会茁壮成长,即便我死了,即便‘白翼’消亡了,”缪伦淡淡地一笑,“其实对于个人的生死荣辱,甚至对于个人所一手创建的这个组织的存亡断续,我都并不在意。重要的是,把真正的神意尽量广泛地传播开来,深入人心。”
“您即便不在意‘白翼’的存续,也不能不在意那么多忠诚部下的生死,”兰比斯指出,“这才是隐藏在您内心深处的惶惑和恐惧,这才是那个怪梦的来源吧。”
“留好退路,”斯凯补充说,“仅仅巴格斯一地是不够的。此外,我也为团长您准备了一条退路呢——我所以加入‘白翼’,就是为了利用自己在鲁安尼亚和盖亚的人际关系,来帮助‘白翼’,帮助其发展,也帮助其存续。我认为‘白翼’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它是团长自由宗教理念目前唯一可见并可触的实体。”
“你们在说些什么?似乎白鸽折翼并非梦境,而已经变成了现实?”缪伦笑着安慰两名得力的部下,“未来或许并不会那样糟,斯沃顶多限制‘白翼’的活动,而不会想消灭我们的。”
“皇帝也无法完全违拗国家利益来行事,况且,谁能保证斯沃能够长居帝位呢?”兰比斯摇摇头,但或许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随即开了一句玩笑,“您虽然比皇帝大两岁,可身体那么结实,不一定比他先死呀。”
“那我就祈祷比他先死好了,”缪伦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未来究竟如何,自有真神来裁判和作出决定。你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奋斗,再奋斗,贯彻自己的理念,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他往篝火上添加了几根树枝:“看,我点起了这堆火,为它的燃烧尽了力,这就已经足够了。你我追求的并非富贵和永存,而是真理啊!”
“好热,”斯凯向后缩了一下,“您刚才还在说瑞安,现在自己添起火来了。六月份就要烤火,冬天可该怎么办呀?”
“冬天?我只希望冬天永远不要到来,人间永远都是温暖的春天,”缪伦“哈哈”笑道,“不过战争打了快一年了,起码到冬天可以休战轻松一下吧。”
两天后,“白翼”主力向东开拔,六月二十一日到达预定位置、瓦兹拉夫河西岸,等待接受进一步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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