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托里斯坦的阴谋 第十二章 蜕变

  金·斯沃·奥古斯特·盖亚心路历程之九“……值得庆祝的是,我军在前线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这胜利是如何得来的?胜利成果如何才能继续维持下去,并争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利益?!勿庸置疑,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是枢密院的战略指挥得当,然后再加上前线将士们的浴血奋战。但仅仅这些足够吗?不,有位哲人说过:“战争是花钱的买卖’……”

  开玩笑,我倒没听过有什么哲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重要的是,古往今来没有一位哲人是商人出身,不是商人出身的家伙是不会把“买卖”这个铜臭气很重的词汇挂在嘴边的。但他这句话,却引发了下议院内那些同样铜臭气满身的议员们的哄笑和鼓掌。

  “……征兵、战马的饲养、铠甲的制造、武器的制造,还有粮草的整备和运送,无一不需要金钱。不夸张地说,是金钱支撑着庞大的帝国军事系统的运作,换回了前线的胜利。那么金钱从何而来?主要来源于国家税收。国家税收是谁缴纳的?根据统计,去年的税额,五成来源于帝国直辖领的农牧业,一成来源于各地方领主的贡献,四成来源于商业——先不管这个比率是否公平合理,那属于另外一项需要讨论的议题,我现在想向诸位阐明的是,国家税收的一半来源于商业,是咱们商人贡献的!”

  那家伙挥舞着双臂,在讲台上喋喋不休,他肚子里装的什么货色,才一开口我就知道了,但基于皇帝的仁慈和大量,还不能打断他的话,而必须面带和蔼笑容倾听他放狗屁,这真是一件让人相当烦恼和无奈的事情。

  “商人为国家作出了如此大的贡献,即便并不要求补偿,并不要求皇帝陛下额外的恩赐,为了帝国长久的利益考虑,是否应该帮助商人铲平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使咱们可以发更大的财呢?商人发财,国家也发财,陛下也发财呀,前线也将因此得到更充足的物资补给,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啊!”

  我开始有些走神了,没再注意这家伙后面说了些什么——其实不外乎要我批准在西方新领土上实行统一的关税法案。确实,如果可以把托利斯坦南方四省——不,那现在已经是盖亚的西方四省了——各贵族领上的层层关卡废除,统一税率的话,商业运作会更顺利,这四省的财政复苏也将更为迅速。但这只是一方面的考虑,新领土上被迫臣服于我的托利斯坦贵族领主,大大小小有四十多个,这帮家伙本来就心存疑虑,若再勒令他们废除关卡,统一关税,等于直接命令他们把三分之一的收入上缴帝国政府,非引发暴乱不可。如果是和平时期,我并不惧怕这些暴乱,想要对兰伯特圣剑吐唾沫的,不被圣剑斩为两段,也会淹死在圣剑统辖下百万民众的唾沫的海洋里。然而,对托利斯坦的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我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后方,而这后方,正在逐渐西移,从帝国本土转移到西方四省新领土上。

  商人们已经因为新领土的占据和扩大,获得了相当大的收益了——他们的行动速度很快,第一天是“白翼”扰乱,第二天军队进驻,第三天商人们就开到了——他们怎么那样贪得无厌,并且目光短浅呢?如果托利斯坦已经灭亡,新领土稳定了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批准统一关税的法令,但是现在……想都别想!

  那家伙好不容易喷完了唾沫星子,转身向我深深鞠躬:“伟大而睿智的皇帝陛下呀,您是真神在世间唯一的代表,您将使整个人类世界都臣服在兰伯特圣剑和真神最纯粹的教义之下。希望您聆听小民们的恳求,尽快批准我们拟交的法案吧。”

  议院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也被迫轻轻地鼓了两下巴掌,继续展现那和蔼的笑容——不行了,再装下去,脸上的肌肉都要僵硬了。“国家新的法案出台,必须要征询多方面的意见,朕会尽快与首相和财政大臣进行磋商,给你们以满意的答复。”我一边复述一些门面套话,一边瞥了端坐在主席台上的伯恩斯坦一眼。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家伙应该很清楚才对,为什么不在下议院内部阻止这种短视的法案的出台?或者起码拖延表决和呈递的时间?如果罗兹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是绝对不会让我来听这种废话的。

  不过平心而论,我虽然讨厌下议院,但更受不了上议院。上议院是由贵族商人们组成的,但虽然挂着商人之名,议员中超过半数却早已经淡出商场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靠着祖先或自己早年积聚下来的产业,坐吃山空,毫无继续扩展生意的迹象,剩下的也都把产业寄存到平民商人商会中,请他们代为打理。他们日渐成为“职业”的议员,除了议员,别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这种人群如果数量增大,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上议院开会,和普通上流社会的茶会、沙龙没什么区别,难得提出什么法案来上呈政府甚至是我。我记得这几年来,他们只呈递了四项法案,第一项是请求确定我的生日为国庆假日,第二项是请求确定希尔维拉的生日为法定假日,第三项是确定卡米拉的生日为假日,第四项是确定帕特的生日为假日……天晓得,我若再多生几个子女,全年都要变成假日了!

  下议院虽然可厌,空话却还并不算太多,偶尔莅临旁听他们开会,也能从繁杂的国家事务中抽身出来,权当养一两个小时的神——可惜不能闭目养神,不过往回退个十年,我年轻的时候若遇见这种情况,恐怕早就睡着了吧。

  今天的会议好不容易结束了,伯恩斯坦站起身来讲几句废话,然后议员们全体起立,恭送我出门。我缓缓站起身来,尽量保证姿势和表情都始终如一地优雅且慈祥,然后向那些可厌的家伙们轻轻摆手,请他们落座。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虽然自己在相当程度上是依靠了商人的力量才得以登上王位,甚至得以开创帝国的,但万事万物无不如蝶蛹化蝶一般在逐渐蜕变,商人们会不会从我的朋友,慢慢蜕变成我的敌人呢?就象下议院议长的位置由罗兹蜕变成伯恩斯坦一样——我似乎很愿意用“蜕变”这个词汇来很不恰当地形容议长人选的改变。

  远远望去,罗兹坐在最后一排——不,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蜷缩——他蜷缩在一个我坐下身就再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并且似乎真的在闭目养神。可恶的家伙,我都没有在下议院开会时闭目养神的福气,他现在倒变成了大闲人一个,轻松得令人妒忌呢!

  回到皇宫,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想起还有许多公文需要批阅,我就头脑发涨,有点打不起精神来。兰伯特圣剑并非没有挥舞的机会,但这真神所赐予的机会,没有政府那些官僚的认可,不过是水中泡影罢了。我在皇帝的宝座上盘踞越久,就越没有御驾亲征的机会,只能日益在公文堆里糜烂腐朽下去……

  希格死了——真神哪,请你原谅我,请你保佑他的灵魂;斯库里现在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甚至不知道是否还置身于人类世界,连他的妻子很多时候都找不到他;布拉德依旧埋头在法兰多岛的图书馆里;潘比我还要忙……我现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难道果真如吟游诗人所唱的——“寂寞是帝王命定啜饮的苦酒并且是毒酒”吗?

  我走进书房,书房中不仅有宫相佐拉亚·莫德兰斯,还有我的儿子帕特。作为皇子辅佐官,佐拉亚坚持让帕特提早接触政务,我勉强同意了。

  “父皇。”帕特恭敬地向我鞠躬。我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这孩子越长越高了,已经到了我的肩膀,再过两三年,恐怕身高会超过我,到那时候,我就不能再拍他的头了,不如趁现在拍个够。不过孩子似乎对此相当抵触,我拍他的时候,他总会微微地皱起眉头。

  走到书桌后面,我首先翻出下议院新近呈报的两份法案:“刚听完他们的见解,朕觉得有关新领土统一关税的法案不能通过。另外一份是什么?朕还没来得及看……”

  “陛下,首相大人的相关意见,就附在那份法案后面,”佐拉亚站在桌前微微鞠躬,“如果您一定要在两份法案内选择其一签署通过的话,那还不如签署新领土统一关税的法案呢。”

  “哦?”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近年来庞大的军事开支,没有商人尤其是平民商人们的支持——换句话说也就是下议院的支持——是很难维持的,因此对于下议院所呈递上来的法案和建议,我总是尽量拣选对政府既定政策影响不大的签署通过。比如改组商务司的建议和合并上下议院的建议同时呈递上来,我虽然满心不希望平民商人们把商务大权都揽到自己手里,还是勉强通过了前者。

  我打开那份似乎让首相梅尔瓦极为恼火的法案,草草瞟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文体字,竟然有三十二条之多,看得我头晕眼花。“究竟说些什么?哪一条是朕绝对不能允许通过的?”我随口问佐拉亚。

  “第二十九条,陛下,”佐拉亚一语切中要害,“国家对商人课以新的税项,必须经过下议院表决通过。”“必须?”我皱起了眉头,“真的使用了‘必须’这个词汇?”

  不需要佐拉亚回答,我翻到第二页,找到了那一条,确实明明白白地写着“必须”一词。这还真是可笑,课税是皇帝的天赋权力,委托政府官员相应办理,什么时候轮到议院说三道四了?我前此有关加税和征兵的诏命,先交给议院协商,是争取赢得他们的支持,而并非需要获得他们的批准。许多政策,因应当时的情况,怎样从权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将其制度化,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征税需要下议院批准?究竟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君主?我,还是伯恩斯坦?!

  心中极为恼火,但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望向帕特:“帕特里克,你看过这份法案了吗?你的观点如何?”

  那孩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深深一鞠,恭敬地回答道:“君主的权力必须受到制约,这样才能避免因个人素质的差异和感情因素的影响,可能对国家政治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制约君主的权力,不能靠君主个人的恩赐,而必须将其制度化……”

  “如此说来,你认为这项法案可以通过喽?”

  “不,父皇,”那孩子不慌不忙地解释说,“重要的是,君主的权力应该由谁来制约?君主代表了贵族们的利益,贵族们拥戴君主,君主从他们中间拣选出可信任的人才来担任政府官员,代替自己管理人民,执行政策。君主的权力,应该由政府来制约,而不是那些商人,更不是平民商人。议院只是政府和君主的咨询机构,是民情上达的通道,议院怎敢攫取和掌握权力?!”

  我吃了一惊,这孩子是从哪里搬出这套头头是道的理论来的?是佐拉亚教他的吗?我仔细观察这孩子的神情,又望了望佐拉亚。前者一脸的至诚,后者充满了赞赏之色,很明显,理念是佐拉亚灌输的,发表和整理这套言论的,确实是帕特本人。

  不过短短四年,佐拉亚担当皇子辅佐官的工作卓有成效嘛。虽然帕特刚才说的话,我不能完全认同,但总比他动不动搬出华史·缪伦的那套天真理论来,要使我满意得多了。什么“君主、贵族、商人、平民,都是真神的羔羊,没有贵贱之别,君主作为领羊,难道必须享受最好的食料吗”,什么“平等自由地发挥真神赋予每个人的能力,不受任何等级制度的制约,才是人类最完美的政治制度”等等听上去无比高尚,实际却毫无用处的这些废话,就好比名家画出的苹果一样,即便再鲜艳、再美丽、毫无瑕疵,假的就是假的,不能填饱肚子。

  如今帕特终于从那个“白翼”兵团长不切实际的思维怪圈中逃脱了出来。缪伦比我还要大上几岁,但思想单纯得好象一个孩子,即便去做神职人员也难以称职——神职人员每天要面对人世间形形色色的各种复杂问题,思维过于单一,只会使自己矛盾和悲观,甚至对神意产生怀疑,怎么还能教导信徒走上正途呢?世界总是复杂的,现实总是无奈的,理论总是空泛的,宗教家的纯洁总是可笑的……

  嗯,这段话倒可以写成一篇短诗。

  我好不容易才把思绪拉了回来,发觉自己今天的精神尤其难以集中。是因为希尔维拉的病吗?虽然病况并不算严重,但总难免使我心绪不宁。算了,天都快要黑了,这些讨厌的公文,等晚饭后再批阅吧。

  把儿子和他的辅佐官撇在书房里,我一个人漫步踱上走廊。不远处传来巴尔万的惨叫声,不用看,也知道是卡米拉正在揪他的胡子。女儿才六岁,正是对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的年龄,但她最近似乎对巴尔万腮边卷曲的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是喜欢把它尽量拉直,再猛然松手。

  “陛下,您是否认为我把胡子干脆烫直,小公主就不会再揪它了?”某次那个剽悍的元素魔法师哭丧着脸,这样对我说道。

  “亲爱的卡米拉,美丽的小公主,来,到父亲的怀抱中来吧。”我象一个英雄般拯救了巴尔万,就象从恶龙口中拯救了公主一样——不,我在想些什么,就算愿意把自己可爱的女儿比喻为恶龙,也不该把巴尔万比喻为公主……想想就让人作呕。卡米拉欢呼着扑到我的怀里,她不揪我的胡子,却一左一右,揪住了我的耳朵。

  我把她抱起来,在那苹果般鲜艳的脸蛋上轻轻一吻:“你这是从哪里来呀,我的小宝贝?照顾你的那些女官呢?”“我叫她们远远躲开了,”女儿的笑容如此灿烂,总让我想起亲爱的露西娅,“否则她们会把巴尔万吓跑的,我就揪不到他的胡子了。”

  “公主殿下敬请放心,”巴尔万苦笑着说道,“臣的胡子随便什么时候,您都可以来揪,臣不敢逃跑的。”

  我“哈哈”笑了起来,正准备往寝室走去,看看希尔维拉的身体好一点了没有,突然一个人影风一般从走廊尽头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一头浓密的红色卷发随风飘拂,双手提着裙子,体态矫健得不亚于二级甚至更高等级的战士。“那是谁?”我大声叫道,“竟然毫无贵妇风貌地在皇宫走廊上跑步?”

  那女人三两步跑到我的面前,微微喘着气曲膝行礼:“陛下,是我,奥莉亚丝……您不认得我了吗?”

  我怎么会不认得她?奥莉亚丝曾经和希尔维拉一样,都是我年轻时最亲密的侍从女官。“为什么如此匆忙,是谁在追你吗?总不会是兰卡洛爵士,平常只有你追他的份呀。”

  朱安·兰卡洛是奥莉亚丝的丈夫,本来只是北部边境的一个平民小子——那家伙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既不英俊,也不擅长格斗技,更不懂花言巧语讨女孩子欢心,真不知道奥莉亚丝看上了他哪一点——若非我的支持,他们是根本结不了婚的:我说服了奥莉亚丝的父母,还赐予那小子爵士的头衔。

  “我有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必须赶在御医前面禀告陛下……”奥莉亚丝狡黠地笑着——这女人依旧如此的活泼美丽,兰卡洛究竟因何得到真神的眷顾,竟能娶她为妻呢?

  “什么消息?”

  “确实是一个好消息,首先向陛下报告这一好消息的我,应该获得陛下的赏赐。请陛下先答应我的请求吧。”

  “好吧,”我无奈地笑笑,“你要什么样的赏赐?”

  奥莉亚丝慢慢收敛了笑容,以向我表明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请您赐予我丈夫更高的贵族头衔——男爵,男爵总可以吧?”

  我微微摇了摇头:“你很清楚,奥莉亚丝,并非我不肯授予你丈夫更高的贵族头衔,而是他坚持不要。当初要不是为了和你结婚,我估计连爵士头衔他都会推掉的……”突然想到,这小子倒是很有骨气,奥莉亚丝不会是看中了他这点吧?

  看到奥莉亚斯脸上失望的表情,我微笑了起来,决定给她一点补偿:“朕授予你们的儿子男爵头衔如何?他今年多大了?七岁?等他成年以后,朕立刻授予他男爵的头衔。”

  “多谢陛下!”奥莉亚丝再度展开灿烂的笑容。“现在,总可以告诉朕,你带给朕什么好消息了吧?”我笑着催促她。

  “啊,是的,是的,陛下,”那女人再度露出我所熟悉的狡黠笑容,“我刚从皇后寝室来,御医给皇后陛下检查身体以后……”

  我猛然醒悟:“你难道是说……是说……”“是的,陛下,”奥莉亚丝忍不住笑道,“皇后陛下已经有了身孕了!”

  啊,伟大的真神呀!感谢您的恩赐!一霎那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也大大地张开,半天合不拢来。直到女儿拉扯我的双耳,不知道第几次询问说:“父皇,什么叫做‘身孕’呀?”

  “哈哈哈哈~~”我这才终于大笑了起来,一把把女儿举得高高的,“小宝贝,你就要有一个弟弟了!”

  话刚出口,我就愣住了。为什么我要说“弟弟”,而不是“妹妹”?我内心深处如此期盼希尔维拉为自己生下一个皇子吗?本能地转过头,往走廊另一头望去,还好,帕特仍在书房中,应该不会听到我的话。

  我对帕特不满意吗?因此才希望希尔维拉生下一个儿子?不,恐怕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帕特八岁才回到我的身边,父子之间总难免有一种尴尬的隔膜存在。我希望打破这层隔膜,并为此付了相当大的努力,但单方面的努力往往并不能带来满意的成果。帕特是怎样看待我这个父亲的呢?他厌恶我拍他的头,要我称呼他的全名,究竟是少年人进入叛逆期后的正常反应呢,还是根本在努力维持这层本不应该存在的隔膜呢?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希尔维拉怀孕的好消息所带来的欢喜,刹那间被冲得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