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经过太阳的暴晒,渴了。暴雨倾盆,短暂。很快,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朕的鲜卑祖先,崛起于草原大漠,对这种雨后青草的奇异清新味道,可能非常亲切。而朕,居于深宫多年,鼻嗅反而对此不适应,呛得朕连连咳嗽,呼吸感到有些困难。
做皇帝,太寂寞了。在高家人手中当皇帝,总有度日如年之感。尤其是大丞相、渤海王高欢死后的几年,他的两个儿子纷纷登台,使得朕的帝王生涯,一天不如一天,窘迫异常。
日光照在昭阳殿的血红色柱子上,恍然成为朕生命的反光。朕挥挥手,抚摸着如此光洁、平滑的柱面,心中忽然充满了悲伤。十七年的帝位生涯,如梦如幻,如电光泡影,瞬间即逝去。氤氲在殿宇间的香气,在朕的鼻息中都变成闪亮的无色粉尘。
朕,魏朝的皇帝,元善见,乃大魏国宗室清河王元亶的世子。想当年,渤海王高欢与当时的孝武帝不睦,孝武帝西奔入关,投奔宇文泰。从那时起,大魏分裂为东西两部。渤海王高欢从宗室中挑来挑去,选中我以祀大魏明帝之后,拥我在洛阳城为帝,改元“天平”⑴。当时,我才十一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称“朕”了。
洛阳城的皇宫多么辉煌壮丽啊,那是我大魏孝文帝倾力修建的都城。可是,没过几天,渤海王高欢就下令迁都,几乎所有的宫室全部拆毁,无数大木顺流而下,漂向新都邺城。我当时不是很懂事,坐在皇帝的大车中,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北向邺城,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我逐渐长大,才明白了当时的情势:孝武帝西奔后,渤海王高欢以晋阳为老巢,他觉得洛阳西边无险可守,易受威胁;北边隔河,不容易控制燕赵地区;而南边又接近梁境,与晋阳形势不能相接。所以,他最终决定迁都邺城。当时,高欢是以我的名义下诏迁都,行事非常匆忙。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洛阳城内四十万户近两百多万人狼狈就道。事毕,渤海王高欢自还晋阳总领朝政。军国政务,皆归入在晋阳的渤海王高欢的大丞相相府。
据我左右讲,当时洛阳城内有童谣传唱:“可怜青雀子,飞去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百姓中有好事者对此解析说,“青雀子”,就是讲朕乃清河王之子;“鹦鹉”,就是讲渤海王高欢。⑵
而后,渤海王高欢和西边的宇文泰一直打仗,总是以我的名义下达各种诏令。我端拱城内深宫,像极了庙宇中的木偶。
兴和元年⑶五月,渤海王高欢把他的次女嫁给我做皇后。高皇后很漂亮,她比我大一岁。内心之中,我对她非常敬畏。其实,我是害怕她的父兄。我自己同父兄弟有三个,皇兄宜阳王元景,皇弟清河王元威、颍川王元谦。但是,我几乎和他们完全见不到面。说穿了,我们元氏皇族的所有人,都不过是高家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武定四年⑷八月癸巳,渤海王高欢又要西去与宇文泰作战,并且亲自到邺城来召集队伍。君臣见面之时,殿中将军曹魏祖当着朕的面劝阻渤海王说:
“大丞相不宜出兵。从阴阳上讲,今年八月西方王气正旺盛,如果兴兵,正是以死气逆生气,对客军不利。如果坚持出兵,必伤大将军!”
渤海王高欢不从。
说来也怪,自东、西两边构兵以来,邺都皇城下,总是有黄黑两色蚂蚁打架。由于我们东魏军穿黄衣,西边的宇文泰魏军穿黑衣,占卜者就把黄色蚂蚁当成我们东魏之兵,黑色蚂蚁当做西魏之兵。特别精准的是,黄黑两种颜色的蚂蚁,每次总是能在双方交战前分出胜负。占卜者仔细观察,发现蚂蚁大战事后,东、西双方的战争结果,完全与真实的蚂蚁交战结果一模一样。这一次,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出兵前,黄黑色两部蚂蚁大战,黄蚁尽被咬死。为此,占卜之人告称出军不祥。该劝的都劝了,改说的都说了,也没人能阻止高欢的出兵。
果然,西魏大将韦孝宽坚守玉璧,屯军五旬,壁垒森严,使得我们东魏士兵战死了七万人,依然不能攻克小小的玉璧城,前进不得半步。
忧急之下,渤海王高欢得疾,不得已于十一月庚子兵败班师。
武定五年⑸春正月己亥朔,朕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出现日食。丙午,刚刚经历玉璧大战失败的渤海王高欢薨逝,时年五十二岁。
我东魏大丞相薨逝,确实天大的事情。朕本人为他举哀于东堂,身服缌衰以表达哀思。同时,朕下诏,依据汉大将军霍光的仪典,赠死去的高欢假黄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并在丧葬礼上给予他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轻车、介士等等殊荣,兼备九锡殊礼,谥其为“献武王”。
八月甲申,大丞相高欢被葬于邺西北漳水之西,朕亲自临送于紫陌。
望着无尽的白衣队伍,朕潸然泪下。无论如何,在我年仅十一岁的时候,正是这位渤海王把我拥上帝座啊。
时人总爱以曹操比拟渤海王高欢。但是,从朕本人的角度,觉得渤海王高欢一直待我还算不错。十三年间,在朕面前,他从来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骄横跋扈之举,当着朝臣,他对我毕恭毕敬,臣礼未失。
从天平元年到武定五年这十来年,渤海王高欢一直在晋阳遥控朝政。每次他到邺城,我们君臣会面,他都竭尽臣礼,未曾有丝毫失礼。有可能,他追悔自己先前逼跑孝武帝之举,所以才对朕如此谦卑。唯一令朕稍感不快的事情,就是他每次到晋阳来觐见我的时候,在朝中和亲信大臣说话,均用鲜卑语,似乎是故意不让朕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我大魏帝室族本来就是鲜卑,可是自从孝文帝华化以来,宗室贵族中,能懂鲜卑语言的人已经不多。渤海王高欢六镇军将出身,从前一直在边陲,成日与鲜卑镇将和鲜卑士兵打交道。所以,他这个汉人,反而能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多年以来,他正是仗恃鲜卑、敕勒以及那些鲜卑化的汉族军将为他效力。
父是英豪,儿郎虎豹。高欢崩逝时,其长子高澄秘不发丧,率人急奔晋阳以固军权。不久,高欢手下、时为魏朝司徒高官的侯景据河南地造反。高澄随机应变,派兵遣将,讨伐侯景。一切安排就绪后,高澄于夏四月才回邺城“朝见”我,真正公开为其父渤海王高欢发丧,告谕文武,讲述其父的遗志。我的这位舅子(也是我妹夫),年纪仅比我长三岁。
渤海王死后,本来是朕重振大魏帝室的最佳机会。可惜,高澄文才武略如此,看来朕只能继续当幌子皇帝。不得已,七月戊戌,朕只得下诏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也就是说,子承父志,高澄完全承继了其父高欢的一切职位。
诏令下达后,高澄还做样子,假装固辞丞相之位。朕当然不能借机就势,反而要发诏安慰他:“丞相您乃朝野攸凭重臣,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令遂本怀。”
转年年初,高氏家族的大都督高岳等人在涡阳大破侯景,俘斩五万余人,其余叛兵叛将溺死于涡水,水为之不流。侯景穷蹙,亡走淮南,投奔南朝的梁国。侯景是羯人,一直是渤海王高欢手下爱将,文韬武略非常。这样一位宿将,最终竟然败于其子侄辈的高澄之手。至此,高澄的威权日盛,完全凌驾于一切朝臣之上。
这位新渤海王高澄,论亲论伦,与我关系非浅。他的二姐,是我的皇后。我的亲妹冯翊长公主,是他的正妻。
高澄嗣位渤海王后,一改其父高欢对我的仪礼敬重,根本不拿我当皇帝对待,失礼放肆。如同其父高欢时代一样,他本人拥重兵坐镇晋阳,派其手下、大将军中兵参军崔季舒入邺城,授其为黄门侍郎。这个崔季舒,唯一的任务就是监察朕的动静。事无巨细,崔季舒每天派人把朕在宫内的举动报告给高澄。据有人讲,高澄在与崔季舒的书信中,每次称呼我,总是以“痴人”名之。
武定六年⑹秋,高澄来邺城入见。为了表示相互间的亲热无猜,朕和他一起在邺城东郊行猎。
二人并辔之时,朕拍马挥鞭,驰逐如飞,很想给他显示一下朕的马上功夫。岂料,当时被高澄所派监视朕行动的羯族领将、禁卫都督、匈奴人乌那罗受工伐随后赶上,抓住朕的缰绳喊道:
“皇帝不要跑得比大将军快!您比大将军马快,会使大将军发怒!”
朕回首一望,高澄正立马注目于我,悠然而笑。
羞恼交加,我只得援辔慢行。
猎后回宫,朕与高澄宴饮。酒才两巡,他竟然手举大觞,直抵朕的下巴,强灌朕酒喝:“臣高澄劝陛下满饮此酒!”
如此无礼,让朕愤然大怒:“自古无不亡之国,朕受辱如此,不活也罢!”
不料想,高澄忽然起立,高声怒骂:“朕,朕,狗脚朕!”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派站在一旁侍立的崔季舒猛击朕三大拳,然后奋衣而出。
朕为帝十余载,从未受过如此凌辱。惶惑、惊惧下,朕百感交集,自咏谢灵运诗泄愤: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志义动君子。”
当时,朕身边的侍讲、汉儒荀济侦知我的心意,就和宗室元谨等人在宫中密谋,在皇宫后苑以堆立假山为名,暗中挖地道以向北城,准备趁机把我救出邺城,然后外出,汇合忠于我大魏的兵将,夺回属于我元氏皇族的权力。此举如果成功,我可能很像十多年前的孝武帝逃离高欢那样再逃出去,脱离高氏家族的掌握。
不料,地道挖至千秋门的时候,密谋者急于求成,地下响动声音太大,惊动了看守士兵。
高澄闻报后,即刻勒兵入宫,立而怒问我:“陛下为什么要造反啊?臣父子功存社稷,做过什么对不起陛下的吗?”
叱责过后,他就下令,要杀尽朕的左右从人和妃嫔。
悲愤之余,朕也豁出去,振衣而起,怒斥他说:
“渤海王,您怎能说朕造反,大概是你要造反吧!世上只有臣反君,哪里有君反臣之说!自古至今,要造反的皇帝,朕大概是第一个吧!朕本人尚不惜身,何况妃嫔!”
高澄登时无语。
此后,他倒是未杀朕的嫔妃,但下令把荀济、元谨等参与密谋之人尽数烹杀于市,完全清除了朕在朝中的亲信。
自此,他对朕的看管日严,派人把我关在含章堂内,类同囚犯。
朕,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高澄手黑。他对群臣的控制力,比起其父,只强不弱。他不仅烹杀了元谨等人,还杀掉了朝中的中军大将军温子昇(当时,温子昇还任高澄大将军府的谘议参军)。
温子昇⑺,乃晋朝大名士温峤的后裔。我大魏孝明帝初年,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儒士补充御史之职,温子昇在八千名应考人中名列榜首,一举成名,时年仅二十二岁。我们北朝文人,只有他一个人享誉南朝,时人称赞他的才能可类比南朝的谢灵运和沈约两位大家。南朝梁国老皇帝萧衍看过他的诗文,曾赞叹说:“温子昇,可谓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
朕最早知道温子昇,是有一次偶然读韩陵山定国寺的碑文。碑文文采清丽,气势磅礴,使朕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大才子。⑻
而后,朕对温子昇的诗歌非常着迷。最欣赏的,尤其是他的《春日临池诗》:
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
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
徙自临濠渚,空复抚鸣琴。
读其诗,舌颊生香。刚柔华实之间,一意贯穿,新颖动人。此外,他的《凉州乐歌》,莽莽苍苍,北国山川,凉州风物,如在眼前,让人遐思无限:
远游武都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阪。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如此优秀的大魏朝诗人,不过在高欢死后,他和我有偶然的诗词唱和。仅仅如此,就为高澄所疑,一直派人对他深加监视。元谨等人救朕出宫事件败露后,高澄怀疑温子昇也参与其中,无凭无据,就把他关入晋阳监狱。据说,温子昇被饿六日,最后自吞衣中棉絮,悲惨而死。
幽辱之中,总是令人气闷的坏消息。还好,否极泰来,终于有好消息传来。武定七年⑼八月,高澄在晋阳被人暗杀。此人死时,年仅二十九岁。
闻知此讯,朕长出一口大气。大魏王朝,看来终于迎来了重振的契机。高氏父子,两年内相继身死,朕终于有机会要大显身手了。魏朝帝室,中兴有日!
事发前,邺城有童谣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看来,高澄之死,正应谣谶。
从十七岁开始,朕每天都不忘锻炼体魄,常常在宫内双臂各夹一对石狮子,来回逾墙奔走,陶冶气力。闲暇之余,朕还喜爱射箭发弩,且射无不中,时人号为“神射”。日后想来,朕多年以来的举止,太过于直露,失于不知韬光养晦。以至于当时群臣,暗中多以为我有孝文帝风采。内心忠于我大魏朝的臣子心中高兴,但朕所有这些举动,均深为高氏及其心腹臣僚所忌。
岂料,高澄刚死,平地一声雷,其弟高洋忽然出现。此人平素被人们讥笑为“大憨痴”,根本不显山露水。当时,他年仅二十一岁,却能在其兄高澄死后摇身变脸,成为我大魏朝最危险的敌人。
在邺城,高家的心腹遍布朝内:太尉、太保高隆之、开府司马子如、侍中杨愔;其余勋贵,尽被高洋召于晋阳。
京城士民惶惑间,高洋忽然率领八千精骑现身于邺城,冲入昭阳殿来“觐见”朕。
高洋言为觐见,实则示威。他手下二百多铁甲士兵,皆随他登上殿阶,扣刀攮袂,如临大敌。臣子面君,入朝的时候如此“礼数”,千古罕有。
未等朕发话,高洋自己也不行礼,令礼官传言说:“臣有家事要办,马上回晋阳,特来辞行。”言毕,他径自离开,扬长而去。
望着此人背影,朕心里一个劲发凉,不得不对嫔妃哀叹:
“此人举止行为,勃勃凶悍,比其兄高澄更甚,我日后肯定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九个月,已经被加封为齐王的高洋就迫不及待地逼宫,派司徒潘相乐直入昭阳殿,直截了当对朕说:
“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高洋,圣德钦明,万姓归仰。臣等昧死闻奏,愿陛下效仿尧帝禅舜之举。”
未及朕细思,高氏心腹杨愔手快,已经把逊位表递给我。
事已至此,不得已,朕只得签字用玺。
大魏王朝,在朕的手中,终于寿终正寝。
怆然良久,朕忽然问这些大臣们:“诸位将置朕于何所?怎样离开宫殿?”
杨愔回答:“我们已经在邺城北城司马子如府邸为陛下准备了馆宇,法驾如常,鼓吹仪卫离开。”
走下御座,步就东廊。我脑海中想起南朝范晔所著《后汉书赞》中对汉献帝的论定,口咏道:“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⑽
亡国之痛,无甚于此!
怔忡未几,所司奏请我立刻离宫。
怅然之际,我问周围人等:
“古人忆念遗簪敝屣,我想与六宫嫔妃道别,可乎?”
余人无言,倒是高氏心腹、太尉高隆之卖给我一个人情。他深施一礼,说:
“今日之天下,依旧是陛下之天下!”
获得准许后,宫内嫔妃齐集,最后一次向我拜舞行礼。在场之人,莫不欷歔掩涕。
生死诀别之际,我一个平日宠爱的嫔妃李氏,向我口诵陈思王曹植之诗:“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⑾
闻此语,我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一时间,哭声遍殿宇。
当日,值班的禁卫小官赵德是高氏走狗。他牵来一辆牛犊拉的敝旧破车,在东上阁等候,准备以此载我离开皇宫。
泪眼迷离,我登上牛车。
未及站稳,赵德一跃蹿上,在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两臂。
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我回肘捣之,怒喝道:“朕畏天顺人,授帝位于相国,你何种奴才,敢如此逼人!”
赵德低声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我们高王才是皇帝!”他坚持不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最后,还是高隆之叱喝他,让他从车上下来,步行从之。
车出云龙门,大魏朝的王公百僚早已经等在那里,衣冠拜辞。
望着这些多年来我大魏朝名义上的臣子,我不禁百感交集,苦笑说:“今日之事,不减常道乡公、汉献帝!”⑿
群臣悲怆,连高隆之也为之泣下。我之遭遇,还不如西魏宇文泰掌控下的元姓皇室宗人。最起码,他们还能保住皇帝的位子。
重兵护视下,我被带到司马子如的邺城南宅。从大魏皇帝变成了大北齐的“中山王”,我开始了真真正正锦衣囚徒的生涯。
我的皇后高氏,自然随我而降,变成了中山王妃。不过,大北齐新立,她的皇帝弟弟还给了她一个新的位号:太原公主。我这个大魏朝前皇帝,现在的中山王,又变成了大齐的太原公主驸马。
从变成中山王的那一刻起,我时常思忖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明天来临?
是啊,我的生命,不知道能否有明天?今天,是一种纯粹的煎熬;明天,是无休无止的恐惧深渊!
我这位大北齐的帝王级别的囚徒,并不能安稳地待在邺城南城的宅邸里面。大齐皇帝高洋每次出外临幸,都要带上我,对我的车驾严兵看管。
不过,我从来没有再有幸能见到大魏朝从前的臣子、现在的皇帝高洋。倒是有几次,我隔着车帘看到过我的本家宗室、彭城王元韶。这位高家的女婿,须眉皆剃,一身妇人打扮,看上去愁眉苦脸。后来听人说,大齐皇帝高洋非常轻视这位向他自己宣布帝王禅让的魏朝宗室皇亲,认为他雌懦如妇人,就剃其须眉,成日让他杂于嫔妃之中,常常在酒醉后对他进行鸡奸。
还好,新朝皇帝的姐姐、我的正妻太原公主对我十分有夫妻情分。她一直不离我左右。每次从人进食,她皆先为代尝,精心护视,怕我遭遇毒害。
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
逊位之期,是我大魏朝最后的武定八年,也是新朝大齐的天保元年⒀。可庆幸的是,我竟然能活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夜,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奇怪得很,让我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和已经退化的食欲。
皇后高氏为我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他们最大的十岁,中间的老二七岁,最小的三岁。从前我做皇帝的时候,几个孩子均养于别宫,由专人抚育。逊位之后,我们一家五口,才有机会难得这么齐整相聚,能在一起过个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后,我从前的皇后,现在的中山王妃,高氏,我的妻子。显然,她的心情不是很差。毕竟,现在的大北齐,是她的母家人做皇帝。在指使宫人做年夜饭的空暇间,她和三个孩子坐在床榻上,对着一个床屏,给他们讲述上面所画的故事。
床屏上所画,是杨子华临摹晋人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见他们母子四人一起欢笑言语,我心中感到稍许的欣慰。当今大齐皇帝高洋再狠毒,应该不会对他的亲外甥下手吧。
在这样冬天的夜晚,一种虚假的舒适、安全、慵懒的夏季感觉温暖了我的身心。我看着我的妻儿在那里笑语盈盈,忽然觉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果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不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之间,堂外传来脚步声。我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发现来人是大臣杨愔,这才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这个胖胖的、看似非常厚道的汉人大臣,身后仅带了两个从人。
他向我和高氏躬身施礼,禀报说娄太后请高氏去参加除夕家宴。
高氏狐疑了片刻。如果是她的弟弟、大齐皇帝高洋来请,她肯定不会离开我。如今,除夕之夜,母亲娄太后请她回娘家饮酒,无法找借口推辞。
她让三个儿子换衣,准备带他们一起去。
“公主殿下,太后只让我传您本人去,没有令旨说让您带王子们一起赴宴。”杨愔不差礼数,鞠躬禀言。
我一言不发,坐在堂上的阴影中。
高氏迟疑半晌,终觉不能推辞。她行至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悄声对我说:“母亲请我,我不能不去。你好好和孩子们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外人送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去去就回!”
三个孩子根本不知情。他们揽住母亲的衣服撒娇,让她带回西域酪酥给他们吃。
在孩子们的娇声娇气的纠缠下,高氏显然变得更加安心起来。她匆匆而去,临别嘱咐孩子们要听话,说她自己很快就带好吃的东西回来。
高氏的身影刚刚消失不久,几乎是才出门,我就听见堂下踢踏靴声忽起。幽灵一般,从前我离开皇宫时对我无礼蹿上牛车的禁卫当值小官赵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他的服色看,似乎已经升官。在他身后,跟从两个士兵模样的人,皆身材高大。在两个士兵的背后,还有一个壮汉。这个人,我认识,是从前我皇宫中的禁卫将军,刘桃枝。
这四个人,并不多说话。两个士兵直接冲上来,把我按伏在榻上。
我的三个儿子吓呆了,未及哭闹,均被赵德轰赶入堂侧小屋中。
赵德随后进入屋中。
几声哀嚎过后,小屋中没有了任何音响。
赵德出来的时候,手中扬晃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他狞笑着,对我说:
“陛下,我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上路了。真可惜,王子龙孙啊。小鸡一样,一刀一个!”
我奋力一挣,两个士兵被我甩在一边。
赵德拍掌,庭院中忽然又冲出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禁卫将军刘桃枝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显然,他是这次斩草除根行动中的直接指挥者。
深知一切都不可避免,我站起身,反而平静下来。
我对赵德说:“来,杀我吧!”
赵德丑陋的脸上浮现出非常诡秘的笑容。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绿色的瓷瓶,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双手呈上:
“陛下是帝王,从前是,在阴间应该也是。帝王自有死法,怎能割头去首。奉大齐皇帝诏旨,请陛下满饮此酒!”
接过鸩酒,我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哆嗦。举眼望去,堂侧的小屋,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淌啊淌,殷红的鲜血,顺着堂上的石头扩散开来。那是我三个儿子的血,也是赐我死的大齐皇帝高洋亲外甥的血。
我长叹一口气,仰头喝下了满瓶的毒酒。
“陛下可惜,连今年都没有过去……”
在我临死的耳中,听到最后的一句话,是禁卫将军刘桃枝的音声……
〖注:
⑴公元534年。
⑵高欢死后被谥为“献武王”,“鹉”“武”谐音。
⑶公元539年。
⑷公元546年。
⑸公元547年。
⑹公元548年。
⑺温子昇,字鹏举(495-547),济阴冤句人,北魏著名文学家,他的诗文,与当时北魏的文学家邢勋齐名,时称温、邢,并且与魏收并称为“北地三才,有《文笔》35卷及《永安记》3卷传于世。明人辑有《温侍读集》。
⑻韩陵山位于安阳城东北17里,三国时是邺城通黎阳的大道。山下战场,高欢在此曾经大败尔朱兆。北魏孝武帝永熙元年(532)闰三月,尔朱天光自长安、尔朱兆自并州、尔朱度律自洛阳、尔朱仲远自东郡同会于邺,号称20万之众,挟洹水列阵,与高欢对决。高欢令封隆之守邺城,他自己率仅仅三万人在韩陵大摆圆阵。当时情势,高欢的军队人数大大少于对方。双方交战之时,高欢手下猛将高敖曹以千骑自山之东北栗园出,横击尔朱兆军,终于使尔朱军大败。尔朱兆逃走,回奔晋阳。他大掠并州,逃回老家秀容。高欢追击,度赤洪岭再破尔朱兆军,尔朱度律、尔朱天光被擒,解赴洛阳斩首。尔朱兆自杀。韩陵之战,高欢以少胜多,霸业终成。韩陵战后,高欢在韩陵山上建定国寺,由温子昇撰《韩陵山碑》。南朝陈国的尚书徐陵曾经奉使过韩陵,读其碑文,大加叹赏,下马录之南归。归国后,有人问北朝人物如何?徐陵答:“唯韩陵一片石耳。”所以,日后“韩陵片石”,成为安阳八大景之一。此碑不仅有文学和书法艺术价值,还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
⑼公元549年。
⑽“献”指被逼禅让的汉献帝,“不辰”,是指他生不逢时;“身播国屯”,指他身既播迁,国又屯难。“虞宾”指尧帝的儿子丹朱。尧帝死前把天下禅让给了女婿姚重华,姚重华就是舜帝,国号“有虞”。魏晋南朝的文献中,每以“虞宾”指禅位之君及其后裔。由此也可见南朝范晔所撰《后汉书》在北朝受欢迎的程度。
⑾这首诗是曹植在黄初四年(223)所作,题目是《赠白马王彪》。当时,诗人同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一起进京朝见已经当上皇帝的哥哥魏文帝曹丕。不久,任城王曹彰在京城被毒死。曹植和曹彪在返藩的路上,一直受到监国使者的限制,不许同住同宿,被迫分道而行。在极度的悲愤中,曹植写了这首诗送给曹彪。全诗共分七章。最后四句是:“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黄发,指长寿老人。语出《诗经》“黄发台背”。即指老人头发由白转黄。
⑿常道乡公是指曹魏的末帝曹奂。北魏孝庄帝在诛杀权臣尔朱荣前,即对左右心腹说:“死犹须为,况不必死!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高贵乡公,指被司马氏谋杀的曹魏皇帝曹髦也,他死后被贬为“高贵乡公”。此后,另外一个曹魏宗室、常道乡公曹奂被司马氏拥立为傀儡皇帝。后来,司马炎代魏称帝,曹奂被废为陈留王,得以善终。
⒀公元5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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