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春天便来了。
曾经以为沙漠永无尽头,当森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年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想振臂高呼,又想回到沙漠里去,这种感觉若是以前决不会有,因为现在他就像狗一样被人牵着,牵着他的是他咬过一口的少女,黑眼。
那个夜晚里一场混战,上万个狐狼族的战士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鬼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西亚夫最先被人抓走,当天亮的时候,他也成了阶下囚。米蕾妮娅和他一直打到最后,不知打翻了多少人,手也软了。那么密集地攻击下,米蕾妮娅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发挥威力。
那少女一直不出手,就那么在沙丘上冷冷看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直盯着他。天亮的时候,他们累得半死,又逃不掉,年特自顾不暇,终于失手,米蕾妮娅被人用网子扣住,那少女又突然用西亚夫威胁,他们无望逃走,只好就范了。
西亚夫不停地骂,而且对年特他们接受要挟很不理解。他是部落首领,知道对方一定不敢杀他,抓他或许有什么特殊目的,才没有以死相拼,但是年特会接受要挟他就想不通。
那少女根本不理西亚夫,好像对年特特别感兴趣,一路上天天用链子拴着脖子,牵着走,还时不时高兴地叫上两声。
最让年特耻辱的是,刚被抓住的时候,那少女一声叫就有一大群狐狼族的妇女冲上来将他好一通舔,直到脸上的油彩都不见了。那少女围着他来回转,兴奋地低声叫,蹭来蹭去,那副样子不像是狼,倒像是狗,不知道是不是在闹春。
米蕾妮娅很害怕,如果一大群狐狼族男子一拥而上将她舔一遍,她倒是宁愿死了,可是那少女对她的脸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是为年特的样子兴奋。
年特终于有机会在白天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其实她也是黑眼睛,只是在晚上才发绿。非常漂亮的黑眼睛,如果你突然望见她,便一定会先被那双眼睛所吸引,怪不得起名叫黑眼。
她乌黑的头发藏在白狼皮里,她用手整理头发时候,实际上也是在整理那张白狼皮。她的皮肤比那白狼皮还要白,所以她的眼睛就显得格外乌黑,而且又大又深邃,就像深深的湖,让人看不到底,就想再看。
她身分尊贵,统率着上万人的队伍,人人对她恭敬犹如女王,几乎是像狼一样爬在地上说话,所以年特像狗一样被拴着走路,也不觉得太难过了。至少那些人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竟然是羡慕不已的眼神。她身边跟着的壮硕狐狼族女护卫就是在绿洲曾经袭击他们的人,显然这一切就是通风报信后的结果。
到了晚上,他才有机会回到米蕾妮娅和西亚夫那里。米蕾妮娅受到了很不礼遇的待遇,委屈得要命,不过没有被吃掉就算好,只是扎在年特怀里掉“金豆”。
私下里,西亚夫和他们说起那个少女:“她?黑眼啊!就是白牙的妹妹,说要给我的那个,我要她岂不是疯了!早在两年前集会时我就见过,一只小野狼,那么干巴巴的,又不是漂亮的女人……对了,也许你会喜欢。”
“她就是黑眼?”年特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西亚夫,“谁说野蛮人傻,这种事一清二楚嘛。”在他印象里,黑眼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女,而且很独特,行为诡异,会咬死人的危险,眼睛却永远是那么明亮,有一张无邪的面孔。或者说,像是一头野兽的纯真。
年特突然有一个想法:“只要跟着她,就一定可以见到白牙,那时就有机会动手!”这个念头成了他们暂时不肯逃走的原因,实际上,狐狼族既不想杀他们,也不担心他们逃走。
否则,当天夜里抓他们的时候就不会费力生擒,按照西亚夫的解释,狐狼族生擒敌人的大多目的是为了尝点新鲜的肉,现吃现杀。
西亚夫倒是不担心被杀,因为他好歹也是大部落的首领,狐狼族抓他们时动静太大,没有把握完全不走漏风声,不敢要他的命,只是不太有礼貌。黑眼抓他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西亚夫整天大吼,黑眼只是不理,似乎目标根本不是他。
基于这种分析,西亚夫和米蕾妮娅都对年特投来怀疑的目光:“你是不是对她干过什么?一定是你!”
“我?怎么会!”年特真是无法自辩,“我还不是一样和你们……”
“呜呜!”一到天亮,黑眼发出高兴的叫声来拉人,不,是拉宠狗,年特翻着白眼被带走,米蕾妮娅和西亚夫说个不停:“一定有什么秘密!”
他们骑着骆驼,只是被人看着,其实比年特还要轻松。食水都被拿走,狐狼族根本不怕他们逃走,只是不许他们任意行动。年特就惨了,黑眼骑着骆驼走在队伍前面,高高兴兴牵着他,还总是嫌他走得慢。
黑眼明明懂得人类的语言,却几乎不说,只是像唱歌一样嚎个几句。年特当然也不肯和她说话,碍于米蕾妮娅和西亚夫都在她手里,自己还另有目的,不好发作,但是叫他忍气吞声到毫不在乎却是不能,气冲冲地跟着走,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相信真的狼也看得懂。
黑眼在不打架的时候也是把腰挺得直直的,这一点和人类一致,其他的狐狼族则是随时都弓着腰,好像是脊椎天生如此。
一个狐狼青年突然蹿到前面仰着头“呜呜”两声,就好像是狗发出的不满的声音,黑眼扬起鞭子“叭”的一声,喉咙里“咕噜”作响,那个青年就乖乖跑了。又有一个装束和别人不同的老者头上带着狐狸皮,面孔也尖尖的,骑着骆驼跑到前面来,“呜……呜……!”一面发出有节奏的嚎叫,一面用鼻子尖向前方侧了侧,黑眼“呼”的一声,那个老者一声低吼,就有一小队人扬鞭跑到前面去探路了。
黑眼带着年特停下来,等着整个队伍都过去。中途米蕾妮娅和西亚夫经过时望着年特挥挥手,就有人发出威胁的吼声,将他们的骆驼打了两鞭子。
年特苦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发现狐狼族很少说话,他们的语言绝大部分都是身体语言,就像是——利茨做小哑巴的时候,他倒是挺适应,而且学得很快。刚才米蕾妮娅挥手,似乎在狐狼族是另一个意思,反正他们很在乎。
等到队伍全部过去了,上万人的驼队把黄沙地踩得乱七八糟。年特、黑眼和那只老狐狸已经在队伍的最后。那只老狐狸似乎就是巫祭,举起手里的短杖“呜……呜呜……”几声轻叫,平地便起了一层奇怪的旋风,像摊煎饼一样把后面的大片沙地翻了一遍,并且一直向后面延伸过去。这样一来,脚印就都没有了。
沙漠里时常会有风暴,那老狐狸仍然坚持要这样做,那种谨慎让年特暗骂:“真是一只老狐狸!”
任务完成,那老狐狸十分得意,伸着脖子摇头晃脑。黑眼又要返回队伍前面,鞭打骆驼,骆驼便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年特注意力不集中,便被拉得几乎摔倒。他的脖子上勒着长长的铁链,尽头在黑眼手里,若是被拖到了说不定会被勒死。
“可恶!”年特手脚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几下,总算跟上骆驼。他在沙子上跑步十分吃力,当然没法和骆驼相比。黑眼却来了兴趣,不住抽打骆驼,骆驼悲哀地叫着,越跑越快,年特狼狈不堪,只能努力跟上。黑眼十分高兴,在驼背上仰着头兴奋地叫个不停,队伍里的狐狼青年都对年特投来仇视的目光,年特可没有空去理他们。
“可恶!不要小看人类!”年特咬紧牙关,拼命起来,拿出刚入学时被虐待的拼命精神,憋住一口气,越跑越快。他现在内外兼修,比前两年强壮得多,换了两口气后,竟然跑到骆驼的前面。
黑眼不住娇叫,兴奋到了极点,在骆驼背上跳了两下,凌空翻了个筋斗,拿着手里的链子轻轻甩动,追逐着抽年特的屁股。
年特早就憋着一口气,暗骂:“死丫头!有你的好看!”
他越跑越快,将骆驼落在后面,链子也拉直了。他成心将黑眼拉下驼背,右手掌插在脖子的链圈里,拼命跑,用力向前拉。背后传来黑眼奇异的叫声,似乎有些焦急。年特知道她已经在用力拉链子,更是一边跑一边较劲,咬着牙用力往前拉扯。黑眼将链子缠在手上不太容易解脱,年特只等着黑眼落下来将她也像死狗一样拖上一段。
心中窃喜的时候,年特却突然觉得脖子上铁链的压力松了,前半身向前一冲,差点摔倒。
回头看的时候,黑眼却从半空中一声呼哨直扑过来,白狼皮一甩,就像是饿狼扑食,凌空迎面骑在他的头上。
年特被冲得一晃,下意识地扶住黑眼的胳膊。他的身体尚未停稳,晃动着,面部便扎在黑眼裸露的雪白大腿之间,突然一片漆黑,年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股热流喷到他的脸上,顺着头发和鼻子流得满身都是——黑眼竟然在他的脸上撒了一泡尿。
屈辱。
年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狂叫着把黑眼从肩膀上扔下去,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光辉的骑士,骄傲的贵族领主,人类中的男人,竟然脸上被……
黑眼小心地落在地上,抖了抖便跳回到自己的骆驼上,满脸得意之色,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年特猛然朝她怒视,黑眼的表情变得有些懊恼,叫了一声,不理他向前跑去。一个狐狼青年骑着骆驼跑过来,跳下来将缰绳交给年特,似乎是奉命给他坐骑。
“哼!”年特狠狠打开对方的手,本以为那个狐狼青年会冲他咆哮不已,谁知那人却躲开两步,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年特心中一动,突然发现所有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那狐狼青年除了态度恭敬之外似乎还有些畏惧,举目望去,所有的人一改原先的妒忌和仇视,眼神都变得十分羡慕和恭敬。
那青年半站在那里犹豫着,突然躺下去在湿掉的沙地上打起滚来,将脸在年特腿上蹭了蹭。年特诧异地向后退了一步,看到很多尿液从他身上淌下来。黑眼这一次解决很充分,水量相当充足,那青年便是想沾些光。
年特顿时明白气味对狐狼族来说是很重要的阶级划分,那青年这种举动无疑是在投机,顿时惹来了很多人的怒吼。一群人冲过来对他又抽又打,那青年被打得不住哀叫,一群老狐狼跑过来踩在他身上撒尿,骚得不得了,将那青年辛苦沾上的气味完全覆盖了才罢休。
年特闻着自己身上,很是想吐,但看到那青年的惨状,又觉得吐出来一定会惹来狐狼族的众怒,只好站在那里发呆,看着那青年像是十分羞耻地缩着头跑回去,人人对他怒视。
“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竟然有女人在我脸上撒尿来升级!”年特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他望着黑眼的背影,很想不顾一切把她从驼背上揪下来暴捶一番,但是又觉得黑眼实力不俗,说不定打不过她。
“我要忍耐!”为了报仇眼下必须忍下这口气,也许这是个好机会……年特只能这样劝告自己,这是他能找到的惟一不发作的借口,而且很有效。
黑眼回过身来招手,有人跑过来捡起铁链把他往前面带,神态上又很小心,生怕年特发火到他头上,不住焦急地暗示着,神色当真已经像狗一样可怜,直到年特上了骆驼,才敢拉着骆驼的缰绳往前面去,将铁链交还给黑眼。
黑眼拉着铁链一直处在兴奋中,一只手揽着白狼皮像甩头发一样捋了一下,神采飞扬,一种媚到骨子里的表情如同昙花一现,年特盛怒中突然心神一荡,随即扭过头去不看,铁青着脸不住运气。
黑眼似乎有些气恼,低叫着轻轻拉铁链,想让他扭过头来,年特只是不理。黑眼似乎知道他有些脾气,也不勉强,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句人话让年特吃了一惊:“南蛮!”
到了晚上,米蕾妮娅当然对年特大发脾气,不许他靠近。年特用沙子在脸上涂抹,用仅有的一点儿净水擦来擦去,也没有什么效果。脸上还好说,头发和衣服上都是黑眼的尿骚味儿,已经干了,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西亚夫倒是挺高兴,解释说这是看得起他,尤其是尿在脸上,简直是恩宠,是独占的表示。
“好什么!”年特恨恨地说,“拿我当一条狗!早晚报这个仇!”
西亚夫“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一种“恩将仇报”,但是从人类的角度和战士的尊严上都可以理解。狮子族生来高傲,这一点和人类的自尊心倒是比较相通。大概狮子族与狐狼族不和,看不惯他们的这种下贱习俗也是原因之一。
“米蕾妮娅,这根本不是我的错。”
“讨厌!我不管!不要靠近我!”
就这样,米蕾妮娅二十多天不许年特碰她,说直到洗过澡为止。煎熬中经过二十多天的沙漠旅程,终于到达了沙漠的边缘,狐狼森林的交界处。竟然有一条驼马路一直延伸进去,常青的灌木丛,然后是黑乎乎的森林。驼队停了下来休整,年特回头望着沙漠,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最后一个沙丘,就好像在呼唤着他,向他告别。脚下已经是坚实的土壤,从密林深处飘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枯叶,随着风一直飘到广阔的沙丘那一边去了。风吹动着,沙丘上的沙子便缓缓流动,年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跑回去,看看那沙丘后面的样子。明明自己就是从那边来的,但是永远在变换着形状的沙丘就是有那种魅力。
人是不是永远这么多疑?永远想要回头看一看?
狐狼族的队伍鸦雀无声,驼马偶然跺跺蹄子,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黑眼跃上驼背站起来,昂首发出了一声非常悠长的嚎叫,远远传进密林深处,而密林深处也回音一般传回一声狼嗥,队伍便继续往前走。
年特的脖子一紧,黑眼在拉他。颓然叹息,年特回身跟了上去,竟然已是身不由己。沙漠虽然残酷,却是一个无比自由的世界。此刻满眼青翠,年特的心却飞到了那黄沙漫天的世界,流连在宝石湖边的绿洲。
灌木丛只是衍生在密林的外缘,似乎是狐狼族有意保留一般,这个季节已经有些花蕾。
黑眼摘下一个红红的东西,高兴地吃了,“呜呜”叫两声,竟然还丢给了年特一个。
年特依然生气,但是习惯性一把接过来了,也不想丢掉。这东西似乎是花苞,年特放在嘴里,又涩又酸,舌头也像是被蜇了一样麻木起来,连忙呸呸吐了。黑眼也不生气,嘻嘻笑着,便和普通的少女没有什么两样。
年特瞪她一眼,过了这么多日子,对她的行为已经适应了很多。黑眼是个混血儿,但是明显人类的优点都保留在她身上了。年特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的陌生男子,若从野蛮人的角度来说,黑眼对待俘虏已经很不错了,年特知道她有很多好意,但是在他的角度,那习俗好意就像是主人对待狗,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黑眼突然停了停,年特注意到她的耳朵稍微有些尖,而且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前面的树林里冲出很多狐狼族的妇女来,队伍便热闹起来,到处是呜呜的说话声。妇女们拥着黑眼,帮忙拉骆驼、递水和湿布,很多人急着看驼队带回来的东西。有人看到年特尖叫了两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又很惊奇。
黑眼得意洋洋,神色间似乎在不住夸耀。妇女们对狐狼的年轻男子似乎不是太尊重,帮助的对象都是老狐狼和女子,最后才轮到年轻男子。这使年特多了一个疑问——难道狐狼族是母权至上?
他记得西亚夫说过,黑眼的亲哥哥,也就是他一心想要杀死的白牙曾经狂妄地说过已经把黑眼献给野蛮人之王,根据他对西亚夫的了解,在狮子族女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是眼前的这种景象来判断,所有的人都对黑眼毕恭毕敬,几乎是恭顺得丝毫不敢忤逆,黑眼就俨然像是他们的王。
年特心中带着这个疑问跟随队伍往前走,一个女人帮他拉着骆驼,他的待遇似乎比很多真正的狐狼族人还要好,相比也是拜黑眼的“当头淋浴”所赐。
后面传来米蕾妮娅的哭声,年特一惊,一把从黑眼手里扯过铁链,抢回缰绳往后跑。黑眼和女人们都是一惊,但是黑眼没有表示,也就没有任何人阻拦。年特远远地望见几个狐狼女人长长的指甲捏着米蕾妮娅的胳膊和下巴,就像是在肉铺挑肉。
西亚夫和几个狮子族的人冲她们怒吼,将她们推开了。周围的狐狼人不住鼓噪,越叫越凶。米蕾妮娅似乎受了委屈,加上害怕,已经忍无可忍,周身的气流开始凝结,想要为自己添加魔法防御,但是一个狐狼族的战士用长矛顶着她的后心,她只好又放弃了。
年特一过来,周围的狐狼族闻着他的气味顿时恭敬地退开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秋天的云,丰富善变。米蕾妮娅扑进他怀里大哭,哭了一会儿觉得他怀里气味不好,又揉着眼睛将他推开了。
年特气急,米蕾妮娅受到委屈比他自己受到侮辱更加难以忍受,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股红色的火焰直冲到脑门,烧得眼前血红一片。
他突然将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撕成两半,露出结实的胸膛,冲着周围的狐狼族露出牙齿“嗷……!”的一声咆哮,喉咙都在蠕动,唾液也喷了出来。
他一生下来就学会克制,似乎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克制,但是现在他要咆哮,他大声咆哮,就好像他才是一只真正的野兽,冲过去伸手捏住一个狐狼族女子的脖子“喀嚓”一声便扭断了,周围的人一面哀嚎一面四散奔逃,却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用武器对着他。
米蕾妮娅轻轻拉他的手臂,年特冷静下来,狐狼族的人围成一个圈小心地望着他。人群分开,黑眼走了过来,在弓腰的狐狼族中,她是惟一直立的生灵,和年特遥遥相对,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捉摸不定,似乎气恼但又似乎是担忧,思考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头疼,最后终于说起人话来:“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的主人。”
“主人?”年特愕然,他还以为黑眼已经自认是他的主人,听上去,像是黑眼又想把他送给什么人。
黑眼见他不理解,又解释说:“就是你的……母亲,创造你的人!将你……画出来的人!”
黑眼的人话显然并不怎么样,年特听懂了,只是不明白。米蕾妮娅也是愣愣的,西亚夫更是莫名其妙。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再次反抗,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抓几个人当人质,就像是最初商量好的脱身方案,这下再次犹豫起来。
“女人……人类……南蛮女人……大魔法师!”黑眼大喊大叫也不能使年特明白,气恼起来,一把拉住年特脖子上拖着的铁链,不顾一切用力拉扯。她身材窈窕,力气却奇大,把年特拉得摇摇晃晃。
年特听她的意思,似乎是去见一个人类,和米蕾妮娅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
米蕾妮娅和西亚夫都小心地跟着,也没有人阻拦。不少妇女嚎叫着提醒黑眼小心,黑眼只是不理。年特见她这副样子,倒真的有些好奇了。
黑眼拖着他一直往前走,走了不远就出现了一个狐狼族的村落,站满了欢迎她的人,老老少少挤在树林两旁,见了这副样子,都高兴地嚎叫起来。年特想来颇为滑稽,黑眼用铁链子拉着他,就像是人们大丰收的时候拉着猪和牛,或是扛着成捆的麦穗,显然是很风光。
黑眼不理他们,只是往前走,对着一个迎来的女子“嗷嗷”叫了几声,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怪话,声音较长,似乎就是正经的狐狼族语言,恐怕只有比较复杂的事情才会用到,年特这么长的时间也只听见过几回。
那女子立刻带路往村里面走,到处都是木头搭成的屋子,竟然有一些还是比较别致的。
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木屋前,那屋子明显比周围的屋子都好,不但外墙全部是漂亮的红色树干精巧地搭建,屋顶甚至还装饰了一些特意栽种的野花,伸出来的木料端顶都刻意削成整齐的尖形,高高的,好几间连在一起,门口钉着老大一张熊皮。
一个小狐狼族女孩端着一个坛子走出来,迎上她们立刻惊恐地让到一边,爬在地上挪了挪,似乎是刚刚伺候过屋里的人。
“是什么人能在食人部落享受这种待遇?”在年特的想法中,都是该杀的人,和狐狼族同流合污的人,人类的叛徒,但是又为什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年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
那屋里的地面上整个铺满了兽皮,墙角的泥坛子里插着鲜花,春天新发的百合花,使屋里淡淡地散发着一股香气。在屋子的后窗边有一张床,柔软的兽皮里躺着一个女人,似乎病得很重,面朝里躺着,呼吸很虚弱。
一个老巫医穿着豹子皮正在往她额头上洒水,见到黑眼进来“嗷嗷”叫了几声,黑眼努了一下嘴他就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年特从那床上人的背影里看到一只纤弱无力的胳膊垂下来,头发散乱地长长垂下来,根部是那么漆黑,发梢却已经发黄,黯淡没有光泽。就像是所有受尽磨难的人,那姑娘只剩下一口气了。
年特突然想起绿洲时所听说被掳走的姑娘,猜不透怎么会扯上自己,心中有些纳闷。黑眼使了个眼色,年特朝前小心地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那一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年特用厚实手掌抚摸着那姑娘的脸庞,眼泪大颗地往外冒。
美莲。
她如何来到这里,年特已经不想知道。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欠她太多。他没有力气站立,跪在地上用胳膊肘撑在枕边,眼前发黑,那一阵眩晕几乎要了他的命。
如果一个柔弱的女子不懂任何防身之术,一辈子只会画画,却躲过战乱跑去死亡沙漠的中央,最终出现在食人族的营帐里和他相见,他还能说什么?他只会拼命捧住那毫无生气的脸庞,拼命地呼唤美莲的名字。美莲费力地转过身来,睁开眼,一只手无力地摸上他的脸庞。
年特抓着那只手,孩子一样哭泣。
那哭泣声毫无保留地展露着人的内心世界,他和美莲,从一开始便很奇怪的感情纠葛,到这时终于可以明明白白。他知道是什么让美莲跑到这里来,他又怎么能不爱她!
也许他从来都是在敷衍着,他以为除了米蕾妮娅,他不会真心喜爱任何女人。对咪咪,他可以说是遗憾,但是他可以补偿或是包容;对安卓美,他可以说是遗憾,并且打算逃避;对美莲,他一直都在因为义务而敷衍,他其实觉得有些麻烦。
他曾经发誓,除了米蕾妮娅,他谁也不爱。但是现在,那感情强烈地冲击着他,就连站在一边的米蕾妮娅,他也几乎忘记。他是个有感情的男人,这样,才对得起那努力出现在这里的姑娘。
米蕾妮娅惊呆了,她望着年特几乎崩溃的神情,那真情流露嘶哑的声音,黯然失色。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响起:“我又怎能和她争……”
“年特……我是不是要死了?”美莲的声音断断续续,她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皮肤不再富有活力,曾经是水一样美丽的人,现在几乎要凋谢了。
“不,不会的!我不让你死!”年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左盼右顾的时候突然找到了米蕾妮娅,便大喊起来,“快!什么魔法都好!救她……!”
米蕾妮娅一阵恍惚,她已经深深地爱着这个眼前男子,甚至早已决定放弃和教会的一切关系跟他到天涯海角。而此刻这个男子正在对她大喊大叫,所以她才会如此恍惚。但是神圣的心使她恢复过来,她生来是一个神官,她知道她应该做什么。
“让我来。”米蕾妮娅用手抹了一下眼角,一滴泪珠凉丝丝沾在手背上,让她的情绪更加稳定。她努力微笑,“放心吧,我有把握。”她曾经医治过疲惫倒下的旅人,美莲的情况严重,但是她想,她有足够的魔力转化成生命的源泉帮她渡过难关,之后,就靠她自己了。
望着他们的表情,听着他们的声音,那是人类应有的表情,黑眼惊栗了。她悄悄地往后退,靠在墙壁上悄悄地呼气,如果不呼气,她就会一起哭起来。人类的精神在复苏,她的心怦怦乱跳,仿佛灵魂深处也受到了震撼。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要她去找寻。
她花很大力气退出那件屋子,让自己平静下来,狐狼族多疑的天性也在呼唤着她,使她询问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米蕾妮娅的身体发出白光,她的手放在美莲的小腹上,白光就像水一样渗透进去,渐渐产生了吸力,美莲呻吟着,身体中央微微向上浮起,脸色急剧变红,渐渐变得浑身都是红潮,冒出大量的汗水来。
年特始终焦急地握着美莲的手,美莲渐渐昏迷了,身体不断抽搐,显得十分痛苦。
米蕾妮娅看了年特一眼,轻轻地说:“放开她的手!”说话的时候已经有气无力,她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治愈魔法又相当耗费魔力。美莲的生命力枯竭,和别的治愈不同,她已经是个空壳,魔力反吸很严重。米蕾妮娅不肯放弃,她努力想要保住美莲的命,然而,在美莲的灵魂深处,她找到了一些黑色的意志。
“这……这是诅咒!陷阱……”但是不能放弃,到了这个时候,米蕾妮娅不能半途而废,就算想放弃也是不能,“啊,那就先随你们的愿吧,年特……”她知道解除诅咒需要什么,终于连自己的命也要赔进去了。
年特不知道拉着美莲的手有什么不妥,赶紧松开。美莲的身体随着生命力地注入渐渐舒展开来,就像花苞在绽开,不再呻吟,整个身体都飘到了空中。光芒消散的时候,美莲轻轻落回来,米蕾妮娅眼前一黑,无力地趴倒在床上。
年特怔怔地听到她喃喃自语:“魔法原来也不是万能的……”便不再有任何声响。
“我干了什么!”年特突然想起学道的时候,老子曾经说过,不管是何种道理,能补偿生命的只有生命。光神魔法是没有掠夺生命的能力的,所以祭祀才会身份高贵,生命魔法远比一般魔法深奥。
西亚夫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见米蕾妮娅也昏倒了,年特浑身冒汗在发呆,突然伸过手来摸了摸米蕾妮娅的后脖子,傻乎乎地说:“她好像又要不行了……”
这句话对年特刺激太大了,年特眼前发黑,知道自己一时疏忽了米蕾妮娅,对她压力很大,铸成了大错。
“米蕾妮娅?你不要吓我!”
“嗯,她们在轮流吓你……”西亚夫对“吓”这个词不是很熟悉,也没有太浓厚的人情味,无法感受现在年特正处在崩溃的边缘,粗嗓门说了句蠢话,却把年特从恐慌中拉回来了。
年特听了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本来想要冲他大吼,但是那句话提醒了他,让他灵光一闪。
“轮流?道之始终……”年特想起来了,“道生德蓄,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为玄德。”
年特曾经努力想要提高道的修为,但是自从离开师门之后,感觉就不对了,始终没有什么进步。直到为了蔻蔻想要积攒一些“德”,苦修内功和剑法时有庄子指点,又有少许进步,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进步可言了。
曾经想要使用道法时招来了蚊子,一次便杀生无数,年特对自己的道法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可言。他还记得曾经让老子观前的老树枯死的事情,记得老子的教诲不可妄用。但是现在,他必须想清楚了,那挥手之间便使枯死的老树恢复生机的奥妙,那奥妙是什么?
“是了!以前修行不好,是我没有人扶持就显得少年气盛,心性不稳,又太急。后来有所小成,是因为我想帮助蔻蔻,不是为了自己。”想通了此节,正符合现在救人危难的心性,所学的知识便再次闪现于脑中。
“是的!不是为了自己!生育万物不为了据为己有,兴作万物不为了自恃己能,滋长万物不为了做其主宰,这才是道法的最高境界,称为玄德!我知道了!”年特心中狂喜,却开始收敛心神。他有些道基,竟然做到了,几秒钟间,便好像换了一个人。
西亚夫十分敏锐,猛地抬起头看着年特,却见他说不出的轻松,眼中神光湛湛,就连脸色也发起光来。
“西亚夫,帮个忙,安静呆着,出了什么事也千万不要碰我!不要说话!不要跺脚!不要出声!不要砸墙!”年特不急着做什么,却清理闲杂人等,胸有成竹一般微笑。
“我们出去就是了。”西亚夫暗叫,“好家伙,莫不是死了女人急疯了!总之是不要烦他就是。”带着几个人都走出去,一出门就碰到黑眼,便顺手拦住了,用通行的语言交流:“在闹人命,暂时不要进去!也不要打搅!”
黑眼一愣,老老实实地走开。西亚夫觉得很神奇,这里是狐狼族的地盘,而黑眼是这里的老大,出名难缠的地方居然如此好说话,黑眼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年特或是那个美莲手里。
不管怎么样,西亚夫暂时很神气,和手下坐在门外堵着,打瞌睡晒太阳,完全无视周围狐狼族的鄙视和龇牙咧嘴的恐吓。
年特静静地站在床前,上面躺着两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一个没醒,一个要死。到这个时候,年特已经没有什么好急,若是死一个,他便不活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突然又有了把握。
年特微笑,他轻轻地呼吸,屋里的空气微微地波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延伸,到屋外,到村里,到森林。他默默地倾诉着,就像一个谦卑的仆人在有礼貌的交谈。
“喂,那朵花苞,可不可以明天再开?把精气分给我一些吧!我用德来交换。德在哪里?德存天地间呀!”
年特单掌一推,一个八卦印便闪起金光。年特以道化德,开谷神玄牝之门,天地间的德便化为精华源源不断地汇集而来。年特平心静气,骈起两指一挥,八卦印金光闪闪,照耀在米蕾妮娅和美莲身上。
年特闭着眼睛,周围的万物都像是在对他微笑,自然界因为德而洋溢着和睦的能量,道无穷,德自生生不息,年特此刻靠着自己的悟性瞥见了道家的玄妙之门。
床上传来轻轻的哼声,年特睁开眼,米蕾妮娅扶着美莲的腿,正抬起头来,美莲坐起半身,用手摸着头,犹自有些犯晕。被斩得面目全非的木床腿竟然发出了嫩芽,美莲“啊呀”一声,搂住年特的脖子,从床上慌慌张张往下跳。
米蕾妮娅被刺到了,手指流血。年特掀开铺在床上的兽皮,几只玫瑰花傲然立了起来,那床原来是藤条编的,其中混有加工过的玫瑰枝。此刻,藤条发绿,玫瑰枝有花有叶还有——刺,傲然挺立在那里,散发着幽香。
米蕾妮娅和美莲都看呆了,年特摘下两朵玫瑰,分送给她们两人,诚心诚意地赞道:“谢谢大家,大家对我都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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