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流言~

  离开艾里,萝纱尖锐的笑声渐渐止歇,恢复成这些天来一贯的淡漠表情。走没多远,维洛雷姆的声音忽然从上空传来。

  “艾里跑得还真快!害我现在才找到你。萝纱你没事吧?刚才我好像听那些帝都人在嚷嚷什么“魔族”之类的,有出什么事吗?”

  维洛雷姆一落下地来就是叽哩呱啦的一串。先前的那场战斗他奉行不插手原则,光是浮在帝都一段距离之外的空中旁观。在凯曼人因为萝纱的紫眸喧哗时萝纱又是背向盟军阵营,因而他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萝纱被艾里带回后,他觉得最后那一段她的举动总有些怪怪的,总不能安心,便追来探问个明白。不过他生为魔族,完全不觉得被人指着鼻子喊“魔族”有什么不对,在这方面相当钝感,因而竟始终没察觉出问题出在哪里。

  萝纱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只是摇摇头:“我没事。只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大场面的魔法对战,真累坏了!”

  虽听她这么说了,维洛雷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得作罢。看萝纱脸色不大好,像真是累了,他便送她回房休息,路上也体贴地不主动说太多话,免得她耗神。

  两人行了一段,一直只唔唔嗯嗯地应对维洛雷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的萝纱,忽然主动开口问道:“维洛,你在魔界生活了那么多年,做一个完全魔族的生活,有趣吗?”

  维洛雷姆顿时神色大振,拉过萝纱的双手紧握於胸前,两眼闪闪发亮:“萝纱,你愿意随我回魔界去?!”

  “呃……”萝纱显然有点被他突然爆发的热情吓到:“只是问问看。”

  这么说来,如果魔族生活有趣的话,萝纱就有可能踹了艾里,随自己回魔界?维洛雷姆立时完全无视自古来魔族一直想侵佔人界作为生存地的事实,鼓动如簧巧舌全力鼓吹起来。

  “魔界绝对是个好地方啊!风景充满独特另类的超现实之美(既然人族懂得欣赏沙漠孤烟、荒壁月落,应该也能接受淒异诡谲荒凉这类型的“美”吧!),还经常能见到人界少见的自然奇观(比如火山喷发、地牛翻身什么的……),居住环境更是最适合我们魔族的(所以魔族通常比人族强,正是被锻炼出来的!)!再说,在那里生活的都是和我们同一类的人,根本不必费力掩藏魔族特徵。而且,和同本同源的人交往起来也更有亲近感。可以说无论是社交还是日常生活都自在方便、随心所欲,真正是您不可错过的选择!”

  “呵呵,维洛你说的话很像虚假房地产广告哦!”萝纱半开玩笑地打趣,却惊人的一针见血,直逼本质。

  维洛雷姆的笑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抓着萝纱的手哀求:“萝纱你相信我啦!魔界真的很好啦!那里才是我们魔族真正的归属啊!”

  “好啦好啦!”萝纱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表情变得有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彷彿一碰即碎:“我会考虑的。”

  凯曼一方拥有的魔法师军团和魔王罗炎、盟军这边拥有的圣女和圣剑士,本来将其中任一方单放在其他战争中,都可以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但现在几方汇聚到一处,力量却被相互抵消牵制掉,无法对战局产生多大影响。

  每当凯曼魔法师军团有所行动时,萝纱便现身阻挠,彼此的所有力量都用在打击对方,而无余力兼顾其他。而艾里一旦上场给守军造成太大威胁,罗炎便会受命前去加以遏制。艾里若不敌败逃,怕死的仁明王也不敢派罗炎追击或是全力攻击盟军部队。

  到后来,艾里知道自己不出战时,仁明王会害怕自己前去行刺而将罗炎留在身边,罗炎便不会参战;相反,出战的话就会引来罗炎,反正自己也打不过他,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乾脆只翘着腿留守后方监督战局便罢。

  萝纱的情况也相仿。知道自己和凯曼的魔法师军团难以分出胜负,打也是白费力气,基本上只会增加双方受波及士兵的伤亡而已。双方便都有默契地不再上战场向敌方进行直接的魔法攻击,只局限於为己方军队施加魔法防护与祝福。

  就这样,这些超常规的力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战争的走势最终还是取决於双方常规军队的战斗状况。

  为了抓紧时间攻下帝都,盟军採取轮班攻击的方式,向拉寇迪展开了日夜不间断的猛攻。盟军兵力将近帝都真正有实战能力军队的三倍,有足够资本採取车轮战。

  连续不断地长时间攻击对可以轮番休息的盟军将士影响不大,但对只能尽出全力日夜坚守的帝都守军来说,却会急遽地消耗掉他们的力量。

  再加上凯曼守军以弱拒强的心理压力,将会随着时间和战况激烈程度而不断增大,进一步弱化守军的战斗力。一旦守军承受不住,防线便将崩溃,帝都就会如怒涛中的一叶扁舟,淹没在盟军狂猛的攻势之下!

  不过盟军也有它的不利之处。盟军与凯曼守军三比一的兵力比率,对於攻城战来说并不能算是很悬殊的数字。如果拉寇迪是座坚城,备有足够存粮的凯曼军据城而守,就算支持数月时间也不为怪。

  幸而帝都的城防并不算坚固,盟军尚有破城的可能。但是,随着战争的进程,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越来越明显地浮现出来了。

  帝都的城防再不坚固,总也要有攻城器械才好作战。但盟军为了争取作战时间一路急行军而来,行军务求最速,辎重大半抛弃,所带的攻城器械实在不多。

  一整日攻城战下来,军中所备的攻城器械已消耗甚大。而要就地取材临时赶制,一则材料时间人力都有限,二来仓促所制质量不可能太好,制造的速度还是抵不上消耗的速度。

  虽说当初圣王订下这个计划时,对此种状况已有所考虑,但也无法可想,只能在行军速度和携带器械中折衷取舍。尽管现在攻城器械还没到消耗净尽的程度,调用时也捉襟见肘,颇为拮据。

  太过俭省使用攻城器具,便会束缚了盟军应有的战斗力,延长盟军攻陷帝都的时间──在各地凯曼援军全速赶来的现在,这可是很要命的;而若放手让盟军使用,如果在攻陷帝都前就耗光攻城器具,接下来的战就麻烦了。其中的取舍把握,一直是接任领军之职的奥伦将军深感困扰的问题。

  幸好,将军的困扰不久就出现了转机。

  正式的攻城战进入第二日,盟军的斥候发现有大队旗号不明,人数足在六万以上的军队,正向帝都快速行进而来。这个消息一开始在盟军中引起了一片骚动。难道竟有凯曼部队事先识破了圣王的布置,赶在其他队伍前头赴援?!如果出现在凯曼腹地内的军队果然是凯曼一方的部队的话,这数万人与帝都城内的五万守军里应外合、前后夹攻,盟军面临的形势就更加危殆了!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有坐以待变了。随着那支军队的接近,盟军前军继续攻城不辍,后军则回转摆好阵势,严阵以待。

  而在盟军将官一片紧绷的面皮中,艾里和萝纱两人的神态却都显得很放松,艾里嘴边甚至还有一丝隐忍不住的笑意。对这支不速之军的来历,他心理已经大概有个谱了。

  虽说自己心知肚明却看着大家提心吊胆,好像不大道德,但他与盟军的关系不算很深,贸然说话恐怕反而不好,索性就不多说而坐等盟军自己发现了。反正让他们惊喜一下也不错。

  不多时那军队已进入盟军视野范围,却奇异地没有展露敌意。军队在会引起盟军戒备的距离之外停下,随即差来了使者。

  使者被引到奥伦将军等盟军高级将领身前,先往艾里萝纱那边看了一眼,方昂首向奥伦将军道:“我军是讨伐仁明王的凯曼征讨军。

  听闻贵军前来攻打帝都后,特集结拉恩普等三城的全部兵力赶来相助!”

  此言一出,在场的盟军将士顿时掀起些许骚动。来者若果真是友非敌,不仅先前的忧虑成为虚惊一场,更把己方与凯曼守军的兵力差拉大到更加悬殊的地步!

  奥伦将军也早已听说盘踞於附近拉恩普城一带的凯曼征讨军之事,征讨军在知晓盟军真实动向后,为了对付彼此共同的敌人而赶来襄助,这倒确有可能。但万一是识破圣王计谋的凯曼军队利用征讨军名义消解盟军戒心,好接近发动突袭呢?也不无这个可能。

  他身为统帅,不得不顾虑周全,便谨慎地问道:“不知贵使可有什么凭证证明贵军身分?”

  “本来我准备了印有征讨军诤君和凯文将军两人印信的证明文书,”

  使者忽然有些怪异地笑了笑,道:“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必要了。

  请圣女和圣剑士两位为我的身分作担保,分量应该足够吧?”

  在盟军众将官惊异的目光中,艾里笑着站了出来:“各位的确可以放心。这位就是征讨军首领,诤君傑伊·德·古特拉谢·吉尼奥大人本人!”

  转回头,他半调侃地望向傑伊,笑道:“难得堂堂诤君大人,竟然亲自屈尊当起了使者哪!”

  “再见面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早!很高兴真的等到了这么一天。”

  傑伊亦笑着回应。

  缔结下曾经如儿戏般不可靠的“文武之盟”的两方,终於实现了彼此的盟誓,如约再度相会!

  其间双方各自都经历过许多风浪波折。纵然当初缔约时艾里与傑伊之间着实称不是互信友爱,但经过这一年多密切的互通声气、相互支持,两人虽未再实际见过面,彼此间却已有了呼吸相连般的同伴默契,而凯曼则果然在他们各自的努力下一步步发生着变化!

  此番再度聚首,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涌现出一股豪情,彼此相视而笑,都觉快意无比!萝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笑而不语。

  周围众人虽然这时尚不知晓二人间不为人知的秘密盟约,但两人隐现豪气的朗笑、似有深意的话语,都令观者无端端地觉得深受撼动,心潮澎湃起来。

  还是奥伦将军心系战事,最先醒神过来上前招呼。有圣女和圣剑士证明,诤君的身分自然无需质疑了。

  将军表达了盟军对诤君大驾光临的欢迎和对前来支援的征讨军的感谢后,礼貌地延请诤君进入帅帐详谈。

  从艾里刚才那句调侃的话语中,奥伦将军敏感地意识到若只是为了表明征讨军的身分和目的,诤君身为征讨军首领并不需要亲身前来,而只需派遣一般使者即可。他这么做,应该是有事情要先和自己商议。

  傑伊望奥伦将军一眼,果然露出心照之色。

  这次会议虽只有诤君、艾里和萝纱,以及奥伦将军等寥寥数位盟军将官参加,但谈话的内容外人倒也不难揣想。

  凯曼征讨军征讨的只是被他们认定会不利於凯曼未来的国王仁明王本人和他统领的一套统治班底,本身并非叛国者。帮助外军攻打本国都城这种事,就算能够推翻仁明王,但如果这会给自己国家带来危害的话,诤君也是不会做的。

  在插手战斗之前,自然先要和盟军议定成事后凯曼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置,才会参与行动。

  关於凯曼败后的处置,双方倒是不难达成共识。

  征讨军当然希望仁明王下台后,凯曼不会因为战败而遭受太大影响,能很快进行重建整顿,将国家的未来重新导向正确的方向。

  而在盟军等一众遭受凯曼侵略的国家而言,纵然凯曼的战败还不能平息他们心中为凯曼给各自国家带来巨大损失而生出的愤怒与仇恨,他们也不得不认识到凯曼的雄厚军力并未遭受致命打击这一事实。若是得寸进尺,凯曼真被逼得急了,纠合剩下的数十万兵力全力反击,仍是足以将深入凯曼的盟军和南方联军一锅端了!

  迫使好战的仁明王下台,让凯曼缔结盟约,承诺不再侵略其他国家,可能的话再拿到些许赔偿,就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双方想从这场战争中求取的东西不存在根本性冲突,买卖总是谈得成的。不过事关军队与国家,无论是共同作战时各自军队的分工配合,还是战后对凯曼的一些具体举措,都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议定。

  这种场合代表南方联军说话的人还是艾里,萝纱说不上多少话。她本就对这些繁琐庶务颇为头疼,心性趋於魔化后对此更加毫无兴趣,看久别重逢的傑伊忙於会谈也无暇和自己说话,便索性一个人溜出帅帐透气。还好盟军那些将官也没顾忌她圣女的身分而非要挽留她参加会谈,让她松了口气。

  前头的攻城战依旧打得如火如荼,萝纱所经之处,沿路不时可以看到伤病被送下来治疗休息。一整天高强度攻城战下来,盟军本身亦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医护所中重伤病号人满为患,不少伤势较轻者便躺在营帐间的空地上接受包紮或休憩。

  低沉的呻吟混合成一片,彷彿某种旋律怪异的吟唱,在军营各处上空回响着。

  若萝纱还是当初那不知世事的无忧少女,可能早被军营中萦绕的沉暗抑郁气氛触动而心情低落,但现在的她却是一派淡漠平静。心神始终维持平静,观察力便不易受外物影响,客观地将周围发生的事纳入眼中。在军营中漫步了一会儿,她开始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自萝纱来到盟军后,盟军将士敬重圣女的地位与高洁名声,看到她总会显露出善意和尊重,但今天的情况好像有些奇怪。路上遇见的士兵虽多半仍旧会向她行礼,但原本那种发自自然的尊敬之色却似乎被一种极为怪异勉强的表情取代。

  萝纱初时还以为是不是自己的服饰装扮出了纰漏,多番检查后,她断定应该不是这方面的因素。还有些人似乎远远一照面,就马上拐弯改走他路。萝纱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

  至於那些席地休息的伤兵病号,难以动弹的他们当然无法回避,但在萝纱经过时士兵们原本的谈话声似乎也压低了许多,没有人再和她直接视线相交。许多人不约而同地状似无意地把头转向了其他方向,这种不约而同的“无意”,反而更显得可疑。而在萝纱调开视线后,更不时有人斜眼偷瞥着她。

  “该不会这也是我的错觉?”萝纱越走越觉疑惑。若只是少数人也就不值得太在意,但她走过许多地方,士兵们的反应却都大同小异,就不由得人不起疑心了。

  当拐过一个弯,藉着路上几块巨石和几座营帐的掩蔽,萝纱踮手踮脚地小心潜回刚刚走过的地方。

  通常人们在刚刚因为某事而压抑自己的行为,不敢表露真正情绪的情况下,若造成压抑感的事物消失,确信自己的作为不会被传扬出去时,往往会产生比原先还更强烈的想抒发自己真实想法的欲望。

  果然,以为圣女已经走远,在那片空地上休息的一群伤兵中立时卷起一片声浪。

  “好像真的是真的哩!”(好怪的语法!萝纱疑惑中。)

  “是啊!以前没往那方面想过,都只觉得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听人说过后再一看,果然那黑色底下分明闪着紫光!”

  “可不是?昨天我杀到城头上时,正好看到她正面一眼。她那双眼根本完全是紫色的!还亮晃晃的照得人发慌,绝对是魔物的眼睛!

  回头休息时,我就作恶梦了……”

  “但……但圣女在联盟南方时不是做过不少好事吗?如果她是邪恶的魔族,怎么可能这么做?”

  “难说啊!魔族狡猾得很,弄出好名声后更好哄骗世人,说不定她打的是这个主意。你看现在南方联军那么多人要听命於她,可不比单干强多了?”

  “对了,不知道圣剑士跟她一夥,还是也是被她矇骗的?”

  “谁知道呢!不过圣剑士看着还好,倒不像是坏人……”

  藏身於巨石后的萝纱静静听了一阵,神色始终漠然。这些话还不致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昨天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全力催发魔法时克制不住魔化特徵,在军前展现紫色眼眸后,她对此就有心理准备了。

  她不奢望当时万千兵马中会没有一个人看到那双魔性之眼,军中因此而引发有关自己魔族身分的流言,也没什么稀奇。反正盟军需要倚重的是“圣女”身分的萝纱,其他无关彼此间利益的事,盟军中真正的掌权之人自然知道什么该当真,什么只要完全当作流言来处理就行。

  正当她打算离开时,士兵中一个声音定住了她的身形。

  “……圣剑士定是被蒙蔽的。不是都在说吗?那女人可是十年前率魔族大举入侵人界的魔王的女儿啊!那么强的魔王嫡传的血统会有多厉害狡猾,用脚丫子想都知道!她能骗得圣剑士当她是夥伴,也没什么好奇怪了。”

  刚才的士兵谈话,萝纱听来都是不痛不痒,但这句话一入耳,她如遭雷殛,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盟军士兵谈话的方向一被转到这个话题上,更多令她不忍闻听的话语纷纷清晰地钻入耳中。从未有一刻,萝纱如此刻一般这么希望自己死去。那便可以不听不看这一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魔王竟然和十年前用生命封印他的女魔法师修雅是那种关系,还生了一个女儿,真可算是数百年来最耸动的八卦了!传奇小说都没这么精彩哪!”

  “……难怪啊……我早就奇怪魔王那么厉害,如果任谁肯付出生命就能封印得了他的话,他当初也不会把偌大个凯曼搞得鸡飞狗跳了。原来他们有这种关系,那女人曾被魔王告知真名,才可能做到。

  这就合理了!”

  “嘿嘿嘿,不知道那女魔法师用生命封印魔王,究竟算是殉情还是情杀?”

  “……凯曼人供奉了十多年的“护国女神”,竟然是魔王的老婆,真是好笑到家了!”

  罗炎和修雅两人那段动人心魄的情感,落到一般人口中,竟沦落得这般不堪!萝纱此刻的感受,便等若是心目中珍视的一片净土被人肆意践踏玷污。她不在乎这些士兵怎么议论自己,却无法忍受父母间真挚淒婉的情感被人用这种口气污辱!

  谁?是谁说出去的?!

  头脑中彷彿舞动着无数白色光带,闪得她无法好好思考,只能茫然地浮现出这个疑问。

  知晓父母间这段隐情的人不多,究竟是谁泄漏出去的?还刻意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让人随便讥讽嘲笑?!

  母亲一生热爱着这个世界,倾尽心血地守护它的安宁,最后还为了守护它而挺身与强大的魔族相抗,甘愿舍身的觉悟绝没有搀杂半分虚假!当知道魔王就是一生深爱之人,只要她退让,她就能和所爱的人相守,甚至从此在人魔两界都享有高高在上的卓然地位,但她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对万千民众无私的爱,毅然选择舍弃生命、舍弃所爱来保护人界!

  在知道父母间的过往之后,萝纱从不觉得母亲的形象因此而有任何瑕疵污点。正是因为她在另一个具有强烈诱惑力的选择之前,最终还是舍弃了看似近在手边的个人幸福,她的情操远比那些单纯代表人族,立场分明地抗击魔族的英雄更要高洁伟大,她无愧於身后所得的任何名誉!

  但用这种随便的方式传递於人口之间的“真相”,却把她高洁的灵魂蒙上了一层污浊,将她身后清誉毁於一旦。

  萝纱自己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全身,她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眼中则失却了焦点。

  拳头像是要杀人般攥得死紧,她却分不清究竟是想杀死自己,还是杀死那群说得正欢的伤兵。

  正在这空气都僵窒了一般的时刻,在军营中闲晃的维洛雷姆出现在附近一座营帐旁边,正向这里走过来。望见有意借巨石营帐掩饰身形的萝纱和前头的那群伤兵,他会意到这是什么情境,立时神色大变。

  但转眼又换上平常的轻松表情,自然地奔向萝纱,一边大声叫道:“嗨!真巧,正想着萝纱你呢!就在这儿碰见你了!阳光这么明媚,没到前头打仗的话,不如我们去郊游吧!”

  被他这么一阵大声嚷嚷,估计二十丈以内没人不知道圣女在这里了。萝纱索性步出藏身的阴影,与那些士兵面对面。

  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顿时鸦雀无声,瞪大了眼,骇然望向面无表情的圣女。背后议论归议论,圣女的魔法有多厉害,上过战场的人可都有目共睹!被她当场逮个正着……这趟没死在战场上,恐怕倒要死在圣女手上了!

  士兵们心怀恐惧,神色上就透着闪烁躲藏,再想到传言中圣女的魔族身分,又带了三分鄙夷排斥。

  萝纱一接触这样的眼神,身子突地一阵僵冷,原想上前向这些人追问有关传言始末的,一时竟迈不出脚步。

  伤兵们回神过来,看圣女没什么动作,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一会儿就跑了个精光。

  “我们走吧!”维洛雷姆走到兀自呆立的萝纱身边,柔声道。

  萝纱缓缓转过头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把事情告诉我。”

  维洛雷姆刚才很明显是想在自己听到什么之前让士兵们关上嘴巴,可惜自己已经把“什么”都听到了。不过由此可见他是一定知道情况的。不,盟军内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了。

  回想起来,刚才自己在会议中提前退席时,奥伦将军等几位盟军将官好像都有点松了口气的样子,自己当时光顾着离开才没多在意。

  现在想来,就知道他们应是为了重要会议上能少一个魔族之女在场而觉得轻松。

  而盟军的人会去费心掩饰对自己的态度,应当是艾里已经先和他们沟通一致了,可见艾里亦是知情者,只是他不想自己伤心才刻意隐瞒吧!

  真的……真的成了到哪儿都被人排斥的怪物了。

  维洛雷姆深知终究瞒她不过,只得坦言相告。

  “从昨日起,凯曼人开始四处散布这个传言。应该是为了打击你,你如果因此而崩溃或是无法容身於盟军,就可以大大削弱盟军的魔法战力。至於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还不清楚……”沉默了一下,他接着道:“不过魔王在他们那里这么久,他们要从什么蛛丝马迹里猜出事情原委也不是不可能。当初魔王被封印的经过本来就藏有相当大的疑点,而流言完全能解释得通,所以虽然这事听起来玄乎,还是很快被大部分人接受,流传开来。”

  查看一下萝纱的脸色,见她神色平板,倒是没什么不稳迹象,维洛雷姆继续说下去。

  “其他人都知道这个传言,只是没人敢在你面前提起。不过艾里已经先和奥伦将军等几位盟军高层将领通过声气,利害关系他们也晓得,这不会影响盟军与我们的合作,你不用担心。”

  一连说了这么长一串,萝纱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维洛雷姆开始觉得她的平静未免太过反常了。通常勉强压抑於内的情感,往往比宣泄於外产生更大得多的伤害!但她既然不愿让别人为她分担,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心中一痛,维洛雷姆拉住木然而立的萝纱,柔声说出已在心中盘绕过许久的话:“萝纱,人界如果让你难过,不如我带你一同回魔界去吧?在那里,我保证没人能再让你伤心!况且,那里到底是我们魔族中人永远的栖身之所……只要你能放得下人界的一切,敞开心胸,就算魔界的环境不好,我也能让你过得舒适开心。”

  在人界籍籍无名的维洛雷姆,在魔界却是能一手遮天的人物。这并非甜言蜜语,而是真实的承诺。他收回对自身魔族特徵的掩饰,假冒的“金银妖瞳”转变为深紫眸色,深深凝望着她。

  本质上相同的眸色,宣示了两人相同的血统,也是在提醒萝纱她并非孑然一身,还拥有真正的同伴。

  然而他的这番话并没能打动萝纱。她的神色依旧淡漠,双眼空茫无神,竟像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入耳中。维洛雷姆期待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最后,向来是一副明朗得近乎轻佻的模样的不良魔族低垂下头,苦笑出声。

  “看来……我还是不够分量呢……”

  维洛雷姆所说的话,萝纱并不是没有听见,只是现在她的心神全不在这上面。刚才那些伤兵混杂着厌恶惊惧的脸孔,仍不时在她眼前闪现。

  她发现,看到曾是那么欢迎尊重自己的盟军士兵如今却向自己露出这种眼神,原来自己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不在乎。

  心神恍惚间,伤兵们的脸又被记忆中的黑旗军战士所替代。今日只是盟友关系的盟军士兵的排斥都能让自己受伤,待到关於自己身世的流言传到黑旗军中,若是曾经同甘共苦过那么长时间的战士们也向自己露出疏远厌恶的表情,自己还能支撑得下去吗?

  黑旗军已经被自己当作家一般,而艾里则是最亲的人,同时被二者抛弃的自己,将再也没有可以容身之所和留在人界的理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