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四章 立马横枪 第九节

  黄昏,一抹残阳慢慢地没入地平线下,留下几片红彤彤的云彩,依旧流连在苍茫的暮霭里。

  大帐之外的空地上,韩遂负手而立,默默地望着昏暗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

  他不愿意造反,这是事实。造反了,他就是大汉朝的叛逆,是大汉朝的罪人,就是死了,也永世翻不了身。因为他的造反,他给自己的家族亲人带来了死亡的命运,让自己名震天下的老师遭到了世人的唾骂,让自己的朋友陷入了痛苦和危险的境地。自己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为了家人的性命?这个理由是笑话。造反了,不仅仅是家人,就连自己的亲戚,九族以内的亲戚都会被诛杀。

  但他的确有一个理由,一个他愿意造反的理由。他要让西凉的百姓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不再象蝼蚁一样受到官府的欺压凌辱,不再在水深火热之中啼饥号寒,不再在凄风苦雨之中悲惨无助的死去。他要和这个黑暗的天斗一斗。

  他还有一个心愿,只有他还活着,还带着西凉大军,大汉朝的任何一个官吏就休想踏进西凉一步,休想再敲骨吸髓,荼毒生灵,他要扭转乾坤,拨云见日。

  造反之后,他们的部队席卷了西凉大部分州郡,夺城拔寨,所向披靡,但接着的问题就是朝廷的援助没有了。西凉已经两年没有得到朝廷一贯钱的援助,加上西凉这两年各地一直都在打仗,所以天地荒芜,牲畜剧减,最终导致了西凉经济的彻底崩溃。西凉百姓突然之间更穷了,更没有活路了。

  西凉穷,贫瘠,不论是畜牧还是农耕,都无法满足十几万军队和几十万百姓的最基本需要。

  多少年了,西凉一直都在遭受着各族胡人的入侵,兵连祸结,战争不断,加上各地官吏倒行逆施,横征暴敛,造成了西凉民生凋敝,民穷财匮,哀鸿遍野。普通百姓们每年都是靠朝廷的拨款救济,才能得以维持生存。但也正是因为西凉的贫穷,持续的战争和救济,才造成了西凉各地的官府是整个大汉朝最黑暗最腐败的地方。

  去年上半年,西凉因为得到皇甫嵩的救助,各地百姓尚能勉强度日。但从去年秋天张温到了西凉之后,情况就急剧恶化了。

  张温到了西凉,全然不顾西凉百姓的死活,一味地督促官军剿匪平叛。边章等人虽然率军击败了张温,将他赶出了西凉,但西凉百姓的生存问题却越来越严重。他们也曾想过占据三辅,打下长安,为解决西凉百姓的温饱而大肆掳掠一番,但因为下雪,最终功亏一篑。

  这个冬天,西凉各地的百姓死去了许多,许多地方发生了人吃人的事。

  这不是他们造反想要的结果,这和他们造反的目的差距太远了。他们造反,是想让百姓不再受到官府的欺压,过得好一点。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过去,那些官僚虽然贪污腐败,但朝廷的援助还是每年源源不断地运到西凉,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家尚可勉强度日,西凉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象去年冬天那样成片成片饿死人冻死人的事情。难道,造反是错误的吗?

  今年就更不行了。今年,如果部队不能打进长安,大肆掳掠一批财物粮食带回西凉,西凉的百姓将要死去更多。如果情况一直得不到改善,一直这样继续下去,要不了几年,西凉的百姓就要死光了。西凉的百姓没有了,他们怎么生存?到了那个时候,不要官军平叛,西凉的叛军就销声匿迹了。

  边章为此痛哭失声。他要投降,他要领着大家投降。事实太残酷了。他宁愿自己死,自己的家人宗族都被处死,他也不愿意看到西凉的几十万百姓因为他们的造反而全部死去。

  大家坐在一起商量。今年,部队如果能打下三辅,占据长安,就会有大量的钱财,大量的粮食,西凉就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大家都还有活路。如果不行,恐怕只有投降了。

  现在官军的部队里,除了从洛阳赶来的周慎两万北军,其余全部都是西凉人。这些西凉人很多是他们的朋友,大家都知道他们为什么造反,都知道西凉的现状,所以谁都不会真刀真枪的和他们交手。这些朋友中,有些人甚至巴不得他们马上带着部队打到长安去。西凉的将来,西凉几十万百姓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于超过了他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所以韩遂有信心。

  他现在担心的是董卓,还有就是从冀州赶来的援军。

  董卓和北宫伯玉是好朋友,和他没有太深的交情,他一向瞧不起这个人。他的老师张奂非常鄙视董卓,曾经把董卓贿赂他的财物丢出了大门。去年皇甫嵩在西凉平叛时,董卓还是中郎将,屯兵在武威郡的姑臧。他奉命率军过了黄河之后,和皇甫嵩非常有默契,待在陇西一战未打。后来他升了将军,归张温节制之后,事情就有了变化。董卓的本性很贪婪,非常贪婪,无论是权势,钱财还是女人,他都垂涎三尺。这也无可厚非,西凉这种人多了。但他在贪婪之外还残忍和嗜血,极度的残忍和嗜血,这在西凉就他一个。

  所以当董卓通过北宫伯玉来向他们要钱时,他们感到了危机。西凉战场上,论实力,就他最厉害。如果他带头反击,事情就很麻烦。自己要给,但边章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还有就是从冀州来的李弘。他已通过朋友,知道了李弘其人和他的风云铁骑。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到了西凉战场,对西凉来说,到底是祸还是福呢?

  面对一只凶猛的豹子,外加一只虎视眈眈的豺狼,韩遂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心里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杨秋匆匆走了过来。杨秋是归属羌人,一个部落首领。

  “将军,六月惊雷派人来了。”

  韩遂心中一喜,急忙问道:“雷帅的位置在哪里?”

  “快到陈仓了。”杨秋笑道,“雷帅这次速度奇快,大概是怕我们先打进长安,抢了他的那份钱财。”

  韩遂轻轻一笑。他抬头望望天边最后一丝余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意。这几个羌人兄弟,永远都是自己真正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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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弯弦月悄然挂在遥远的天际。

  李弘,李肃并肩而立,远远望着一支飞驰而来的骑兵大军。

  战马奔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溅起的满天灰尘几乎遮掩了半边夜空。

  李弘飞身下马,迎上纵马而来的马腾。

  李肃稍稍犹豫了一下。一个中郎将下马去迎一个军司马,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自己的官职虽然比马腾高一截,但比起李弘,自己又低了一点。既然主将都下马去接,自己只好也下马了。

  马腾高大结实的身躯就象一堵墙,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浓眉大眼,双目顾盼之间虎虎生威,锋芒毕露。

  李弘立即认出了他,这种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超群绝伦,一看就是那种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好汉。

  李弘暗暗喝了一声采,高声大叫道:“是马大人吗?”

  马腾显然很吃惊,他从来没有看过一个比自己官职高多了的大人亲自下马来接。马腾赶忙下马,远远地躬身行礼,大声说道:“下官马腾,拜见中郎将大人。”

  李弘几步就跑到马腾身边,笑着说道:“马大人,你来得好快啊。”

  马腾看到李弘那么年轻,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层火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那么客气,怎么说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不能太无礼。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声回道:“军情紧急,不能耽搁。多谢大人来接。”

  李弘笑道:“你是西凉的英雄,当然应该接了。”随即回头冲着李肃喊道:“李大人,快来见见马大人,你们不是认识吗?”

  马腾看到李肃,那股火气顿时爆发了,他冷冷一笑,挺着身躯,手扶战刀,大声叫道:“下官马腾,拜见李大人。”

  李弘一愣。这个马腾,果然厉害,手捉战刀,杀气立时喷吐而出。厉害。不过看架势两人之间有过节。

  马腾手扶战刀大吼一嗓子,不要说没有礼节,就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

  李肃被他的气势所逼,身形滞了一滞,立即站在了原地,满脸堆笑地躬躬手,大声说道:“寿成兄一向可好?”

  “你不在董胖子那里,跑到李中郎这里干什么?”马腾怒气冲天地问道,随即想起来什么,浓眉紧锁,张嘴吼道:“这袭击之计,是不是董胖子定的?”

  李肃不高兴了。他挥挥手,寒着一张脸,冷声说道:“寿成兄,李中郎就站在你旁边,你这样没大没小地叫着,是不是有辱你名门之后的声誉?你眼里还有李中郎吗?”

  “嘿嘿……”马腾看都不看李弘一眼,手指李肃,杀气更盛,“声誉?死胖子带着你们杀掠无辜,奸淫妇女,喝人血,吃人肉的时候,你们的声誉呢?”

  李肃失了面子,脸色发白,显然有些怒不可遏,他极力忍耐着,大声说道:“寿成兄,大家敬你是条汉子,都在西疆这块地方刀头舔血讨生活,你不要太过分了。董将军要治你,还不是手到擒来。你不要以为我让你三分是怕你,有本事咱们明天比比谁拿的人头多。”

  马腾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董胖子也是西凉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喝西凉人的血还喝得不够吗?”

  李肃看了一眼李弘,大声说道:“寿成兄,你好象忘记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小槐里,不是陇西。”

  马腾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侧目向李弘看去。李弘正在很有兴趣地看着着他的骑兵战旗,好象没有听到。

  听到两人不说话了,李弘转身对李肃喊道:“校尉大人先回吧,我和马大人说几句话。”

  李肃瞪了马腾一眼,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转身扬长而去。

  “刚才下官多有失礼之处,请大人……”

  “马大人疾恶如仇,看不惯这种凶恶之人,也是人之常情,何来失礼之说。”李弘笑道。他心里想我连朝廷御使都敢杀,还在乎你们吵几句嘴。

  马腾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反而有点歉意。他躬身施礼,大声说道:“下官愿为大人头前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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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章被韩遂从睡梦中摇醒。

  他懵懵懂懂地张开眼睛,看到韩遂全副武装地站在自己面前,顿时睡意全失。他翻身坐了起来,大声问道:“文约,出了什么事?”

  “我们接到消息,董胖子今夜袭营。”

  边章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们八万人,怕他什么?是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还是……”

  “是寿成送来的消息。”韩遂焦急地说道:“张温集结了董胖子,豹子和寿成的骑兵,总共大约三万骑,正从千叶岭向我们扑来。”

  “三万骑?” 边章大吃一惊,立即说道,“撤,我们立即撤。文约,你带主力全速向渭水方向撤退,会合六月惊雷。我带粱兴,马玩的两万人马留下来阻击。”

  “老边,还是你带部队走,我留下阻击吧?”韩遂说道。

  “我是主帅,我说了算。”边章坚决地说道。韩遂看了他一眼,没有争辩。

  “文约,快马通知伯玉和文侯,速速退回杜阳。”

  “快马已经出营了。”韩遂回道,“老边,刚才我还接到了太尉府的消息。”

  边章一边穿戴,一边说道:“这个消息来得很及时嘛。张温的计划是什么?”

  “张温以骑兵袭击我们,同时命令步兵抢占郿国,切断我们的退路,准备在郿国城附近围歼我们。”韩遂说道,“这次围歼我们的主力估计是从冀州赶来的援军。”

  边章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张温集中力量,先是准备在小槐里围歼我们,接着又准备在美阳围歼我们,现在又改成在郿国围歼我们,可见他想消灭我们的决心有多大。现在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好。我们的力量分散,正是可以被他们各个击破的时候。文约,我们会合六月惊雷之后,还是暂时撤回凉州吧?

  韩遂苦笑着点头道:“撤吧。张温终于调来了冀州的五万援军,加上周慎的两万部队,他现在手上有七万大军可以指挥调度,而且都是绝对忠诚于他的部队。如此一来,他可以将西凉部队完全撇到一边,独自指挥这七万大军攻击我们了。老谋深算的张温总算掌握了西凉战场上的主动权,他可以扬眉吐气了。”

  边章心情沉重,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们撤军速度要快,一旦在郿国被他们截住,势必要展开突围大战。我们损失不起,就这么点人马,打完了就没了。把所有辎重都丢下烧掉吧。”

  韩遂心痛地说道:“太可惜了。我们雄心勃勃,准备杀进三辅,打下长安,谁知道还没有赶到槐里,就被张温两手空空地赶了回去。”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老边,你注意到没有,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原因……”

  “唉……”边章微微摇头,无奈地说道,“伯玉和文侯一拖再拖,迟迟不来会合,结果被张温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如果没有朋友,明天我们两人就是刀下亡魂了。伯玉呀……唉……”

  “寿成说,夜袭的主意是董胖子出的,他派李肃赶到小槐里面见张温,要求出战。张温根据董胖子的建议,立即修改了计划,力求全歼我们,却对伯玉他们置之不理。老边,你看这里……”

  “不可能。”边章一挥手,坚决地说道,“伯玉是什么人,我们还不清楚吗?”

  “老边,伯玉是归属羌人,他投降,最多不过就是向朝廷进贡一点财物,多磕几个头而已,对他能有多大损失。你再想想,董卓攻击我们的机会是谁制造的?为什么时机选择的这么好?他为什么不按计划先行赶到美阳会合我们?董胖子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滞留在美阳不走?现在西凉情况非常不好,伯玉也许后悔了。老边……”

  “文约……”边章想了一下,郑重说道,“伯玉不可能背弃朋友,你不要这么想了,他绝对不会。”

  韩遂冷冷一笑,轻声说道:“老边,假如……”

  边章凄凉一笑,小声说道:“即使伯玉有这个想法,我也不怪他。另外,我们这次撤回去之后,要考虑考虑投降问题,否则,今年,尤其是今年冬天,西凉百姓的日子怎么过。你答应我的,要考虑这个问题。”

  韩遂笑笑,搂着边章消瘦的肩膀说道:“我知道,我答应你的,我一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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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当李弘的部队到达杜水附近时,他接到了马腾派人送来的消息,河面上的浮桥因为不堪重负,已经断了。

  (从文献和考古资料来看,约莫在东汉时,梁桥、浮桥、索桥和拱桥这四大基本桥型已经全部形成。梁桥和浮桥两种形式,当时由于生产力水平落后,多数只能建在地势平坦,河身不宽、水流平缓的地段,桥梁也只能是写木梁式小桥,技术问题较易解决,而在水面较宽、水流较急的河道上,则多采用浮桥。)

  李弘愣了半天。李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李校尉,这附近还有桥吗?”

  李肃摇摇头。

  “只有这一座桥?”李弘不相信地问道,“可有水浅的河道?”

  李肃冷笑一声,没有回答李弘的话,而是恨声说道:“马寿成,这个马寿成是疯了。”

  李弘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句:“校尉大人,这附近还有桥吗?”

  “到美阳,只有这一座桥。另外还有一座桥在成国渠上,我们要回头再走五十里,但周慎将军的部队正在通过那座桥。现在就算我们回头赶到那里,周将军让我们先过河,时间上也赶不及了。”李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一来一往,多了一百里,今天早上,我们就是飞,也飞不到千叶岭了。时间全部耽误了。”

  李弘焦急地问道:“李校尉可有应急之策。如果我们不能按时赶到千叶岭,袭击叛军大营的行动就要被延误,敌人就有可能会合,而太尉大人的整个计划就要被破坏。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我们谁都承担不起。”

  李肃高举马鞭,凌空狠狠地抽了一下,大声叫道:“如今奈何。我速速从成国渠方向赶回美阳,向将军禀明情况。”

  李弘点点头,“那好吧。我立即派人向太尉大人禀报此事。校尉大人一路走好。”

  李肃心急如焚,也不多说什么,和李弘匆匆告别,到着十几个侍从,打马如飞而去。

  李弘看着李肃一行迅速消失在夜色里,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意。

  “子龙,你亲自去通知恒大人,率军迅速向杜阳方向前进。”

  赵云答应一声,纵马疾驰而去。

  李弘看了司马左彦一眼,笑道:“俊义,可以派人告诉马大人了,就说我们已经改道从成国渠方向过河,让他自己想办法修好桥。什么时候修好,就什么时候过河。过河之后迅速赶到美阳和董将军会合。”

  左彦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太尉大人当真是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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